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馨

雙雪濤的作品給人一種久違的閱讀體驗,類似于最初對“小說”這一門類產生興趣時的愉悅和興奮。人們多關心作家如何成長,但文學的讀者正同作者一樣,都必經一種成長過程。一個讀者,在了解文學研究方法、接觸相關批評話語之前,總會在某個特殊的時刻,毫無理論武器、赤手空拳地突然愛上看小說。很多時候,這并不是因為小說反映出何種社會歷史內容,也無關與某種理論或文學傳統的暗合,而出于一種樸素的事實:它講出了一個以前沒聽說過的故事,分享了未曾經歷的情感,使人在掩卷之后對生活感到新鮮。換言之,小說提供了一些有新意的、因而讓人感到愉悅的東西。
對奇異故事的需要或許是一種悠久的文學期待,而隨著越來越多的故事被創作出來,避免重復前人的勞動會更加不容易。奇異故事有些常見的來源,例如,塑造奇人異事使之近于神靈或魔鬼,架空歷史靠想象營構獨立世界,或者是改變世界基本運行規律,在科幻或玄幻的空間中自圓其說。雙雪濤寫的故事也部分帶有這幾種色彩,例如,《翅鬼》明顯塑造了一個架空的世界,有的短篇小說中塑造了幾位有個性的京漂青年——這些情況在別處也不難見到,然而其獨具特色的奇異之處,是從日常生活細節出發而推至荒誕與玄妙的能力。
雙雪濤筆下的故事常常從看似無事的日常生活出發,在大量細節的鋪陳中只是輕微的一轉,就把人帶到變形扭曲的世界中,再也不能正常地看待原有的世界。例如,《心臟》原本在平穩地敘述“我”跟著救護車送父親去醫院的過程,一路上“我”和隨車大夫閑聊,穿插著父親的病情和家族史,并不讓人感到異樣。然而凌晨時候,大夫睡著了,“我”突生尿意刻不容緩,請司機停車,竟然發現司機的眼睛閉著,發出輕微鼾聲,但雙手還在穩定地操作著方向盤。隨車大夫也沉睡不醒,這時父親竟然醒來和我談話后又睡去。當大夫和司機都醒來,父親已經去世,一行人原路返回,“我感到輕松,失去了負累,失去了目標,伴隨著自己心臟的跳動,我很快睡著了”[1]。夜里車上的經歷成為一種“我”獨立經歷的玄異故事,令人疑心此前的敘述未盡可靠。又如,《起夜》講的是“我”半夜被朋友叫出去在路邊喝酒聊天的故事,這幾乎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不難想象的。然而故事后續的發展完全超出了常規,朋友誤殺了妻子,尸體就在車后備廂里,我打暈朋友開走朋友的車,打開后備廂發現“一個女人穿著粉色的睡衣躺在里面,周身圍著透明的塑料”,她鼻孔里淌出兩行鮮血——“你啊,她用手輕輕地刮了一下我的鼻梁,你就是永遠不知道我為了走到這里來,用了多久,我不后悔啊”[2]。故事的開始平淡無奇,其演進過程也遵循著常理,但總會有某個日常生活細節發生輕微的扭曲,從而令人對原有的秩序疑心重重。《起夜》讀至最后,十分令人疑心叫“我”出去聊天的朋友或是“我”虛造的人物,他的殺妻故事很有可能是“我”夜晚出門散步時的自我遐想。
從日常生活細節開始講離奇故事,有益于增加故事的沖擊力。盡管對日常生活的關注早已經不是創作界的新現象,但要在其中想象出另一種合理的可能性,或許比憑空想象外星人的生活還要困難。雙雪濤小說的很多細節是不合常理的,死去的人有機會重生,一個女孩正在“變淡”而消失,信封中飛出一只鳥、游出一條會說話的繩子……對這些不合常理的細節,作家幾乎不做任何貼近科學或心理學解釋的嘗試,而以一種似乎習以為常的口吻講出。當這些不合常理之處混入我們尚能接受的日常生活細節,就給人一種一切本應如此的感覺。只有在掩卷之后,才意識到剛剛已經被帶領著走過一條不可思議的險路——這是一種在常理間自由出入、在玄想與現實世界間往復穿梭的寫作,它喻示了日常生活細節中存在多種偶然性的可能,也使日常生活充滿變異與傳奇。
