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890 年2 月,阿瑟·柯南·道爾創(chuàng)作的以福爾摩斯為主角的長篇小說《四簽名》在英國出版,大獲成功。同年9 月15 日,一個女嬰降生在英國德文郡托奇,當時恐怕沒有人會想到日后她將成為世界偵探小說史上的女王。
三十年后,1920 年10 月,阿加莎的處女作《斯泰爾斯莊園奇案》在英國甫一出版,便以其作品的獨創(chuàng)性引起了關注。在此書中,比利時偵探赫爾克里·波洛首次亮相。
從外表看去,波洛與身材高瘦、表情冷峻的福爾摩斯形成了鮮明對比,個頭矮小,僅有一米六高,圓圓的腦袋呈雞蛋狀,留著漂亮的小胡子,綠色的眼珠有時會“像貓眼一樣閃亮”,衣著考究,酷愛美食,特別注重整潔,總是彬彬有禮。
作為系列小說的靈魂,主角偵探除了機敏睿智、業(yè)務能力超強之外,還必須擁有特殊的人格魅力。從這一點來說,波洛與福爾摩斯的性格,“都像寓言般的線條畫:總是他們自己,而且總是容易辨認”。自從誕生伊始,波洛便具有鮮明的個性。阿加莎還賦予他“一種可愛的中性特征,一種接近女性化的聰穎”,那些近似怪癖的言行舉止,比如對于保持對稱的執(zhí)念,對于運用“小小的灰色細胞”的極端自負,比如他常常遺憾雞蛋為什么不是正方形。這些不但沒有引起讀者的反感,反而平添了許多趣味和幽默氣息。
阿加莎曾在自傳中寫道:“我仍在夏洛克·福爾摩斯傳統(tǒng)中寫作——性情古怪的偵探,充當傀儡的助手,還有雷斯垂德式的蘇格蘭場探長賈普。”福爾摩斯身邊始終有一位忠實的同伴兼助手華生醫(yī)生,波洛身邊也有一位搭檔阿瑟·黑斯汀斯上尉。這類綠葉配角偵探具有一個共同特征,即遇事時的思考和反應總要慢上一二拍,略顯笨拙遲鈍,越發(fā)襯托出主角的機智過人、神機妙算,從而為小說增加了許多戲劇性。黑斯汀斯名叫阿瑟,正好與前輩作家柯南·道爾同名,是巧合還是致敬?恐怕只有阿加莎本人才能解答。
當然,阿加莎能被稱為偵探女王,絕對不是因為她在福爾摩斯的傳統(tǒng)中寫作,而是她開創(chuàng)了許多推理小說的新模式。8 月,在“阿加莎·克里斯蒂誕辰130 周年”的紀念活動上,作家陸燁華說:“其實阿加莎出名的作品都不是‘阿加莎風格’,比如《無人生還》,阿加莎沒有寫過第二本這樣子的小說了;像《東方快車謀殺案》,那個寫法也是只有這部小說才有,其他的小說不是這樣一幕幕特別嚴絲合縫的寫法;《羅杰疑案》在阿加莎的小說里面也是比較獨特的。但是這幾本書確實是她最經(jīng)典的、最具代表性的小說,所以我覺得這是件有點值得玩味的事情——當我們說起阿加莎的時候,我們想到的書是《東方快車謀殺案》《羅杰疑案》《無人生還》《ABC 謀殺案》,但這些書恰恰都不是阿加莎的風格。她開創(chuàng)了好多模式,我覺得阿加莎就是天才,她不是模仿前人,而是她自己開創(chuàng),但是往往她在寫的時候自己沒有意識到,這個是最可怕的地方。”
在其長達五十余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阿加莎也是不斷進化的。1927 年,短篇小說《星期二晚間俱樂部》發(fā)表在《皇家雜志》上,故事中首次出現(xiàn)了來自英國鄉(xiāng)間的女偵探簡·馬普爾小姐。從各方面看來,馬普爾小姐都與波洛完全不同。她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小姐,手中不停地編織著毛線活,喜愛鄉(xiāng)居生活,一向住在寧靜的圣瑪麗米德村里,唯一的至親是外甥雷蒙德·威斯特(克里斯蒂的外祖母原名瑪麗·安·威斯特)。
