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我國《民法典》的推介和輸出*

薛 波

(深圳大學法學院，廣東 深圳 518061)

一、推介和輸出《民法典》的時代背景和戰(zhàn)略意義

2020年上半年以來，由于新型冠狀感染的肺炎(以下簡稱COVID-19(1)世界衛(wèi)生組織2020年1月12日正式將其命名為“2019冠狀病毒病”即COVID-19。其中，COVID是冠狀病毒的英文詞組縮寫，“CO”代表Corona(冠狀)，“VI”代表Virus(病毒)，“D”代表Disease(疾病)，“19”代表疾病發(fā)現(xiàn)的年份2019年。由于引發(fā)該肺炎的冠狀病毒與引發(fā)SARS的冠狀病毒具有高度親緣性，國際病毒分類學委員會將其命名為“SARS-CoV-2”。)疫情肆虐全球，域外“反華”勢力高漲，惡意詆毀、污名化中國的言論層出不窮。2020年2月3日，美國《華爾街日報》文章標題稱中國為“東亞病夫”，引發(fā)軒然大波；2020年2月1日，德國發(fā)行量最大的嚴肅時政類周刊《明鏡》刊用“新型冠狀病毒：中國制造”的文章；法國某報紙在頭版位置刊發(fā)類似“大字報”文章，還用“黃色警告”這樣具有種族歧視的語言，并配發(fā)一名女性佩戴口罩俯瞰北京市的圖片；北歐丹麥出現(xiàn)了辱華漫畫抹黑中國的國際形象。有部分國外學者撰文稱中國的COVID-19疫情數(shù)據(jù)造假，感染人數(shù)造假，疑似病例造假，死亡率造假。COVID-19疫情發(fā)生后中國的野生動物市場重新開張，繼續(xù)將蝎子、蝙蝠作為傳統(tǒng)中藥買賣交易，中國政府沒有兌現(xiàn)關閉野生動物交易市場的承諾。更有大肆報道某些嘩眾取寵的律師起訴中國的新聞，指責中國輸出假冒偽劣物資，實施“掠奪性”援助，以此營造保護本國工業(yè)不受中國制造沖擊的輿論氛圍。美國、德國、英國、意大利、澳大利亞、印度、埃及等國更是頻繁叫囂向中國“追責索賠”，全方位、多角度誣陷中國的目的是把COVID-19疫情責任推卸給中國。2020年4月27日，美國原總統(tǒng)特朗普在新聞發(fā)布會上宣稱，應當對中國COVID-19疫情早期的應對情況展開獨立調查，美國白宮帶頭要求將行政文件里病毒的名字都改成“武漢病毒”。污名化操作的背后實質是借病毒“武漢源頭說”甩鍋給中國，以達到“禍水東引”、轉嫁國內抗疫不力責任之目的。

面對西方部分國家污名化的態(tài)度和做法，中方外交部發(fā)言人多次澄清，中方始終秉持公開、透明、負責的態(tài)度，及時對外披露信息、積極開展合作，為全球抗疫斗爭作出了卓越和突出的貢獻。據(jù)外交部發(fā)言人介紹，中國先后向全球82個國家和世衛(wèi)組織、非盟提供了援助，向127個國家和4個國際組織提供了抗疫物資援助，向世界衛(wèi)生組織捐款高達5000萬美元。中國主動推出COVID-19疫情防控網(wǎng)上知識中心，在線分享COVID-19疫情防控科普、培訓視頻、最新技術指南和研究成果，獲得了全球20萬人的關注；專門建立國際合作專家?guī)欤芗M織具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的權威公共衛(wèi)生和臨床專家，向全球180多個國家、10多個國際和地區(qū)組織分享經(jīng)過中國實踐檢驗的防控措施、診療方案和技術經(jīng)驗。中國和世界衛(wèi)生組織共享COVID-19全基因序列，第一時間甄別病原體，與大部分COVID-19疫情嚴重國家召開多場視頻會議，分享抗疫經(jīng)驗，甚至還向COVID-19疫情最嚴重的意大利、西班牙等國派遣了大批醫(yī)療隊，奔赴COVID-19疫情一線幫助抗疫救危。中國在自身COVID-19疫情得到有效控制后積極幫助他國抗疫，展現(xiàn)了大國擔當，履行了大國責任。