這樣的閱讀并不需要像讀推理小說一樣絞盡腦汁,或是像讀玄幻小說時學習和遵循作家的種種硬性設定,而只需自然地順遂著熟知的日常經驗。由于材料多貼近日常生活,讀者也不需要具備深厚的歷史、理論知識,而僅僅是從自身的日常起居中就能明白小說人物的處境。我們原以為會讀到一個熟悉的故事,然而正在放松警惕的時刻,事情突然變得詭異,格外讓人心驚。這是一種易讀而難寫的創作,在日常生活細節處放大想象力,從常人熟知的活動中開掘未知的可能,一方面增加了人對凡庸生活的遐想,另一方面也造成更加驚異的閱讀效果,因為越是從日常生活出發,由此而來的扭曲和變異就越能造成與既有經驗的強烈對比。雙雪濤寫的故事或許談不上有解構歷史宏大敘事的偉力,但在引導人們對凡庸生活產生疑問和觀察興趣方面,則是獨樹一幟的。
雙雪濤另一頗具新意的特點是對時間的處理。在他的小說中常常可以見到對不同時間段落的自由組合。盡管敘事學已經告訴我們小說中關于時間的很多秘密,但雙雪濤還是把這個經典的游戲玩出了新的高度。我們首先可以觀察到,他小說中似乎有一種執拗的追求,幾乎沒有哪篇小說是按照正常的線性時間敘事,甚至也很少用簡單的插敘倒敘。在有的作品中,干脆就難以分清楚哪部分是正軌的敘述、哪部分是“插入”或者“倒裝”——在有的故事中,兩種不同的敘述相互銜接但又相互沖突,它們看起來是那樣容易相互揭穿,但又都提供了令人信服的證明。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插敘”“倒敘”,而是對不同時間段落的剪切和縫合——這或許可以稱之為一種時間剪裁術。
如果說個體的生活就像一卷連貫的布匹,本應在自然時序中舒展,那么雙雪濤小說經常把不同人的某段時間剪切下來,按照某種奇特的邏輯粘貼在一起。就其時間剪裁的復雜程度而言,可以分為幾種情況。比較簡單的做法是將兩種不同的時間交替拼貼,例如,在《飛行家》中,把1979年時上一代人的故事和當下“我”正在經歷的故事交叉敘述,用小標題區分,既交代了歷史的后續發展,也說明了現實的歷史淵源?!禨en》也有這種手法的影子。這種情況在很多雙線敘事的小說中都能見到,但雙雪濤的時間剪裁還有更加復雜的情況。例如,為兩種不同時空的故事建立某種神秘聯系,《刺殺小說家》使小說家筆下的故事有了影響現實生活的神秘力量,故事時間和現實時間嵌套在一起相互磕碰;又如,在一段封閉的時間中插入了其他時間的內容,例如,小說《起夜》主要發生在“我”被朋友叫出去聊天的封閉時間,但在敘述中插入了許多段別人的故事:“我”是劇組的制片人、我懷孕的女朋友在從事創作的同時克服酒癮,她的創作靈感來自一個在嫖娼時用化學藥品使女性失去生育能力的退休大學老師的犯罪行為,我的朋友岳小旗失手殺妻……在這段封閉的談話時間中,插入了很多他人的時間段落,當朋友和“我”講殺妻故事時,“我”的女朋友不時發來微信做實時溝通,造成了一種時空疊加的效果。在此過程中,我實際上一直處在分心的狀態,看似頭緒繁多,卻能感到一種穿梭于不同人物故事中的自由感。
雙雪濤的時間剪裁最為精致的或許是長篇小說《天吾手記》,主人公李天吾在因公殉職后進入一處神秘空間,神秘的“老板”給主人公提供了一種選擇回到過去的機會,或是回到16歲上高中的時候,或者是因公殉職的地方,或者是在臺北幫“老板”辦事的時候。這實際上是一種選擇時間的權力。李天吾盡管線性地經歷了以上三個時段,但老板提供了重新選擇時間的機會,然而選擇是一種既自由暢意又負重累累的活動,在真的有機會時空穿越回到過去時,主人公感到的更多是困惑和憂慮。
