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秀娟
近幾年,當代中國文論話語體系建設按下了“快進鍵”。這一方面是因為環境倒逼,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西方文論霸權式沖擊,你方唱罷我登場,但并沒有帶來對當下本土文藝實踐的有效闡釋,而是造成所謂文化批評的失語失范;另一方面還因為責任使然,此事體大,屬文之大者,“我思故我在”,沒有“思”,“我”焉何在?焉能與西方或他者對話?學術議程的“快進”蘊含著學界深沉的使命情懷和清醒的責任擔當。由是觀之,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曾軍主編、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學西話:20世紀西方文論中的中國》(以下簡稱《中學西話》)一書面世,其開創性意義和方法論價值就凸顯出來。該著作是由曾軍任首席專家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20世紀西方文論中的中國問題研究”的階段性成果。課題組成員通力合作、攻關克難,取得一系列可觀的研究成果。
一
聚焦透視“中國問題”。構建當代中國文論話語體系,首先要解決的是理論資源問題,因為我們不能隨意去創造,也不能憑空去發展,只能在前人傳承基礎上去創造、去發展;更何況在全球化發展不可逆轉的背景下,不可能存在也不可能構建一個“純中國”的文論體系,它注定必然是適用中國的,同時也是有益于他國的,即它是亦中亦西的或超越中西之別的。[1]這樣來看,其理論資源主要有三方面:一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正確指導,二是對中國傳統文論的繼承創新,三是對西方文論的批判借鑒。[2]三者不能等量齊觀,從從屬上來說,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是主導部分;從轉換難度上來說,傳統文論是“硬骨頭”;從復雜性上來說,西方文論最難剝離。這里單就西方文論來講,就其內涵而言,我們所反思的西方文論也已不是西方視域里的“西方文論”,而是已經中國化的“西方文論”,有幾個重要的標志:它們被譯成了中文;它們被賦予了中國學者的理解;漢語思維已部分影響了對西方文論話語的理解。就其影響而言,形式主義、英美新批評、精神分析、原型批評、讀者批評、結構主義、解構主義、女性主義、新歷史主義、后殖民主義,等等。在中國各有市場,但因其融入本土文藝實踐的程度不同,其影響力也不一樣。與影響力相關聯,這些流派在國內學術圈受到的關注度、被研究的深入度也不一樣。因此,對西方文論本身的再認知、對其在國內傳播情況的再認知,更深一層,對其與中國文藝實踐關系的再認知,就顯得重要且緊迫。
對此,《中學西話》選擇了西方文論中的“中國問題”作為撬起“當代中國文論話語體系建設”的支點,也就是采取了迂回折入的辦法來切入,換個他者視角“看”中國,看“中國問題”在西方文論中如何被表達、被呈現,包括正解和誤讀,這就形成了“他看我,我知道他在看我,我知道他‘何以然在看我”這樣一個視角疊影、環繞、包圍、擊穿的關系,從而更清楚地發現“中國問題”和西方文論相互之間的價值;更重要的是,發現西方文論對于當下中國文論話題體系建設的價值。依照這樣的思路,該書分析了西方文論觀照和研究的中國問題的兩種形態:“以理論化形態出現的中國問題”和“以非理論化形態出現的中國問題”,并從西方文論與中國問題兩者的關系角度,將西方文論中的中國問題分成了兩類:“內在于西方文論中的中國問題”和“外在于西方文論中的中國問題”。這樣,就從他者視角,為讀者編排了一次西方文論中的“中國問題”之旅、具有“異國情調”的中國文化之旅。
超越傳統開展深度“對話”。該著作提出,需要全面升級中西文論的“對話主義”研究方法:超越“刺激—反應”模式,采取“需要—選擇”模式;超越單向的“影響—接受”模式,采取雙向的“折返—出入”模式;超越“比較—對立”模式,采取“對話—共識”模式。[3]6-9這是一種卓越理性的思考,也是一個務實管用的方法。舉例來說,采取“需要—選擇”模式就可以更好地理解“西學東漸”和“東學西漸”?!拔鲗W東漸”并不是“西學”刺激,“東方”反應,以為在“西學東漸”中,西學扮演著“強勢”角色,中方“弱勢”,只能被動反應,而事實是在“西學東漸”中發揮主體性作用的,恰恰是我們中國學者自己,經過試驗、實踐,哪些能夠接受,哪些被拒之門外,中國學者是可以選擇的。同樣的道理,“東學西漸”也不是中國的文學藝術和思想學術被譯介到世界,就實現了文化走出去,就以為有了“文化自信”和“文化優越感”了,其實中國文化只是在西學需要解決自身問題時被選擇的時候才會被接受。[3]7應該說,“需要—選擇”模式是更符合各方接受實際的。而隨著“東學西漸”和中西文化交流日益頻繁,西方學者將會不斷增加其直面“真實的中國問題”的比例。筆者以為,隨著不同的主體加入“對話”,對話的形式和方法也將會升級,它自身也會呈現一種開放的、包容的格局。
