陳少林,安徽望江人。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清明》等,出版散文集《月亮是盞不滅的燈》。
農歷七月十五,萬祖回歸、萬宗尚饗的節日。是冥節,也是人的一種節。人在明處供饗,誠惶誠恐;逝者于暗處享用,邊享用邊觀察邊品評著眼前這些看不到他們的子孫。供者感受到食者無聲勝有聲,于是愈加虔敬。
在皖西南,我立在長江同馬大堤上。江的對岸,一座形似大象的石山蒼翠欲滴,不知什么時候,它的肩膀上就扛起了月亮,那月亮怕山的肩膀承受不住壓力,輕輕地跳離了,像一只風箏往天上升。是一輪圓圓的被雨水洗刷過好幾遍的大月,它跳離山頂約兩丈高時,正同長江上的一艘輪船打了個照面,使船上剛才看上去還十分亮麗的那一排排燈火顯得黯然失色。這些人鬼皆能看見,各自感嘆。
西邊的天幕布滿了尚未完全隱去的彩霞,下面的兩座高爐的煙囪突突地冒著兩柱黑煙,像是地下主持節日大典的兩位大仙正在抽煙,村莊就隱在樹叢里,氣息深沉而濃郁。再次抬頭仰望,整個的天空,看上去還是深藍、高雅的;天是丈夫的天,正如地是母性的地。此是鬼過節的良辰美景。
世界開始震顫在一陣陣短促而激烈的鞭炮聲中,香紙在它營造的青煙里升起黑鴉鴉的灰屑,在周圍旋轉、徘徊、飄逸。地上放著幾個藍邊碗,里面盛著些許白色的米飯、大塊的紅燒肉、燒酒。還有一束束的香燭和一疊疊大面額的冥鈔也燃起來了。這些物質是這個節日打通陰陽兩界不可缺少的硬件,一桌筵席的要素——招呼、敬煙、寒暄、表白、菜肴、酒水、紅包,還有道別,自然也都齊備了。獨特、奇異而又有些詭秘的氣息、氛圍中,此在的世界和彼在的世界相互感應和糾結著。
這個活動是從傍晚五點半左右就開始的。每戶人家都有人出現在各家門口、路側、菜園以及其它稍遠些的比較適合的地點。沒有人組織和號令,完全出自于每戶人家每個人的心心念念。一直到深夜,整個村莊都籠罩、彌漫在煙氣和燭香之中。
我沐浴在這樣的氛圍中,在村子內外隨意遛達,并打撈、拼接著胡亂擱置在腦中的一些信息。我國傳統冥節有三個,按時間順序依次是清明、中元、寒衣。三個冥節的活動情況大同小異,大同在于都是與逝者溝通,小異則是細節或者側重點有所不同。清明主要是培土添墳,順便踏青,不辜負好時節。因此清明時的祭奠是要到親人安息的地方現場進行的,是將節日的飯場設在安息地,是將思念和物品送上門,類似于現場慰問。寒衣節(十月初一),顧名思義就是冬天將到,該給逝者添置并送去衣物了。也要上墳祭奠,但重點卻是制紙扎成的冥衣,然后包起來晚上在門前燒。至于中元節(七月十五),因農歷七月是一年中宇宙的陰陽磁場互相交換,產生作用的月份,按傳統說法,這時不僅陽間的人感到煩躁,陰間眾生也一樣,一些尚未投胎的魂就會跑到陽間來,為了讓陰陽協調,引導跨越時空者,民間就設了中元節。具體到實際操作,當然是以迎祭逝去的先人為主,兼及隨他們一起來的無主之魂即孤魂野鬼,像民間流浪漢那類。來的都是客,請他們飽餐一頓,然后請他們揣著敬獻的錢,滿載而去。其實三大冥節中最重要最隆重的本該是這個中元節,后來傳丟了不少活動細節。傳統上的中元節還設有道場,放饅頭給孤魂野鬼吃,點荷燈為亡者照亮回家之路等等。
民俗專家認為,中元節屬于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一種文化,是追懷先人既古老又現代的一種傳統。這一傳統體現了古人“慎終追遠”的思想,也體現了今人對祖先,對一切逝者赤誠追思的情懷。每個人都有祖先和父母,基于這種思想和對先人的感情與責任,中元節勢必也會不斷得到延續和傳承。
一年復一年的七月十五,一年又一年生者與逝者好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相會,鞭炮就是招呼:先人啊,回來過節吧,你們看,家門口已經擺好了筵席哩!
