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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的煙花

2021-02-04 07:29:56羅爾豪
延安文學 2021年1期

羅爾豪,河南淅川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長江文藝》《莽原》等,出版中篇小說集《野豬林》。

1

清早,老頭打開門,一片黃色的波浪迎面撲過來,幾乎把他推了個趔趄。那黃色的波浪夾雜著淡淡的清香,半隱在薄薄的晨霧里,在清早濕潤的空氣中蕩漾。他揉揉眼睛,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大片油菜花的金黃,可咋說開就開了呢?他清楚地記得,昨天,這些油菜的枝頭只是頂著一個個黃黃的棒球帽,性子急的也不過是把棒球帽反戴了,露出綠色的襯里和帽沿。可就是一夜間,那些昨天還是蓓蕾的花苞就綻開了,鋪天蓋地,把天染黃了,把地染黃了,把他的心也染黃了。

老頭踢著腳下的芨芨草,四下里看。草是剛長出來的,有些害羞似的只探出半個身子,腦袋上頂著一串水珠。昨天剛下過一場雨,不大不小,草吸足了水分,忽一下就長出來了。油菜花蕾吸足了水分,嘭一聲就綻開了,沒有一點前兆。芳香的花粉濺了一臉,嚇人一跳。老頭的兩手在臉上抹了抹,抓了一把的花粉,在鼻端嗅了嗅。清香的味道沖得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把一只藏在油菜棵里的秧雞給驚醒了,拍拍翅膀,玩雜技似的把身子懸在半空中。四下里看,就看到了老頭和他身邊的狗。瞇起眼睛,沖著他叫了幾聲,打招呼似的,然后飛向油菜地的深處。他的目光隨著秧雞的身影向前延伸,這片油菜地有六七畝,再往前,是麥地,有十幾畝。靠近地邊是幾個廢棄的魚塘,老頭對此再清楚不過了。他在這片地上耕耘了幾十年,幾十年里,他丟過很多東西,但這片地從沒有丟過。而且他也發誓,不會讓任何人從自己手里把這片土地奪走。

老頭看一陣,開始自己的工作。工作地就在茅屋的后面,那里原來是一小片菜地,緊傍著一片槐樹叢。春天來了,老伴都會在上面種些瓜果等時令蔬菜,每天的飯碗里都有嫩綠得要掉下汁液的新鮮菜肴,但現在被他重新整理了,上面放著他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來的木頭、椽子等東西。老伴不知他要干什么,為這還和他大吵了一架,但他不說話,只是悶頭干自己的活。老伴最終妥協了,老頭的脾氣她知道,認準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他要干的事總有自己的道理,老伴這樣安慰自己。但為這事,老伴仍然耿耿于懷,一個星期沒有搭理他。

把地刨開了,老頭像是栽樹似的沿著一個正方形的四邊掘了十幾個坑,但他栽進去的不是樹,而是一根根木頭。這是一件很費力氣的活,他干了一個星期,才把所有的坑挖好,可他也累得牛一樣坐在地上直喘粗氣。接下來要把木頭栽進去,這可不是他一個人就能干得了的,他希望老伴能出來搭把手。可他知道這些天把老伴給得罪了,都不跟他說話了,晚上睡覺都給他個脊梁,可她還是會每天早上把一個雞蛋窩在他的飯碗里。想到這,他就忍不住想笑,對著前面的草屋大聲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等我建成你就知道了!

喊完后,老頭偷偷看著草房的門。果然,門開了,老伴從里面走出來,老伴顯然也被一夜盛開的油菜花嚇了一跳,急忙去揉眼睛,然后把手搭在額頭往前看,足足看了半個鐘頭。看完了,老伴才往這邊走來,他故意背對著她,彎著腰,吭哧吭哧很吃力地往坑邊挪一根圓木。突然,他捂住腰,身子搖搖晃晃的,似乎要倒下來。

老伴急忙上前,扶住他,一邊緊張地問,咋了,是不是閃著腰了,快松手讓我看看。老頭把頭藏在懷里,忍不住笑起來。老伴知道他又在騙自己了,就用手捶打老頭的背,老頭感覺像是在捶背,舒服得幾乎要閉上眼睛。他就有些得寸進尺地說,左邊,往左邊一點。老伴住了手,說,想得美,說著看老頭,老頭也在看她。老伴就紅了臉,說,看什么,幾十年了還沒看夠?老頭就笑了,說,沒看夠,我還想再看幾十年呢!

在老伴的幫襯下,十幾根圓木栽上了,老頭把土填上,用镢頭夯實。現在,老伴已基本上能判斷出他是在造一幢房子,而且看上去似乎不是一般的房子,老伴問,老頭果然承認了。

“那你為什么開始不告訴我呢?”老伴埋怨他說。

“我不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嗎!”老頭說,“更大的驚喜還在后頭呢!”

老伴沒有想老頭說的“更大的驚喜”是什么,她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說,“這樣說我們要永久在這里住下去了?”

“你不喜歡這里嗎?”老頭一邊忙著手里的活,一邊說。

“不是不喜歡,都在這里住一輩子了,咋能說不喜歡,只是……”老伴說了半句住了口。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老頭說,“你是想說這里很快就不是我們的了,是不是?”

老伴點頭。

老頭堅決地說,“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這就是我的家,沒有人能把我從我住了一輩子的地方攆走。”

“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人,他們已經把我們攆離了村莊,我們在這里還能待多長時間?”老伴說著往油菜地的那邊看,那邊一個廢棄的村莊煢煢孤立,兩邊已經被圍墻圈住了。

老頭也在往那邊看,但他很快收回目光,用有些固執的變了腔調的聲音說,“不管咋著,我不會再離開這個地方了,就是死也不會離開這個地方。”

“說什么死呀活的,人家又沒讓你死,不過是給你重新挪個地方。”

老伴說話的語氣讓老頭很生氣,“你還替他們說話,你竟然替他們說話。”老頭氣咻咻的,給了老伴一個脊梁。

“我不是替他們說話,只是全村人都搬走了,只剩下我們一家,你一個老頭子能抗得過人家?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以后的日子還咋過?”老伴說著忍不住輕聲啜泣起來。

老頭心軟了,給老伴擦干眼淚,說,“你就放心吧,我知道該咋做的,我有的是辦法,你就等著過安生日子吧。”他說著用力往上拉一根木頭,木頭太重,一下子滑下來,差點把他從木架子上帶下來,半個身子斜搭在一根橫木上,兩條腿懸在半空中,無著落地四下搖蕩。

老伴驚叫一聲,可沒等她走近去,老頭已經安全地把腳搭在另一根橫木上,蕩秋千一樣來回晃蕩著兩條腿,還對著老伴笑。

老伴說,“嚇死我了,你還是下來吧。”

老頭說,“工期緊呢,我得抓緊時間把它造好,晚了就沒什么用了。”

老伴看老頭一眼,覺得他的說話有些怪,但她沒有問他。她進屋拿來了外套,可他只穿了一會,就又脫了。他的額頭上冒著細密的汗珠,跟只老猿猴似的在木架上跳上跳下,看上去并不太結實的木頭架子發出讓人心悸的咯吱咯吱聲,老伴止不住閉上眼睛。

2

從木架子上望過去,城市仿佛一堵巨大的墻豎在眼前,讓人心里堵得慌。但老頭知道,墻一樣的城市離自己的這片地方還有十多里遠。真正離自己越來越近的是那些螃蟹一樣四處爬行的開發區和工廠,它們肆意吞噬面前能夠到的任何東西,包括他的村莊,土地。現在,村莊已經變成一片瓦礫,兩面已經被圍墻圈起來,只剩下一個出口,仿佛一個受了委屈的親人,空洞的眼睛直勾勾看著他。

老頭望了一陣,把目光收回來,落在他的油菜地里,那么大的金黃的一片,再次觸動了他的心。沒啥了不起的,老頭對自己說,房子沒有了,可土地還在,自己還在,而且他再不會讓他們把自己的土地奪去了,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把自己僅剩下的這片土地奪去了。他選擇了退卻,他當過兵,是那種真正打過惡仗的老兵。他知道退卻是一種戰術,是為了進攻做準備。房屋推倒后,他把家搬到了他的油菜地,雖然因為這,他受到來自兒子、女兒和親戚朋友們的一致反對,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這樣做了。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也不想跟他們解釋,他覺得自己現在跟他們已經沒有多少話可說。他們一天到晚嘴里都是分紅、房屋、金錢和各種各樣他聽都沒聽說過的可以用來享受的東西。他覺得他們離自己已經越來越遠,和他們說不上兩句話他就要大發脾氣。

苦就苦了老伴,雖然重孫子都快抱上了,可仍跟個老母雞似的用翅膀保護著她那已經健壯得跟獅子一樣的兒孫們。一遇到他們吵架,她就勸過這頭勸那頭,當她意識到她已經沒有足夠的影響丈夫和孩子的能力后,她就悄悄待到一邊落淚。而她的眼淚就像一道軍令,讓兩個剛才還乍著毛的男人立刻住了嘴。老伴也漸漸發現了這個秘密,一遇到他們有吵架的跡象,立刻就裝出傷心欲絕的樣子,而且屢試不爽。但過多的表演,使老伴患上一個怪癥,一遇人吵嘴,她就要流眼淚。因為眼淚流得多了,老伴的眼睛干澀,風一吹就疼。

茅屋是老頭原來看魚塘用的,非常簡單的那種草房子,墻是用土夯成的,房頂鋪上石棉瓦。老頭把屋子簡單收拾下,放上幾樣簡單的家具。又把屋子前面的地平整了,栽上幾排樹,就算是一個院子。他對自己的新住處很滿意。

老頭把家搬到了莊稼地,老頭的想法很簡單,他就是要堅守這最后的陣地。他已經知道,這次拆遷,絕不是僅僅把他的村子推倒了事,他們的野心很大,要把這片地全部收走,用來搞什么開發區。他不知道開發區是什么,他只知道他在這片地上已經生活了幾十年,這片地滋養了他人老幾代,咋能說拿走就要拿走呢?那天,老頭以自己的方式回答了那些人,他把給他簽字的紙片撕了,碎了的紙片如蝴蝶一樣紛紛落下來,老頭聽見自己喉嚨里發出一聲輕笑,覺得自己從沒有這樣快活過,尤其是看到那些人吃驚的眼神時,他更覺得快活得不得了。為了表明自己的決心,他還把手里的一根小搟面杖粗的榆木棍子一下撅為兩段。那一刻,他很自豪,既向那些人展示了自己的決心,也向他們展示了自己的實力,他有力量保護自己的東西不受侵犯。

但老頭也知道,一切只是剛剛開始,而且可能因為自己的行為加快危險的進程。他已做好了準備,而且設想了他們多種對付自己的辦法,并一一找到了化解的方法。但他惟獨沒有想到他們會對他的油菜地下手,那天,他像往常一樣在自己的地里巡邏,卻聽見西邊地里發出一陣嘈雜聲。趕過去,一伙人已進了他的油菜地,他們手里拿著棍子,像一群暴徒,肆無忌憚地橫掃著那些剛剛打了苞的油菜。等他趕到時,一畝多的油菜已經萎地成泥,“不要動我的油菜,不要動我的油菜!”他抱著被毀掉的油菜哭起來,但他的眼淚阻止不了他們施虐的步伐。他轉而去抓他們的棍子,用自己有限的力量阻擋這些入侵者,并且用自己知道的最惡毒的語言詛罵他們。他的反抗招來更多的打擊,這些打擊已從油菜轉移到他的身上,在密集的拳打腳踢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雙手抱住頭。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打擊帶來的鈍疼沒有了,聽到的卻是一陣抽噎聲,他抬起頭,看見的是老伴。他想站起來,可他感覺頭疼、胳膊疼、腰疼,似乎全身所有的地方都疼,這些王八蛋,下手還真夠狠的。在老伴的幫助下,他用力撐起身子,可他看到了什么呀,滿地的殘枝斷葉,還有零落的花蕾,仿佛剛剛被炮火轟炸過的陣地,殘缺不全的肢體散落在陣地上。他閉上眼睛,竭力想把那些畫面從腦子里趕出去,但它們卻跟一群任性的蜜蜂一樣往他的腦袋里鉆,他覺得自己幾乎要崩潰了。

“我們還是走吧,再這樣下去你會沒命的!”

