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際兵
“漁父”作為中國傳統的文化意象流傳甚久,流布甚廣。然而,正如有一個讀者就有一個哈姆雷特,有一個漁父就有一種生命襟懷,同異不絕形成了文化的變奏曲。
在《莊子》里,漁父懟孔子假以外求,不諳大道,不懂“謹修而身,慎守其真,還以物與人”,必然身受其累;圣人則“法天貴真”,棄絕俗諦。在《楚辭》里,漁父懟屈原太過拘泥,不懂“與世推移”,不會順時應變。這兩個形象都強調對俗世的解脫,不過實現的方式有別,各走極端,一者主張假以內求超然物外,一者主張和光同塵隨波逐流。無論受眾認同還是不認同,漁父這個身份仿佛具有某種精神的清輝,出乎世俗,臻為化境。
當然,漁父并非僅僅是一種想象的角色。按早期文獻記載,姜子牙人老心不老,垂釣在渭水之濱,垂釣的收成無所謂,反正釣到了周文王姬昌,從此宏圖大展,成就了一段文治武功的佳話。這個客串的漁父,以隱逸等待機會的垂青,進而實現了對現實的改造。《后漢書·逸民傳》記錄的嚴光,曾與劉秀年少同學,當劉秀建立東漢、登基為帝時,他反而隱居起來,在水邊垂釣;皇帝下令尋訪,后聘請到京城,但是嚴光一再推辭官職,拒絕“阿諛順旨”,申明“士故有志”,后來歸隱富春江畔,直至老去。這個漁父更是引起古代精英人士的詠懷,其垂釣的地方成了有名的嚴子陵釣臺,兼濟天下的范仲淹謂之“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嚴光的隱逸人生或有個性的散淡,或有人格的自尊,或有對宦途齷齪的抗拒。總之,他非常自覺地做出了一種生存選擇,通過有意的疏離避免了屈就皇權,成就了一個生命的自足。后人對他的仰慕,與其說是淡泊名利,不如說是向往自我實現,人生價值的體認從社會認同轉入自我認同。風騷如斯,漁父不唯是漁民,看似一種職業身份的命名,實乃一個通向自我的途徑,一個精神自由的象征。
有了前賢的榜樣,漁父積淀成了一個文化符號,一個面對現實而理想化地安頓自己的經典意象。斯時,盛名之下旨趣各異,因為人生態度和人格追求不同。姜太公無疑是以漁父之隱為跳板等待現實;《莊子》里的漁父是為了悟道棄絕現實;《楚辭》里的漁父是基于憤世順應現實;嚴光則是以漁父之隱保護自我對抗現實。每個漁父都是個人性格、情趣、經驗和目標的返照。細而觀之,每個漁父都有別樣的面孔,翻新出奇正是藝術創作的一種追求。但是,結穴收關又是思想演化的一種境界,文化的力量不斷促使能指與所指的黏合。待到唐代張志和的《漁父》詞成篇,這個意象從觀念型走向了審美化,造就了極為“標準”的漁父風范。
張志和的《漁父歌》共五首,作家施蟄存稱為“唐詞之宗祖”,學者譚正璧謂曰“詞家之祖”。這些作品刻畫漁父,把前人直接因應現實鋪陳來龍去脈,轉變為純粹描繪漁父活動,通過截取人生世相尤其是自然環境的一剎那,灌注作者的生命感悟,從而構成了一個畫境,也是一個心境。這樣“退一步”回應現實,人們油然有了一種心領神會的可能。其中,第一首廣為傳誦,其他四首相形見絀。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短短二十七個字,刷爆了后人的朋友圈,甚至是大咖們的朋友圈。據《續仙傳》所錄,當時湖州刺史顏真卿召集清客張志和、陸羽、徐士衡、李成矩一起會飲。已經皈依道教、法號玄真子的張志和筆端泉涌,從“不須歸”到“不曾憂”“不嘆窮”“不覺寒”再到“不用仙”,那忘情隨性的漁父生活躍然紙上。其他四人各自唱和五首。結果,那二十首都失傳了,只有玄真子的五首流傳下來。這個傳說不知道是事實還是臆想,顏真卿為張志和撰寫的碑銘里反而沒有一點記錄。不管如何吧,一波大人物為《漁父》詞競折腰。
