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師范大學(xué) 221000)
“三言”與京杭大運河聯(lián)系緊密且多數(shù)明代故事都發(fā)生在運河區(qū)域,人物或是借助運河發(fā)家致富,或是借助運河喜得良緣,抑或是成為生死掙扎的場所……這些都是馮夢龍那只操縱筆墨的手,在判定著人物的喜怒哀樂和人生旅途。
其中最被忽略的也是非常值得去挖掘藝術(shù)價值的有這樣一類故事。人物落水遇難,結(jié)果卻都是生。如何不死?被救。結(jié)果都是被救而生,但落水的原因卻有所區(qū)別,在表達的效果上也因敘事安排的需要變得有所不同。
如《蘇知縣羅衫再合》(屬《警世通言》)、《張廷秀逃生救父》(屬《醒世恒言》)、《蔡瑞虹忍辱報仇》(屬《醒世恒言》)等篇目中有突出且復(fù)制般的呈現(xiàn)。
如《蘇知縣羅衫再合》。蘇知縣聽了“江船全靠順風(fēng),趁這一夜風(fēng)使去,明早便到南京了。”這句話就像吃了定心丸一般,再加之他是個北方人,對水面上的勾當(dāng),也不了解,就更不去多想。這是合情合理且正常的反應(yīng)。就這樣,被徐能開到了黃花蕩這個“極野去處”,“船到蕩中,四望無際”。被攛入“四望無際”的黃花蕩當(dāng)然是幾乎不可能存活下來,作者這雙隱形的手,巧妙借助運河這一空間地理位置,讓蘇知縣合情合理地活了下來。“死生有命”也不過是馮夢龍不想讓蘇知縣就這么輕率死去而使用,具有迷信色彩的借口和理由。蘇知縣“半沉半浮,直到向水閘邊”,“恰好有個徽州客船”救了他。徽商從宋代開始活躍,全盛期在明后期到清初。明中后期商品運銷量日益增多,運河沿線吸引了商人的目光,在這樣具有強大聚合力的運河商賈文化下,“陶公”在此出現(xiàn)確實存在極大的可能性,換言之,若是沒有運河沿線造成的強大磁場,就算是蘇知縣“死生有命”“半沉半浮”,也無力回天。“陶公”的半夜行船,也就從側(cè)面映照出這時候在運河沿線的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是如何地繁榮,連夜晚都在忙著趕船前行,那么,就算沒有這個“陶公”,只要是這運河商賈文化里的一部分,張三李四都有可能碰上命懸一線的蘇知縣,救他于水火之間。
救人過程十分怪異。陶公“覺得船底下有物,叫水手將篙摘起,卻是一個人渾身捆縛,心中駭異”,一個商人半夜起來撒溺,迷迷糊糊間覺得船底下有東西,還叫起了水手,一起揭開這半夜突然降臨的謎底。是否有點大費周章?完全可以忽略這一次小小的“突發(fā)情況”。或許是商人本性貪財,認為船底是否有寶物,又或許是這“物”妨礙了船只的正常前進,為了防止船發(fā)生故障?不管哪種可能,蘇知縣的被發(fā)現(xiàn),在這里的敘事安排中缺乏一定強有力的合理性,只能用一句“死生有命”來解釋這其中的巧妙。馮夢龍更是直言,“有這等異事,那蘇知縣在水中浸了半夜,還不曾死,開口道:救命!救命!”
且不說這其中一些不合理之處,如果沒有運河這個大前提,根本不存在任何可能性和合理性。蘇知縣只有一死。
《張廷秀逃生救父》《蔡瑞虹忍辱報仇》更是有趣。
《張廷秀逃生救父》中張廷秀寫了壯詞,“要往鎮(zhèn)江去告”。路上遇到了楊江,兄弟二人在楊江“一路殷勤”下,又是持續(xù)無人相助的疲憊狀態(tài),便確信楊江是個好人,“將船直撐出西門閘外,沿江闊處停泊”,待兄弟二人被“灌得大醉”,“不省人事”的情況下,楊洪早就等候多時,楊江楊洪兩人里應(yīng)外合,“悄悄的搖出江口,沿溜而下。過來焦山,到一寬闊處,取出索子,將他弟兄捆綁起來,恰如兩只餛飩相似”。
張文秀恰巧在遇難后也遇到了這么一個“陶公”——在江南販布為生的商人褚衛(wèi),他運輸“一大船布匹”,“出來鎮(zhèn)江,往河南出發(fā)”,“天色將晚,風(fēng)逆浪大”便停泊江中。“方欲合眼,又像有人推醒一般,那船旁踵得越響了,隱隱又有人聲”。張文秀被發(fā)現(xiàn),是因為驚擾了褚衛(wèi)的正常休息,這一緣由倒是比蘇知縣的被發(fā)現(xiàn)過程更加合理。
“且說張廷秀被楊洪捆入水中,自分必死。不想半沉半浮,被大浪直涌到一個沙洲邊蘆葦之旁。到了天明,只見船只甚多,俱在江心中往來,叫喊不聞。至午后,有一只船旁洲而來,廷秀連喊救命。那船攏到洲邊,撈上船去,割斷組索,放將起來,且喜得毫無傷損。”這兩兄弟的被救簡直和蘇知縣如出一轍。運河這一空間的合理運用成了模板一般。更夸張的是,《蔡瑞虹忍辱報仇》也有人物蔡瑞虹被攛入水中,“死生有命”下僥幸被救這一環(huán)節(jié)。也有如“楊江”“楊洪”這類壞人假意搭救卻置之死地的戲碼,蔡瑞虹作為一個女子,更是比之前幾位男子更加曲折艱辛,壞人幾次三番的假意營救卻不救的情節(jié)更凸顯了該女子的“忍”。
這些人為何能有復(fù)制模板般被救的好運氣?