在門前選擇一個親人老遠就能看得見、找得到的地方進行,路口應該是顯敞的,路側應該有空地。立著或跪著的人,默念和祈求著。垂手佇立的年長者在心里表達著一種清晰而又難言的追思,跪在地上的孩子,雖然對于自己的祖先大多沒有印象,但卻有了一種完整的意念,因之他們涌上了一種油然而生的敬意,在心中勾畫著那些遙遠的親人的容貌和事跡,想象著那個時代的風云變幻,他們似感覺到祖先已來到了身邊。
我父親做事有時不同尋常。通常隔壁鄰居家炮已放過,紙已燒完,香都快燃盡了,他才領著我們出來,還不準我們發聲。這時候都快九點了。父親說,九點天黑得盡,又是黃金時段,祖先最喜歡這個時間。他還說,以后你們要記得,一定要天黑透才去燒,天是亮的,哪個祖先敢出來取錢?父親說著把我們往同馬大堤上領,他認為堤上高敞,離家也就四百米遠,最方便祖先來認領錢物。幾百米路,他跑前跑后監督,生怕我們幾個踩到路邊別人家燒過的紙灰,包括鞭炮的紙屑都不行。有時候一個路口排滿了紙灰堆,想繞都繞不開,他就一個個牽著我們小心翼翼地穿插過去,對我們中最小的,他就干脆抱過去。有時候需要大跨步過人家燒過后剩下的紙灰堆,過去之前父親總要說一句,對不起了,對不起了,借個路過下!
小時候有一年,剛出門時,我看到我們一行神神秘秘的樣子,覺得好玩,就信口說了一句我們是不是去搞迷信活動啊,父親一個巴掌搧過來,把我臉都打腫了。父親讓我滾回屋,所以這一年的活動我被父親臨時取消了參加的資格。現在我作為一個中年人已完全理解了父親——開展和參加這樣的活動,是對逝者的深切追懷,不可把它當成一種封建迷信來看待,而且要始終表情嚴肅,不得嘻笑打鬧,必須恭敬誠懇,否則就是大不敬。
眼下這一年我是專門回鄉參加中元節活動的。活動結束后已經快十點了。我走下同馬大堤,獨自繼續在村子里隨意遛達。我總想獲得些新發現,但所看到的一切,又新又舊,或者說新舊難辨,不禁有些感慨。夏末之夜完全暗下去,深沉無邊。天空已變成淡青色,圓月璀璨,大地安詳而明靜。輕風中鞭炮、香燭、紙錢留下的氣息在夜空中浮動了很久。一棵有些年頭的大樹罩著一幢房子,月光從葉隙間篩下來,落在場院上一群看電視的村人的肩背上。
這個冥節之夜,青蛙高唱,蟋蟀彈叫。寂靜、深遠、博大的田園之夜萬物隱伏而又生機勃勃。明媚、徐緩、清爽的月光和天籟,讓我一無所思卻又思緒紛涌。地上遠處森暗的樹林和高處浩渺的星河使我感到悵惘;遠古以來的已變得漫漶的人間往事使我感到了日月無常、光陰無拘。許多事物都消失了,但今天似乎仍見到了它們中的一些。死和生都是必然的,這種必然使人間永遠保持著生生不息的向上狀態,保持著對已逝先人模糊而又清晰的憶念。
一部分祖先就隱身在我的周圍,目送著我走入家門。祖先總是值得我們懷念和敬畏的。那時,富有詩情畫意的月光、房子、油燈以及樹影伴著祖先們的生活,一如今天伴著我們的生活一樣;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如同生活在過去,而他們也仿佛生活在今天。照見他們的那些星光無疑也正在照見我們,只是這些星光離我們的距離是近了些還是遠了些呢?