是老伴的聲音,老頭重新睜開眼,活動了一下手腳,說,“我不會離開的,我死也不會離開的!”

“可你能抵抗得了他們嗎,你不過是一個很老很老的老頭子。”

老伴的話引起老頭的思索,他站起來,四下里看,他想他咋就沒有發現那些人進了他的油菜地呢?如果他發現得早,他就有時間采取其他辦法,他的油菜地就不會遭受蹂躪了。這樣想著,他跛著腿往前走,老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跟在后面。他沿著地邊走了一圈,他的地周邊一大半被鴨腳河環衛著,只在西南靠近拱橋的地方洞開著。他就想,如果能把這個地方監控起來就好了。他的心里掠過一個念頭,是的,他要建一個瞭望塔,一個站在上面周圍一切可以盡收眼底的瞭望塔,這樣,那些人就不會偷偷溜進他的油菜地了。

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老頭就開始自己的行動。

對老頭來說,建這樣一個瞭望塔,并不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他清楚記得,在朝鮮打仗那會,他和兩個戰友只用不到一天的時間就建成一個五六米高的瞭望塔,而且還在上面搭上樹枝樹葉,看上去就像是一棵茁壯茂盛的樹。他隱蔽在樹上,用步槍打死了三個美國佬。他對自己的瞭望塔進行了設計,全部木結構,六米高,三層,頂部用雨布苫上,每層上面鋪上平滑的木板,要足夠舒適,說不定自己以后的日子就會在上面度過。位置就選在茅屋后面的槐樹叢附近,那片槐樹長得足夠茂密,也足夠高大,夏天可以給瞭望塔遮陰。按照設計,他開始自己的行動,他去了幾趟已成廢墟的村子,弄回來很多木頭。開始老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以為他要重新造一幢房子,他也不想解釋,解釋了只能讓老伴更加擔心。老伴為他擔了一輩子的心,他不想讓她再擔心,即使能瞞著也好。

現在,老頭的瞭望塔已經初具規模。一層的木頭架子已全部豎起來,豎木用的是兩三把頭粗的圓木,橫木稍稍細一些,在豎木上挖了槽,把橫木嵌進去,再用鐵絲牢固捆住,上面鋪上木板。他用力在上面跺了跺,木頭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就像老伴的耳語。他很滿意,坐下來,喝口茶,然后把煙袋取下來,結實按了一鍋煙,有滋有味地抽起來。他想,按照這個速度,用不了半個月,他的瞭望塔就建成了。

3

“村子”通往外邊要經過一座小橋,橋邊孤零零地長著一棵鴨腳樹,戳進地面的樹干三個人都抱不過來,樹冠下的陰影足有幾畝地那么大,夏天是人們歇腳遮陽的最好去處。沒有人能說清這株鴨腳樹有多長年代了,人們只有猜想,也許有八百年。不過,如果你說一千年兩千年也不會有人駁斥你,反正這棵樹悠久得已經讓人們忽視它的年齡了。后來,樹上掛了縣文物局的牌子,接著是市文物局的牌子,以及省文物局的牌子。這里還被當作一個景點,總有人來看,但自從村子被拆遷后,就少有人來了。

老頭每次到廢棄的村子里去,總會在樹下面歇歇,樹上面歇著一群宿鳥,有白頭鴨,翠鳥,灰椋鳥和鷦鷯。幾只鶇正在做窩,它們從遠處叼來建筑用的材料,然后細心搭筑它們的房屋,它們辛勤的樣子讓老頭無來由地激動。每次來,他都會給他們帶來一兩件小禮物,一團濕潤的泥巴,或者幾個飯團。那些小鳥仿佛看懂了老頭的善意,每次他來就圍著他唧唧喳喳叫個不停,有幾個還停在他的肩膀上,用它們紅紅的嘴唇啄他的頭發。老頭也不惱,任由它們啄。鬧夠了,他才把禮物拿出來,是一把小米,小鳥們更高興了,一邊啄著食物,一邊看著眼前這個慈眉善目而又滿面憂愁的老頭,不住聲地叫,仿佛在問,老人家,你有什么憂愁呢?

他有什么憂愁呢,只有老頭自己知道。他每天都要到老村址去一趟,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往往一個人出來溜達,走著走著就走到了村子里。那里現在已是一片廢墟,房屋都被推倒了,有的地方還剩下幾堵墻,地上殘磚爛瓦,滿目瘡痍,有一條狗在廢墟上跑動,嘴里發出噓噓的聲音。他認識是六子家的那條叫黑虎的狗,它一定是舍不下這個家才跑回來的,想到這里他的鼻頭就有些酸。他喚了一聲,狗乖乖跑過來,臥在他的腳下,多有情義的狗啊,人有時候連條狗都不如。他嘆息著,在自己屋子的舊址上坐下來,看著越逼越近的燦爛的燈光,卻覺得那些燦爛離自己越來越遠。

那次回去后,老頭帶回了這條叫黑虎的狗。再到村址去時,他的身邊就多了條狗。

老伴是在一個星期后發現老頭的秘密的。那天晚上,老伴找了半個晚上,最終在村子的廢墟上找到了他,她發現他蹲在那兒哭,頭夾在兩腿之間,肩膀一聳一聳的。狗就臥在他的腳邊,不時抬起頭看著他,然后叫幾聲。老頭壓抑的哭聲從暗夜里傳出來,讓老伴忍不住淚流滿面。老伴知道,他太舍不下這個地方了,他們在這個地方生活了幾十年,現在說沒有就沒有了,就像一陣風吹過,什么也沒有留下,他怎能不傷心呢?老伴在老頭的身邊默默坐下來,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半個晚上,他們就保持這樣的姿勢。

老頭說,“我還是舍不下!”

老伴說,“我知道。”

老頭說,“我在這里生活了六十多年,除了當兵打仗的那些年,我就一直住在這里,從沒有離開過。”

老伴說,“我知道。”

老頭站起來,在廢墟上走來走去,廢墟高低不平,走路跟踩蹺蹺板似的,深一腳淺一腳的,害得老伴不得不緊跟著他。

他在一堵墻前停下來,眉頭皺得更緊了,“祠堂也沒有了。”

老伴沒有說話,只是把手抓得更緊了,初春的夜風吹過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這個祠堂有幾百年了,”他接著說,“和村莊一樣的年紀,可是說拆就拆掉了。”

老伴嘆口氣,聲音輕飄飄的,仿佛一根羽毛,輕輕劃過他的耳邊。

“多好的村子,多好的祠堂,縣上市上都掛了文物保護的牌子呢,可還是說拆就拆了。”

4

早上,老頭很早就起來了,他的活很多,除了照顧那二十多畝地,還要幫著老伴喂那一大群牲畜,有豬,羊,牛,雞,鴨,甚至還有幾只兔子。這群牲畜有的是他的,有的不是他的,房子推倒后,這些牲畜沒了去處。村民新家似乎也沒有它們的位置,村民們把能賣的都賣了,不能賣的就留給了老頭,像那頭懷孕的母豬,還有四毛養的那幾只兔子,一并給了他。這些牲畜對來到的新家一點也不陌生,每天跟在老頭后面,就像一個動物軍團,他每天盡心照顧這些動物,在動物的嘈雜聲中,心里也一點點充實起來。

老頭說,“有了這些動物,我們這地方才真正像一個村子了!”

他的話把老伴嚇一跳,老伴猶豫著說,“村子,啥村子,我們這地方咋是一個村子呢?”

老頭說,“我就是要把這里建成一個村子。”

老伴說,“可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人。”

老頭說,“那就是兩個人的村子。”

老伴看著老頭,她以為他又在說胡話了,伸手去摸他的額頭。

老頭擋開老伴的手,“你不要用那樣的眼光看我,我不是在說胡話,我就是要建一個村莊,一個和以前一模一樣的村莊。”

老伴看著老頭,這個脾氣古怪的老頭一定是瘋了,一個頭發都白完,沒有一顆完好牙齒的老頭子竟然要造一個村莊,不是瘋了又是什么?老伴想到這里,眼又有些紅了。

老頭不得不反過來勸老伴,把自己的想法說給老伴聽。他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就是造一座房子,造一個村子,然后和老伴在這里生活一輩子,直到老死。

老頭充滿溫情的話使老伴的眼淚流得更厲害了,這個老頭子有多長時間沒有跟她說過這樣的話了,好像從生下第一個孩子后就沒有跟她說了。可都到了這把年紀,卻說這樣的話,老伴突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忙用手捂住臉,掩住那張已有些發熱發紅的臉。

老頭說到做到,第二天,他就把一個牌子豎在鴨腳樹的旁邊。牌子很簡陋,一個長方形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鴨腳樹村”,字的下面畫了一個箭頭,箭頭指向他們的房子。

老伴看著牌子上歪扭的字,忍不住笑了,說,“瞧你寫的字,連孫子的字都不如,蚯蚓爬似的。”

老頭看了看牌子,也笑了,“不過,字還認得出,這就夠了。”

一只灰背伯勞看見面前豎起一個牌子,以為是新長出的一棵樹,迫不及待飛過來,落在牌子上,利索地拉了一泡糞。又踱著碎步四下查看,當認識到和自己看到的其它樹不一樣時,驚訝地拍拍翅膀,飛走了。