方法論的升級內蘊著學術主體的自信。當人們回過頭來看新時期以來的文學文藝時,會覺得不少人失去了自己的定力,變成了追新逐后、俯仰于外來思想潮流與社會時尚的墻頭草,喪失文藝審美的本位立場,喪失對學術真理和詩性正義的追求,喪失一個學者的學術人格與主體自我。[4]但當回首20世紀80年代的環境時,我們也會發現,其時包括文藝在內,我們各方面百廢待舉、奮力追跑,而西方包括文藝在內不斷試鮮、戲潮逐浪,遂造成了我們“現代化就是西方化(甚至是美國化)”的片面認識。內因決定外因,如此說,并不是為當時的文化批評“集體失語”開脫,而是從另一個角度給予當時的社會環境一瞥。但伴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我國的綜合國力持續增強,國人(包括大批學者)也頻繁走出國門,我們也開始用打量的眼光看多彩的、差異化的世界,學者們也開始了反思自省、奮發圖強,內心覺醒、動力煥發,學術主體自信慢慢開始有了、堅定了,胸中有丘壑,落筆筑山河。該書的作者隊伍是具有清醒使命的學者團隊,著作列出了三類與“西方文論中的中國問題”相關的研究主體:西方文論家、海外漢學家、中國學者自身,其出發點和目的是不一樣的。顯然,中國學者是“西方文論中的中國問題”的研究主體,目的在“經由世界,研究中國”,就是重估和反思西方文論知識的生產方式及其理論意義和價值,重建當代中國文論的主體性,體現作為“世界的中國”在文論知識建構中的獨特價值。
二
《矛盾論》和《實踐論》是毛澤東的兩部重要的哲學著作,指導了中國革命實踐,也影響到了西方社會,特別是西方的左翼學者?!吨袑W西話》展開了對以這兩部著作在西方的影響為核心認知的“毛澤東美學”的認知測繪。該書梳理了毛澤東的思想對布萊希特、薩特、波伏娃、阿爾都塞、馬爾庫塞、雷蒙·威廉斯、詹明信、德里克、齊澤克等的影響,分析了其理論形成過程中毛澤東的思想或中國現實問題或中國文化因子的“中國元素”的成分,并指出了其中創造性的解讀和浪漫想象的成分,甚至基于研究者立場而伴隨的不可避免的誤讀和扭曲,從而凸顯了被遮蔽的中國毛澤東文藝思想中極為獨特的聲音。比如,馬爾庫塞就從“文化革命”的角度重新理解了19世紀末期到20世紀以來的現代主義藝術思潮,認為藝術和美學形式的變革體現了“藝術的政治潛力”,認為無產階級藝術具有充分的“否定性力量”;他高度評價中國革命文藝時期的流動劇院:“中國的戲劇并不在一個‘游戲的世界里進行演出;它是革命事件的一部分,反映了演員和戰士的同一性:演出空間和革命空間的統一?!?sup>[5]57西方文論家的這些“獨特”的學術研究,在80年代隨著他們著作的譯介和傳播開始進入當代中國文論話語體系的內部,并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如布萊希特的戲劇理論、薩特的“介入”思想、阿爾都塞的辯證法、馬爾庫塞的解放美學、雷蒙·威廉斯的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詹明信的政治無意識、德里克的后革命,等等。這是一種折返影響。通過對西方“毛澤東美學”與中國“毛澤東文藝思想”的平行比較、影響研究以及對中國的“折返影響研究”,《中學西話》既引領讀者聽到了他者的獨特聲音,也指出了他者研究“中國問題”中的一種傾向:如果說長期以來,毛澤東的思想對西方左翼思潮的影響主要是正向激勵,西方左翼學者也主要是以“同情之理解”的方式來汲取毛澤東思想和作為“他山之石”的中國問題的思想啟迪甚至是精神支撐的話,那么,西方左翼學者對毛澤東和當代中國問題的態度則經歷了從20世紀70年代之后的沉默,到80年代之后的隔膜,再到90年代之后尤其是21世紀以來的質疑,西方“毛澤東美學”正在發生重大而深刻的變化。這值得我們關注。[5]60筆者以為,這是對“我”對“他者”的影響上的一種可貴的理論清醒。
文化因交流而多彩、因闡釋而豐富,古代中國的思想文化也在西方現代思想家那里得到回響,并促進他者以此為支撐點,構建他們對中國的想象圖景。比如,作為精神分析哲學家的齊澤克,其哲學思路和思想觸角就伸向了代表古代中國文化的儒道思想。他研究了“莊周夢蝴蝶”的意象,其方法是采用弗洛伊德的夢理論、拉康的幻象理論進行闡釋,認為現實中的莊子一直在思考如何擺脫物役,讓身體和精神都達到自由的狀態,而自在飛舞的蝴蝶就是莊子可以統一自己生活世界的一個象征物,即幻象,沒有這個幻象,渴望逍遙游的莊子就飛翔不起來。換言之,人成為主體,就需要幻象,需要鏡像中的他者,才能建構起屬于自己的統一現實感。齊澤克還從精神分析的意識形態角度對儒家文化進行了解讀,認為面對春秋時期社會的分裂,孔子選擇倒退回周及其以前的“黃金時代”,努力恢復過去的禮樂傳統和等級制度,這是不可實現的意識形態幻象。