一只蝙蝠從窗口撲哧哧閃過,狗的叫聲次第攪和著夜晚的空氣。我把燈火撳滅,月光如潮般灌入窗口。滿室馨香,夏末的植物在這個冥節之夜似乎更加葳蕤和鮮活。
子夜時分,我在電腦上寫下如下一段札記:
“心中沒有神靈,沒有敬畏的情感,是個大缺陷。如果說我們活著還保持著一些敬畏的東西的話,那么對已逝的祖先的祭祀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這不是怕鬼和敬鬼的事,而是我們必須敬畏那氣氛那滲透進我們心靈的懷念和我們也必將抵達的那個終極目標。七月半的中元節,無疑它就是一個本質的存在,它對照、引進、修飾著我們的生存……”
我們的牛
在節奏快如疾雨的日子里,在平淡得難以言說的時光中,總有那么一小會兒,我會習慣性地想起耕牛——這張鄉村底片,一次又一次,被我迅速掃描選中。
我們的牛是土地的司令,當它四蹄邁動,走完方陣時,土地便如期春華秋實。
沒有牛的鄉村是殘缺不全的鄉村,缺乏生機的鄉村。牛,真正的鄉村它無處不在。
這里不包括城鄉結合部的鄉村和田園,不包括機械化了的鄉村,我的感覺很偏激,覺得它們是異化了的、數典忘祖的暴發戶。
但是那些異化了的村莊里的人是吃牛肉的,所以牛的概念仍應是他們最深最明確的概念之一。
大大小小的牛走在鄉村的大道和小道上,一些人坐在牛背上,一些人跟在牛后面,那么慢悠悠。
牛背的柔軟和溫暖,勝過沙發的柔軟和溫暖;牛的氣息就是青草的氣息、干草的氣息;牛的方向就是家的方向、村莊的方向、田野的方向。一條牛就是一個家,一群牛就是一個村莊,而一個村莊的牛,就是一片寬廣的麥地和稻田。
牛開辟鄉村生活的航道,牛筑造城市前進的后盾。
吹牛皮、牛皮哄哄、那人牛得很,這些莫名其妙的比喻,是對牛的褻瀆和攻擊!
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莫過于牛——
清晨,它就到地里干活:犁和耙;傍晚它拉滿車的東西回村,那車就叫牛車。它吃的是草,出的是最大的力,然而它吃的是什么草:青草它歡呼,半青半黃的草它喜歡,而干稻草它也首肯和樂意;冬天它便完全靠干稻草度日,一束一束,吃得那么藝術,那么津津有味。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它的青春和盛年就只那么幾年光陰。它老得很快,它去得靜悄悄,它活得厚重,它死得仁義。
牛之飲,令人驚嘆什么叫海量;
牛之力,使人懂得什么叫分量。
人不膜拜牛,人的良心就不全;人不應忘記,人之所以偉大也是由于擁有并操縱了牛。人迫使牛干活,休息時給它套上嘴絡子,干活時給它架上軛子,走得慢時人用桐油浸過的鞭子抽它,走得快時也抽,稍不如意時人不檢點自己的扶犁技術差,卻怪牛犟,便罵一聲:“犯瘟的!”