老伴的目光被伯勞的身影牽到那片廢墟上,老伴像是突然想到一個什么問題,就說,“咱以前住的村子也沒有什么村牌。”

老頭抬頭向那邊看一眼,說,“因為以前沒有,所以被拆掉了。”

老伴想著他的話,覺得他的話有些問題,可一時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

老頭接著說:“人生下來都得有個名字,然后才能出去闖世界。即使丟了,家人循著名字還可以找回來。沒有名字,就跟丟在路邊的垃圾似的,丟了就找不回來了。村子也是這樣。”

老伴仍然覺得老頭的話有些別扭,但也找不出反駁的理由。最主要的是,他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

牌子栽好了,老頭退后一米,斜著眼睛看自己的村牌,感覺很滿意。這才坐下來,他已是氣喘吁吁。

這時,老伴已走到那個石拱橋上,正扒著橋欄往下看,橋下是舒緩的河水,綠藻覆蓋了大半個河溝,幾束水草掙扎著從綠藻里探出頭,仿佛已用完所有力氣,伏在綠藻上一動不動。水草的頭頂站著一只蜻蜓,輕微地震動翅膀,時而飛起,時而落下,千般往復,專注自己的游戲。

老伴看著,心里的一根弦仿佛被撥動了,過去的一些東西洶涌而來,就像洪水一樣由于找不到出口而撕扯阻礙它的一切障礙物。老伴被它們撕扯得頭暈目眩,不是他及時趕到,差一點會掉下去。

“你這是咋了?”老頭緊緊抓住老伴。

“我有些頭暈,看著這座橋,有些事呼啦一下就沖過來,一時又想不起,憋得頭有些暈。”

老頭也看著面前的橋,說,“我記得,出去當兵那年修的,也有幾十年了。”

老頭的話提醒了老伴,她說,“我想起來了,那年你轉業回來,我們就是在這座橋上碰面的。”

老頭想了想說,“好像是這樣的。”

老伴說,“不是好像,我記得清楚呢,你那天穿了一身軍裝,從鴨腳樹下經過,好威風的,我一眼就看上你了。

老伴的話使老頭興奮起來,說,“那天我也看到了你,正在打豬草,突然跑到橋上堵著我,問我從哪來的,到哪去的,問我是哪個村子的,還問我回來還去不去了,如果不是白天,我還以為是遇上女響馬了。”老頭說著笑起來。

老伴也笑起來,臉上的紅越來越深了,“當時也不知道為啥一下子就膽大了,心里就像燒著一團火,就想著要跟你說幾句話,現在想來都有些不好意思。”

老頭有些驕傲地說,“還不是我太精神,勾了你的魂了?”

“臭美,”老伴說,“后來還不是你一步不拉跟著我,蒼蠅一樣,跟得我都有些煩?”

老頭嘻嘻笑著,伸手在老伴臉上刮了刮。

“還有這橋,這樹,咱們的事它們都記著呢,可是……”老伴突然嘆口氣,“這一切馬上就要消失了,這橋,這樹都要拆掉了,還有你立在這里的村牌。”

老頭像是被拔掉氣門針的輪胎,身子癟下來,剛才還紅光滿面的臉再次被憂愁和憤懣所覆蓋。往回走的路上,他的思緒被回憶和現實纏繞著,一張面孔不時變換出興奮和沮喪的表情,過度的轉換使他的臉千瘡百孔,那些皺紋不愿失去機會,在他的臉上耕耘得更帶勁了。

5

老頭的工程現在已進展到第二層。他每天在屋架上忙來忙去,帶給老伴的卻是滿腦子的困惑,這個框架咋看也不是房子的屋架,這個老頭子究竟在干啥呢?終于有一天,老伴忍不住了,問還爬在屋架上的老頭。

“你說啥?”老頭從木頭后面探出頭,就像一只蠓從草里探出身子,警惕地看著周圍,以便發現危險可以隨時逃掉。

“我問你究竟在搞啥子,你這房子不是房子,你這是啥?”

“我這當然是房子,”老頭說,“我在造一幢特殊的房子,造好你就知道了。”

老伴有些生氣,說,“你不用騙我,不要以為我啥都不知道,你給我說清楚,不然我一把火給你燒了。”

老頭看著老伴的眼睛,那眼睛是認真的,他害怕了,他知道老伴的脾氣,老伴一輩子最恨誰騙她,就跟當初要他跟她起誓一輩子不愛別的女人一樣,他果然一輩子再沒有看過別的女人一眼。

老頭想了想說,“你上來,你上來就知道了。”說著伸出一只手,屋架上靠著一個簡易梯子,搭著他的手,老伴爬了上來。

老頭說,“你往四周看,看看有啥感覺。”

“啥感覺,”老伴站穩身子,四下里看,只覺得視野開闊了,四周的景色盡收眼底,甚至能看到麥地里一只悠閑散步的兔子,老伴說,“你建這個東西不是為了看景色吧?”

“當然不是”,老頭說,“你想起那天那些人是咋突然就進了咱的地嗎?還不是咱發現不了,你現在看看,他們還能不被發現就進入咱的地!”

老伴這才明白老頭建的是什么東西了。

老頭接著說,“那天后,我就在想,怎樣才能保護咱的地,還有咱的村子,我就想建一個瞭望塔,要建三層的,站在上面,周圍的東西就別想逃過咱的眼睛,他們就不能偷偷摸摸進來了。”

老伴覺得老頭的腦子有些問題,想到哪做到哪,近來好像一直這樣,就沒好氣地說,“即使看見了,人家還要進來你又咋辦,你一個老頭子能阻擋不讓人家進來?”

老伴對老頭的欺騙很生氣,也對他的想到哪做到哪的做法很生氣,下來后就躺在茅屋里的床上不出來。老頭跟著進了屋,茅屋陰暗潮濕,一株油菜苗從床頭冒出來,正茁壯地生長。靠床的桌子上,一個缺口的陶罐里插著一株剛剛采下來的野花,使屋子多少有點亮光。

老頭說,“我真的也是在造一幢房子,這茅屋太陰暗了,濕氣還大,你有風濕病,在這里住下去不好,等塔建成了,不,應該叫樓,我們就搬到樓上去住。”他說著拍了下床幫,土墻上的泥土嘩啦啦掉下來,落得飯桌床上都是。

老伴不說話。

老頭接著說,“那地方多好,豁亮,透氣,又能看風景,咱這樓比他們那火柴盒樓房可好多了,你說是不是?”

老頭的話似乎打動了老伴,老伴說,“那么高,整天爬上爬下的,多不方便。”

老頭似乎早已胸有成竹,說,“我都想好了,你就住二層,我在二層的地方修一個樓梯,這樣上下樓的問題就解決了。”

老伴轉過身,說,“你是不是又在日哄我?”

老頭賭咒發誓,又趁熱打鐵,把老伴拉到塔上,把老伴的二層臥室描繪得跟皇宮一般,總之比兒子的火柴盒房子舒服漂亮多了。

老伴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可她還是說,“你還不是想讓我給你當觀察哨?”

老頭嘿嘿笑了。

兩人正說著話,老頭突然叫一聲,聲音蒼老而尖銳,老伴嚇得幾乎從木頭房上掉下來。

老伴看著老頭,他因激動而嘴唇微微發抖,胳膊直直往前伸著,嘴里一個勁地說,“你看,你看……”

老伴順著老頭的手看過去,見幾個人從小橋的那邊走下來,徑直朝他們這邊走過來,身形不急不慢,有點像鴨子。

老頭用有些緊張的語調說,“我看見他們了,他們來了,我要下去,他們一定是來毀我的油菜地的。”說著就要往下跳,但被老伴拉住了。

老伴看了一陣,說,“他們不是來破壞的,他們手里啥也沒有。”

老頭不相信地看著老伴,老伴肯定地說,“他們是來催促我們搬遷的。”老伴說著已順著梯子下來了,她對塔上的老頭說,“我跟他們說,你就站在那里別動,聽見了沒有。”

老頭只能點頭,遇上這樣的事往往是老伴在前,主要是他的脾氣太火爆,一句話說不完就要跟人家吵架掄拳頭,可現在他的拳頭已經變成了棉花拳,每次掄拳頭的結果總是自己鼻青臉腫,老伴就再也不讓他上前了。

老頭看著老伴和那些人在下面指手畫腳說話,吵架,雙方的情緒都很激動,連那些在地上安閑踱步的雞鴨也加入戰團,對著那些人唧唧喳喳叫著表示它們的憤怒。

過了一會,那些人走了,老頭看著他們的身影從視野里消失,才從木房子上下來,問那些人是干什么的,老伴都跟他們說些什么。

老伴坐在一個小板凳上,低著頭,仿佛受了驚嚇似的肩膀微微顫動,滿頭的白發波浪一般向一邊倒去,露出蒼老的臉頰。

“他們都說些啥?”

“他們要咱們抓緊搬走,時間就是這個月月底,不搬就會像村子一樣被推掉。”老伴說著拿出一張紙片,“這是他們給的,讓你簽字。”

老頭接過紙片,看也不看,扯碎了拋向空中,紙片被風吹向空中,幾只蝴蝶以為遇上同類,紛紛加入進去,一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們該咋辦呢?”老伴說。

老頭不說話,目光看向村子的方向。

“不如我們走吧,一個村子就剩我們一家了,孩子們都在等著我們呢。”

“我不會搬的,”老頭收回目光,固執地說,“除非他們先把我弄死,否則他們休想進入我的地方。”

“說什么死也活的,你這固執的老頭子,你這樣讓孩子們多操心呢,他們每天都給我打電話,他們是擔心,你這樣讓孩子們都過得不安生。”說到孩子,老伴的眼淚流了下來。

老頭剛才還挺得筆直的身子一下子軟下來,他突然覺得很累,他說,“我回去睡覺了。”說著就進了屋。

他睡得很香,還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坐在自家的庭院里,夕陽西下,把梨樹的枝葉照得透明,綠色的果實在繁茂的枝葉間閃閃發光。幾只蘆花雞在門口覓食,一只小狗在原地打轉,拼命想銜住自己的尾巴。夜幕降臨,暮歸的老牛蹄子踩在地上的咚咚聲,牛糞落下的啪啦聲,人們的說話聲,工具碰在石頭上發出的脆響,放學孩子的奔跑和尖叫聲,如天籟般在他的心頭蕩漾。夜露降下來,他看見老伴向他走來,給他披上一件遮露的棉衣,他抓住老伴的手,老伴把身子俯向他,下巴在他的頭上擦來擦去,就像他們年輕時一樣。他醒了,面頰和枕頭上沾滿淚水。

