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州大學 450000)
雙雪濤在《蹺蹺板》中通過敘事視角與敘事者的精心設置,表現出作家精妙的敘事藝術,本文對敘事視角與敘事者進行分析,進一步體會文本的精妙內涵與獨特的敘事魅力。
胡亞敏在《敘事學》中指出:“視角,指敘述者或人物與敘事文中的事件相對應的位置或狀態,或者說,敘述者或人物從什么角度觀察故事。”1
敘事視角作為敘事學理論的核心概念之一,許多敘事學研究者對敘事視角進行不同的解讀和分析,并對敘事視角的類型做出不同的劃分。法國敘事學家熱拉爾·熱奈特在《敘事話語》中提出了“聚焦”這一概念,同時對“聚焦”的三種類型加以比較和解釋。在熱奈特敘事理論的基礎之上,國內敘事學研究者胡亞敏在《敘事學》中,依據對敘事文中視野的限制程度,將敘事視角分為三種類型:非聚焦型、內聚焦型和外聚焦型。
《蹺蹺板》采用了內聚焦的視角。“我”與劉一朵通過相親認識,劉一朵的父親,也就是“我叔”,生病住院,“我”前往病房看護。看護期間,“我叔”向“我”講述了一段往事:1995年,廠子不行了,“我叔”決定單干,首先要讓一批人下崗,于是“我叔”找到了甘沛元,讓他買斷。甘沛元不同意,四處告“我叔”,并跟蹤“我叔”的女兒,試圖對劉一朵下手。于是“我叔”想了一個辦法,把甘沛元做了,然后把尸體拖到了廠子盡頭的幼兒園里,用鐵鍬挖了個坑,把甘沛元埋在了院子里蹺蹺板的底下。現在“我叔”經常做夢夢到甘沛元,夢里的甘沛元希望“我叔”能給他遷個地方,立塊碑。于是“我叔”把這件事情交代給我去辦。但當“我”到廠子之后,發現門房正是“我叔”口中的甘沛元。“我”繼續前往廠子盡頭幼兒園中尋找蹺蹺板,開始挖土,最終挖到了一副骸骨。小說到此處結束。
整個小說并沒有復雜的情節,作家采用內聚焦的敘述視角,每一件事都從“我”的所見所感呈現。內聚焦敘述視角憑一個人或幾個人的感官去聽、去看,僅僅轉述的是“我”從外部接受的信息和可能產生的內心活動,面對其他人物,像旁觀者一樣從外部接觸去猜度、臆測。《蹺蹺板》中,內聚焦視角多次體現在對人物的刻畫上,如對劉一朵形象描寫:“劉一朵比我高,大概高十五公分”,“據我目測,我一下搖不了她那么瓷實,可能得七下,十三下。”2再如,“我”第一次偶遇“我叔”:“腰板筆直,手里拿著翻蓋手機,看上去能接通不少人。”3又如,“我”受臨終托付到舊廠子尋找“甘沛元”,見到門房時:“一個人拉開窗戶探出頭來,此人也許五十歲,也許六十歲,頭發沒白,可是臉上全是皺紋。”4文中不斷出現的“大概”“看上去”“也許”等作為一種推測、判斷性的詞語,說明了內聚焦視角是從人物的視角展現其所見所聞,根據自己的經驗對人物或事件做出合理的判斷。
此外,內聚焦視角的限定性造成敘述上的空白,構成懸念,增添懸疑色彩,極大地提高敘事作品的張力和吸引力。由于內聚焦視角中觀察者視野的受限,無法還原呈現事件的全貌。在《蹺蹺板》中,由于“我”的不在場,僅僅依靠“我叔”的回憶,“我”無法全面了解1995年真實發生過什么。如今,既然甘沛元還活著,挖出的骸骨究竟是誰,關于這具骸骨背后又隱藏著什么故事,這些疑問在小說中并沒有給出答案,這一視角為敘述增添了懸疑色彩。內聚焦敘事視角在增強作品吸引力的同時,還可以提高作品的可信度。“我”與讀者面對謎團時是平等的,作品的真實感大大加強,同時激發了作品的表現力,為讀者提供了多樣的闡釋空間。
敘述者指敘事文中“敘事行為的主體”,即小說中故事的講述者,是敘事學研究的核心概念之一。韋恩·布斯在《小說修辭學》中提出“不可靠的敘述者”概念,“當敘述者為作品的思想規范(亦即含作者的思想規范)辯護或接近這一準則行動時,我把這樣的敘述者稱為可靠的,反之,我稱之為不可靠的。”5一般來說,敘述者不可靠的原因大致有三:1.敘述者的知識水平有限,在敘述中往往暴露自己的無知,如兒童敘述者;2.敘述者或患有精神疾病,在敘述中表現出思維紊亂,如癡傻、瘋癲敘述者;3.敘事者對信息的掌握不完全,或是出于維護自身利益、形象等各種目的對事實進行隱瞞、歪曲,與隱含作者“我”的敘述產生矛盾,使敘述變得錯綜復雜,呈現敘述上的不可靠性。