因為他們身上都背負了仇恨,他們需要去替自己被擄去的清白和尊嚴(yán),被無端失去生命的親人等等討還公道。倘若,沒有作者給生死簿上的她們留下生還的余地,這些故事就沒有結(jié)尾,情節(jié)就不會發(fā)展,人物也不會被淋漓盡致地散發(fā)有情有義的光芒……那運河就是那個給他們生還機會的臺階,踏上去就會有好運氣讓他們活下來,去懲惡揚善,去忍辱報仇。
這一類體現(xiàn)在這些篇目中,如《呂大郎還金完骨肉》(屬《警世通言》)、《鈍秀才一朝交泰》(屬《警世通言》)、《劉小官雌雄兄弟》(屬《醒世恒言》)、《施潤澤灘闕遇友》(屬《醒世恒言》)等。
《呂大郎》中呂玉下?lián)P州時拾金不昧,運河沿線上巧遇親生兒子,接著一路上又遇到“約有數(shù)里,只聽得江邊鼎沸。原來壞了一只人載船,落水的號呼求救。”呂玉變成了施救者,運河區(qū)域里巧救三弟呂珍。“空間形式對于把我們的注意力集中在敘述技巧的發(fā)展上來說是一個有用的隱喻。”馮夢龍借助運河這一空間形式,極其巧妙地將所有敘述中需要用到的人物,情節(jié),線索,道具等等都進行了巧妙編織和妥善安置。
《鈍秀才》中鈍秀才德稱以一句“此乃天絕我命也,不如死休!”的仰天長嘯悲嘆這“水勢滔滔,一望無際”“河口決堤”的飛來橫禍。用運河上的自然險情渲染鈍秀才是個“降禍的太歲,耗氣的鶴神”,“所到之處,必有災(zāi)殃”。值得欣慰的是,馬德稱在這次被安排的覆舟災(zāi)禍上挺了過來,算是命不休矣,但他仍然受苦受難,不過卻可以將這次災(zāi)難看成運氣轉(zhuǎn)折的蓄勢點,既塑造了一個“不吉利”的秀才形象,也照應(yīng)了之前的種種霉運,又為“一朝交泰”的情節(jié)發(fā)展蓄勢鋪墊。
《劉小官》在故事開首就提到“這鎮(zhèn)在運河之旁”,其中劉方在這位無子家庭中過了兩個年頭之后,“時值深秋,大風(fēng)大雨,下了半月有余,那運河里的水,暴漲有十來丈高下,猶如白沸湯一般,又緊又急。往來的船只,壞了無數(shù)”,正是運河這一突發(fā)異常的情況,引出了渾身受傷的另一個人物劉奇,照應(yīng)了題中所寫“雌雄兄弟”,兄弟是非親生兄弟,且都是被救而收留家中,之后才會有發(fā)現(xiàn)女扮男裝即“雌雄”情節(jié)的發(fā)展。
《施潤澤》發(fā)生在“蘇州府吳江縣離城七十里,有個鄉(xiāng)鎮(zhèn),地名盛澤”,屬運河區(qū)域。但這故事倒也特殊,提到的卻是“昨日過湖買葉的翻了船,十來個人淹死了,只有一個人得了一塊船板,浮起不死”,施復(fù)因而感嘆友人留他之幸運,不然遭逢此難的便是他了。對于這段險情的第三者敘述,非主要人物親身經(jīng)歷的體驗描寫,但卻讓讀者在貌似真實生活的敘述中,感受了施復(fù)與朱恩之間情感的遞增和升華,也就產(chǎn)生了所謂的“難舍兄弟情”。
這其中,人為陷害都是主要人物需要經(jīng)歷的一個磨難,同時被馮夢龍貼上了免死金牌,借著運河這一獨特的空間形式,贈與這些人好運氣,讓他們繼續(xù)完成他們必須完成的故事。巧的是,自然災(zāi)害里也有“好運氣”式被救的戲碼,但更多的體現(xiàn)了馮夢龍對借運河空間形式發(fā)展敘事這一敘述技巧的巧妙運用,有只是從死神手里拉回一條命最終仍舊活下來受苦受難的鈍秀才,也有巧妙引出情節(jié)人物等多方面的《呂大郎》、《劉小官》,甚至還安排不知名小人物的遇難,從側(cè)面給整個敘事助力。
馮夢龍將運河敘事當(dāng)作手段和工具融入人物遇難“被救而生”的模板,但統(tǒng)一的骨架下卻也有不一樣的故事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