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飛呀

范小青

應試教育的指揮棒，造就出教育的怪圈：家長因擔心孩子受教師冷遇，被迫對教師畢恭畢敬言聽計從，教師則以孩子為人質對家長發號施令，自己也因教學的壓力不乏苦衷。小說圍繞教師建立家長群，在家長中布置作業引發的種種事件，生動地演繹出應試教育下的這個怪圈。中國教育何時能走出這個怪圈呢？

上部

這日子真沒法過了。

那就離唄。

離就離。

說離就離。劉澄明和周曉君，好樣的，殺伐決斷，當即翻出結婚證，帶上戶口本身份證，就到了民政局。

服務大廳是敞開式的，有兩支隊伍，一長一短，他們不假思索，不約而同就奔短的那支過去，到了那邊才知道，這是結婚的隊伍，那支長隊，才是離婚的。

沒想到，離個婚也排隊，還排長隊，離婚的人比結婚的人多，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排就排吧，和婚姻比起來，排個隊算得了什么。

辦事員是個四十多歲的婦女，面善、和藹，跟誰都是笑瞇瞇的。可是她和藹沒有用，找她辦事的人，要不就是火氣沖天，要不就是冷若冰霜，與她的好態度形成鮮明強烈的反差。

來這里離婚的，都是協商好了的，所以辦事員的工作并不復雜，只要手續齊全，蓋個章，發個證，就OK。可這位辦事員卻將簡單的事情辦得復雜起來，她要反復地詢問兩個當事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商量好了要離婚，有沒有真的下決心，會不會反悔，等等之類。好像在做居委會主任和調解法官的事情。

有的離婚夫婦會一一回答她的問題，但也有的心情毛躁，懟她說，你好啰唆，我們手續齊全，你管得著嗎？

另一個就說，就是就是，你給我們辦就是了，我們兩個人的事情，你插什么嘴？

那辦事員真是好脾氣，被懟了也仍然笑瞇瞇的，她耐心地說，我小時候吧，我奶奶一直給我嘮叨，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我就記住了。

那個滿臉不高興的即將成為前老婆的人嘲笑她說，你現在，可是天天在拆破人家哦。

那辦事員嘆息一聲說，是呀，所以我就說呀，人生就是如此的促狹。

后面排隊的人，不管聽清聽不清的，都生氣，大聲嚷嚷，廢話那么多，還辦不辦事了？

也有排隊的人情緒并不激烈，他們淡淡漠漠的、平平常常的，甚至客客氣氣的，好像離婚就是上菜場買個菜那樣隨便，所以他們還有心情議論如今服務大廳的各種便利。

那倒不假。十年前劉澄明和周曉君來領結婚證的時候，辦事人和辦事員之間是有玻璃墻隔著的，只留出一個小洞，讓你勉強可以把嘴湊到那里說句話。現在全部都敞開了，說話辦事忒方便。

有一個人隨口夸贊了一下現在辦事方便，另一個人就接著說，真是方便群眾呀。再一個人就說，方便群眾離婚呀哈哈。

大家都被他說得笑了起來。有好幾對本來怒氣沖沖的，也忍俊不禁了。

后來終于輪到劉澄明和周曉君了，他們將證件遞過去，那個辦事員朝他們點了點頭，做了一個請坐的動作，他們就在柜臺前坐下了。排了半天隊，腿是有點酸了。

辦事員一一檢查了他們的證件，最后才發現，他們沒有寫離婚協議書，也沒有準備單人免冠近照。

緊貼在他們后面的那一對一聽，立刻喊了起來，手續都不齊，來湊什么熱鬧。

另一個就配合說，要不，你們到旁邊去寫離婚協議書，然后去拍照，讓我們先辦。

劉澄明回頭朝他們看了一眼，心想，你們配合得如此默契，離什么婚嘛。不像他和周曉君，說什么都是反著來的。

這辦事員勾過頭朝后面的那一對笑了笑，說，快的快的，你們別性急。她又體諒地看了看劉澄明和周曉君，蠻有把握地對他們說，你們兩個，是一時火頭上吧，哪有你們這樣辦離婚的，你們都不知道離婚要準備哪些材料吧。她又認真看了看他們的身份證明，對“劉澄明”這個名字似乎有點熟悉，抬頭看了他一下，立刻認出他來了，激動地說，咦，咦咦，您、您是劉醫生？

劉澄明離婚被認出來，有點尷尬，想搪塞，支吾著說，我、我、我不知道，我沒有……

那辦事員卻不由他搪塞，堅持說，劉醫生，去年我爸爸心臟病發作，是劉醫生您搶救的哎，您不記得我們，我們記得您，您是我們家的救命恩人哎。

劉澄明趕緊擺了擺手，欲言又止。一個離婚的醫生，有什么情緒享受救命恩人的稱號呀。

那辦事員可激動了，她不理解劉醫生的心情，一迭連聲說，我知道我知道，劉醫生，您別謙虛，您是你們醫院心臟科室的骨干，哦，對了，我想起來了，您，好像還是海歸吧？

劉澄明苦澀中夾著些尖酸的口氣，說，是呀，我就是一只大烏龜——

辦事員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從走進來、排隊、到坐到辦事柜臺前，周曉君始終沉著臉，十分冷漠淡定的樣子，可是一聽劉澄明這話，她的臉突然漲紅了，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瞪著劉澄明說，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劉澄明冷冷地說道，我什么意思，我沒什么意思，她不是說我海歸嗎，海歸不就是……

周曉君打斷他說，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什么人呀，情況都搞不明白，你是存心搞事情。

那辦事員可是一番好心，何況劉醫生還救過她的父親，她是真心要想緩解他們的矛盾，但她不自量力，就問周曉君，這位女同志，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周曉君沒好氣，嗆她說，離婚還要問職業嗎？我干什么工作，關別人什么事。

劉澄明陰陽怪氣地說，總裁助理唄，不是大秘哦，看看這腔調，就算不知道，猜也能猜得到。

那辦事員臉色一嘻，頓時就是一副“我知道了”“我有數了”的樣子，這讓周曉君更加惱火，沖著劉澄明說，你把話說清楚啊，你夾槍帶棒想干什……

正在爭吵，兩個人的手機幾乎同時“丁零”起來，片刻之間，大約都有十幾條微信進來了。

兩人分別著了慌，周曉君反應更快些，搶先驚叫了一聲，家長群！

這聲音和剛才說話嗆人的聲音，簡直天差地別，連臉色也大變了，原本一冷臉美人，立馬整成一副奴才相，恐懼而諂媚。

那劉澄明更甚，緊緊地捧著手機，湊到眼前，就差舔屏了。

老師在家長群里緊急呼叫劉子輝家長，劉子輝在學校闖禍了，老師讓家長趕緊、立刻、馬上到學校來。

劉子輝竟然在學校和同學爭論離婚好不好，劉子輝打了同學，還說了很過分的話，老師把劉子輝說的話，原文發在群里。劉子輝說，今天我們家有大事、喜事、大喜事，我爸我媽終于去民政局了，他們終于走上一條正確的道路——離婚。

劉澄明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惱火地說，這種事情，直接就放到群里？游街示眾啊？為什么不能私聊？叫我們的臉往哪里放！

周曉君冷笑道，哼哼，在這種群里，你以為你還有臉啊？就是要讓你顏面掃地。

劉澄明氣憤地說，這屬于個人隱私！

周曉君道，就是要扒你的隱私，把你內衣內褲全扒光。

孩子事大，他們也不離了，趕緊的，一人開一輛車去學校。是有點浪費，但是浪費一點汽油，卻可以省去一點心煩，否則又是一路吵吵唄。

誰讓他們兩個，結緣于辯論大賽呢。

他們是同校同級不同院系，一個在醫學院，一個在管理學院，大三的時候，學校組織辯論大賽，兩個人各是正方反方的一辯，一開場就杠上了。

真所謂不打不成交，后來越杠越來勁，竟然杠出了戀愛和婚姻。

只是沒想到，兩個杠精，結了婚，生了子，杠的精神一點也沒減弱，尤其是到了兒子劉子輝上小學以后，夫妻兩個，簡直就是小杠天天有，大杠三六九。

不過，也有例外，只要老師在群里一聲令下，兩個人就立刻心往一塊兒想，勁往一塊兒使了，一路快馬加鞭，很快到了學校。

老師早已經嚴陣以待，不是一位老師，大約有五六位老師，由班主任許老師帶頭，大家一下子將這對夫婦圍住，嘰里哇啦，你爭我搶，控訴劉子輝。

你家劉子輝，什么人呀，小小年紀竟然和同學討論離婚的事情，像什么樣子！

你家劉子輝，怎么回事呀，成績成績墊底，品德品德落底！

你家劉子輝，簡直根本不把老師放在眼里，他竟然敢跟同學說，老師都是傻逼。

劉澄明差一點要笑了，但是不能笑，而且，他也笑不出來，兒子上一年級的時候，他還會笑，一年過去了，劉澄明連怎么笑都忘記了。

劉子輝還帶壞了其他同學，有家長要聯名寫信，要求劉子輝轉學。

劉澄明來氣，嘀咕了一句，劉子輝是誰？人民公敵嗎？他只是一個二年級的小學生嘛。

這下子捅馬蜂窩了，老師們更抓狂了，哇啦哇啦哇啦。

你們做家長的，是怎么教育孩子的？怎么給孩子做榜樣的？

難怪劉子輝如此頑劣，原來家長就是這樣的思想。

劉子輝不成器的原因，今天我總算知道了。

周曉君狠狠瞪了劉澄明一眼，劉澄明也知道自己惹禍了，趕緊忍了，討饒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也是一時心急，我知道說錯話了，劉子輝，他就是、就是個人民公敵。