6

每天早上,老頭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帶著黑虎在他的地里巡視一圈。他起得很早,圈在籠子里的公雞還在打瞌睡時,他就醒了,黑虎也醒了,有些不情愿地叫一聲,用兩個爪子在臉上劃拉劃拉,算是洗完臉,幾乎和他一樣馬虎。走到野地里,黑虎的不滿隨著一只秧雞的驚起而煙消云散。那只起得過早的秧雞沒想到勤奮也會給自己帶來大麻煩。因為翅膀被露水打濕了,飛不起來,只好忽閃著翅膀在麥地里跑,跑得踉踉蹌蹌,像是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幸好今年的麥苗長勢好,減緩了黑虎奔跑的速度,秧雞才逃脫了性命。可也嚇得不輕,一頭扎進麥地里再也不見露面。

老頭的心情和黑虎一樣高興。實際上,每天早上,都是他心情最好的時候。他站在空曠的田野上,利索地撒了泡尿,黑虎也學著他在一堆灌木叢里撒尿,也像他一樣把身子抖了抖。老頭笑了,罵著說,你對著我抖什么抖,去找你的相好抖去。黑虎受了批評,心里有些不平,對著他叫幾聲,往前跑了。

草地上的露水很重,路邊的灌木叢枝繁葉茂,主要是刺玫,荊條和槐樹,還有其它一些叫不上來名字的植物。刺玫正在開花,粉紅的,也有白色的,一朵朵,不大,就像穿在線上的鈴鐺。他很喜歡這種植物,是做籬笆的最佳物選。他今天就帶了挖镢,準備挖下幾株,栽在房子周圍,過不了幾年,一個刺玫織成的籬笆就長成了。他想得很陶醉,輕聲哼唱起來,也聽不出什么調,但黑虎聽得很認真,耳朵豎起來,一副專心聽的樣子,這讓他大為感動。

可黑虎的專注并沒有持續多久,它的精神開始煩躁起來,對著老頭叫幾聲,往前面跑去。老頭跟在后面,來到麥地的邊沿,只見一大片麥子被毀掉了,麥苗橫七豎八地躺著,被削掉的麥頭像被割掉的腦袋散了一地。他蹲下來,把踩倒的一株麥苗扶起來,可他手一松,麥苗又倒伏下去。他就這樣做了一遍又一遍,手哆嗦得跟中了風似的。

老頭站起來,順著腳印察看侵入者的方位。還沒有曬干的露水清晰地暴露了作案者的行蹤。作案者就是從兩個廢棄的魚塘之間洞開的地方侵入的,那地方是觀察的死角,他竟然沒有發現。老頭又圍著地走了一圈,想出一個新的主意。

他的地幾乎被鴨腳河包裹著,除了拱橋那邊,只在西北方向留下一個出口,早年他曾在這里挖了兩個魚塘。但兒子搬走后,他沒有太多的精力,魚塘就廢棄了。他用腳丈量了魚塘和鴨腳河的距離,打算在心里漸漸亮堂起來。

回去后,老頭沒有把麥地遭人破壞的情況說給老伴聽,主要是怕老伴擔心。這個老婆子,一輩子為自己,為家庭操夠了心,咋能再讓她擔驚受怕呢?老頭打定了主意,就自己干,但他的行動仍然沒有逃脫老伴麻雀般尖銳的眼睛。在老伴的再三追問下,老頭把自己的打算說出來。

“你還要把魚塘和河溝之間的空地挖通,你真是瘋了。”

老頭說,“我丈量了,就是五十多米的距離,如果我們把它貫通了,地被水保衛著,他們就進不來了。”

老伴吃驚地看著老頭,她發現自己越來越看不懂他,在一個鍋里攪了大半輩子的老頭,像流星一樣正慢慢逃離自己地控制。老伴覺得自己應該阻止他,無論是為了家庭,還是為了他自己。就說,“你以為那是挖個樹窩,三锨兩鎬就能完的事,那是挖一道大渠你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老頭仿佛胸有成竹,“我們當兵那會,不,確切說是在朝鮮打仗那會,經常要挖壕溝,打一仗就要挖一個散兵坑,各挖各的,大家就拼命挖,上面還有飛機投炸彈,可還是不到一個小時就挖好了,那時有多難,挖這條溝渠沒什么大不了的。”

老伴不說話,她知道他接下來要跟她說些什么,果然,老頭說,“那可是血戰,不是挖一個溝渠那么簡單,我記得那次金城反擊戰,我們連負責阻擊,可沒有掩體,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我們就一邊挖工事,一邊阻擊,地被凍得像石頭,一鎬子刨下去,地上只是一個白點,可還要挖啊!一邊挖一邊阻擊敵人。戰士們的子彈都打光了,人也都快打光了,敵人還是螞蟻般往上涌。眼看就到眼前了,陣地就要陷落了,我抓起手里的沖鋒槍,對著敵人就掃。沖上來的鬼子跟稻谷似的倒了下去,他們離我那么近,我清楚地看清他們的眉眼,他們倒下時驚愕和痛苦的表情,可我心里只是閃了一下念頭,手里的沖鋒槍仍在噴著火舌,直到把槍管打彎,把敵人打退,也就是在那次,我獲得了特級戰斗勛章。”

“那時和現在可不一樣。”老伴說。

“那倒是,那時,心里就像燒著一團火,一團保家衛國的火!”老頭自豪地說。

“那你現在呢?”老伴說。

老頭怔了怔,看著老伴,然后低下頭,好長時間就那么低著,身子也矮下來,萎縮得就像是一個嬰兒。老伴很后悔,覺得自己不該和他說這樣的話,一定是戳到他的傷心處了。

但老伴知道自己不能退縮,她要打消他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這些年里,他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讓她吃盡了苦頭。

老伴仿佛沒有看出他的傷心,接著說,“你那時年輕,可你現在已經是個老頭子了,風吹一下就要倒的老頭子了。”

“我是個老頭子嗎?”老頭仿佛一條四足蟲,很快從冬眠般的憂傷中爬了出來,對著老伴促狹地笑了笑,那樣子,就像老伴掀開豆角架,卻發現一條蛇正抬著頭看著她,那樣子把老伴嚇壞了。

“我的勁頭還足著呢。”他說著把老伴攔腰抱起,就往屋里走,邊走邊把老伴的身子往自己的身上貼。

“我的老天!”他的舉動把老伴嚇壞了,又是推,又是打,總算從他的懷里掙脫出來,手撫著胸口,說,“死老頭子,你要干啥?”

“你說我要干啥!”老頭壞壞地看著老伴,把老伴看了個大紅臉。

老伴只好繳了械,如果她現在再說些阻止的話,他一定會再抓住她,這個死老頭子,都多大歲數了,兒孫都一大堆了,還在想著那些事。雖然是這樣想著,可老伴還是覺得很高興,很幸福。

老頭開始了自己的挖溝工程。現在,他有兩個工程,一個是建瞭望塔,一個是挖“護地河”。好的是瞭望塔建造已進入尾聲,三層的瞭望塔骨架已全部完成,剩下的就是在上面鋪上木板,再去鎮上買幾塊雨布鋪上,就算大功告成。現在他的主要精力要放在開挖水渠上,他算了算時間,距離月底只有二十天的時間,自己必須在二十天之內完成。

開始是老頭一個人干,第二天,老伴也過來了,老伴也不是一個人過來的,老伴的身后還跟著一大群牲畜,豬、牛、羊、雞、鴨,還有那兩只活蹦亂跳的兔子,它們跟在老伴的身后,轟轟烈烈,仿佛一個動物軍團。老頭老遠就看見了,笑得捂住了肚子。

老伴說,“你笑什么笑,還不累?”

老頭說,“看看你,都成它們的媽媽了。”

老伴回頭看這些動物,很認真地說,“我真是把他們當自己的孩子養的。”

老伴的話讓動物們感動異常,那頭懷孕的母豬把身子移過來,臥在老伴面前,頭輕輕放在老伴的腳面上。老牛把舌頭在老伴的手上舔來舔去,仿佛那是一只好吃的玉米餅子。

老伴的眼睛有些濕潤,她的手輕輕在豬身上劃過,她感覺自己已經離不開這些動物了。

老伴幫他挖土,可很快就累得氣喘吁吁。老伴捶了捶腰,有些痛恨自己的身子。老頭在邊上看著有些心疼,就說,“你還是歇歇吧,這些活我來做。”想了想又說,“這些活本來就是我們男人做的。”

老伴看著老頭,說,“老了,身子空了,越來越不中用了。”

老頭說,“是孩子把你給掏空了,每生一個孩子,就像從你身上掏去一大塊肉,想想你從生第一個孩子到現在,那些小混蛋們從你身上割下多少斤肉來。”

他的話讓老伴想念起她的孩子來。那些羊群一般推搡著擁擠著在她身邊跑來跑去的孩子們,他們唧唧喳喳的叫聲在她的記憶里擠來撞去,把老伴的心擠成了一灘水。

“他們有一個月沒有來了,不會是有啥事吧?”老伴擔心地問。

“能有什么事!”他有些生氣地說,“他們翅膀長硬了,可以自己飛了。”

“還不是怪你,他們還不都是為了你好,想讓你把下半輩子安生度過去?”老伴埋怨說。

“想讓我把下半輩子安生度下去,就該支持我,而不是背著我偷偷跟人家簽啥協議。”老頭說到這里,又有些生氣,嗓子呼哧呼哧的,像是里面藏了一臺鼓風機。

老伴不想再勾起他的不快,就不再說話,重新拿起手邊的鎬頭,一鎬一鎬挖起來。太陽懸在頭頂,明晃晃,熱辣辣的,老伴的臉上很快就掛滿了汗水,頭也有些暈眩。

那些動物們開始還只是看著,然后就加入勞作的隊伍,它們學著老頭的樣子,把土翻起來,再把土運走,可它們沒有鐵锨等工具,它們的工具就是嘴巴和蹄子。它們的行動,吸引更多的動物加入進來,包括那些麻雀,黑水雞,烏鶇和織布鳥,它們學著精衛的樣子,把土銜到遠處。它們在陽光下閃爍的翅膀讓老頭老伴眼花繚亂,眼窩里蓄滿了淚水。

7

鴨腳樹被伐的這天,老頭也去了現場。

老頭是在他的瞭望塔上發現的。現在,他的瞭望塔已經竣工。三層的木結構塔樓,豎在金黃的田地里,仿佛是一艘駛在海上的船,顯得格外搶眼。老頭站在塔頂上,興奮得就像一個孩子。他招手要老伴上來。老伴顫巍巍地爬上來,緊張得氣都喘不過來。他來不及安慰老伴,就指著四下讓老伴看,老伴順著手看過去,其實,除了看得有些遠外,其它并沒有什么感覺。倒是一陣風吹過來,瞭望塔搖晃起來,木頭咬合的地方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讓老伴的心懸到了嗓子眼上,也對他讓她搬到二層居住表示懷疑。

老頭把自己的鋪蓋搬到瞭望塔上,一天到晚,除了吃飯和上地,他很少下他的瞭望塔。用他自己的話說,從塔樓建成的這天起,他要進入一級戰備狀態。現在,距離月底沒有多少天了,麥穗已長出一拃長,如果沒有天災人禍,今年又該是一個豐收年。他想到這里,心里就無比地高興。

這天,老頭像往常一樣早早從鋪上爬起來,開始他例行的巡視。就看到了鴨腳樹下面聚集了一群人,然后是一大片鳥兒從樹上飛起來,發出如哨子般尖銳的聲音。那些鳥兒并沒有飛走,在樹頂盤旋,如一片云。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匆忙下了塔樓。

到了鴨腳樹下,一臺瘋狂的電鋸已經切入樹身,鋸末從切口處流出來,就像是樹的眼淚。老頭哆嗦著分開人群,抱住大樹,胳膊直直伸向電鋸的方向,阻止電鋸的前進。但他的身子很快被人拉開,電鋸的聲音重新尖叫起來。他就再一次沖向鴨腳樹,他的手被電鋸割傷了,血泊泊流出來。可他不顧這些,他流著眼淚說,“你們收手吧!”