“疫情就是一面照妖鏡”。以美國為代表的部分資本主義國家和媒體對中國抗疫的極端詆毀、污蔑和誤解，除中西意識形態(tài)和經(jīng)濟、社會、文化、宗教基礎不同外，核心原因更在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對中國國家和社會的治理方式和治理邏輯相當陌生，對中國的制度文明建設以及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缺乏直觀認識和了解。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的出臺不啻為中西雙方展開溝通和對話的“一劑良藥”。作為“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民法典》不僅具有法技術層面的意義，亦承載著十分重要的歷史、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功能。第一，《民法典》是中國法制現(xiàn)代化的演進史。近代中國，積貧積弱。西法東漸以降，從1911年的《大清民律草案》到2014年啟動民法典編纂，一百多年間，總計九次啟動民法典編纂工作，草擬過11稿民法典草案(2)郝鐵川.中國民法典起草的歷史(下)[N].法制日報，2016-07-13(007).。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分別于1954年、1962年、1979年、2001年、2014年五次啟動民法典編纂，期間歷經(jīng)坎坷劫波，難以盡言(3)梁慧星.中國民法學的歷史回顧與展望[J].望江法學，2007，(1):1。民法典編纂史就是中國法制現(xiàn)代化的演進史。第二，《民法典》是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的制度支撐和法治保障。法治是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重要依托(4)馮玉軍.法治是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重要依托[N].光明日報，2019-12-06(11).。在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目標的實現(xiàn)中，依法治理是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民法典》在這一過程中扮演了異常關鍵的角色，它通過對私權的宣示、保護和對公權力限制方面的制度設計，為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提供制度支撐和法治保障。第三，《民法典》是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建設的基本法。市場經(jīng)濟的本質是法治經(jīng)濟，各類市場主體產權的確認和保護、交易自由原則的提倡和鼓勵、交易風險的防范和控制、違約和侵權責任的分擔，均和民法息息相關。我國發(fā)展到現(xiàn)階段亟需通過《民法典》形式將市場經(jīng)濟建設的成果確認和鞏固下來。第四，《民法典》是改革開放以來民事立法成就的凝練和總結。改革開放40年來，我國最高立法機關陸續(xù)頒布了《民法通則》《擔保法》《合同法》《物權法》《侵權責任法》《收養(yǎng)法》《繼承法》《婚姻法》等一系列的民事單行法。為保障這些民事單行法的實施，最高人民法院還陸續(xù)頒布了規(guī)模龐大的民事司法解釋和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群體(5)柳經(jīng)緯.當代中國私法進程[M].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3.66.。我國此次《民法典》編纂正是基于這些單行法及司法解釋的基礎上編訂纂修完成的。第五，《民法典》是中國私法文化和民族精神的濃縮。《民法典》因其對社會生活影響的廣泛性和深刻性，承載著一個民族共同的文化記憶，彰顯著這個民族鮮明的精神特質(6)徐雋.編纂凝聚中國智慧的民法典[N].人民日報，2020-01-07(05).。“正德、利用、厚生、惟和”這些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在《民法典》中得到了突出體現(xiàn)(7)謝鴻飛.中國民法典的生活世界、價值體系和立法表達[J].清華法學，2014，(6)：17-33.。典型如，《民法典·合同編》借貸合同部分規(guī)定禁止放高利貸(第680條第1款)、《民法典·婚姻家庭編》設置離婚冷靜期(第1077條)、《民法典·物權編》專章規(guī)定居住權(第十四章第366條—371條)等等。第六，《民法典》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法律載體。作為《民法典》編纂的精神引領，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到了我國《民法典》的條文設計和制度構建的全過程。例如《民法典》鼓勵見義勇為，明確因自愿實施緊急救助行為造成受助人損害的，救助人不承擔民事責任(第184條)；規(guī)定對英雄烈士姓名、肖像、名譽、榮譽的保護(185條)；增設好意同乘(第1217條)、禁止霸座的規(guī)定(第815條)，倡導構建和諧、文明、誠信、友善的社會。

按照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關于形式理性和實質理性區(qū)分的思想，歐洲的法律具有邏輯性和形式理性的特征(8)[德]馬克斯·韋伯.論經(jīng)濟與社會中的法律[M].張乃根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61.62.。自羅馬法以降，民法即具備“形式理性”特征。19世紀歐洲大陸法國、德國、瑞士、奧地利等老牌資本主義國家興起的民法法典化運動，使民法的“形式理性”特征得到了集中的呈現(xiàn)。通過對《民法典》體例編排、內容設計、概括條款、術語表達等一系列設計，體現(xiàn)出強烈的精確性、可計算性和可復制性，最終使《民法典》能夠跨時空、跨地域傳播，成為溝通國家和地區(qū)之間法制文明和文化交流的“橋梁”和“紐帶”。