老師才不認這樣的無關痛癢的檢討，繼續他們的“家長教育”。

你們做家長的，再忙再累，也要把孩子放在第一位，否則，你們忙死累死，又有什么意義？

是呀，你們的事業，就算再偉大，再了不起，教育不好孩子，你們的一生也都是失敗哦。

劉澄明不服，但他不敢辯駁。

老師卻都明白他的心思，就代他說，你們家長的心思，我們都知道哦，你們就是想說，家長有家長的工作，家長有家長的事業，對不對？對呀，你們專心做你們的事業就是，孩子毀掉，又不是我們老師的孩子，是你們自己的孩子。

怎么就扯得上“毀掉”呢。但老師就是能扯得上。

周曉君可是個暴脾氣、刀子嘴，無論在家還是在單位，一向是言辭犀利，巧舌如簧，可是在老師面前，她完全就是另一個人了，除了笨嘴拙舌，就是一味地討好，一味地點頭哈腰。這會兒，她已經感覺到劉澄明身上有一股像是要打架的氣息，嚇壞了，趕緊把他扒拉到一邊，上前討好老師說，老師說得對，老師教育得對，我們做家長的，一定聽老師的話，回去好好教育劉子輝。

老師“圍攻”家長的時候，劉子輝掩在走道里，從窗戶那里朝辦公室探頭，滿臉興奮，一根手指朝劉澄明勾來勾去，嘴里屁道，屁，屁屁，屁，屁屁——

劉澄明看到了，趕緊出來，剛要開口教訓，劉子輝卻朝他“噓”了一口，又擠眉弄眼說，喂，老大，你們沒離成吧？

劉澄明覺得奇怪，他和周曉君今天明明是一時意起，控制不住情緒，才去民政局的，這劉子輝，一個小學二年級小爺，難道未卜先知？

小爺滿臉壞笑，拍了拍劉澄明的屁股說，老大，你們肯定沒離成對吧，你們都沒有寫離婚協議書哎，那個都要一式三份的，你們還沒有商量好，我到底歸誰呢。

人小鬼大，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寫作業。

和小爺扯了幾句，劉澄明又被老師提溜進去了，看到周曉君正在代替劉子輝寫檢討書和保證書，劉澄明在一邊閉嘴罰站。寫完了兩書，老師看過，重新修改，再看過，再修改，如此幾番，才算過關，暫告一段落，老師才把家長放走去上班。

兩個人夾著劉子輝把他送到班級，剛剛到走廊上，就有個孩子氣勢洶洶地沖了過來，對著劉子輝就批評說，劉子輝，今天犯錯誤了，你罰站！

劉子輝一臉討好，說，我罰站，我罰站。回頭向爸爸媽媽介紹說，這是我們班長，姜司令。

劉澄明一看這個同學小小年紀滿身官氣，就不爽，說，哦，好名字，可惜多了一個字，如果不要那個令字，就是僵尸，僵尸更好。

一個問題就這么被老師手到擒來地解決了。

日子過得飛快，眼看著秋游的日子就要到了，老師又出新方案了，光靠買保險還是不保險，老師提出，一個孩子至少得有一個家長陪同一起去，這也是提供親子教育的好機會。

這個事情并不是昨天剛剛布置的，可劉子輝早不說晚不說，今天起來遲了，上學都快遲到了，他忽然說了出來。

劉澄明一問秋游的具體日期竟然就是后天，立刻斷然拒絕，后天我不行，有一臺約了兩個多月的大手術。

周曉君反應也不慢哦，而且她向來是不甘示弱的，她一邊拿了手機翻看家長群，一邊說，老師是早就通知了，你沒看家長群？

劉子輝說，老媽，你不是也沒看嗎？

周曉君說，后天我跟老板出差，談一個三千萬的項目。

三千萬，拿來嚇人啊？劉澄明說，錢重要，還是人命重要？

周曉君說，你除了偷換概念，就沒有別的招了？

劉澄明在周曉君這兒基本占不了上風，只得把矛頭對準劉子輝，但想想如果罵劉子輝，劉子輝也冤呀，主意又不是劉子輝出的，劉子輝也沒有錯呀，那就只有針對老師了。

劉澄明氣呼呼地說，劉子輝，你們老師怎么一天到晚凈出這些餿主意，這一次，我替你作主，就不聽她的。

劉子輝說，不行，老師的話必須聽。

劉澄明說，干嗎？老師如果說得不對，也要聽？

劉子輝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都不懂。

劉澄明還想掙扎一下，說，可老師這么布置，明明是強加于人嘛。他瞄了周曉君一眼，試探說，我們可以和老師擺事實講道理呀。

周曉君臉一冷，說，就你廢話多，你試過說服老師聽你的嗎？一邊催促劉子輝，快點快點，要遲到了。

這夫妻倆，誰也不肯讓著誰，誰也不肯自己吃虧，在孩子的問題上，所有負擔，都是對半，公平公正公開，一天一次輪換，今天輪到周曉君接送，晚上劉澄明輔導家庭作業。

周曉君拉了劉子輝出門，回頭對劉澄明說，你別走啊，我馬上回來，這事情今天得定，老師在群里催促報名了。

劉子輝更是趁機強調說，老師說了，今天家長不報名，就取消學生的秋游資格。

劉澄明“啊哈”了一聲，還拍了一下巴掌，興奮地說，取消，取消，讓她取消，取消最好。

周曉君哼了一聲，說，果然你根本就不看家長群，老師在群里說了，凡是取消秋游資格的，道德教育課扣二十分。

劉澄明立刻喊起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荒唐，荒唐！

喊過之后，想想還是氣不過，又說，家長沒有空，就是學生道德不好，什么邏輯啊？

周曉君說，老師的邏輯唄，怎么，你不服？不服你就……她來不及再跟他廢話了，拖了劉子輝出門。

劉澄明在家把早餐吃了，稍過不久，周曉君已經返回，氣呼呼的，劉澄明說，碰到老師了？

周曉君說，哼哼，連音樂課的老師也這么兇，不就是教小孩子唱唱歌么，轉得不得了，居然說我們做家長沒有藝術素養，所以孩子唱歌五音不全，什么呀。

劉澄明心里幸災樂禍，但表面假作同情，說，是呀是呀，現在老師都不得了了，好像天底下的家長，都是他們的奴仆，都要跪拜他們……

看起來，這劉澄明分明是在替周曉君抱不平，可他這么一說，周曉君卻又不高興了，反過來又指責他，說，就是因為他有這樣的不正確的思想，孩子受了他的影響，在學校招老師討厭。

劉澄明趕緊說，免戰免戰，時間差不多了，秋游的任務，我在群里報你的名啦。

周曉君板著臉說，我說過了，我不可能，你沒聽到？

碰到困難了。

這樣的困難其實也不算什么大事，甚至是十分日常的、三天兩頭的，總是要處理的。

他們兩家，也都是有老人的，可劉子輝的爺爺正在住院，奶奶陪護，沒要劉澄明他們去幫忙已經是上上大吉了。外公外婆身體倒還可以，可惜他們住在外地，照顧兒子一家，女兒家的事情，顧不上，要說臨時請他們過來幫幾天忙，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都怪劉子輝，后天秋游了，今天才說出來。也怪他們自己，沒有及時在群里接受老師的指示。

周曉君趕緊聯系父母親，想問一下他們能不能明天趕過來一趟，結果電話一接通，她弟媳就搶了老人的手機跟她說，你知道了吧，你弟弟出軌了，你怎么說？

嚇得周曉君趕緊掛斷電話。

劉澄明并不知道周曉君為什么打通了電話二話沒說又掛了，以為她是不愿意麻煩自家二老，心中憤憤不平，說，是呀，有的人家的老人就是老人，有的人家的老人就不是老人。

周曉君悶了一會兒，說，這次不是寫作業，是陪秋游，老人也不合適。

劉澄明說，就算是寫作業，也不適合呀，孩子交給老人，總不是辦法，去年你爸輔導劉子輝寫題：爸爸+媽媽+我=，你爸說是吉祥三寶，啊哈哈哈哈——

周曉君和劉澄明一路貨，既記仇，又嘴不饒人，說，你家好，你家有水平，上次你媽去接劉子輝，劉子輝犯錯被老師留學了，你媽沖進學校就罵老師，當時有個看熱鬧的家長錄了視頻，后來給我看了，我簡直都看不下去，你媽滿嘴……她大概還是想給劉澄明留點面子，沒有說下去。