那些人不管他,他們緊緊把他架住,在兩個強壯的年輕人的臂膀里,老頭瘦弱的身子就像一片樹葉,可這片樹葉拼命掙扎,一邊掙扎一邊大聲喊叫,嘶啞尖銳的聲音震得身邊的人耳朵嗡嗡直響,他們實在想不出來一個風吹下就要倒的老頭,還能喊出這樣震耳的聲音。

一個中年人終于顯出自己的不耐煩,對身邊的人問了幾句什么話,然后轉向老頭,說,“你就是那個阻止拆遷的老頭?”

老頭不說話,只是看著跟他說話的中年人。

中年人說,“你今天來了正好,免得我們再去找你,給你的最后期限馬上就要到了,如果你再不搬走,我們就強行拆除你的房屋和地上的莊稼。”

老頭咬著牙說,“你休想拆掉我的村子!”

“你的村子,那是你的村子嗎?”中年人說著往邊上指了下,那兒,老頭豎立的村牌躺在地上,已經折斷了。

老頭瘋了似的跑過去,把折斷的牌子抱在懷里,就像摟著他曾經中途夭折的孩子,哭得跟個淚人似的。

哭了一陣,老頭突然像只麋鹿一樣躬起身子,向人群沖去,手里揮舞著那截斷掉的牌子。那些正在盤旋的鳥兒也紛紛俯沖下來,或是用嘴巴啄,或是銜起地上的泥塊,向這些人身上投去。

老頭是在手的撫摸下醒過來的,他睜開眼,是老伴,還有黑虎,是黑虎把老伴叫來的,黑虎正用舌頭舔他的臉。他活動下身子,還好,手和腿腳還靈便,只是頭有些暈,可能是流血過多的緣故。再看手上流血的地方,早已被創可貼覆上了。他扶著老伴的肩膀站起來,看著眼前的一片狼藉,鴨腳樹被伐倒了,樹干早已運走,留在地上的是殘枝斷葉和散亂的鳥窩。鳥窩的邊上是成片鳥兒的尸體,那些鳥的嘴里還銜著石塊,就像他的那些在戰場上犧牲的戰友,死時手里還拿著折斷的槍支。他悲從心中來,抱著懷里的牌子,哽咽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突然,一陣微弱的聲音傳出來,聲音是從地上的一個鳥窩里傳出來的,老頭趔趄著走過去,鳥窩還沒摔破,里面探出一個黃黃的嘴巴,是一只還不會飛的烏鶇,他小心地把鳥窩捧在手上,傷心地說,“現在你也沒有家了!”他說著話,又四下里看,確認沒有別的生還的鳥后,才捧著鳥窩踩著一地的樹葉子往回走。

回到住處,老頭把鳥窩掛在瞭望塔一個突出的椽子上,用繩子和木棍固定好,又用手搖了搖,直到認為足夠的牢穩,這才安下心來。

做完這些,老頭沒有下他的瞭望塔,他感覺很累,還很疼,睡了一覺,但覺也睡得很不踏實。夢里全是那些零亂的小鳥的尸體,然后是戰友的,冒著濃煙的陣地,殘缺不全的尸體,在他的腦子里往來穿梭著,把他弄得疲憊不堪。

老頭是被一陣嘈雜聲驚醒的,他還沒起來,一個圓滾滾的小孩已騎在他的身上,拉著他的手,要把他從床上拉起來,嘴巴唧唧喳喳叫著,仿佛那只烏鶇。

老頭踉蹌著從塔上爬下來,外面強烈的光線刺了他的眼。他看了看圍過來的一大群兒孫,他知道一定是老伴通知他們來的,每次出了這樣的事,老伴都會給孩子們打電話,他無法阻止她這樣做,她事事都依著他,惟獨這件事上從不妥協。不過,有時他想,老伴這樣做也沒錯,免得自己死了連個收尸的人都沒有。

這時,小孫女手里捧著一個蛋糕,對他說,“爺爺,祝你生日快樂!”

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嗎?老頭想了很久,也沒想出個明白,就去看老伴,老伴又是拉這個,又是抱那個,高興得滿臉紅光。他就收回目光,想,既然孩子們說是的,那就是的。

飯菜都是孩子們帶回來的,老伴又炒了幾個青菜,燉了一個小雞蘑菇,把一個小飯桌搬到外面,就開飯了。

飯間話語不多,主要是他不想說,他一直為那件事耿耿于懷,而孩子們卻不認為那樣做有什么錯。也是的,有什么錯呢,全村幾百人都簽了,都搬走了,即使他不簽又有什么用?可他仍是不能原諒他們的自作主張。

兒子埋在飯碗里面的腦袋終于升起來,說,“還是放棄吧,你抗不過他們的!”

老頭吭吭咳嗽起來,可能是飯進了氣管,臉憋得通紅。

兒子繼續說,“你不會贏的,那些開發商的背景深著哪。”

老頭抹了抹嘴巴,“誰胡來都不行,誰動我的地都不行!”

兒子有些急,說,“可你已經是七八十歲的老頭子了,你這樣做又是何苦呢!”

“我真的有這么老嗎?”老頭說,“可我覺得我還精神得很,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他說著攬起上衣,露出那些根根突起的肋骨,看上去就像是圍墻的籬笆。

“你又來了,在兒孫面前看你像什么樣子!”老伴忙把他的衣服拉下來。

這時,孫子說話了,孫子已經上初中了,他摸著他身上的一塊疤,說,“爺爺,你說你上過朝鮮戰場,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他摸著孫子的腦袋,“這塊疤就是那時落下的,那顆子彈從爺爺的肋骨下穿過,如果在往上面一點,就沒有爺爺了,也不會有你們了。”

“仗打得厲害嗎,就跟電影上演的一樣嗎?”孫子問。

“電影上那是啥,騙人的,戰場遠比那要殘酷得多。”

孫子索性坐在爺爺的腿上,說,“我看過寫朝鮮戰爭的書,說了很多戰役,有金城反擊戰,開城戰役,漢城戰役,你都參加過嗎?”

“有些參加過,有些沒參加過,我參加過金城反擊戰,開城戰役,那仗打得烈,我們一個連的人連凍帶餓,還有打死的,最后只剩下十幾個,可我們愣是擋住敵人一個團沒有前進一步,也是那一仗,我身上留下三個槍眼,可我還是活下來了。”他說著又掀開自己的衣裳,指著腰上、肩膀上的那些傷疤給孫子看。

孫子摸著那些跟銅錢一樣的傷疤,把臉貼在傷疤上,緊緊摟著他。

老頭抹了下眼睛說,“也就是這次戰斗,軍長親自給我頒發了特等榮譽勛章。那一仗,全軍只發了十枚特等勛章,可九個都犧牲了,只有我一個活的。”他說話的聲音有些哽咽。

“我長大也要像你一樣,去當兵,去打敵人,去得勛章。”孫子說。

老頭說,“當兵可不是為了得勛章。”

孫子說,“我知道,是保家衛國。”

保家衛國么,老頭的心里疼了一下,可他沒說出來。

晚上,兒子沒有走,兩個男人坐在屋前。油菜地里,青蛙和蟋蟀的聲音此起彼伏。幾只翠鳥發出尖利的叫聲從頭頂掠過。成群的蚊子對他們發起一輪又一輪的進攻,黑暗中,不時傳來巴掌拍在皮肉上發出的噼啪聲。

“聽說你在開一條渠,那沒有用的。”兒子說。

“誰說沒用?”他固執地說,“有了渠,就跟護城河一樣,他們就休想進入我的地塊。”

兒子說,“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一條小渠就阻擋得了人家,你還以為是幾百年前,人家還是要進來你又咋辦?”

老頭沒有說話,他在思考兒子說的話,是啊,如果人家還要進來咋辦,他絞盡腦汁思考這個問題,腦袋都想疼了,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還是放棄吧,都這么大歲數了,該是享享福的時候了。人家也說了,知道你跟土地有感情,舍不下土地,同意在居住的附近給你弄塊地讓你種著,也同意補助適當提高一些。”

他提高了警惕,說,“你是當說客來了?”

兒子干脆說,“他們是找過我,讓我勸勸你。人家也說了,要不是你是老功臣,人家早把你的窩棚給推了。”

老頭冷笑著說,“不是老功臣,他們也休想攆我走。”

兒子說,“你這樣做,讓我們當兒女的咋辦,單位壓我們,還說要停我們的職。再說,你們老兩口這么大歲數了,我們又不在身邊,有個三長兩短,我們一輩子心里都不得安生。”

“我們死不了。”老頭倔倔地說。

兒子說,“不管咋說,還是收手吧,人家能推一個村子,能把掛著省文物局招牌的鴨腳樹給砍了,你這又算什么?鴨腳樹村已經沒有了,從這個地球上消失了,你就接受這個現實吧。”

鴨腳樹村從這個地球上消失了嗎?老頭不承認。第二天,他又做了一個村牌,豎在已成樹樁子的鴨腳樹旁,想了想,又做了一個,豎在自己的茅屋前,左右看了看,這才滿意地回到他的瞭望塔上。

8

一直跟在身邊的黑虎不見了,找了很久,才在油菜地邊找到了它,但已經死了,滿嘴的白沫。老頭傷心地把狗抱起來,不住撥拉它的頭,希望它突然睜開眼睛,像往常一樣看著他,然后再叫幾聲。他不明白,這么好的一條狗,咋說死就死了?自從搬到這里后,黑虎成了他的又一慰藉,每天,他帶著它,或者是它帶著他,在田野里溜達,憤懣煩躁的心也會暫時平息下來。有時,他們還會說話,他說話的時候,它總是認真聽,歪著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嘴,那專注的樣子總會使他感動。遇到他傷心了,它就偎在他的身邊,用舌頭舔他的手,就像一個孩子。可是,這么好的一個孩子,咋說死就死了呢!