現在,那些獲取暴利者,那些不兌現承諾者,以及那些貪公竊公不勞而獲者,之所以“牛牛的”,或許是因為它們沒有做過扶犁的耕者。走在城鎮的大街上,那些耳捂手機指天劃地者之所以“牛牛的”,則可能是因為他們多半沒有做過看牛伢。
看牛伢是鄉村少年的一類英雄,他們戲稱自己的牛為騷牯卵子或老沙丫。為了掙得每月10個工分,看牛伢的“早課”重得很忙得很——
冬天的五點來鐘,就要從床上爬起來,去牛屋門口的打稻場與十來個伙伴匯合,然后跟在那位60多歲,隊里唯一的專業老牛倌后面,去兩百米外的草庫取成捆的干稻草,再背到牛屋。牛屋里20多頭牛整齊劃一地站在各自的床位上,正等著就餐呢。各人將稻草捆解開,泡松而又整齊地放到所負責的兩頭牛的頸項下。牛急速地將草卷入口中,發出好聽的咀嚼干草的沙沙聲,同時稻草的香氣也從口中溢出。一個小時后,草吃得差不多了,大家便將牛牽到屋山頭那里解溲、排便。完了,就又牽到半里外的水塘去飲水。牛在塘沿一字排開,頭俯向水面。真是“牛飲”啊,那個暢快,那個氣勢,每頭牛的頭前都有一道快速涌來的水流,唇舌下則是一圈向下凹的水渦。看牛伢們受到了感染,便在一旁嘻嘻哈哈打鬧開來。牛的早餐結束了,冬天沒有活干,便牽回牛屋歇息養膘。這時已過八點,放牛伢匆匆離去,趕回家吃自己的早餐,吃罷便背起書包往學校跑。
放牛伢的“晚自習”卻悠閑得很詩意得很也刺激得很。傍晚,他們從學校放學回來,就去牛屋牽起自己的牛,往江堤方向走。這比散步還隨便,本來就是出來“遛牛”嘛。20多頭牛散在堤坡上,埋頭尋覓著枯白的堤草,有一口無一口地啃著,有時揚起頭來,跟同伴們哞哞地回應幾聲。而這時候,看牛伢們早沒影了,他們在堤下的一處平臺上正玩著一種叫“刷刮”的賭博游戲。牛們也顯無聊,公牛們就將頭彎到90度,對著地面嚓嚓磨角,這是要戰斗的信號。果然就有兩頭牛打了起來,牛角碰牛角,牛身撞牛身,發出當當的或膨膨的聲響,惹得看牛伢們放下游戲,呼嘯著往堤上比賽似地狂奔。牛的榮譽就是看牛伢的榮譽——當他的牛打贏了時,他便趾高氣揚,忘乎所以地擦去牛角上的泥;而打輸了時,他便唉聲嘆氣,對牛幾天沒有好言語。牛是看牛伢這些鄉村少年早期的朋友和老師之一,看牛伢對牛的敬畏和熱愛,成人難及。
牛卻好像對這一切無動于衷。它們是閱盡人間滄桑的老者和智者,自然緘口不言,只奮力干活,只苦練忍功。牛的忍,是無與倫比的忍,牛的奉獻,是徹徹底底的奉獻。它死去后,所享受到的盛大葬禮,便是在打稻場上,人們對它進行的千刀萬剮——先把皮剝掉,然后身上每一個部位、每一絲肉,都被你一刀他一刀地掏取、剔除干凈,生怕遺漏、糟塌、浪費一星一點。那天,整個生產隊便飄著牛肉的香味,各家各戶的每一個人都享用到了久違的佳肴。而月光下的打谷場上,牛的梔子花瓣一樣白的骨骼空空蕩蕩,像一只倒扣的廢棄的木帆船。
庖丁解牛解出了千古的藝術,莊子他到底想告訴我們一種什么哲理?!
“人,牛之寄生蟲!”米蘭·昆德拉如是憤憤地控訴;
“牛,人之衣食父母!”莫言如是深情款款地言說。
那些滿村滿鄉、漫山遍野的我們的牛啊!
責任編輯:楊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