劉澄明卻不依，說，滿嘴？滿嘴什么？總不會是滿嘴噴糞，我媽她又不是老師。

周曉君說，就那一次，你媽倒是圖了個痛快，老師家我跑了三趟，差一點要跪下了，才算解了老師的氣。

劉澄明才不領情，胡攪蠻纏地說，那是你自己樂意，你本來就愿意拍老師嘛，我媽還給你制造了機會呢。

周曉君虎著臉說，是，我就是要拍老師馬屁，我就是喜歡拍老師馬屁。說著說著，臉色越來越難看，感覺雌老虎要吃人了。

劉澄明才不看她臉色，說，既然二老來不了，還是得報你的名哦。說著就拿了手機進入家長群。

周曉君果然大怒，竟然指著他威脅說，你敢！你敢！

劉澄明也來火了，說，你不講理是不是，你在家里就這樣強橫——怎么你跟你們老板打電話，聲音都像十八歲少女哦，那叫一個嗲哦——

周曉君臉色頓時鐵青了，忽然就說，這日子沒法過了。

劉澄明接嘴道，沒法過，離唄。

離就離。

兩個人就直奔民政局去了。

結果沒離成。

秋游的事情還沒有解決，劉子輝又闖禍了。

其實劉澄明也知道自己搞不過周曉君，可又不能真的放任劉子輝不管，讓他扣掉二十分，只得退讓了，把早就定下的手術往后挪了一天，科室的相關同事都嫌他出爾反爾，一切的準備工作都要重新來過，十分抱怨的臉色他也忍了。更要命的是病人和病人家屬著急呀，馬上跑來塞紅包了，搞得好像他是因為沒有拿到紅包才推遲手術似的。

晚上回到家里，周曉君臉色較好，今天回得也早，已經把晚飯做好了，老婆兒子都坐在餐桌等他了。本來也可以扮成一幅母慈子孝家庭和睦幸福圖，可是劉澄明不配合，拉著個驢臉，悶頭扒飯，味同嚼蠟的死樣。

周曉君本來是有和好的意思，見他如此，不由得又有些惱火，說，都上了一天班，誰也沒閑著，臉拉給誰看呢，誰欠了你呢？

劉子輝還火上澆油，說，唉，還有人更累，都上了一天學了。

劉澄明知道又惹火上身了，但他不想再開戰，齜了一下嘴，說，我笑了，好吧。

雖然笑得比哭還難看，但好歹也是一個求和的信號。

可是劉子輝嘴賤，“嘻”了一聲說，今天老爸寫作業。

周曉君說，那是輪到的，又不是多加的，公平公正，沒理由抱怨。

劉澄明氣得瞪著兒子說，老爸寫作業？你會不會說人話，是我寫作業嗎？

劉子輝說，當然是你寫作業啦，今天老媽輪空。

周曉君聽得此言，也不再吭聲，收拾了碗筷，到廚房去，一邊竟哼哼哼哼地唱了起來。

劉澄明氣不過，說，不寫作業，骨頭就有這么輕。

周曉君今天心情好，回答劉澄明說，哎，你說對了，我今天骨頭沒有三兩重，呵呵，我開心，想唱就唱。

他們這對夫妻，就是釘頭碰鐵頭了，一個開心，一個就必定不開心。

周曉君進了廚房，手機卻落在餐桌上，一會兒她的手機來電了，劉澄明把她的手機送進廚房時，瞄了一眼，果然又是“強總”。每次看到這個“強總”，心里就像吃了蒼蠅，今天要寫作業，更是沒好心情，說，哈，強總，簡潔。

周曉君說，你無聊。

劉澄明說，強總啊？還不如喊聲強哥，哈哈，許文強，光頭強，什么強，不都是強哥嗎？

被劉澄明一搗亂，那邊電話已經掛斷了，周曉君趕緊再撥過去，那邊已經在和別人通話，一時打不通了。

周曉君來火說，你什么意思，我們老板是……

劉澄明趕緊打斷，說，別，別別，我才不想聽你們老板的隱私，就算是你的隱私，我也不想聽，我還得寫作業。一邊趕緊離開廚房，以防自己點的火燒到自己身上。

被劉子輝的回家作業束縛，劉澄明從一年多前就開始想過試過無數的歪招，只可惜屢試屢敗。

曾經有一陣子，劉澄明接送劉子輝的時候，發現在學校附近的巷子里，有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在兜售什么東西，看不見他們帶的什么貨，只聽到他們低聲叫賣，走過路過，不要錯過，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也有一兩個家長過去看看，劉澄明起先并沒在意，家里的采購任務并不歸他管，他省心，懶得多給自己攬事。

可是當他看到打探過后的家長奇怪而神秘的臉色，就引發了劉澄明的好奇心，他也去看了一眼，才發現他們兜售的竟然是“代寫回家作業”。

那三兩個賊眉鼠眼的人物，手里舉著“代寫回家作業”的小紙板，劉澄明過去的時候，恰好聽到其中的一個“槍手”在勸導一個家長，你把孩子送輔導班，還不如找我代寫，我這才是價廉物美，直達目的。

那家長猶豫著說，你們這種街頭巷尾的陌生人，靠譜不靠譜？送輔導班，人家雖然也一樣盡想著賺錢，但畢竟是正規的校外培訓機構，至少安全上是有保障的。

那“槍手”說，是呀是呀，他們是有保障，可是你們把孩子送去輔導班，他們只會給孩子增加更多的負擔，又不會解決回家作業，回家作業還得你們家長代勞嘛。

劉澄明聽了，心里一動，忍不住上前打聽，你們代寫作業，怎么代寫，到哪里寫？

那“槍手”說，到你家里吧，你如果不放心我去你家，那就在街頭的公園里也行呀，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劉澄明說，說句不客氣的話哦，看你樣子，也不像知識分子，你能代寫得了嗎？一邊說一邊拿出二年級數學的輔導材料，讓“槍手”看，說，這個，因數乘以因數等于積，你說說看。

那“槍手”笑道，因數，是干什么的，要這個干什么？隨手拿出一 張紙，塞給劉澄明，說，你寫個名字。

劉澄明警覺地說，寫我名字干什么？

那“槍手”知道他防范，笑道，不一定寫你自己名字啦，隨便你寫個誰啦。

劉澄明就寫了同事的名字，交給“槍手”，槍手模仿了，再還給劉澄明，劉澄明一看，還真像，簡直一模一樣，調侃說，行，有天賦。

那“槍手”吹噓說，冒充家長簽字，小cass，保證老師看不出來，老師如果看出來，錯一罰十，怎么樣？

劉澄明晚上回家和周曉君說了，周曉君盯了他一眼，說，怎么，你動歪腦筋動到這上面去了？

劉澄明說，我只是說說而已。

周曉君卻不依不饒，說，你不只是說說，你是心里有想法，才會說出來，這樣的事情，你想都不要想，你沒看到過新聞嗎，有個孩子，就是被代寫作業的人拐走的。停頓了一下，又加重語氣說，聽說有的地方的家長居然還把代寫作業的人，拉到家長群，冒充家長，直接讓他們去看作業，結果什么事情他都看見了，那還了得，太危險了！

劉子輝好像天生就是少幾根筋的，或者是多幾根筋的，一說到危險的刺激的事情，他就來勁，決不放棄任何機會，他立刻就插嘴說，他想拐我呀，要不我拐他還差不多。

劉澄明說，你一邊去。

劉子輝說，老大，萬事都有可能哦，萬一我真的被拐了，老爸老媽，你們不用擔心，我正好免費出去旅游一趟，也不用上學了，玩夠了，我再回來，如果他們看住我，我就假裝生病，他們肯定不想讓我死的，我死了他們就賣不了錢了，他們也肯定不想讓我生病，病了就賣不出好價錢，嘿，對吧？所以我都想好了，萬一他們不讓我逃跑，我就裝病，我嚇唬他們，說我有先天性的……他撓了撓頭皮，有點犯難了，問劉澄明，喂，老大，說先天性心臟病不行吧，有先天性心臟病的肯定不值錢，說不定當場就把我咔嚓掉了，那應該說先天性什么病呢？

劉澄明說，先天性神經病。

劉子輝知道老爸在嘲諷他，也只作不知，繼續幻想，說，我就不說是先天性的，就說發了急病，肚子疼，他們肯定送我到醫院，我就可以溜之大吉了，我乘他們打瞌睡的時候，就從地上爬出來，逃走。

劉子輝越說越離譜了，而且，還真是個想象的天才，要不，就是神劇看多了。

周曉君喝他閉嘴，他也已經說得口干舌燥，這才閉了嘴。

后來又過了一陣，劉澄明注意到學校附近巷子里的那些人，已經不見了，估計是被驅趕甚至逮走了。可是沒過幾天，他又發現自家的小區門口，出現了類似的人物，只要保安一個不留神，他們就上前和家長套近乎，拉生意。然后被保安追來趕去，一路狼狽。