《蹺蹺板》中,“我叔”就是一個典型的不可靠敘述者。作家為這一不可靠敘述者同時設置了兩個原因:首先,作品中多次暗示“我叔”作為一個病人神志已經錯亂,例如,在病床上,“我叔”對我說:“小李,我最近忘了很多事”,“可能是化療的副作用,記性變差了。”在回憶往事的時候,“我叔”總是想不起車間看門人的名字;再如,窗臺上明明空無一物,“我叔”卻產生幻覺,看到了一只鳥:“窗臺有只鳥,在那半天了,飛不出去,你給他放出去吧。”6醫生解釋是腫瘤已經到了腦部,指出“我叔”非正常的精神狀態,借由此提示讀者,“我叔”接下來對“我”講述的故事有可能是虛假的、臆想的。小說中還有一處細節,“我叔”在回憶1995年之前,“我”不斷在內心對“我叔”的精神狀態提出疑問:當他讓“我”找出柜子里的軍大衣時,“我懷疑是他的幻覺。如果沒有會很尷尬。”“我叔”甚至把女兒劉一朵的性別想竄了,當成了自己的兒子。所有細節都指向“我叔”是一個不可靠的敘述者的存在。結尾處,“我”到舊拖拉機廠見到的門房正是甘沛元本人,這與“我叔”敘述的“我用扳子把他敲到了,然后又拿尼龍繩勒了他的脖子”及“我確定他死了,眼睛比過去還突出,舌頭也咬折了,我就把他拖到廠子盡里頭的幼兒園,用鐵鍬挖了個坑,把他埋了”7產生了敘述上的矛盾。我們可以質疑“我叔”所回憶的過去:當年,甘沛元究竟有沒有威脅“我叔”殺全家?甘沛元是否跟蹤劉一朵?他是否真得“拿出一瓶硫酸,在我面前晃了晃”?以及,“我叔”到底有沒有動手殺人?被挖出的骸骨究竟是誰?所有這些作為讀者的我們都無從確定。
如上文所分析的不可靠敘述者所形成的原因,除了精神與智識因素外,敘述者出于某些復雜的主觀情感因素,如維護自身形象與利益等目的,也會對事實進行部分隱瞞,甚至歪曲。“我叔”在小說中是一個改革的既得利益者形象,其姓名本身充滿著歷史的隱喻:“劉慶革”,即“慶祝改革”。在1995年之前,“我叔”就是拖拉機廠的廠長,國企改制后,廠子面臨倒閉,“我叔”決定單干。改革并沒有觸及“我叔”的利益,“我叔”如魚得水,安穩度過改革洪流,后代也得到生活保障。站在時代的勝利者者的立場回憶過去,其敘述的可信度并不高,在小說最后,挖出的骸骨象征著改革中的犧牲者,他們的聲音被勝利的歷史淹沒,與“我叔”的敘述相對照,他們無法為自己發聲。由此可以論斷,“我叔”在小說中無疑是一個不可靠的敘述者。
由上述的分析可以得出“我叔”在小說中是一個不可靠的敘述者的結論,這一“不可靠敘述者”的設置豐富了文本敘事的層次與內涵,值得讀者仔細體會和玩味。
雙雪濤的短篇小說構思精巧,顯示出作家獨特的觀察視角,出色的敘事才能以及噴薄的創造力,他熟練運用現代敘事技巧,并將其融入到作品思想性表達之中,使作品兼具巧妙地敘事技巧和深刻的思想內涵。《蹺蹺板》中的內聚焦敘事視角與不可靠敘述者的選擇別具匠心,兩者相互配合,極大地提高了小說敘事的張力和吸引力,作品在主題內蘊與技巧藝術上取得了雙重的成就。
注釋:
1.胡亞敏.敘事學[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19.
2.雙雪濤.飛行家.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3.
3.雙雪濤.飛行家.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6.
4.雙雪濤.飛行家.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18.
5.韋恩布斯.《小說修辭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178.
6.雙雪濤.飛行家.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10.
7.雙雪濤.飛行家.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