曾為宰相的李德裕作《玄真子漁歌記》,說唐憲宗宛如張志和的粉絲,畫偶像的像,尋偶像的詞,可惜無緣識得真面目。由此,李德裕利用故舊關系,覓得五首詞作的全文,從而傳播至今。唐代船子和尚,不避佛、道的教派分別,唱響了二十九首《撥棹歌》,吟詠漁父生活而寄寓釋家玄理。南唐后主李煜也留下了兩首《漁父》,想象著“萬頃波中得自由”。紅塵滾滾,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如何解脫現實的羈絆、實現人生的自在令人向往。宋高宗十五次賣弄《漁父詞》,端坐高位擁抱紅顏,還想“贏得閑中萬古名”。英雄遲暮的陸游,“回首功名一夢中”,徐徐道出五首《漁歌子》。趙孟頫身為宋朝宗室,卻做元朝翰林,夫妻酬唱《漁父》詞,“醉眼看山百自由”,“弄月吟風歸去休”。康熙年間,徐軌作《楓江漁父圖》,當時名流多有題詠,納蘭性德看圖寫話,“人淡淡,水蒙蒙,吹入蘆花短笛中”。進入審美的境界里,“隔離”現實,有酒,有閑,一汪溪水、一根釣竿便收獲了精神的曠達。
據日本學者神田喜一郎考證,公元823年張志和的《漁父》傳到日本,此時離原作問世僅僅四十多年。即將退位的嵯峨天皇深為喜歡,率先御制了五首《漁歌》,表達了“一種高雅沖淡的意趣”。其在賀茂神社令群臣賦詩時,東瀛名流紛紛唱和,天皇年僅十七歲的女兒智子,更是以沖淡的面孔裝飾了少年的洋溢,“何鄉里,何姓名,潭里閑歌送太平”。有了帝王的親力親為,從823年到1838年,日本出現了三十三首翻唱的《漁父》詞。
作為詞壇發燒友,蘇東坡苦于《漁父》詞“曲度不傳”,將其增添數語,歌之《浣溪沙》:“西塞山邊白鷺飛,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鱖魚肥。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隨到處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黃庭堅逸興并生,整合顧況《漁父詞》和張志和《漁父》,亦作出一首《浣溪沙》:“新婦磯頭眉黛愁,女兒浦口眼波秋,驚魚錯認月沉鉤。青箬笠前無限事,綠蓑衣底一時休,斜風細雨轉船頭。”蘇東坡為之點評:“魯直此辭,清新婉麗,問其得意處,自以山光水色,替卻玉膚花貌,真得漁父家風也。”誠然,漁父是有家風的,不是戴個斗笠、拿個釣竿就行了,還要看看夢入紅樓第幾重,否則就會造成正牌、貼牌、冒牌的落差。漁父的意象順著張志和的創作已然有了確切的所指。這個確切,蘇東坡和黃庭堅解讀為寄情于山光水色,似乎失之物象。宋代詞人張元干有一首《漁家傲·題玄真子圖》,在勾勒景色之后收結為:“明月太虛同一照,浮家泛宅忘昏曉。醉眼冷看城市鬧。煙波老,誰能惹得閑煩惱。”照此看來,忘情自然,忘情時間,忘情繁華,浪跡江湖,也就實現了人生的曠達。這種意趣,也許更符合自謂煙波釣徒的張志和之個中三昧吧。
返觀《漁父》詞,從遠景的西塞山,到中景的桃花流水,再到近景的青箬笠,綠蓑衣,最后轉入內心的“不須歸”,這首詞實際上用視線順應景觀的移動,應和了人們遭遇世界的一個過程,表達了忘情現實后對自我的皈依。從少年的憧憬,到青年的激情,再到中年的現實,最后到老年的沉潛,我們的生命不就是這樣一個由遠及近,從放眼世界逐漸走向內心的過程嗎?正因為空間與時間的這種耦合,片刻的景象有了永恒的生命,自然融化了由昔至今現實的歷練,仿佛成就了朱光潛所言詩的境界——在剎那中見終古,在微塵中顯大千,在有限中寓無限。這種漁父家風,雖然也是追求解脫俗諦,承續前賢的風流,但不是《莊子》里的為悟道而擺脫現實,不是《楚辭》里的因憤世而順應現實,也不是姜子牙的等待現實,亦不是嚴光的對抗現實,更像是忘情現實,隨性生活,審美化地與現實和解,在現實的自然風物中安享精神的自在。