《中學西話》肯定了齊澤克對儒道文化闡釋的合理成分,同時也認為他對莊子、孔子等先秦諸子文化的解讀,表明了中國形象及其文化對西方人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在他們的眼中是具有古老文明的神秘之地;又表明齊澤克等有意無意從西方中心論觀點來看待中國。“中國存在的價值就在于成為西方文化的鏡像投射之物,成為西方價值的反射物,而根本不看真正的中國是什么,也難以接受中國從他者轉變為主體,來講述中國自己的故事。一旦中國展示了真實的狀況,恐怕有些西方中心論者的文化幻象構架會受到嚴重的打擊。”[6]這說明西方學者很難超脫其根深蒂固的“西方文化中心論”立場和主體—他者、西方—中國的鏡像關系框架來解讀中國,以至于發生認知錯位,甚至是誤讀。而要改變西方人的看法,首要的還是在于我們自己主動講好中國故事,展示真實的中國。而這,在我們國家和平崛起、走向民族復興的偉大征程中顯得非常重要。
三
在文論迭代中進行原始性創新。構建中國當代文論話語體系,不可避免地涉及原創性問題,這也是衡量其體系建設成功與否的一個重要標準。而在我國學術界,“原創性”問題已成為一種“原創焦慮”。但筆者以為,有焦慮、有期待,總是好的價值取向,而更為重要的是,在原創性面前,還是努力保持平和的心態,立足于己、實事求是,直面問題短板,不斷開拓進取。在這個過程中,不苛求“從0到1”,盡可能追求“從1到2、3、4……”既不把原創性神秘化,以為原創性不管怎么努力也不可得;也不把其簡單化,不去研究,不去求索,不下苦功,坐等天上掉“餡餅”。也可以像開發網絡產品那樣,開展迭代創新,不斷對產品進行修復、更新、完善,不斷地滾動發展,假以時日,由量變到質變,成果亦相當可觀。由此來看,《中學西話》既取得了相當的成績,比如,創新了思維,提出了“西方文論中的中國問題”這一研究路徑,也提出了一些新的研究范式和概念,還拓寬了研究領域,等等。一批卓越的學者在做一些開拓性的工作,深入其中,跳出其外,追求平視,雙向對話,刷新了認知視野,不斷推出階段性成果。
在互動中增加互文價值。借鑒中國古代文論的“互文”修辭手法,筆者以為,“西方文論中的中國問題”這一課題,具有很強的互文性價值。誠如論者所言:“不同文化、文學領域的差異性,并不意味著異域理論對于本土問題普遍缺乏可資借鑒的闡釋效力,而是更倚重本土研究者借鑒水平與創新能力。”[7]現在,以專業主義和專業精神直面我們的問題和短板,系統梳理、發掘和整合西方文論中的“中國問題”,既領略西方文論家的哲思和智慧,也采擷“中國問題”之于他者的“已鑒”和之于我們的“未思”,并提取兩者交融之時的火花照亮當下文論建設的價值。應該說,這行為本身就是一次有價值的對話、一次勇于走出去的挑戰之旅。
另外,筆者以為,該書在分析每個論題時,在章節后若能附上一兩篇西方文論家的相關學術文章或者片段,將更能幫助讀者了解所涉及的西方文論家,也更能幫助讀者把握本論題的主旨,增加科研成果的傳播價值,這也算是一種互文價值吧。誠然,當前的這本著作,只是課題的階段性成果,相信隨著研究的不斷深入、精進,將會結出更多更豐碩的果實,進一步彰顯助推當代中國文論話語體系建設的實力擔當。
注釋
[1]曾軍.文論話語體系需要超越中西之別[N].社會科學報,2016-6-20.
[2]2015年10月24日至25日,中國中外文藝理論學會第十二屆學術年會暨“當代中國文論的話語體系建構”學術研討會在武漢舉行,會議達成了“當代中國文論的話語體系建構,既離不開對傳統文論的繼承創新和對西方文論的批判借鑒,更離不開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正確指導”這一共識。參見2015年10月27日中國社會科學網,記者郝日虹《建構當代中國文論話語體系正當其時》。
[3]曾軍.中學西話的“對話主義”研究視野[A].曾軍.中學西話:20世紀西方文論中的中國[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
[4]譚好哲.40年來中國文論話語體系建設的反思[J].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6).
[5]曾軍.《矛盾論》與西方左翼思潮中的“毛澤東美學”[A].曾軍.中學西話:20世紀西方文論中的中國[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
[6]韓振江.蝴蝶:齊澤克的古代中國鏡像[A].曾軍.中學西話:20世紀西方文論中的中國[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183.
[7]余岱宗.中國文論的原創焦慮與闡釋優化[N].中國社會科學報,2017-7-3(4).
作者單位:湖北大學
(責任編輯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