劉澄明心想，你連小學二年級的因數都不懂，還代寫回家作業呢。

不過他也懶得去嘲笑他們，反倒是覺得心里酸酸的，不爽。所謂的應運而生，如果不是家長有需求，這種荒唐的現象怎么會發生在光天化日之下。若是真的有家長敢請他們代寫回家作業，那家長得是多大的膽量和多大的困難才會選擇如此下策。

其實先前各種輔導班劉澄明周曉君也都試過，結果呢，正如那些“槍手”所言，時間倒是耗去了，卻帶回來更多的作業。劉澄明也曾去輔導班責問老師，為什么上個輔導班還要布置這么多回家作業，本來家長就是指望輔導班替家長把孩子輔導了，結果更加增加了家長的負擔，真是雪上加霜。

輔導班的老師要比學校的老師客氣多了，你態度再差再惡劣，他也不跟你生氣，他們深得和氣生財之道，態度端正地說，這位家長，你送孩子上輔導班，難道不是為了讓孩子比別的孩子學得更多，比別人更優秀嗎？

當然是啦。

所以，你們都是望子成龍的想法嘛，想要孩子更優秀，就必須比別人多學嘛，你們出了錢，不就是指望我們讓你們的孩子更優秀嗎？我們如果做不到，你們不是花了冤枉錢嗎？

劉澄明說，你們能做到的唯一辦法，就是再增加作業量？

老師說，是呀，要不然呢？

是呀，熟能生巧嘛。

劉澄明簡直要抱頭鼠竄了。

還有一次劉澄明試圖抵抗的，寫作業到半夜了，他突發奇想，在群里發了個言，問老師在嗎？睡了嗎？

老師是負責任的，手機24小時開著的，就被吵醒了，說，睡了，這么晚了，有什么事？

劉澄明頓時來火了，說，老師你倒睡得香，我和我兒子，還在寫作業，你當老師的，看得下去？

老師也來火，說，那是你自己磨蹭拖延，別的學生早寫完了，你信不信？不信，誰沒寫完的，在群里露個臉，舉個手。

老師一威脅，誰敢露臉舉手，有屁都得憋著，群里鴉雀無聲，一片靜默。

老師來勁了，說，你看到了吧，人家都睡了，就你們動作慢，還吵吵吵。

劉澄明對自己說，劉澄明，你就服了吧。

反正一年多下來，劉澄明是了、服了，對于劉子輝的回家作業，再也沒有別的想法了，不再去設計什么歪招了，他也設計不出來，即便能設計出來，也不好使，周曉君才不會心軟，她是個油鹽不進的女家伙。

劉澄明的僥幸心理徹底打掉了，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就干脆把腦袋送出去了。

他的腦袋一上桌，劉子輝的熊樣就出來了，屁股在椅子上一顛一顛一晃一晃，好像椅子上有釘子釘著他，晃得劉澄明眼暈，說，你不會坐嗎？用力按了一下劉子輝的肩，把他按穩妥了，問，作業呢，今天什么作業？

劉子輝眼睛一翻，兩手一攤說，作業怎么問我，我怎么知道。

劉澄明這才想起，作業都在家長群里布置著呢，趕緊拿手機看，頓時急出一身冷汗，他怎么也找不到家長群了。

“群”真是多呀。

微信里一長串的紅點點，刪掉了又出來，刪掉了又出來，怎么也除不盡。

劉澄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加入了多少個群，有許多群他自己根本就是糊里糊涂進去的，甚至都不知道是誰把他拉進去的，三人群、五人群、百人群、五百人群，嚇死人啊，同學群又分大學同學、高中、初中、小學、碩士、博士等等等等群，劉澄明還有個幼兒園同學把他拉進了幼兒園同學群，只不過連同拉他進去的那個人和群里的所有人他都不記得他們到底是誰，他們認定他是他們的幼兒園同學，劉澄明也不好意思反駁。還有親戚群、朋友群、同事群、同行群、海外群、酒友群、牌友群、老鄉群、老家群、小區群、親友群、病友群，還有相互推銷群、莫名其妙群、天花亂墜群、不明覺厲群，甚至還有假裝認識群，這都不算什么，甚至還有一個完全陌生群，群里眾群友，沒有一個是他認得的，劉澄明思來想去也不得明白，怎么會搞到這個群里，要不就是那些人把真名全改成網名了，要不根本就是拉錯了，反正，總之，群實在太多了，一看見群，一看見那些個紅點點，他就心煩意亂，焦慮毛躁。

以至于到后來，他每天早晨打開手機第一件事情，就是快速刪除紅點點，晚上睡覺前最后一件事情也是刪除紅點點。爽。

周曉君斜眼瞄著他說，你干嗎，它又不礙你事，你不看就是了，天天痛下殺手，跟它有仇？

劉澄明說，我看著難受，可能我有潔癖。

周曉君“啊哈”一笑，你有潔癖？你別嚇唬我，你潔癖的話，豬都會講愛國衛生。

劉子輝的回家作業老師布置在家長群里，可現在這要了命的家長群沒了，肯定是被他手滑不小心和其他煩人的群一起刪掉了，劉澄明看了看劉子輝，劉子輝完全是一副無關痛癢的流氓腔，甚至還幸災樂禍。

不過還好，就在劉澄明找不到家長群的那一瞬間，家長群重新又出現了。

現在的家長群，比任何群都熱鬧忙活，你幾分鐘不關注，它的樓就建到月亮上去了，你爬吧，你得爬到猴年馬月，才能爬上月亮，呵呵。

雖然家長群很快就出來了，但可惜的是，重新出現的家長群里，老師布置的回家作業劉澄明已經看不見了。只得去敲開臥室的門，打擾到周曉君了。

周曉君聽說他把家長群刪掉了，怪怪一笑，說，你故意的吧，你心里不平衡，你以為我躲在里邊享受清閑呢吧，我告訴你，我今天晚上要做三個PPT。

劉澄明說，小人之心，小人之心，我干嗎要故意刪除？給誰找麻煩也不能給自己找麻煩嘛。

周曉君也不再多話，劃開手機進入家長群開始爬樓，老師的作業是下午布置的，這時候已經不知道爬到哪里去了，周曉君死勁往下拉，拉，拉了半天，終于看到了。

交給劉澄明，劉澄明才掃了一眼，就頭皮發麻，我的天，這么多，都是今天的嗎？今天是周末嗎？

劉子輝在臥室門口跳躍著說，老大，你日子真好過，今天周一。

父子兩個，一個愁眉苦臉，一個嬉皮笑臉，回到書房，劉澄明越想越生氣，恨恨地說，周一就布置這么多作業，老師想干嗎？

劉子輝說，老師說了，周一收骨頭。

不等劉澄明發話，劉子輝繼續唱他的歌謠：周二揉骨頭，周三抽骨頭，周四緊骨頭，周五敲骨頭，周六周日家長讓你們松骨頭。最后劉子輝模仿老師的口氣說，唉，你們這些熊孩子，一會兒緊，一會兒松，搞成一身賤骨頭，一生一世賊骨頭。