雙雪濤并不是偶然使用這種技巧,而是在大部分作品中都借用對時間的剪裁完成敘事。有時候是把常理中并不相干的時間聯結起來,如混雜作家所處的“真實”世界和寫作的“虛構”世界,或是把同一段時間做割裂的處理,例如,《翅鬼》中雪國和羽國實際上在同一時間序列中發展,但偶然的因素造成時間分叉,使兩個國家形成絕對割裂的各自的時間序列。
從日常生活細節處釋放想象力,與復雜的時間剪裁術都展示出一種寫作技術上的熟練,也都造成了小說詭譎的特征,不過更值得探析的是其制造的審美效果。這兩個看似相對獨立的特征都為讀者提供了對另一種存在狀態的想象,這本身是一種因自由而愉悅的游戲。在驚異詭譎的故事表層之下,隱藏著自由穿梭和選擇的快樂——不過,也不僅僅是快樂:
日常生活的變異提示了生活中存在的種種岔路,這更多是一種無法掌握的偶然性,而時間剪裁提示人們在有機會真正做出選擇時,內心所要承受的負累。在小說豐富的細節與自由暢想之下,似乎還存有一些焦慮和隱憂。自由選擇意味著成為他人(或是成為另一個自己),而小說中常常見到那種一方面渴望成為他人,另一方面又對此十分抗拒的情況。雙雪濤小說中的人物不乏選擇的自由,由于生活中充滿偶然性,人物的一舉一動都可能引發不曾預料的后果。但在面臨真正的選擇時,人物感到的更多是迷茫和抗拒?!稐顝V義》中鋪墊了刀客楊廣義的很多傳奇故事,但當楊廣義有一天真的出現,并且要教“我”一套刀法時,“我”推說明天要上學值日而拒絕學習,似乎是知曉了生活的另一種可能性之后,又堅決拒絕這種可能性變為現實?!冻峁怼分小皨胍啊笨此瞥鸷抻鹑耍鋵嵤羌啥视酗w翔能力的“蕭朗”,“默”對“蕭朗”不乏崇拜但又充滿疑慮。《武術家》中設定了一套劍譜,練成之后可以生成一個影人,“影人有形而無質,無聲無息,決斗時卻可用劍偷襲,每殺一人,影人則得一點主人之內質,最后主人死而影人存,之后影人就遁入茫茫人世,無從辨查”,但影人一旦聽到某句咒語,“她就會意識到自己是鬼,然后化作飛煙”[3]——這似乎充滿隱喻地說明了變成另一個人所潛藏的危險,而一旦意識到自己其實只是“影”,就會灰飛煙滅變為虛空。
雙雪濤一方面提示出個體生命和現世生活存在的多重可能性,給人想象中的自由選擇的愉悅;另一方面又不時透露出這種選擇可能導致的危險和負累,但一般不指明選擇最終導向的虛無境地。小說給讀者提供的,是一種意識到生活的偶然性和多重可能性后,暫時不去做實際的抉擇,而是停留在這種對自由和自由所帶的負重的初步覺知狀態。在小說集《獵人》的序言中,說:“這些小說是否對他人產生幫助我不知道,實話說,也并非我的目的。”[4]——顯然,干預生活或啟蒙讀者并非其意愿,小說用奇異的故事把讀者吸引過來,為其提供了種種有可能變為現實的想象空間,又悄悄說出其中的危險,這最終使人感到的是一種對自身和生活的興趣,以及隨之而來新鮮的疲憊感?;蛟S作家在此過程中已經享受過某種自由之境,但真正的難題才剛剛被讀者覺知。
注釋
[1]雙雪濤.心臟[A].獵人[C].北京日報出版社,2019:137.
[2]雙雪濤.起夜[A].獵人[C].北京日報出版社,2019:42.
[3]雙雪濤.武術家[A].獵人[C].北京日報出版社,2019:48.
[4]雙雪濤.序[A].獵人[C].北京日報出版社,2019:ii-iii.
作者單位:太原師范學院文學院
(責任編輯魏建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