在全球抗疫形勢依然十分嚴峻、中西文明和意識形態(tài)對峙和沖突加劇的背景下，推介和輸出中國《民法典》可謂恰逢其時，具有十分重要的時代價值和戰(zhàn)略意義：第一，推介和輸出《民法典》是增進國家與國家之間理解和互信的重要途徑。《民法典》的全部內容無外乎社會生活的記載和總結，它必然要展現(xiàn)中國人生活世界的重要部分，呈現(xiàn)中國人的重要社會交往規(guī)則和實踐理性(9)謝鴻飛.民法典編纂的法治意義[EB/OL].(2019-11-30)[2020-03-15].http://iolaw.cssn.cn/xxsz/201807/t20180706_4660683.shtml.。我們推介和輸出中國《民法典》，就是推介和輸出中國社會的交往規(guī)則和實踐理性，推介和輸出中國的民族形象和精神氣質。讓世界認識中國、了解中國，了解中國國家的治理邏輯和治理思路，了解中國的私法制度和私法文明，藉此增進國家與國家之間的理解和互信。第二，推介和輸出《民法典》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的現(xiàn)實需要。中國自2001年加入WTO至今已逾20年，2010年中國的GDP總量躍居世界第二位，2013年成為世界第一大貨物貿易國，成為全球120個國家的第一貿易伙伴，進出口總額達4.16萬億美元，約占全球貿易總額的12%(10)申現(xiàn)杰、肖金成.國際區(qū)域經(jīng)濟合作新形勢與我國“一帶一路”合作戰(zhàn)略[J].宏觀經(jīng)濟研究，2014，(11)：30-38.。當今世界，以電子商務、大數(shù)據(jù)、區(qū)塊鏈、人工智能等為代表的新科技技術日新月異，正在重塑著市場經(jīng)濟的運行邏輯，中國已經(jīng)完全融入經(jīng)濟全球化和一體化的浪潮，世界需要了解中國市場經(jīng)濟的最新發(fā)展，中國亦有必要向世界分享自己市場經(jīng)濟建設的成就。《民法典》作為市場經(jīng)濟建設的基礎法律，凝結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建設的經(jīng)驗和共識。我們推介和輸出《民法典》就是向世界展示和分享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市場經(jīng)濟建設的經(jīng)驗和成就。第三，推介和輸出《民法典》是推進當代中國政治文明建設的題中之義。2013年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一帶一路”倡議，致力于在一帶一路成員國之間打造一個政治互信、經(jīng)濟融合、文化包容的利益共同體、命運共同體、責任共同體。人類社會成為一個休戚與共的共同體已經(jīng)成為共識，各國之間的聯(lián)系和依存程度日益加深，但同時亦共同面臨著糧食短缺、氣候變化、資源短缺、環(huán)境污染、人口爆炸、網(wǎng)絡攻擊、疾病流行、跨國犯罪等全球非傳統(tǒng)安全問題。所謂“文明新舊能相益，心理東西本自同”。在全球共同抗疫這一特殊的時代背景之下，世界各國有必要本著不同文明之間相互借鑒、合作共贏和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態(tài)度，尋求人類的共同利益和共同價值。推介和輸出《民法典》，就是和世界各國凝聚價值共識，探尋人類生存和人類文明發(fā)展的重大議題。

二、《民法典》推介和輸出的比較法考察

推介和輸出《民法典》絕非空穴來風，而是具有深厚的比較法基礎。域外民法典輸出和傳播歷史悠久，為我們提供了多元的參照范例和借鑒樣本。眾所周知，近代民法濫觴于羅馬法，追溯民法典輸出的源頭，最早在世界范圍內得到廣泛傳播的是羅馬私法。公元6世紀，由羅馬皇帝優(yōu)士丁尼完成的《優(yōu)士丁尼法典》《法學階梯》《學說匯纂》(Codex Digesta，Institutiones)三部法律法規(guī)的匯編亦被稱為“Codici”，最終確定了在羅馬法系中法律術語的含義為“法典”。19世紀末，法、德、奧地利等老牌資本主義國家掀起的近代民法法典化運動，在全面繼受和發(fā)展羅馬私法體系的基礎之上形成了所謂的“民法法系”或者“大陸法系”。(11)魏磊杰、王明鎖.民法法典化、法典解構化及法典重構化——二百年法典發(fā)展歷程述[A].易繼明.私法(第1輯)[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59. 周柟.羅馬法原論(上冊)[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18.