劉澄明聽兒子念叨，感覺自己身上的骨頭都要拆碎了，不由得打了個寒戰，說，別敲骨頭了，這么多作業，先做哪門？

劉子輝又是兩手一攤，一副不關我事的無賴模樣。

劉澄明把劉子輝的作業本拿來看看，看到數學上有個七十分，頓時有了點積極性，說，先做數學作業吧。

又翻看老師布置的內容，第一項是背誦九九乘法口訣表，劉澄明問道，昨天你背到哪里了？

劉子輝說，我不知道的，不關我事。

劉澄明無奈，只得再查，查到背到五五二十五了，然后讓自己平復了一下情緒，揉了揉臉部的肌肉，讓它們放松一點。

劉子輝說，老大，你臉疼嗎，被打臉了嗎？

劉澄明訓他說，像你媽，廢話太多。

劉子輝說，我媽說我像你，廢話多。

劉澄明說，開始吧，復習一下，五五——多少？

劉子輝說，五五二十五。

劉澄明說，好，對頭，坐好了，用心，我教你啊，六六……

劉子輝打斷他，搶著說，不用你教，我知道，六六三十六。

劉澄明高興壞了，大大地鼓勵兒子說，好，好，太好了，我兒子到底懂事了，已經預習過了吧，來，再背一遍，鞏固一下，六六——

劉子輝說，六六三十六。

劉澄明來勁說，好，太好了，下面接著來，七七——

劉子輝搶答，七七三十七。

劉澄明一個“好”字喊出了聲，才發現哪里不對，趕緊停住，說，什么，什么什么？你再說一遍，七七什么？

劉子輝興奮地在椅子上彈來彈去，高聲說，別問了別問了，后面的我都知道，我一口氣接著給你背：六六三十六，七七三十七，八八三十八，九九……

劉澄明氣得接嘴說，九九三十九。

劉子輝生氣說，誰讓你搶了，我會的，我正要念九九三十九。

劉澄明點了一下劉子輝的額頭，劉子輝身子往后一仰，嘴上說，喂，喂，老大，君子動口不動手。

劉澄明使勁把一股氣壓了下去，重新來過，說，你聽著，六六三十六，七七四十九。喂，你兩個眼珠子滴溜轉，動什么歪腦筋呢？

劉子輝說，爸，后天真的是你陪我……

劉澄明說，別，你別喊我爸——

劉子輝說，那我喊誰爸呢？

劉澄明說，誰愿意輔導你寫作業，你喊誰爸。

劉子輝說，沒人愿意，隔壁老王也不愿意。

就這樣牛牽馬繃地念了乘法口訣，已經大半個小時過去了，才開始做題。

第一道應用題：

小明家養了7只雞——

劉子輝“啊哈”笑了，說，老大，小明家就是你家哎。

劉澄明說，去去去——

劉子輝說，你別難為情了，我小時候，聽到我媽喊你小明的。

劉澄明不理睬他，繼續念題：小明家養了7只雞，養鴨的只數是雞的四倍……

劉子輝說，停，為什么是四倍不是五倍？

劉澄明說，你存心搗亂是不是，四倍就是四倍，我說四倍就四倍。

劉子輝說，那我要是說五倍呢六倍呢——全是瞎說嘛，小明家根本就沒有養雞養鴨，現在哪有人家養雞養鴨的，小區不允許的，養狗養貓還差不多。

劉澄明朝他拱了拱手，說，小爺，我服了你，這不一定是真的，這就是個假設。

劉子輝說，什么是假設？

劉澄明說，假設，假設……跟一個二年級的小學生，他還真不好解釋假設是什么，就簡單地應付說，哎喲，假設就是假裝吧。

劉子輝立刻把他頂到墻角，理直氣壯地說，不行，老師說，不可以假裝，假裝是道德問題。

劉澄明說，道你個頭啊。他繼續念題：養鴨的只數是雞的四倍，養鴨的只數比養鵝少五只，問，小明家養了幾只鵝。

劉子輝說，搞什么搞呀，鴨還沒搞清呢，怎么又變成鵝了？

劉澄明說，所以要讓你計算嘛，你都二年級了，加減乘除都學了，你自己算呀。

劉子輝說，我自己算？那要你干什么？

劉澄明說，你上學還是我上學？

劉子輝說，這個我也搞不懂，我上學，那老師為什么喊家長寫作業？

兩個斗了半天嘴，劉澄明才發現這是劉子輝拖拉敷衍的陰謀詭計，趕緊說，少廢話，寫、寫作業，你不看看都幾點了。

劉子輝假裝正經了一下，重新念題：小明家養了7只雞……又奇怪了，說，要養雞為什么只養7只呢，人家養雞場……

劉澄明一把奪過他的作業本，三下五除二地把答案寫了。

劉子輝一看，高興壞了，趕緊指著下道題說，就這樣，就這樣，快點快點。

劉澄明說，你恨不得全部由我來寫？

劉子輝說，就是嘛就是嘛，這才像個寫作業的樣子嘛。

劉澄明接著念下一題：屋里有十支蠟燭，被風吹滅了四支，問，到明天早上還有幾支蠟燭？

劉子輝說，風大不大？

劉澄明說，風大不大不關你事。

劉子輝說，怎么不關我事，如果風大的話，它先吹滅了四支，后來它又吹滅了幾支，題目里沒有寫，我怎么知道呀。

劉澄明知道他的套路，干脆地說，風不大，后來沒有吹滅。

劉子輝說，那會不會有蠟燭沒插牢，自己倒下來滅了呢？

劉澄明說，沒有。

劉子輝說，那會不會有人要用蠟燭，拿走一支呢？

劉澄明說，沒有，什么都沒有。

劉子輝忽然縮了縮脖子，眼睛四處轉溜，小聲地說，喂，老大，你別什么都沒有，還有那個呢，就是那個，鬼、鬼吹燈，聽說鬼最喜歡吹燈了。

劉澄明氣得刮了劉子輝一記頭皮，說，劉子輝，你到底是個什么鬼，你是鬼派來收拾我的吧——我最后再跟你說一遍，反正什么鬼都沒有，就是十支蠟燭，被風吹滅是四支，還剩幾支？

劉子輝把握十足得意揚揚說，這個也太小兒科了吧，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減法呀，十減四等于六，還剩六支。

劉澄明起先以為劉子輝答對了，本來嘛，小學二年級的作業，對他這樣的海歸精英，算什么呢，小蔥小蒜都不算，但是就在他點頭的那一瞬間，就覺得這題目也太簡直了，再一想，發現自己也入了套，氣得把課本一扔，教訓兒子說，聽題，聽題，認真聽題，跟你說過多少遍，聽題的時候，要用心，這道題不是一般的減法。

劉子輝故意跟他作對說，啊？老大，減法還有二般的減法嗎？

劉澄明火氣又上來了，正要發作一下，忽然間手機響了，他還沒有反應，劉子輝先反應了，搶著說，醫院找你搶救病人。

真是叫這小子一屁彈準了，是主任的電話，說有個心臟病人剛剛送到急診上，情況十分危急，讓他趕緊去會診。

劉澄明就奇怪了，今晚明明應該是主任值班，怎么還會召喚他去？就聽到電話那頭主任嘆息了一聲說，唉，我人在北京呢。

今天白天倒是知道主任請假了，以為他晚班肯定會來的，哪里想到他竟然去了北京，陪女兒去參加藝考提前招生考試去了。

當然主任也有得力的助手，但他似乎對助手不太放心，所以才打電話給劉澄明，讓他趕去醫院一趟。

那還有什么話說，劉子輝趕緊去敲周曉君的門，周曉君在里邊不耐煩地說，又干什么？

劉澄明大聲說，醫院急電，有危重病人要搶救。

周曉君抱著筆記本電腦，“砰”的一下就開了門沖出來，用下巴指著劉子輝說，那，他的作業誰寫呀？

劉澄明兩肩一聳。

周曉君說，你別指望我，我跟你說過了，我早跟你說過了，我今天晚上要完成三個PPT，明天一早老板要用！

劉澄明說，那怎么辦，難道不救人了，見死不救？

周曉君說，你只管救人，誰來救我？

劉澄明說，救死扶傷，是醫生的天職，我是去手術啊，你以為是鬧著玩，手術醫生壓力有多大，你不會不知道。

周曉君說，是呀，你寧可頂著天大的壓力去做手術，也不愿意輔導孩子寫作業。

劉澄明說，那是當然，手術是我的本職工作，可是寫作業不是我的工作，寫作業是老師和學生的事情。停頓一下，想想來氣，又說，從幼兒園算起，我寫作業整整寫了二十五年，剛剛離開了作業沒多久，現在又要重新開始寫作業，人生啊人生，難道就是作業的人生嗎？殘忍啊殘忍。

劉澄明風一般地刮了出去，人命關天，周曉君也知道今天的作業指望不了他了，聽到劉澄明關門聲，周曉君頓時崩潰，一下子癱坐在沙發上，長吁短嘆，但是僅僅只過了片刻，她猛地又跳起來，一頭沖進了書房。

劉子輝趴在桌上睡著了，口水都淌了下來，滴在作業本上，周曉君又氣又心疼，把他搖醒，說，你好意思，作業沒寫就睡著了。

劉子輝費力地睜開眼睛，看了看周曉君，說，啊，老媽，換你啦？我以為今天你們不寫了。

周曉君說，你想得美——你說什么，你以為我們不寫了，寫作業是我們的事嗎？

劉子輝說，要不然呢？

周曉君心里著急，不能靜下心來輔導寫作業，光是嘴上吧啦吧啦教育了一大堆，劉子輝盯著她的嘴巴看了一會兒，說，老媽，你嘴巴上有白的東西，是白沫吧。

周曉君又看了看老師布置的作業，一門數學還沒有寫完，還有語文、英語、美術，還要求寫一篇有關道德與法治的心得，這簡直是要命。周曉君說，劉子輝，道德與法治，你懂什么是道德和法治嗎？

劉子輝說，媽，你懂，所以你寫作業呀。

周曉君欲哭無淚，就算頓足捶胸，也沒有用。

劉澄明那邊，開車趕到醫院，接的是一個女病人，突發心梗，心電圖明確顯示心肌梗死，急診醫生和主任的兩個助手已經進行了搶救，家屬也有這方面的知識，病患在送醫院之前，已經服用了硝酸甘油。

劉澄明再檢查了一遍，該上的搶救手段也都上了，病人的情況已經趨向穩定，但是病人的女兒嚇壞了，躲在墻角輕輕地哭泣。

劉澄明向家屬了解情況，那家屬說自己是病人的姐姐，妹妹發病時，她并不在現場，是接了外甥女的電話才打了120的。就再問那個女兒，那女兒一邊哭一邊自責地說，都怪我，都怪我，媽媽輔導我寫作業，她講的我聽不懂，媽媽就生氣了，就……