馬普爾小姐看似貌不驚人,然而在其安詳平和的外表之下,卻隱藏著對于人性陰暗面的深刻洞察力。這一人物的原型,是阿加莎幼年時在外祖母與姨婆家中見過的鄉(xiāng)村老婦人,當時小阿加莎常常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傾聽她們無休無止的閑談。“做最壞的打算,因為最壞的事情常常是真實的,但是要有信心,要有信仰,要有同情心,那就是這類女性的風范——正直、聰穎、維多利亞式的。”
馬普爾小姐篤信“太陽底下沒有新事”,很擅長將類似的事件加以比較,對于各種細枝末節(jié)具有極佳的記憶力,事實證明這些細節(jié)往往正是破案的關鍵所在。臺灣作家唐諾也是阿加莎的粉絲,他曾寫道:“一個生活如此單純的老太太,怎么可能會這么熟稔犯罪世界的種種呢?這一點克里斯蒂提出也許不盡嚴密但堪稱有趣的解釋,作為整個馬普爾探案系列的基礎:一個小村子,事實上就是整個人類世界的縮影,只是這些愛戀、仇恨、嫉妒、防衛(wèi)和傷害云云,也許以某些較隱晦較具體而微的犯罪形式體現(xiàn)出來而已,你不被表現(xiàn)形式所惑,便能看出其背后的相同運作邏輯及其模式。這不正是馬普爾小姐最有意思、最不同于波洛不同于其他過江之鯽大神探之處嗎?——這個違反規(guī)矩的鄉(xiāng)下老太太直覺,讓馬普爾小姐卓然獨立于推理史上,無可替代。”
不過,阿加莎本人可不是平平無奇沒有故事的鄉(xiāng)村老太太。她歷經(jīng)兩次世界大戰(zhàn),而且據(jù)考證,她是歐洲第一批開飛機的女性,也是英國第一批嘗試站立沖浪的女性。
1926 年12 月初的一個夜晚,36 歲的阿加莎失蹤了,她的莫里斯轎車被發(fā)現(xiàn)丟棄在一個采石場的懸崖邊上,還發(fā)現(xiàn)了她的梳妝盒、駕駛證和毛皮大衣……家人報警,警方開始搜尋,整整八天一無所獲。媒體大肆報道,許多民眾都加入了尋找,但還是無果。《懸崖上的莫里斯轎車》一文詳細描述了這一事件。最后,阿加莎只好自己拋出一條線索,在《泰晤士報》上登了一則廣告:“最近從南非來的特蕾莎·尼爾的親朋好友,請聯(lián)系。通信地址:R702 信箱。”“尼爾夫人”就是阿加莎丈夫阿奇博爾德·克里斯蒂的出軌對象。第十一天,丈夫終于找到了阿加莎,但還是要與她離婚。1928 年,兩人離婚,但她仍以阿加莎·克里斯蒂這一名字繼續(xù)寫作。
為了排遣一腔失意,她獨自乘坐東方快車前往中東,并對考古發(fā)生了興趣,這次旅行后來促成了一部杰作的誕生。1932 年,首位獨自飛越大西洋的美國探險家查爾斯·林德伯格的長子被人綁架,后來慘遭殺害,此案在當時被稱為“世紀犯罪”。阿加莎綜合這一素材和個人經(jīng)歷,寫出了《東方快車謀殺案》,出版后大獲成功。伊斯坦布爾的佩拉宮酒店宣稱此書正是在那里創(chuàng)作完成的,至今還保留著阿加莎當年住過的房間作為紀念。