老頭掰開黑虎的嘴,想看看它是咋死的,看樣子,應該是中毒死的。可是,在這么一個幾乎無人的地方,誰會去下毒呢,又為什么要下毒毒死一條狗呢?

老伴也過來了,吃驚地捂住嘴巴。老頭找來一把鍬,在地上挖了一個坑,把黑虎放進去。填土時,他還是猶豫了一陣,看了一眼老伴,才把土填上,踩實了。想了想,又找了一塊大石頭,壓在土堆上面,這才停下來喘口氣。

老頭歇了一會,帶著工具直接去了他的工地。

他的工程現在已進展到三分之二,再有一個星期把最后一段挖通就可以了。老頭脫了衣裳,像個拳擊手似的在胸脯上擂了擂,這才跳下去,土便像被炸彈炸飛了似的漫天飛起來。

四月的太陽已經很烈,老頭的頭上、身上滿是汗水,幾乎要把身體里的水分蒸發完了,有杯茶喝就好了,他這樣想,眼前果然就出現了一只茶杯,老伴正站在渠邊看著他。他有些裝腔作勢地說,“不吭不哼的,嚇我一跳。”

“歇歇吧。”老伴說。

老頭爬出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像丟在岸上的一條魚,鰓一閉一合,呼呼直喘粗氣。

喘了一會,他才坐起來,身邊就是莊稼地,他回頭看他的莊稼,油菜已經黃了,小麥也抽穗了,他順手拽了一棵麥穗,拿在手里看,多好的麥穗啊,那些麥粒整齊排列著,就像是一群訓練有素的士兵,那麥芒大概就是它們扛的槍吧。現在,這群士兵就由他領導了,他就是它們的將軍,老頭想到這里心里就想笑,他當過的最大官就是個小排長,還是火線上排長犧牲后臨時任命的。而現在,他是一個真正的將軍了,這些密密麻麻站得整齊的戰士,隨時在等待他的檢閱。這么好的士兵,他咋能忍心看著它們受傷害呢?想到這里,他感覺那些消弭得無影無蹤的力氣又源源不斷匯集到身上,他一翻身站了起來。

老伴正在查看他的工程,工程現在已基本定型,兩米寬半米深的溝渠,只用把水引過來就可以了。老頭站在老伴身后驕傲地說,“這樣他們就過不來了。”

老伴說,“如果人家真打算要過來,這條溝恐怕也阻擋不了人家,人家用個木板搭在上面就行了。”

老伴的話讓老頭感覺不快,這樣的話兒子似乎也跟他說過,是啊,如果人家真要過來,一條小渠就能阻擋得了嗎?仿佛是在檢驗老伴話的真偽,他站在渠的這一邊,用力一跳,一只腳搭在另一邊的渠沿上,身子卻像一片樹葉滑到了溝底,似乎是閃著腰了,半天動彈不得。

被老伴從渠底拉出來,老頭低著頭,很沮喪,不是因為扭了腰,而是因為自己費盡心機的工程可能連自己都阻擋不了,這讓他非常受傷。

看著老頭沮喪的樣子,老伴很后悔剛才說的話,她不得不重新找些話來安慰他,老伴說,“我們還可以用別的辦法。”

老伴的話引起老頭的興趣,他看著老伴,說,“別的辦法,什么別的辦法?”

老伴意識到他又把自己逼到了墻角,但她不想看到他傷心,只好隨著自己原來的思路胡編亂造下去,老伴說,“當然是用武器啊,槍啊什么的,虧你還是當兵出身的,竟然連這一點都想不到。”

老頭的兩眼閃著亮光,“是啊,我咋就沒想到呢,有了武器就不怕他們進入他的村子了。”他自言自語地說,一下子把老伴抱起來,還在老伴的臉上啄了兩下,算是對老伴建議的獎賞。

老伴卻懊悔得要死,本意是隨便應付他的,沒想到他卻認了真,老伴恨不得在自己的臉上扇一巴掌。

回去的路上,老頭興高采烈,就像一個孩子,他甚至在灌木叢里掐下一朵淡黃色的花,插在老伴的頭上,引得一群蜜蜂和蝴蝶圍著老伴的腦袋打轉。

可老伴卻高興不起來,自己無意中的話,給老頭提了念頭,而這個念頭遠比建塔和開渠要兇險得多,真是一個多嘴的老婆子。

但在選擇什么做武器時,老頭卻傷透了腦筋,如果有桿槍就好了,但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用弓箭嗎?自己有些太老了,已經沒有力氣拉得動那些玩意了。還會有什么呢,自己當兵時除了用武器外還用些什么呢?想了一個星期,他也沒想出來。

9

這天早上,老頭還沒起床,就聽到老伴歇斯底里的叫聲。他急忙從上面往下爬,差點都摔了一跤。跌跌撞撞爬下來,看見老伴就站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手捂著嘴,因驚悸胳膊不停顫動。前面的空地上,那頭懷孕的母豬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他走過去,母豬顯然已經死了,鼻子嘴角還沾著血跡。他哆嗦著伸出手,去摸豬肚子,那里似乎還有生命的胎動。再有一個星期這頭豬就要下崽了,可是誰這么狠心把它給弄死了!

老頭去報了案,來了兩個警察,看著七竅流血的死豬,連現場照都沒有拍。老頭也把狗被藥死的事一并說了,警察還是沒說話。倒是臨走時,一個中年警察看著他說,區里不是要你快點搬走嗎?再不走,警察就會來協助拆遷,你還是快點搬走吧。

老頭悶了一會,就像是吃了一個蒼蠅,惡心得差點都要吐出來。他決定還是抓緊把死豬埋掉,免得老伴看著傷心。他一邊挖坑一邊想那些人是如何進來的(他已經斷定這些事都是那些人干的),一定是昨天晚上自己睡得太沉,那些混蛋偷偷溜進來了。可是他的“護地河”呢,也許真如老伴說的,根本阻擋不了那些人的,他想得有些心酸,也有些灰心喪氣。

埋好死豬,老頭進屋安慰老伴。狹小的門差點撞了他的頭。他揉了揉眼,費了好大勁才把老伴從屋角的陰暗里扒拉出來。看著躺在床上萎縮得如嬰孩一般的老伴,他的心猛然疼起來,自己都做了什么,讓這個跟了自己一輩子的女人老了還要跟著他受這樣的罪,這些都是自己給她帶來的,他的內心充滿歉疚,他把頭伏在老伴胸前,輕聲說,“快了,快了,很快你就可以回去跟孩子們團聚了!”

晚上,老頭坐在他的塔上,想他的莊稼,想他的牲畜,想老伴壓抑抽噎的哭泣,想他如何才能保全自己的家園。灰暗的天幕中,幾束煙花升起來,炸出一片燦爛。他看著那流光溢彩的煙花,心里動了一下,他知道自己該咋做了。

第二天,老頭去了一趟城里,跟他一同回來的還有一輛面包車,他從車上卸下來十幾個煙花。老伴站在門口,裹著一件對她來說有些過于寬大的衣裳,寂寞地站在門前。

“我知道該如何做我們的武器了。”老頭擺弄著那些煙花說。

“就是這些煙花嗎?”老伴問。

他點頭。

“可它們不過就是一些煙花。”老伴說。

“我只用稍微動下手它們就是很好的武器,甚至說,不用動它們,它們就是很好的武器。”他說。

老伴有些不懂。

老頭解釋說,“你看,把這些煙花平放,點燃,本身就跟炮彈似的,打得還遠。當然,我要對它們進行改裝,做成單管和多管的煙花彈,在部隊時,我就改裝過類似的東西,在打美國佬時,炮彈不足,我們就把別的炮彈拆卸下來,改裝成另一種型號的炮彈,這點事難不倒我。”

老伴聽得心驚肉跳,說,“不會炸傷人吧!”

“當然會炸傷人,傷不了人算什么武器。”他肯定地說。

“那就不要了吧,還是讓人家拉走吧。”老伴驚慌地說。

他知道老伴的憂慮,就改口說,“死不了人的,不過是嚇唬嚇唬那些人,讓他們不來禍害咱就是了。”

“可他們還是要來,那咋辦?”老伴說。

“他們還是要來,”他重復了一句,眼里顯出一絲殺機,“如果他們真要來,我就只能用這來對付他們了。”

老頭的目光讓老伴害怕,還有對即將要發生的事的無法把握,讓老伴憂心忡忡。

整個下午,老頭都在擺弄那些煙花,他把那些煙花拆成單個,擺放在地上,又自制了幾個鐵筒子,有單筒的,三筒的,再把拆下來的煙花彈裝進鐵筒里。他做得很細致,精細得就像侍弄他的莊稼。

晚上,他拿過一個單筒煙花彈,用鐵圈固定了,然后點燃引信,隨著嗤嗤的一陣響,煙花準確在地邊的村牌處炸開,閃出一團亮光。他很滿意,說,“有了它,就不怕那些人禍害咱們了!”

10

收割油菜這天,老頭專門查了黃歷,上面說,4月16日,宜捕捉,畋獵,收割。

老頭在地頭擺了香案,奉上供品,點燃香燭,很虔誠地拜了三拜,這才下到田里。油菜的葉子已脫落,只剩下荷槍實彈的身軀整齊地站在他面前,比他們當兵時都站得直。老頭覺得自己這時就是一個將軍,那些荷槍實彈的油菜就是他的士兵。老頭就像一個將軍一樣把手舉到額頭,說,大家辛苦了。油菜們的胳膊舞動起來,發出呼啦呼啦的聲響,仿佛在說,將軍辛苦了。老頭就笑起來,笑得跟個孩子似的,魚尾紋從額頭爬下來,一直爬到嘴角,就像是一條條戰壕,遍布他的臉頰。

油菜有六畝多,老頭計劃用六天的時間完成他的任務,按這個計劃他一天要收割一畝的油菜,這對于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子來說實在是一個艱巨得有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老頭是一個倔強的老頭,他不信自己老得連莊稼都收不回來了。當然,這里面還有一個更隱秘的原因,他有種預感,他知道這片地他是種一天少一天,以后再想這樣過癮地種莊稼幾乎是不可能了,他想最后好好過次癮,就是累死也心甘。老頭這樣想著,心里就有些難受。

早上,不到五點,老頭就下了地,這個時候露水大,已經成熟的油菜角碰撞時不會爆開,這點常識他當然知道。老頭把鋒利的鐮刀搭在油菜桿上,深深吸口氣,俯下身子,輕聲說了句,對不起了,鐮刀一帶一旋,油菜已穩妥落在他的手里。從下第一鐮開始,他的身子就沒有再直起過,老頭的身子本來就小,身子又彎著,看上去就像是趴在地里的一條土撥鼠,身子過去留下一道干凈的地面。他偶爾回過頭看看,一片片油菜已匍匐在他的腳下,他又覺得它們就像是他打敗的敵人,這樣想似乎有些不地道。老頭搖搖頭,重新把身子俯下去。