劉澄明看了看這個背著書包哭泣的女兒，說，你幾年級？

要求家長給學生準備一條繩子

具體要求：不得短于兩米，要柔軟，要能夠打結的那種

保證書和繩子，必須明天（其實已經是今天了）早上上學時帶去。

天哪，大半夜的，到哪里去找這種奇葩要求的繩子？

天哪，老師真是想一出是一出，秋游要繩子干什么，上吊啊？

群里炸開了鍋，但是沒有敢質疑老師的，要這樣的繩子干什么，他們只是互相探討半夜里到哪里找這樣的繩子去。

周曉君反應快，提供了一個可能，給大家參考，可以找一條舊床單撕掉，很柔軟，又便于打結。

周曉君的主意受到大家的贊賞，但是也有的家長心里不平衡，想和老師作個對，不料周曉君簡簡單單就把辦法想出來了，推不到老師頭上了，家長就把怨氣撒到周曉君頭上，說，喲，這位家長，家里開礦的呀，床單都是隨便撕撕的哦。

周曉君沒興趣搭理，收了手機。

劉子輝卻有興趣，手舞足蹈地說，我知道，我知道，老師是要我們用繩子一個一個牽在一起，誰也丟不了。

劉澄明聽劉子輝這樣一說，腦海里立刻想象出那個畫面，實在忍俊不禁，噴笑出來，說，啊，那算什么，游街？拔河？啊哈哈哈——一根繩上的螞蚱，啊哈哈哈——

周曉君的心思一直盯在王小強身上，怎么也擺脫不掉，她見劉澄明沒心沒肺地瞎笑，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說，自己兒子混成這樣，還能這么高興，不像你親生的哦。不等劉澄明反駁，她就去問劉子輝了，你說你這個同學王小強，門門課考100分，是真的嗎？我怎么看著不像。

劉子輝驕傲地說，當然是真的啦。

周曉君說，劉子輝，人家考得比你好，你好像一點也不在乎？

劉子輝說，老媽，各人頭上一方天，你望子成龍我理解，但是萬一你兒子不是條龍而是條蟲，那是怎么也成不了龍的。

劉澄明“撲哧”一聲笑了。

周曉君生氣地瞪他一眼說，就我望子成龍，你不？

劉澄明說，唉，老師聽到你這樣說，又要教訓我們了，昂，你們做家長的，昂，又偷懶，不想輔導，又要望子成龍，想要孩子成績好，還想要比別的孩子強，做夢吧家長你——

周曉君說，是家長不想輔導嗎？現在的小孩，太難管了。

劉澄明開玩笑說，你一管理學博士，都管不好一個二年級同學，哈哈。

周曉君可不想開玩笑，板著臉反擊說，那你還醫者仁心呢，你對自己的孩子都不仁，還指望你對誰有仁心？

劉澄明無趣，說了一聲，你扯遠了。回頭就指責劉子輝，你看看，人家家長天天打麻將，成績都這么好。

劉子輝說，老大，你不懂，那叫亂中取靜。

劉澄明說，哦，要不，從明天開始，我也天天找人回來摜蛋，讓你靜一靜？

劉子輝說，行啊老大，只要你把老師布置的作業寫好，你愛干嗎干嗎。

劉澄明長嘆了一聲，本來想閉嘴了，可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又回頭問劉子輝，現在老師天天要家長簽名，家長還要保證你們的作業是對的，你那個王小強同學，他的字是家長簽嗎？

劉子輝說，才不，那是他模仿家長的。

劉澄明說，我才不信，哪個老師不是火眼金睛，冒名簽字都不發現？

劉子輝說，老師不可能發現的，老師要管五十幾個學生，老師說，昂，你們以為我容易嗎？昂，五十小魔頭，換你們試試，昂。

怎么不是小魔頭，確實個個都是小魔頭。有一陣老師突發奇想，學生的回家作業由家長批，這還不夠，學生在校的作業，老師也不批，讓學生互相交換著批改。美其名曰，等于是讓學生再學一遍。呵呵。

老師把同學配成一對一對的，互相批改打分。劉子輝配到個不喜歡的女生，罵她是妖精，明明那個女孩成績很好，題目全對，劉子輝故意給她打了叉叉，最后給了五十九分，不及格。

老師一看分數，就來氣，罵那個女生，說她學壞了，成績一落千丈。

那女生哭著回家去告訴家長，家長就來找老師理論，這事情你劉子輝躲到哪里也躲不開呀。

可老師才不理會家長，老師更不會承認自己錯了，老師連看都不看，就說，不可能，雖說是讓同學互批的，但事后我都親自看過批改過的，就是你們家小孩自己沒有學好，你們家長自己沒有教育好，還好意思責怪別人？

家長來火，把這個事情寫在群里，憤怒地發了一大堆牢騷：

真是豈有此理

老師真是強詞奪理

老師總是有理

老師完全不負責任

老師怎么怎么怎么

但是無論這個家長怎么頓足捶胸，卻沒有一個家長敢站出來支持他，誰也不吭聲，群里一片靜默。

老師來勁了，說，昂，袒護孩子，那就是自掘墳墓

昂，那都是自己把自己的孩子往火坑里推

連墳墓、連火坑都出來了，現在讀個書，真是要多嚇人有多嚇人。

三個人回到家，劉子輝扛不住了，歪到床上就睡著了，劉澄明還記得關心了一下周曉君老板要的PPT做好沒有。

周曉君沒好氣說，我又不是千手觀音——剛才老板給我發信了，說身體不好，明天不上班。停頓了一下，又有些奇怪地說，身體不好也都是堅持上班的，今天怎么了？一邊還在操心老板的身體，一邊忍不住打著個長長的呵欠，透出了無數的積累下來的疲倦，說，唉，真是一年不如一年，精力不濟了。

劉澄明說，是呀，70后都被稱大爺了，呵呵。

周曉君朝他翻個白眼，說，是呀，我81的，老婦女啦。一邊將帽子和撕出來的被單條繩小心地和劉子輝的書包擱在一起，以防早晨時間緊，急急忙忙給忘了。

洗洗睡啦。再不睡覺，天就要亮啦。

不知是不是因為解放了秋游的事情，劉澄明今天心情放松，入睡很快，做的夢也和平時不大一樣，通常都是灰沉沉的夢，今天變得亮堂堂的，他看見周曉君高舉著手機，激動不已地對他說，家長群撤群了，沒有家長群了，老師再也不會在群里布置回家作業了！

劉澄明趕緊掏出自己的手機，試圖劃開手機，可是手機怎么也打不開，他又是按指紋，又識別臉面，又輸密碼，卻始終是個黑屏，劉澄明急得一把搶過周曉君的手機，一眼看到了她的手機屏保，是她和另一個男人的合影，劉澄明氣得喊了起來，這是你們強總吧！

劉澄明醒來，一看時間有點晚了，抱怨周曉君，今天我送劉子輝，你也不早點叫醒我。

周曉君卻帶著點討好的意思，還露出了一點難得的笑容對他說，要不，今天我來送吧。

劉澄明正想著今天的太陽是從哪邊升起來的，果然就聽周曉君開出條件了，今天能不能換一下，我送他上學，晚上作業你寫？

劉澄明立刻拒絕說，不行，輪到你就是你，沒有討價還價的。

周曉君說，我明天一大早要出差，今天晚上有好多材料要準備，你明天的秋游不用去了，手術也換了時間，今天晚上你寫，理所當然！

劉澄明說，理所當然就是按規矩辦，這個規矩可是我們都簽字畫押的，不得反悔的。

周曉君說，那昨天晚上，我還替你寫了一大半。

劉澄明說，替是你自愿替的，再說了，你又不是替我，你是替兒子的嘛。

周曉君說，你不講理。

劉澄明陰陽怪氣道，是呀，和講理的人在一起就是愉快嘛。隨手拿起周曉君的手機一看，屏保明明是一幅風景圖。

那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誰說的？

劉澄明看著時間不早，不再多話，也不顧劉子輝還沒吃完，拉了就走，劉子輝倒還記得帽子和繩子，劉澄明說他，出去玩的事情，樣樣記得，寫作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劉子輝塞了一嘴的面包，噎得無法回嘴，劉澄明正要說他一聲活該，忽然沒來由地，就渾身一顫，似乎有什么預感來了，果然，片刻之間，家長群里的鈴聲叮咚起來，一片混亂。

老師再次發出緊急通知，明天的秋游取消，原因是昨天某學校組織秋游，出事了，教育局叫停了全市學校的外出活動。

劉子輝起先是有點沮喪，但隨即又興奮起來，上躥下跳，多嘴說，出事？出什么事啦？

劉澄明說，你老師沒說出什么事，要你多管什么閑事？

劉子輝說，死人了吧，死誰啦——幸好沒死我。

劉澄明反正對這個家長群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滿，無論里邊出什么幺蛾子，他都要發表幾句，這會兒又義憤填膺地批評說，出爾反爾，隨心所欲。