《法國民法典》作為近代民法法典化運動中第一部資本主義國家的民法典，自19世紀以來的近一個世紀，其一直占據(jù)領導地位。《法國民法典》緊隨拿破侖的軍旗搖曳，風靡于歐洲各國(12)[日]大木雅夫.比較法[M].范愉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189.。其不僅傳播給了歐洲的拉丁民族，影響還遍及東歐、中美、南美洲甚至北美許多地區(qū)(13)[德]K·茨威格特,H·克茨.比較法總論[M].潘漢典等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7.187.。比利時、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荷蘭、瑞士、德國、羅馬尼亞、俄羅斯、土耳其、美國及許多拉美國家均深受其影響(14)沈宗靈.二戰(zhàn)后美國法律對民法法系法律的影響[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5，(5)：230-231.。1838年的《荷蘭民法典》在體例結構和內容上與法國模式極為接近，1837年意大利都靈的《阿爾貝蒂諾法典》、1819年拿波里的《波旁法典》以及1865年的《意大利民法典》均仿效《法國民法典》制定。1832年的《俄羅斯帝國法令全書》(1917年失效)的民法部分以《法國民法典》為藍本。1869年的《土耳其民法典》、1864年的《羅馬尼亞民法典》、1867年的《葡萄牙民法典》、1889年的《西班牙民法典》以及1880—1950年間制定的保加利亞法律也都以法國法為基礎。1949年的《埃及民法典》效仿《法國民法典》，隨后敘利亞(1949)、伊拉克(1953)、利比亞(1954)、索馬里(1973)和阿爾及利亞(1975)效仿埃及制定了民法典。突尼斯和摩洛哥的債法和合同法以法國法為基礎(15)[意]羅道爾夫·薩科.比較法導論[M].費安玲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292、293.。美國1806年的《路易斯安娜民法典》和1866年的《魁北克民法典》亦深受法國民法典之影響。據(jù)統(tǒng)計，《法國民法典》直接或間接影響的政治實體超過45個，可謂近代以來最有影響力的民法典之一。

《德國民法典》深受歷史法學派精神的浸潤和錘煉，制定工作前后歷時23年，雖然《德國民法典》的被繼受程度遠遜于一百年前的《法國民法典》(16)原因有二：一是在19世紀所有非普通法系國家已經(jīng)完成了民事法律編纂，尋求繼受外國法律的需求不夠強烈；二是《德國民法典》高度抽象化和概念化的特點，使國外人們覺得它是德意志學術的典型產物，難以在異邦土壤生根。[德]K·茨威格特,H·克茨.比較法總論[M].潘漢典等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7.285.，但是在生效后的數(shù)十年，亦對遠非和德國毗鄰的國家產生了有力影響，前蘇聯(lián)個別加盟共和國實施的一些民法典在形式、結構、內容上多與《德國民法典》接近。1940年頒布的《希臘民法典》的體例結構和《德國民法典》一致，總則部分之后是債法、物法、家庭法和繼承法，總則內容亦基本與《德國民法典》第一編相同，債法中有3/4的規(guī)定出自《德國民法典》(17)[德]K·茨威格特,H·克茨.略論德國民法典及其世界影響[J].謝懷栻譯.環(huán)球法律評論，1983，(1)：289.。在亞洲，暹羅王國(即泰國)1924年至1935年間引入的民法典除家庭法和繼承法之外，亦主要取自《德國民法典》，僅僅在文字形式上略作改進(18)[德]K·茨威格特,H·克茨.略論德國民法典及其世界影響[J].謝懷栻譯.環(huán)球法律評論，1983，(1)：289.。日本1890年頒布的舊民法以《法國民法典》為藍本，但頒布后即遭到“延期派”(19)日本1889年在舊民法公布之前就出現(xiàn)了反對意見。1890年舊民法頒布后反對和擁護意見對峙，形成了以法國法學派為中心的“斷行派”和以英國歷史法學派為中心的“延期派”，前者主張立即施行舊民法，后者主張延期施行，然后進行改廢，此即日本法制史上著名的“法典爭論”。謝懷栻.外國民商法精要[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125.的激烈反對，1891年穗積八束在《法學新報》(當時日本反對派的機關黨報)發(fā)表了“民法出而忠孝亡”的雄文，導致舊民法施行被延后，重新起草新民法。1898年施行的新民法改采《德國民法典》第一草案為學習對象，分總則、物權、債權、親屬、繼承五編。自清末維新變法以降，中國一開始制定民法典就深受德國法的影響。大清宣統(tǒng)三年(1909年)編纂的《大清民律草案》完全采用《德國民法典》五編制體例。1930年頒布的《中華民國民法》的立法體例亦和《德國民法典》完全一致，立法原理和素材也主要源自德意志法系。參與立法的梅忠協(xié)先生曾喟嘆：“現(xiàn)行民法，采自德國立法例者‘十之六七’，采自瑞士立法例者‘十之三四’……”(20)梅仲協(xié).民法要義[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初版序.，不是照賬謄錄，便是改頭換面(21)謝懷栻.外國民商法精要[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125.。影響之深，可見一斑。