老伴來的時候,老頭已經在抽煙。他的衣服被露水打濕了,掛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一只黑水雞站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專注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想弄明白這個奇怪的老頭究竟在干什么,最后大概是無聊,也許是別的什么原因,振翅飛走了。老伴看著老頭身后已經捆綁好的油菜,又看了眼老頭憔悴的面容,突然有些傷心。

頭兩天,一切都是按計劃進行。但到了第三天,老頭的身子感到越來越沉重,手疼,胳膊疼,腿疼,身子仿佛灌了鉛,稍微動一下,渾身的關節都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晚上躺下來,一動都不想動,早晨起來幾乎還保持著晚上睡下的姿勢。真的就不行了嗎?老頭拍拍自己的老胳膊老腿,想到自己年輕的時候,當兵那會,一天一夜走上百公里,趕到陣地還要連打幾天幾夜的惡仗,還是空著肚子。轉業回來了,照樣英雄,一個人種三十畝地,割麥子時一天一畝,還不感到累,晚上還要種種自家的自留地。看來自己真的老了,種不動地了,老頭的情緒有些低落,看著那些等待收割的油菜更有些焦心。

稍后的幾天,老伴也拖著病歪歪的身子跟著他下地。雖然老頭勸阻了幾次,但老伴總是不說話,已走到了前面。老頭就不再說話,一頭拱在地里,他只想自己多干一點,這樣老伴就可以少干一點。這一輩子,他總覺得自己對不起老伴,想當年那么年輕漂亮的一個小女孩跟了自己,自己是下過決心要她一輩子幸福的,可回想已經過去的大半輩子,老伴跟著自己幾乎沒享過幾天的福,還整天擔驚受怕,心里就有些疼,還有愧疚。

晚上,也許是累得連上塔的力氣都沒有了,也許是想向老伴表示自己的愧疚,老頭沒有上他的瞭望塔,進了老伴居住的茅屋。茅屋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那株油菜長得更高大了,雖然已經到了收獲的季節,但由于缺乏陽光,油菜仍然是青枝綠葉,煥發著勃勃生機。他伸手想把它們拔掉,但被老伴阻止了。老伴說,“讓它們長在那兒吧,這些天我就是看著它們睡覺的。”他聽出老伴的怨尤,說,“等咱們的莊稼都收獲了,不用照看它們,我就來陪你了。”

整個晚上,他都是摟著老伴睡。開始,老伴對他的舉動還有些驚奇,也有些不好意思,掙了幾下,但都沒掙脫他的胳膊。后來,老伴安然了,枕著老頭的胳膊睡下了。老頭的手偶爾觸到老伴的臉,摸到一手的淚水。

接下來幾天,老頭似乎忘記了他的瞭望塔,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土地可能遭受的侵入。晚上,收拾完莊稼,幫著老伴喂過牲畜,就早早坐到床邊,就像剛結婚時那陣,等待自己的新娘。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剛剛進來的老伴,老伴的臉上竟然浮起了一層紅暈,是啊,那時老頭多精神,又貪吃,一晚上幾次都吃不夠,整晚上纏著她,一會覺都睡不好。可那時心情多好啊,沒吃的沒喝的也照樣快樂,晚上折騰一宿第二天瞇下眼就又精神了,照樣下地干活,那時光多好啊,老伴想得眼淚又下來了。老頭以為自己的行為又招惹老伴的不快了,就跟老伴說,“我給你捶捶背吧。”說著就用手在老伴的肩頭輕輕敲起來。老伴不說話,舒服地閉著眼,內心卻在說,這個粗糙得跟個木頭一樣的老頭也學會討老伴歡心了。

天色漸晚,月光從屋頂的縫隙里擠進來,茅屋仿佛鍍上一層銀光。窗外,煙火還在城市的上空閃爍,照得夜晚如同白晝,也照得老頭老伴的心頭亮堂起來。

11

這天,老頭早早到了地里,太陽出來時身后已經留下一捆捆割倒的油菜。地里已經剩下不多了,按他的估摸,今天就能割完,他擦了把臉上的汗水,看著滿地割倒的油菜,很累,也很快樂。

半中午時,老頭看到前邊出現幾個人,他想回去,可他們已經到了面前。老頭繼續手里的活計,那些人站在身邊好一陣子,他連頭都不抬,可內心卻有些怪自己馬虎。

幾個人在地里轉了轉,把他捆得好好的油菜給踢倒拽散了,還用腳在上面踩。老頭停下手里的活,把散了的油菜重新捆起來,放好。可是,他前腳剛走,他們又把油菜捆拽散了,撒得滿地都是。

老頭站了一陣,轉身往住處走,那些人還在地里造孽,等他們看到時,老頭已爬上他的瞭望塔。稍傾,一個聲音從瞭望塔上傳過來,聲音是憤怒的,也是義正詞嚴的,聲音說,“你們馬上給我住手,從我的田地里滾出去,否則我就不客氣了!”

那些人四下里看,最終看見了老頭。老頭站在瞭望塔上,舉著喊話器對他們喊。幾個人看著老頭,又相互看著,大概是被老頭的行為逗樂了,笑得捂著肚子,可手上腳下更用勁了。

老頭不再喊話,把他的單筒煙花彈拿過來。老頭瞄了瞄前面的目標,適當調整了焦距,然后點燃引信。隨著一道火光閃過,第一顆煙花彈在離人不遠的地方爆炸,濃烈的火藥味和炸起的土粒迷了那些人的眼,幾個正自作樂的人嚇了一跳。他看了看他們,又取過一個雙筒的,點燃引信,這次更近,爆起的焰火幾乎燃著一個人的衣服,火藥嗆得他們出不來氣。幾個人用力咳嗽著,傻傻地相互看著,不說話,好像還沒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老頭的聲音從喇叭里傳出來,老頭說,“還不快滾!”幾個人仿佛得了大赦,倉皇往地外跑去,一會就沒了蹤影。

老頭從瞭望塔上下來,下面站著捂著嘴巴的老伴。老頭拂拂老伴的胳膊,說,“沒事了,把他們打跑了。”

老伴擔心的說,“會不會炸傷人呢,傷了人就麻煩了。”

老頭說,“死不了人,至多也就是燒個皮肉傷。”

“是嗎?”老伴仍然有些擔心。

“是的。”老頭肯定地說。

老伴這才放心,她要跟著老頭下地,可被老頭阻止了,老頭說,“從今天起,咱那塔上不能少了人。”

老伴看了看塔,有些為難,自從老頭把塔建起來,老伴才發現自己根本不能上塔,被老頭哄著上去兩次,每次都是心慌意亂,老伴才意識到,自己不能登高,稍高一點心就慌,心臟還不好,心一慌頭就暈。

老頭看出老伴的為難,就說,“你也應該看看你的屋子,我已經給你收拾好了,比你住的地方舒適多了,也漂亮多了,你上去看看就知道了。”老頭說著笑起來。

聽老頭這樣說,老伴心里還是很高興。

在老頭的攙扶下,老伴艱難爬上瞭望塔,靜了靜心神,開始四下里看,的確如老頭說的,比自己住的那小屋舒服干凈多了,腳下的木板還散發出清新的木香味。鋪蓋直接鋪在木板上,腳頭放一個小方桌,方桌上放著那個插著鮮花的陶罐,陶罐里的鮮花已經黯然失色。

老伴說,“這就是我自己的臥室了!”

老頭肯定地點頭。

老伴說著已在自己的鋪位上躺下來,的確很舒服,比自己的那間茅屋好多了。

老伴又跟著老頭上到三層。老頭的鋪位很簡陋,被子凌亂地攤在地板上,只在枕頭邊放著一個小收音機。腳頭的地方整齊排列著十多個桶一般粗的煙花。老伴看著那些煙花,說,“這些煙花沒事吧?”

老頭看著老伴,不知道她想說些什么。

“我是說,”老伴咽了口唾沫,“我是說這些煙花就放在你身邊,你又吸煙,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沒事。”老頭弄明白老伴的意思,笑了笑,“我很小心的。”

瞭望塔緊靠著槐樹叢,還有幾枚槐花掛在樹枝上,散發出誘人的清香,老伴伸手摘下一株,放進嘴里,用力咀嚼著。

為了遮陽,老頭還采來一些樹枝,嵌在四周,看上去就像是大樹伸出的枝椏。

老伴就說,“那我晚上也上來住吧。”

老頭的眼睛亮了亮,可他說,“這可不行。”

老伴忙說,“為啥?”

老頭很嚴肅地說,“這塔承受力有限,咱們在上面活動起來,還不把它搖塌了,我記得,年輕時,咱家那個床都被咱們給弄散架了。”說著老頭嘻嘻笑起來。

“你個死老頭子,腦子里整天都在想些啥。”老伴臉上起了紅暈,伸手要打他,可手被他捉住了,緊緊抱在胸前。老伴的心跳得不行,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

他什么也沒干,最終他拍了拍老伴的手,說,“等我把樓梯給你修好后,你就可以正式入住了。”老頭說著下了他的瞭望塔。他下塔的樣子很奇怪,他不從懸梯下,而是把身子貼在圓木上,手腳緊緊抓住木頭,就像四腳壁虎,身子滑下去。老伴看得心驚肉跳,直到他身子著地,才長出一口氣,軟軟坐在木板上,仿佛沒一點力氣了。

12

油菜收割后的第三天,老頭飼養的牛死了,就死在老頭的屋前。

那天早上,老頭還是被老伴的尖叫聲驚醒的。這一段,老頭覺得自己特別容易困,身子就像是灌了鉛,倒在鋪上都不想動。他想,可能是收油菜累的,歇一歇就會過去的。

老頭從塔上爬下來,面前的情景也嚇了他一跳。那頭老牛躺在地上,牛頭被扔在一米遠的地方,牛肚子被扒開,內臟流了一堆,散發出難聞的腥味,幾只蒼蠅嗡嗡叫著在上邊盤旋。老伴癱坐在地上,身子篩糠似地發抖。老頭急忙跑過去,從老伴的衣兜里掏出救心丸,給老伴服下,又是按摩,又是捶胸,過了好一陣,老伴才蘇醒過來,可還是呼呼喘氣,話也說不出來半句。老頭把老伴抱到屋里,用被子蓋上,把被角掖了掖,又在老伴的胸前按了按,這才走出屋去。

老頭圍著牛的尸體看,他實在弄不明白這頭牛是咋死在自家門前的。狗和豬的死老頭知道是被他們毒死的,那樣做并不難辦到,老頭的牲畜幾乎沒拴過,到處亂跑,隨便扔點含了毒藥的食物就可以辦到。可這牛他是一直拴著的,圈就在茅屋的后面,難道他們是把牛從后面圈里牽出來,在他的屋前把它殺掉了,可這要弄出多大的聲響,他會一點也聽不到?如果是這樣,自己的處境就危險了,他想得頭上冒了汗。

埋葬老牛時,老頭給老牛,還有死去的黑虎和懷孕的母豬舉辦了一個小小的葬禮。老頭燃了三燭香,拿來幾樣簡單的食物,想了想,又去弄來一大捆青草,還有黑虎喜歡吃的骨頭,一并埋了。老頭看著被土漸漸覆蓋的老牛,突然就有些傷心,他覺得對不住這些牲畜,它們原本跟著他是想多討幾天活路的,可他保護不了它們,它們在他眼前一個個死去,就跟戰場上他親眼看著他的戰友一個個在他身邊倒下一樣,絕望和憤怒占據了他的全部意識。那時,他的憤怒可以通過他的槍管排泄出去,可以通過敵人的死亡排泄出去,可現在,他不知道該咋做,他只能蝸居在自己的小屋里,抖抖索索過著自己不多的人生,這個世界究竟是咋了!