周曉君說，你昨天晚上不是建議老師取消秋游的嗎？現在真的取消了，你又抱怨。

劉澄明說，所以嘛，老師說，這一屆家長難搞嘛。

劉子輝又插嘴，這一屆學生難搞。

周曉君朝他們父子翻了個白眼，說，等著吧，沒你的好果子吃，取消秋游，自然會有更難搞的事情讓你搞。

話音未落，更難搞的事情果真出來了，老師布置，本周末，家長自帶學生秋游，下周一上交二十分鐘的PPT，這個PPT，要家長輔導，學生親自動手做，以便老師檢查。

一下子群里又炸鍋了。

劉澄明第一個跳起來，發言說，取消就取消了，怎么又冒出來家長自帶，還PPT？

老師回復說，劉子輝家長有意見，好，歡迎大家討論。

本來想跟在劉澄明后面一起質疑的家長，氣焰頓時熄滅，無人說話了。

劉澄明想還嘴，手機被周曉君一把奪走，說，你還想不想兒子上學了？

群里沉悶了一會兒，有家長開始曲線救國，小心翼翼地說，剛才看了天氣預報，周末兩天都有大雨。

另一個家長趕緊跟上，是暴雨。

老師立刻就來火了：

下雨有什么了不起

孩子不是應該在風雨中經受考驗嗎

做溫室里的花朵你們家長不是最反對的嗎

下個透心涼，才會有深刻印象嘛

什么什么什么

老師總是有理。

劉澄明手臂用力一甩，氣憤地說，老子不干了。

劉子輝又不失時機湊熱鬧，喂，老大，你不干了是什么意思，你不干什么了？不干老爸了，不干老公了，不干醫生了，不干人生了？

劉澄明剛剛鼓起來的氣，頓時又泄掉了，不干了，由得了你嗎？既然非得要干，那趕緊轉嫁危機，他朝周曉君看一眼，說，周曉君，做PPT，你高手，你一晚上可以給你老板做三個，這個任務非你莫屬了哈哈。

周曉君說，你故意，明明知道我出差，要到周日晚上回來。

劉澄明說，那你提前半天回來不就得了。

周曉君說，你以為公司是我家開的？

劉澄明陰陽怪氣道，公司當然是你老板開的啦，可你跟你們老板關系這么親密，不就等于是一家人嗎？

周曉君差點背過氣去。

這日子真沒法過了。

那就離唄。

離就離。

劉子輝來勁說，離，離，帶上我個拖油瓶一起去離。

下部

許麗華做夢也不會想到，這么一件小事，最后竟然釀成了如此驚天動地的軒然大波。

如同臭糞缸里的沼氣，越拱越濃，遲早會爆炸的。

可是平時許麗華離這個臭糞缸遠遠的，從來不沾半點邊，結果它卻爆在了她的頭上，說是始料未及，但更像是飛來橫禍。

許麗華和姐姐許芳華都在附小當老師，許芳華比許麗華大十歲，許麗華大三開始實習的時候，姐姐已經是這所小學的骨干教師了，備受領導重視。

也許是因為姐姐當老師當得如魚得水的滋潤狀態，許麗華一直對小學老師這個職業抱有美好的想法，所以大三那時候她就求著姐姐幫助，想進姐姐的學校實習，希望畢業后也去當個小學老師。

不料卻遭到了許芳華的反對。

許芳華說，你真沒出息，你學平面設計，到小學也只能當個美術課老師，你的所謂理想，都會落到泥土里，埋進去，再也見不了天日。

許麗華不理解，她以為姐姐不肯替她出力，她對姐姐說，你把老師說得如此差勁，可是我看你工作生活都很美滿呀，我還記得，從前那時候，我可能還在上初中吧，你才剛剛參加工作吧，家里的東西就已經吃不完、用不完了，保健品把老爸老媽都吃得牙疼上火了，我記得我的牙，也是那時候被搞壞的。

許芳華撇著嘴說，喲，現在誰還在乎那些東西呀。再說了，現在和過去可不一樣，誰還敢收呀——你今天收了他的，他明天一不高興舉報你，你吃不了兜著走呀。

許麗華說，姐，退一萬步說，即便現在物質上好處比過去少一點，但是你的精神享受超爽呀——我可是親眼看到哦，看那些家長，他們看到你，那眼神、那嘴臉，簡直……太孫子了，就像是看到親娘老子，不，是天王老子，哦不，也不是天王老子，比天王老子更厲害，天王老子也教不了他的孩子呀，能夠管好教好他的孩子，能夠把他們的孩子從一條蟲培養成一條龍的，那是什么人呢，那簡直就不是人啊。

許芳華說，去去去，你才不是人，你的眼光太短淺，你看到的都是表面現象，我們做老師的，尤其是做班主任的，那是表面光鮮，內里污糟，就是個垃圾桶，什么臟的臭的都往我們身上倒。

許麗華笑了，說，姐，你夸張了吧，別以為我不知道，像你這樣的骨干老師，學校挺你，家長拍你，學生怕你。當然，我也知道，家長拍你，也是因為他們怕你哦，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許芳華不高興了，說，怕我？誰怕我？連你也這樣認為？現在這世道，真是搞不清楚，到底是誰怕誰？

許麗華自然不想和姐姐討論現在世界上到底誰怕誰這樣深奧的哲學問題，她本身就是個無所謂的人，在她看來，誰怕誰都無所謂不礙事，她并不希望有人怕她，如果需要，讓她怕一怕別人，她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妥。

許芳華又給許麗華講了許多老師吃虧的事例，講述得繪聲繪色，可許麗華總覺得，姐姐雖然是以事實為基礎，但畢竟說得太夸張太片面，如果當老師真有這么恐怖，姐姐恐怕頭一個就逃離了呢。

她想大概姐姐真是不想幫助她，不想讓她當小學老師，才故意這么說的。

許麗華有些傷心，恰好那個階段，她又失戀了，雙重打擊，情緒低落，父母擔心小女兒，就嘮嘮叨叨數落許芳華。

許芳華無奈，也只得順從許麗華，到學校找領導一問，領導說，哎呀許老師你來得太巧了，我們正想要一個學美術的專業人才，還擔心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呢。

許芳華也知道，“擔心找不到人選”，也只是個客氣的說辭，校長對她客氣，其實就是對她的工作客氣，她的工作做得好，為學校爭光，后來的一切，就都如愿以償了。

等到許麗華正式進了學校，當上了美術老師，又進了家長群，她才進一步看到了姐姐許芳華的工作和生活，也看到其他老師的工作和生活。

老師辦公室都是大統間，低年級的老師，無論是哪一科的，都在一間大辦公室辦公，這樣也有利于互相了解、互相提供學生的情況，有利于一起做好學生的工作，當然，也有利于一起在背后議論學生、議論家長。

許麗華教低年級美術課，美術課在小學一二年級，雖然也叫個“課”，但基本上是個擺設，美術老師任務不重，只是因為受重視程度和收入是成正比的，所以收入相對低一點，也算是公平公正的。只要學校沒有看中你，讓你去干那些雜活瑣事，那簡直就是個清閑的好去處。

一、二年級，一周兩次，平均每周十幾節課，就這樣，還經常給語文數學英語老師或者班主任借去用用。

教學任務相對輕松，壓力也小，但是別人的重視也就沒有了，也不受家長追捧，當然罵聲也少，家長都很忙，他們沒有時間去罵一個小學美術老師，尤其是小學低年級的美術老師，也一樣沒有時間去拍她的馬屁，似乎也沒有必要去拍她的馬屁。

許麗華坐在大辦公室里，看著這個老師把學生叫來訓一頓，那個老師把家長叫來挖苦一番，不是這個角落里學生哭了起來，就是那邊角落里家長吼了起來，每天老師辦公室就像個農貿市場，雞飛狗跳。

許麗華剛剛上班不久，就碰上一件驚心動魄的事情，雖然不是她親身的經歷，但是對剛剛加入老師隊伍的許麗華來說，真是嚇得魂飛魄散。

二年級（1）班的一個學生，有哮喘病，家長擔心老師和同學知道了孩子會受到歧視，所以孩子上學后就一直沒有說出來，結果該學生上課時頑皮，班主任孫老師按規矩罰他到操場跑步，結果誘發了哮喘病。其實情況并不嚴重，本來只要噴一點藥就平緩了，但是家長來了后，窮兇極惡，又打120，又打110，把孫老師的衣服都撕爛了，最后把孩子弄到醫院急救，又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張帶血的圖片發到網上，說是老師把小學生罰到吐血。

一時間，網上鋪天蓋地，孫老師被全網人肉，翻了個底朝天，談過幾次戀愛，家住哪里，爸爸曾經什么什么，媽媽曾經怎樣怎樣，統統都搜出來了，連她在上大學時的博客都翻了出來，里邊有些不成熟的想法，被放大了上綱上線往死里拍，說孫老師本來就是個人渣，說孫老師無德，不配當老師，罵孫老師是畜生，罵孫老師絕子絕孫，甚至有人說孫老師是反社會分子，應該抓起來槍斃。