1907年的《瑞士民法典》一改《德國民法典》過度概念化和體系化之弊病，以清晰分明、相對有余地的體系、簡潔通俗的語言在國外廣受重視。在20世紀私法法典化諸國之中，幾乎沒有一個立法者不在其新的民法典編纂過程中(如意大利和希臘)或者在其現(xiàn)行法改革中參照瑞士的經(jīng)驗。《瑞士民法典》頒布后，在德國甚至有意見提出廢除《德國民法典》，由瑞士法典取代(22)[德]K·茨威格特，H·克茨.比較法總論[M].潘漢典等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7.315.。1922年土耳其在凱米爾·阿塔圖爾克(23)凱米爾—澤基馬爾，全名為加茲·穆斯塔法·凱米爾·阿塔圖爾克(Ghazi Mustafa Kemal Ataturk)。是1919—1923年土耳其民族解放運動的領袖，著名的軍事家、政治家、思想家，亦是土耳其共和國第一任總統(tǒng)。龐春娟.凱米爾與凱米爾主義[J].廊坊師專學報,1994,(1):27-30.的領導下建立共和國后，瑞士的法典編纂(包括債法)差不多完全未予改動，于1926年作為土耳其的新民法典被引入。這一繼受將土耳其數(shù)百年來適用的伊斯蘭習慣法徹底廢棄(24)[德]K·茨威格特、H·克茨.比較法總論[M].潘漢典等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7.235.。

上述各國民法典的輸出和傳播給我們提供了多元的參考樣本，我們可以得出兩點基本的認識：第一，民法典的域外輸出大致包括兩種類型：一種是后發(fā)國家為了實現(xiàn)趕超目標、變法圖強地主動引進(如日本)；另一種是殖民國強力輸出后的被動接受(如荷蘭)，對此，我們應當仔細甄查和辨別。當今世界是一個文化多元、價值多元、選擇多元的社會，以制度輸出為“名”行文化殖民之“實”的做法早已經(jīng)被歷史所唾棄。我們在推介和輸出中國《民法典》時，理應去其糟粕、取其精華。第二，大陸法系民法典的域外輸出屬于一種普遍的文化移植和文化傳播現(xiàn)象。民法典作為一國私法制度的集大成者，體現(xiàn)著一國的歷史傳統(tǒng)和私法風貌。民法典的域外輸出和傳播促進了不同國家、不同地區(qū)、不同文明之間的互惠和交流，無論是自主制定一部《民法典》抑或是被動接受，均有助于形塑該國的私法傳統(tǒng)。