葬完老牛,老頭想了想,在老牛墓穴的近旁,又挖了一個坑。然后坐下來吸了袋煙,想了會心事,這才回屋去。

晚上,老伴驚悸得睡不著覺,老頭把老伴拉到塔上,在他身邊躺下,老伴才安靜下來,她把身子蜷縮起來,就像是子宮里的嬰兒,老頭看一眼都會覺得傷心,這個一輩子連雞都沒殺過的女人,一定是嚇壞了。他把被子替她拉上,但他的手卻被老伴拉住了,老伴扭過臉,是一張淚眼朦朧的臉。老伴說,“他們會不會把我們像那頭老牛一樣殺掉,腦袋還扔到一邊。”

“他們敢!”老頭安慰老伴,“他們不過就是嚇唬我們,想讓我們早些搬走。”

“可他們把黑虎殺了,把豬也殺了,現在把牛也殺了,下步就輪到我們了。”老伴說著哭起來,手緊緊抓著老頭,身子顫抖得像風中的樹葉。

“看你想到哪了?我們又不是豬牛,他們不敢對我們咋著。”老頭說。

“可是,我聽說東區拆遷,一個老太太不走,就被壓到車底下了。”

老頭也聽說過這事,而且不止一件。但他還是極力安慰老伴,可他說出來的話結結巴巴,連自己都覺得沒有說服力。最后,老頭說,“不如你先去兒子那里吧。”

“那你呢?”老伴問。

“我等到麥子收割后就回去。”老頭說。

“我們還是一起回那邊吧,我真的受不了了!”老伴說。

老頭別過臉,他不想再惹老伴傷心,只好說,“再等一下,也許很快我們就能回去了。”

老伴這才安心睡下,但拉著老頭的手始終沒有松開。

13

老頭去了幾趟城里,帶回來大車大車的煙花。老頭把這些煙花整齊擺放在屋前,那么大的一片,足可以武裝一個連,而他就是它們的連長,老頭感覺自己又回到那戰火連天的年代,心里說不清是快樂還是憂傷。

這些天,老頭站在自己的瞭望塔里四下看,就看到南邊那塊集結了很多鏟車,還有挖土機,還有一些人對著這邊指指點點。軍人的直覺告訴他,他們恐怕就要行動了。他又算了算時間,早已過了人家要求他搬出的最后時限。他原本想能拖到收過麥子最好,可現在的情況看,他們已經不想再拖下去了。

老頭坐在塔下的陰涼里對這些煙花進行改裝。五月的天氣已開始燥熱。麥子早已黃了頭,數不清的黃鶯在田間穿梭,它們穿著黃色的衣服,落在麥穗上,幾乎認不出來,只有到了近前,才呼啦一聲飛起來,那么突然,幾乎嚇人一跳。受驚嚇的是老伴,這些天,老伴更瘦弱了,連走路都磕磕絆絆。而且特別容易受驚,任何一個小小的驚動,都會驚得老伴跟個刺猬似的收縮身子,委頓在地上,眼里露出驚恐的光。老頭看著很難受,勸她回兒子那里去,可她無論如何也不回去。

老頭的目光從老伴的身上轉到更遠的地方,就看到拱橋那邊停下一輛警車,兩個警察走過來。等走近了,老頭認出來,一個就是上次來過的警察。

老頭繼續手里的活,頭都沒抬。兩個警察看著他忙活,好一陣子,年輕的警察才說,“你弄這么多煙花干什么?”

老頭不說話。

警察繼續說,“這些可是危險品,你弄這么多是不是有別的用途?”

老頭抬起頭,看著那個警察,說,“買煙花犯法嗎?”

“不是說犯法——”警察說話有些磕巴,“我只是想知道你一下子弄這么多煙花干什么?”

“高興了,放唄。”老頭說。

“可我覺得你有別的用途,譬如說……”,年輕警察的話還沒說完,邊上的中年警察說,“可我們接到報案,說你用煙花傷人,是不是真有這事?”

“傷誰了,他在哪里受的傷,咋個判定是我的煙花傷了他,能不能讓他來說清楚?”

警察悶了一會,開始翻看老頭自制的鐵筒,其中一個固定在小車上的多管筒裝置引起他們的注意,問老頭有什么用途。

“沒什么用途。”老頭看一眼那個小車,“嚇野豬用的。”

“不是吧?”中年警察在裝置前蹲下來,丈量著筒的口徑,又看那些煙花彈,“我明白了,把這些煙花裝進這些筒里,就成多管火箭彈了,是吧,我也當過兵!”

老頭不言語,只管干自己的活。

“如果是這樣,你就違法了,屬于制造危險物品,我們要沒收的。”

年輕警察把認定的危險品裝上車,但看著那滿地的煙花撓了頭,最終沒有把煙花算作危險品沒收。

臨走時,中年警察在老頭面前蹲下來,說,“我上次跟你說過的,還是搬走算了,再僵持下去大家都很難辦,勛章不能永遠罩著你。再說,你以為你這煙花彈真的能阻止人家拆遷嗎?”

老頭說,“毛主席當初也不一定認為志愿軍就可以阻止美國對朝鮮的侵略。”

警察有些苦笑地看著老頭,說,“我從沒見過像你這般倔強的老頭,不過,以后你還是自己小心吧。”說完,帶著年輕警察走了。

老伴一直躲在老頭的身后聽他們說話。警察走了,她才哆嗦著走出來,說,“是不是警察也要抓我們了?”

“他們為啥抓我們,我們又沒犯法。”老頭握住老伴的手。

“可我們沒有按要求搬走!”老伴說。

“那不叫犯法,”老頭給老伴解釋,“再說,這本來就是咱的地,咱又沒同意搬走。”

“可人家會說咱犯法了,不然警察咋會找上門來?”老伴執拗地說。

老頭看著老伴,幾天時間,老伴的頭發白完了,額頭上的皺紋越堆越厚,眼珠子就像只受驚的小兔子跳來跳去,隨時準備逃匿開去。

老頭就說,“你還是回去吧,我打電話讓他們來接你。”說著就去摸兒子留給他的手機。

可老頭按鍵的手被老伴抓住了,老伴說,“我不走,從我當初跟你時,我就跟我自己說,我會跟你一輩子的,你別想著丟下我。”

老伴的話讓老頭的鼻子發酸,他扭過頭,手在眼睛上劃拉幾下。

老伴接著說,“你是不是想丟下我,好自己去過逍遙日子?”

老頭笑了,笑得一臉的皺紋就像鴨腳河里的波浪,一波一波的,撫慰著老伴,老伴微微閉上眼,好像已從剛才的驚恐中跑出來了。

進攻的隊伍停下來,隊伍里走出來一個人,老頭認識,就是那個整天圍著他要他簽字的中年人。那人也拿著喊話器,跟老頭喊話,說的大致是要老頭放下武器,不要對抗政府之類的話。老頭也不說話,借著這個時間,老頭補充了彈藥,他知道,現在只是開始。

果然,那人說了會話,見老頭沒反應,重新指揮隊伍攻上來。這次,打頭陣的是挖掘機和鏟車,人都跟在車的后面,就跟戰場上的步兵坦克協同作戰一樣。老頭的鼻子哼了一聲。拿出單管煙花彈,瞄準了鏟車機房,隨著一聲爆響,機房燃起一團火焰。司機嚇壞了,拉開車門就滾下去。老頭如法炮制,連打三枚,又發射了幾枚多管煙花彈,車隊重新被擋了回去。

老頭感到有些困乏,昨天晚上沒有好好睡覺,接著又是緊張的戰斗,老頭困頓不堪,眼皮一個勁地往下耷拉,他想睡會覺,哪怕瞇一會都行。可他克服了睡覺的欲望,他知道那些人是不會罷休的。老頭把頭伸出去,看著他們,他們似乎在開會,在研究對策。老頭把腦袋縮回來,盤點了彈藥。面前已經不多了,好在老頭早有準備。

下午三點,拆遷隊重新涌上來。這次,老頭感受到了壓力,他們不再是成群結隊往上涌,而是把人散開來,四面八方的往上涌,每個人手里還拿著一個盾牌一樣的東西遮著身子,就跟他們在戰場上向敵人陣地發起散兵攻擊一樣。老頭沒有辦法,只好一個方向一個方向地發射。彈藥很快就用完了。老頭急忙下到二層,那里還擺著十幾桶。老頭又打了幾枚,可人群已經突破他的陣地了,有的已進了他的院子。他知道,他已經失敗了,從一開始就失敗了,他就要失去他的一切了,老頭的眼淚不可遏止地流下來。

人群已經攻進來了,他已感覺到有人在搖晃他的塔樓。他往下看,那些鏟車也進來了,刺藤織成的籬笆被推倒了,茅屋也被推倒了,那些剛剛長出嫩葉的小樹被連根拔掉,幾只雞子被巨大的機器轟鳴聲嚇得驚慌失措,亂飛了一陣,向野地里跑去。老伴呢,老伴呢,老頭的心突然揪成了疙瘩,她一定在茅屋里,被埋到茅屋下面了,老頭的心咚咚直跳,他想下塔,卻看見匍匐在地上的茅草動了幾下,老伴就像一株不死草從地下拱出來。老頭的眼淚流著,嘴里一個勁地說,沒事了,沒事了。可那株草在風中搖晃了一陣,又委頓下去。

天哪!天哪!老頭喊著,老伴呢!老伴呢!老頭嘴里念叨著,他拿著一枚煙花彈,哆嗦著點燃了,煙花彈沒有平直飛向地面,卻打在棚子上,又彈回來,燃著了地板上的煙花彈,瞭望塔上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爆響。

緊接著,瞭望塔飛起來。老頭感覺自己也變成了一枚煙花彈,帶著哨聲,帶著憤怒,呼嘯著,怒吼著,沖向人群!

責任編輯: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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