搖曳在能指與所指之間的漁父風流,日積月累,蔚為大觀。延及晚近,國人對現實的苦惱仍在,對詩意的追求仍在,可是漁父似乎消失了。《邊城》挽留不了傳統的醇美,翠翠陷入了凄清的等待。《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經歷了苦難的磨礪,綻放出人性的道德溫情。韓少功返居當年知青插隊的鄉村,更像是尋找反思的切入點而不是精神的皈依處。自由自在的漁父已然無處安身,無法承載現代的精神追求。
進入現代社會,西方主、客體兩分的思想盛極一時,人類對物質的利用突飛猛進,解釋世界、改造世界、征服世界成為基本的思維邏輯。人仿佛擁有了主宰世界的力量,自然只是一個已經認識和有待認識的客觀對象,人的精神轉向雙手,轉向勞動,轉向鍥而不舍的探索。這時候即使出現一個幸福的漁民,也不會是傳統意象的漁父,只會是漁業勞動的豐收者,或者通過實踐改善人倫道德的勞動者,如史鐵生所書清平灣的白老漢。
教化之下,我們回溯張志和的《漁父》詞,不免認為漁父垂釣與生計、與物質收獲無關,人物的隱逸與曠達背后想必有足夠的經濟支撐,他們是口袋里有糧才心中不慌。情況或許如此,卻未必盡然。張志和出生世家,曾為官宦,又結交貴人,擅長書畫,也許過得不窮。然而,像陶淵明那樣,由家境尚可落入生活困頓,無以傍身,不也歸園田居,在俗忘俗,不喜不懼嗎?古人青睞漁父,當是追求在自然中敞亮自己,融解現實的塵埃,獲得精神的安頓。一定要把這種思想情感落實為經濟基礎,恐怕就落入現代觀念的窠臼了,也忽視了意識的能動作用。
往昔漁父能夠作為一個意象承載特殊價值,與那時漁業的生產特點有密切關聯。比之農業、林業、牧業,農作物、樹木、牧草附著在土地上,是視覺可見的,甚至是人力可以通過勞動來操控的,種植莊稼、砍伐木材、牧放牛羊等或多或少是“可為”的結果。而從事漁業生產時,魚蝦藏在水里不可見,收獲結果不可知,這就帶有聽天由命的意味。這種特點使得漁民汲汲勞作的成色少了很多,由此減少了人與自然的現實關系,賦予了人們較大的想象空間。當個人把這項職業活動趨向形式化以后,漁翁就變成了漁父,他釣的不是魚,而是山,是水,是自然,是自在。顯然這種狀態也被現代社會的發展打破了。漁業逐漸推進到與農、林、牧一樣“可見”的地步,而且作為一個過去開發不足的領域,還為人類提供了大規模的生產前景。失去了古代“經濟”特色的漁業,必然難以持續供給關于漁父的想象和實踐啦。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漁父這個意象隱沒了,又有許多別的意象冒出來,然而經典所負荷的信息仍然耐人尋味,代代傳承。民間有言:逃離北上廣深,擇一地終老,說明面對現實而理想化地安頓自己仍是現在進行時。這種個體境況又何嘗不是集體境況呢?雙手固然改進了人類的生活,我們可以用它來探索世界,卻無法用它把自己舉到空中,我們不是宇宙的造物主。現代境遇里累累出現反噬自身的惡果,如戰爭的殘酷、種族的殺戮、病毒的猖獗、自然災難的多發等,都召喚我們的敬畏之心。把世界視作生命,把自然視作家園,漁父啟迪我們有一種迥然不同的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