三、《民法典》推介和輸出的方法建言

盡管現(xiàn)代社會處于一個萬物互聯(lián)的網(wǎng)絡化、數(shù)據(jù)化、智能化時代，通訊工具的發(fā)達和傳播手段的多樣為《民法典》的輸出和交流提供了便利條件，但是作為一項重大政治活動和外交活動，為保障《民法典》推介和輸出工作的質量及其嚴肅性，筆者認為，有必要及時成立《民法典》推介宣講團/使團，專職負責《民法典》的域外推介和宣傳工作。《民法典》推介宣講團/使團的具體構想如下：第一，設立依據(jù)。依據(jù)《民法典·總則編》《民法典·物權編》《民法典·合同編》《民法典·人格權編》《民法典·婚姻家庭編》《民法典·繼承編》《民法典·侵權責任編》七編的體例設計，抽調負責各編起草工作的核心專家和該領域最擅長的學者和實務專家組成。第二，機構性質。宣講團/使團為專職負責《民法典》推介和輸出工作的臨時機構和專設機構。第三，牽頭單位。由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牽頭設立，由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中國法學會、司法部、中國社會科學院五家單位協(xié)助配合。這五家單位作為民法典編纂工作的參加/協(xié)助單位，幾乎匯聚了全國民商法領域最頂尖的學者，均深度參與到了《民法典》編纂過程中，對《民法典》的起草背景、體例結構、條文脈絡、主要爭議、規(guī)范配置、語言特點等比較熟悉。第四，人員構成。以參與《民法典》立法工作五家協(xié)助單位的學者以及最高人民法院的實務專家為主干，同時兼收部分商務界人士參與。關于人員名單的確定方法，建議先采用“個人自薦+單位推薦”的方式確定初選人員名單后，報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篩選確定最終的人員名單。之所以采用“學者+實務專家+商務界人士”這種多元化的人員構成方式，主要原因在于我國《民法典》編纂組織體制的獨特性。眾所周知，《德國民法典》歷經(jīng)薩維尼及其繼受者普赫塔、海塞、耶林、溫德沙伊德等為代表的歷史法學派長期的學術錘煉和浸潤而成。《瑞士民法典》則屬于法學家歐根·胡貝爾的個人杰作，1892年瑞士聯(lián)邦司法與警察部委托其起草《瑞士民法典》，幾乎由其一個人獨立完成(25)謝懷栻.外國民商法精要[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124.。我國《民法典》編纂完全不同于《德國民法典》和《瑞士民法典》，整個編纂過程自始至終秉持“開門立法”的方式，廣泛匯聚社會各界意見。自2018年8月伊始，《民法典》各分編開始提請全國人大常務會審議，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共7次公布各分編和民法典草案，累計收到410349位網(wǎng)名提出的951607條意見(26)黃薇.民法典，護航美好生活[N].人民日報，2020-05-19(19).，2019年全國人大代表提出的32件涉及民法典編纂的議案全部被吸收(27)中國人大網(wǎng).這些代表議案涉及修改土地經(jīng)營權、住宅建設用地使用權、宅基地使用權等相關規(guī)定，增加住房租賃保障的相關規(guī)定，明確網(wǎng)約車侵權責任，完善夫妻債務規(guī)則，明確非法收養(yǎng)的法律責任，修改個人信息保護等相關規(guī)定[EB//OL].(2020-02-05)[2020-03-16].http://www.npc.gov.cn/npc/c35174/mfdgfbca.shtml.。我國《民法典》不是“學者立法”和“教授立法”的產物，而是科學立法、民主立法、依法立法的典范。第五，經(jīng)費來源。宣講團/使團專家的費用包括出訪的交通費、伙食費、資料費、公雜費等，建議一體納入當年度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委會的預算開支，由國家財政統(tǒng)一撥核、統(tǒng)一支付。當然亦不排除個別大型商務企業(yè)基于企業(yè)社會責任擔當和企業(yè)社會形象之考慮的自愿資助，宣講團/使團費用來源可采用多元化的形式。第六，主要任務。參與國際法學界學術研討會、討論會、論壇、高峰論壇，開展與世界各國法學界的學術交流和學術研討。推介和宣傳我國《民法典》的形式過程、組織體制、體例結構、內容創(chuàng)新、主要特色等。第七，工作目標。擴大我國《民法典》的影響力和輻射力，讓世界了解中國私法制度建設的成績以及為世界民法發(fā)展所做的貢獻和努力，促進中國和世界各國尤其是“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文化溝通和文化交流。第八，推介范圍。主要包括“一帶一路”沿線各國及美、德、法、日、意、加、澳等西方主要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第九，存續(xù)期間。原則上不宜過長，為半年到一年左右為宜，待宣講/推介任務完成后自行解散。