中東之行不但為阿加莎提供了許多寫作的靈感,而且意外地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在參觀伊拉克烏爾的發(fā)掘現(xiàn)場時,她結識了年輕的考古學家馬克斯·馬洛溫,二人志趣相投,于1930年結婚。然而馬洛溫上司的夫人凱瑟琳·伍利對此事頗為不悅,有意無意地給這對新婚夫妻設置種種不便。后來,阿加莎將這位女士作為死者的原型,寫入《美索不達米亞謀殺案》中,在文學世界里實施了一次特殊的報復。
阿加莎從未在任何一部作品中安排波洛與馬普爾小姐彼此會面。根據(jù)2008 年披露的錄音,作者本人解釋道:“赫爾克里·波洛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自我主義者,不會樂意聽從一位老小姐對其工作的指點和建議。身為一名職業(yè)偵探,他在馬普爾小姐的世界里一定會很不自在。”
1974 年,阿加莎突發(fā)心臟病,之后身體衰弱,不能再繼續(xù)寫作,于1975 年9 月出版波洛系列的最后一部作品《帷幕》。8 月6 日,《紐約時報》頭版預先登出了一則訃告,宣布舉世聞名的波洛先生已在英國去世,波洛也因此成為唯一一個在報紙上擁有訃告的文學作品中的虛構人物。1976 年1 月12 日,克里斯蒂在位于英國牛津郡沃林福特的家中與世長辭,享年86 歲,馬普爾系列的最后一部作品《沉睡謀殺案》于同年10 月出版。這兩部小說先后登上了當年英美暢銷書排行榜的榜首。
其實早在二戰(zhàn)期間,阿加莎就已為這兩名偵探做好安排,提前寫出了兩部終章之作《帷幕》和《沉睡謀殺案》,將完成后的書稿鎖入銀行保險柜,并將版權分別贈給女兒羅莎琳德·希克斯和第二任丈夫馬克斯·馬洛溫(《沉睡謀殺案》一書中男主人公吉爾斯·里德的原型,據(jù)說正是馬洛溫)。
從情節(jié)來看,《沉睡謀殺案》與1971 年出版的另一部馬普爾系列之《復仇女神》頗有相近之處,主題皆為“愛是一種非常可怕的東西”,揭示出由于偏頗反常的獨占欲而導致的罪惡。全書彌漫著一股神秘而驚悚的氣氛,女主人公格溫達·里德被模糊的童年記憶所困擾,最后終于查明真相,當舊日陰影消散之后,與愛人開始了全新的生活,結局類似《啤酒謀殺案》,較為光明而美好,馬普爾小姐也返回家鄉(xiāng),從此安度晚年。
相比之下,《帷幕》一書則要沉重許多。此書中的故事,仍舊發(fā)生在波洛首次登場的斯泰爾斯莊園中,兇手并非以往小說里的常態(tài)罪犯(即以謀財或獵色等原因作案),而是純粹以殺人害命為樂的變態(tài)惡魔,具有“虐待狂的欲望和力量的欲望”,認為自己“掌握了生殺予奪之權”,持續(xù)實行一種沒有明顯利己動機的間接殺人行為,因此能夠“永遠不被定罪”。波洛以生命為代價,結束了人生的最后一案。在留給黑斯汀斯的書信中,他表達出前所未有的惶惑與無力,或許這也是作者本人面對時代巨變的內(nèi)心感受。
雖然這兩位偵探性格迥異,為人行事也大不相同,但是仍然具有某種共性,即對于法律和公正的維護,對于個人生命與尊嚴的重視。正如波洛在1940 年出版的《牙醫(yī)謀殺案》結尾處所言:“我們都是人。您就忘了這一點。……這就是您跟我不一致的地方。因為在我看來,這四個人的生命正跟您的生命一樣寶貴。……我不考慮國家。我考慮的是一個個有權不被人奪走生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