四、推介和輸出《民法典》的誤區(qū)澄清

推介和輸出中國《民法典》必須要傳遞出足夠的善意和誠意，這樣才有可能得到更廣泛的接受和認可。《民法典》的推介和輸出需要謹防五大可能的誤區(qū)。

(一)推介和輸出《民法典》不表明《民法典》質量的精良。推介和輸出中國《民法典》不表明中國《民法典》就一定優(yōu)于《法國民法典》《德國民法典》《奧地利民法典》《瑞士民法典》《日本民法典》等大陸法系經(jīng)典民法典，更不是要和這些世界經(jīng)典民法典一較高下。自清末維新變法以來，我國民事立法長期效法法國、德國、瑞士、日本等大陸法系的民事立法。這些國家的民法典為我國歷次民法典編纂提供了寶貴的經(jīng)驗，是世界法制文明寶庫中的瑰寶，亦是人類制度文明史上的美麗浪花，值得我們尊重、欣賞并且長期借鑒和學習。眾所周知，民法典作為行為規(guī)范和裁判規(guī)范的統(tǒng)一體(28)鄭玉波.民法總則(修訂11版)[M].黃宗樂修訂.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11.，其適用對象主要是自然人、法人、非法人組織等民事主體及法院等法律適用機關。因此，中國《民法典》質量的優(yōu)劣需要民事活動參與者、法官、檢察官、律師、仲裁員等法律適用者群體去判斷，最終需要歷史去做出評判。推介和輸出《民法典》不能建立在對《民法典》過度自信甚至是自傲自負的基礎上，《民法典》的頒布不過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后續(xù)對《民法典》的解釋適用和相關配套建設任務十分繁重，中國私法現(xiàn)代化依然“路漫漫其修遠兮”。

(二)推介和輸出《民法典》不等于簡單的知識輸送。我國《民法典》的推介和輸出不能止步于簡單介紹《民法典》的編纂過程和條文內容，應當透徹地向域外民法學界講清楚中國《民法典》對世界民法的揚棄和發(fā)展以及主要貢獻：第一，在體例結構上，我國《民法典》在承襲潘德克頓總則、物權、債權、親屬、繼承五編制的基礎上，將人格權和侵權責任獨立，首創(chuàng)七編制的體例。第二，在具體內容上，為加強生態(tài)和環(huán)境保護，我國《民法典·總則編》將綠色原則(第9條)和公序良俗(第8條)作為民事活動的邊界；為溝通技術理性與生活理性，將習慣確立為民法淵源(第10條)，以體現(xiàn)國家對民間社會的尊重和容讓；為助力破解中小企業(yè)融資難、融資貴的難題，《民法典·合同編》專章增設保理合同(第16章)；為順應中國的歷史和文化傳統(tǒng)，《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將樹立優(yōu)良家風、弘揚家庭美德、重視家庭文明建設確立為倡導性規(guī)范(第1043條)等等。第三，在編纂方式上，不同于《法國民法典》《德國民法典》“一次性”的編纂方式，我國《民法典》編纂采用“成熟一個、制定一個”的漸進式立法路徑，先完善各領域的民事單行法，從而為民法典編纂奠定了良好的法律基礎和實踐基礎(29)王晨.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草案)》的說明——2020年5月22日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上[J].中國人大，2020，(12)：13-20.，然后將現(xiàn)行有效的民事單行法規(guī)范進行科學整理，對已經(jīng)不適應現(xiàn)實情況的規(guī)定進行修改完善并對社會生活中的新情況、新問題作出有針對性的新規(guī)定(30)王晨.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草案)》的說明——2020年5月22日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上[J].中國人大，2020，(12)：13-20.，進而形成現(xiàn)行《民法典》。我們是“成熟一編就制定一編，另外一部分成熟再制定第二編，第二編成熟后制定第三編……經(jīng)過不斷摸索、不斷積累、不斷試錯、不斷總結最后匯聚合攏成統(tǒng)一民法典”(31)北大法律信息網(wǎng).江平教授2019年12月9日在中國政法大學創(chuàng)新論壇上的發(fā)言[EB//OL].(2020-01-08)[2019-12-09].http://www.chinalawinfo.com/.采用的是“分階段”而非“一次性”編纂方法。這些創(chuàng)新和特色才是推介的重點所在。

(三)推介和輸出《民法典》不是為了宣揚國威。改革開放四十年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建設雖然取得了舉世矚目的偉大成就，但目前我國仍然是世界最大的發(fā)展中國家。根據(jù)世界銀行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2016年中國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為8123美元，為世界平均水平(10190美元)的80%左右，僅為美國(57638美元)的1/7，位居世界第68位。中國基礎設施人均資本存量也只有發(fā)達國家的20%—30%。2017年中國的居民消費恩格爾系數(shù)為29.3%，仍然遠高于發(fā)達國家水平。在2020年5月28日兩會上，據(jù)李克強總理披露：“我國有6億人的月收入只有1000元，1000元在一個中等城市可能租房都困難。”(32)中國經(jīng)濟網(wǎng).李克強總理在全國兩會新聞記者招待會上的發(fā)言[EB//OL].(2020-05-29)[2020-08-15].http://views.ce.cn/view/ent/202006/01/t20200601_35011824.shtml.中國在產業(yè)結構、技術創(chuàng)新、營商環(huán)境、知識產權保護等方面還存在較大的提升空間；在歷史、哲學、數(shù)學、文藝、教育等基礎科學領域和發(fā)達國家還存在較大差距。因此，推介和輸出《民法典》是為了讓世界各國了解中國的私法制度和私法文明，而不是宣揚國威。

(四)推介和輸出《民法典》不是搞文化侵略和文化霸權。中華文化自古以來就主張以理服人，反對以力服人。“以力服人者霸，以德服人者王。”(33)費孝通.中國文化的重建[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191.中國人世代傳承的價值觀念是“合和”“和為貴”“君子和而不同”“平和”“禮之用，和為貴”。《中庸》有云：“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呂氏春秋》則曰：“天地和合，生之大經(jīng)也。”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提出，“和而不同”可以成為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的一項準則，承認不同，但是“和”是世界文化多元的必經(jīng)之路(34)費孝通.中國文化的重建[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48.。一代大儒錢穆甚至將“天人合一”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世界文明的最終歸宿(35)錢穆.中國文化對人類未來可有的貢獻[J].中華文化，1990，(1)：93-96.。中國社會文化結構的最終導向是“邦和天下”“天下大治”“天下太平”“天下大同”“安定團結”(36)孫隆基.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M].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5.10.。“永遠不稱霸，永遠不做超級大國”是中國崛起對世界的莊嚴承諾。中國不搞文化侵略、文化霸權、文化殖民，世界文明應當多姿多彩、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相互交流、相互學習、互為借鑒，文化侵略和文化霸權注定將會被世界孤立，被歷史唾棄。“不要看到別人的文明與自己文明有不同，就感到不順眼，就要千方百計去改造、去同化，甚至企圖以自己的文明取而代之。”(37)習近平.維護世界文明的多樣性[EB/OL].(2020-02-03)[2020-04-16].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4-09/24/c_1112609669.htm.“歷史已經(jīng)反復證明，任何想用強制手段來解決文明差異的做法都不會成功，反而會給世界文明帶來災難。”(38)習近平.維護世界文明的多樣性[EB/OL].(2020-02-03)[2020-04-16].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4-09/24/c_1112609669.htm.中國不會強行“輸出”所謂的“中國模式”，亦不會在朋友有難時袖手旁觀、隔案觀火，更不會在伸出援手時夾雜私利。作為世界四大文明古國之一，中國將秉持國際人道主義精神，為踐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不懈奮斗。

(五)推介和輸出《民法典》不以是否被繼受為評判標準。當今世界，早已不是19世紀《法國民法典》《德國民法典》制定時資本主義殖民和擴張的時代，世界各國大多擁有自己獨立的主權，無需強行輸出自己的制度。一國需要不需要民法典、何時需要民法典、需要怎么樣的民法典、民法典的參考模式和借鑒對象，均屬一國的私法道路選擇和內政問題，理應自主決定，他國無權粗暴干涉。在當今全球195個主權國家中，多數(shù)國家都有自己的民法典。中國推介和輸出《民法典》不以中國《民法典》最終是否為他國所繼受、繼受的程度和范圍為評判標準，概因《民法典》承載著億萬中國人民的基本價值和基本觀念，承載著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來市場經(jīng)濟建設的基本經(jīng)驗和共識，凝結著中國國家治理的邏輯和思路。推介和輸出中國《民法典》是為了讓他國了解中國市場經(jīng)濟建設的成就和國家治理的邏輯和思路，了解中國的私法傳統(tǒng)和法制文明，藉此增進同各國人民的友誼。努力讓中國《民法典》成為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和陸上絲綢之路文化交流的重要載體和標志，為世界私法文明的發(fā)展進步貢獻中國元素、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