最后查清事實，哮喘病發作是真的，但是那張帶血的照片是假的，后來家長也出面認錯，承認照片是假的，但是成千上萬的網民還是不肯放過孫老師，他們組織成聲勢浩大的聲討隊，連篇累牘地咒罵，沒完沒了地上綱上線，直至孫老師生病住院，還有人不依不饒。

孫老師得了抑郁癥，幾次自殺，雖未遂，但整個人都廢了。

這整個過程，幾乎都在許麗華的眼皮底下發生，許麗華怎不心驚肉跳，她和姐姐討論這個事情，許芳華也害怕，她拍著胸脯說，你說說，你說說，嚇人不嚇人，和我們班只差一墻之隔呀，我想想也后怕，如果那個調皮搗蛋的學生在我班上，我也會罰他去跑步的，那最后就落到我頭上了。

許麗華小心翼翼地問許芳華，學生調皮，非得要罰跑步嗎？大夏天的，會中暑，確實是有危險的呀，冬天的話，也是容易感冒的，這個辦法，反正是有點野蠻。

許芳華說，那你說用什么辦法整治調皮的學生，他一個人調皮，自己學不好，會影響整個班級的，其他家長會對我們有意見的。

許麗華說，總會有比罰跑更妥當的辦法呀。

許芳華說，你都不知道，現在的學生有多難搞，家長有多難搞，社會輿論有多難搞。

總之，反正，樣樣不好搞。

許麗華看著姐姐憤憤不平、滔滔不絕地訴說別人難搞，她總感覺姐姐有些得了便宜又賣乖的賣弄心態。

許麗華說，反正我是知道人家家長、學生都捧著你，拿你當女皇呵呵呵——有你做榜樣，所以我也喜歡當小學老師。

許芳華說，你傻呀，你不知道他們在背后怎么罵我的，瞎編派，詛咒的、造謠的，無奇不有。你說老師要好好對待學生是吧，你說老師不要野蠻是吧，你等著看吧，到底是誰比誰更野蠻。

許芳華真是超級有經驗，過了沒多久，許麗華就看到了一出“到底誰野蠻”的精彩演出。

那天她到高年級老師辦公室去找教高年級美術課的朱老師，朱老師正在來的路上，讓她在辦公室等一下，許麗華就在朱老師的位置上坐下等，對面是六年級的一位班主任李老師。

李老師教書教了三十多年，都快退休了。學校里大家都知道，李老師年紀大了，人也越來越溫和，從來聽不到她大聲訓斥學生，即便找學生談話，基本上也是和風細雨的。

李老師班上有個男生，小小年紀竟然要談戀愛了，這可是天大的事情，李老師不能太和氣了，說他幾句，他還犟頭犟腦不服氣。

老師自然把家長叫來，來的是爸爸。老師一看到這爸爸愣頭愣腦滿不在乎，就嚇唬他說，跟你說個事情，你要有思想準備噢，你別嚇著了噢——你兒子，早、戀、了！

那個爸爸沖著低頭站在邊上像個罪犯似的兒子笑了笑，還豎起大拇指點贊，說，好，好，我兒子出道早，有個性！

好脾氣的李老師也生氣了，氣憤地說，這位家長，我跟你說，這么早的早戀，真是聞所未聞，我教書教了幾十年，沒有見過——你們做家長的，到底關不關心自己的孩子，到底知不知道他這樣的糟糕情況？如果你們不知道的話，今天我告訴你了，你自己看著辦。

那爸爸二話沒說，低下頭，扒開頭發，把腦袋塞到老師面前，給老師看頭上的疤，喏，喏，你看，你看，這個疤，大不大——

老師身子往后仰著，奇怪地說，你干什么？

那爸爸說，老師，這都是拜你所賜。

老師蒙了，說，什么什么，什么拜我所賜，你頭上的疤跟我有什么關系？

那家長說，老師，你記不得我了？我當年就是你的學生，也是因為早戀，你把我爸叫來了，回去就被棍子打出這么大的洞，縫了十幾針，差點翹了小命！

老師真的不記得當年的學生了，剛要解釋，那家長又搶了先，說，老師，我告訴你，別的東西好改，遺傳這東西難搞，老師你知不知道，早戀也是有遺傳的，當年我早戀，你把我父親叫來，叫他回去打我。

老師說，我不是要家長打罵孩子。

那家長就嗆老師說，得了吧，你就是想要我打他罵他，不然你叫我來干什么？你如果不是想讓我罵他打他，你教育教育不就行了？

老師說，哪有你這樣說話的，小小年紀早戀，難道家長不應該教育嗎？

那爸爸嗓門好大，態度也強橫，好像他是老師，而老師卻是家長似的，完全是以教訓的口氣說道，但是老師我告訴你，首先，我兒子早戀，不是在家里戀的，是在學校戀的，在你老師的眼皮底下戀的，誰的責任，一清二楚。第二，也是最最重要的，我告訴你，你休想挑撥我們父子關系，我才不會打我兒子，在你們老師的攛掇下，我的整個少年時代就是在棍棒下熬過來的，最后沒被打死，歸根結底因為他是我老子，而不是我老師，今天我不能讓我的兒子再吃二遍苦，我決不會動他一根小指頭！

老師本來是指望這老子痛扁兒子一頓，結果自己反被這老子訓孫子般的“教訓”一番，大出所料，頓時啞了。

憋了半天，酸甜苦辣在心中翻滾，不由得潸然淚下，說，你們父子，是組團來氣我、害我的吧。

那老子氣沖沖地說，你哭個屁，你這是貓哭耗子假慈悲，你心里，恨不得我們家孩子立刻滾出你的班級，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你就是想，你班上人人都是優秀生，個個都考一百分，你才能多得表揚多拿獎金。

老師被他訓得啞口無言，他還沒罷休呢，繼續擺事實講道理，說，老師你天天做著白日夢呢吧，十個指頭還有長短呢，你指望五十個學生個個一樣;沒有我們的不優秀，怎么體現出那些學生的優秀呢;沒有早戀的學生，你憑什么擺出老師的臭臉訓家長呢。

中間都不帶停頓，一口氣又說，對了，老師，我早就想找你說話，還沒個機會，今天你是主動找我，等于把自己送給我責問啦，我現在問問你老師，你們一碰叫家長，一碰叫家長，要你們老師干什么？你們老師都在干什么？在廁所里吃蛆啊？大事小事，有事無事，都叫家長，家長是你孫子？這個要叫家長做，那個要叫家長做，你老師的工資，怎么不給家長分一半？

那李老師上了點年紀，一口氣沒有回上了，臉色發青發紫，差點憋了過去，嚇得許麗華趕緊過去幫她拍胸拍背。

那家長的氣還沒出完，在旁邊冷嘲熱諷，哼哼哼哼，平時兇孩子的時候，要多兇有多兇，怎么不岔氣？今天被家長說了幾句，氣就岔過去了，演技真棒啊，老師，你是影后！

這事情很快傳到低年級辦公室，等許麗華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時，就看見姐姐站在那里，手叉著腰，義憤填膺地大聲嚷嚷，李老師太好說話，他是沒撞到我手上，撞到我手上，我叫他回爐重造去。

其他老師也都紛紛應聲。

姐姐這句話，說得并不夸張。在許麗華的所見所聞里，姐姐這個老師要比姐姐口述中的“老師”，以及學校的另外一些老師，厲害百倍千倍，那根本就不是生活在同一個星球上的。

許芳華是二年級語文老師兼班主任，那是重中之重的位置，學校重視，家長重視。現在的學校每個班級都建家長群，而當初在附小帶頭想出這招的，正是許芳華。她一帶頭，人人效仿，一時間成為美談，校方滿意，上級肯定，家長便于聽命，學生受到約束，真是神來之筆，點睛之作。

許芳華建的群，她就是群主，她當班主任的二年級（2）班，群名叫作“202一家人”，二年級（2）班其他的任課老師一看到許老師建了群，紛紛加入。

一旦加入了群才知道有多爽，真是要多方便有多方便。原先布置作業，要在課堂上反復強調、反復叮囑，還難保有的學生思想開小差，或者偷懶，沒有記全，沒有記下，甚至記錯了的，天天都有發生。現在有了群，那是太爽了，根本就不用跟小孩子啰唆，他們也不愛聽，好吧，不愛聽就不聽，有人替你們聽、替你們記。

家長唄。

群里的家長，真是一個比一個聽話，一個比一個乖，有的家長完全是一副媚態，在許麗華看起來，甚至很賤，甚至很過分。

辦公室里經常聽到其他老師東拉西扯，有一句經典的話，說是什么都在漲價，就是人越來越賤。說的就是家長吧。

其實許麗華是理解家長心情的，他們只是為讓孩子在老師面前有個好印象，家長的時間，家長的精力，家長的尊嚴，家長的錢財，家長的什么什么，任何，都可以不要，踩在腳底下也無所謂。

有一天許芳華一臉怒氣從教室出來，回到辦公室，教材往桌上一拍，倒水、喝水、坐下，一連串的動作，都在告訴大家，她又生氣了。

她對面坐的和她搭檔的教數學的錢老師，兩個人互相都十分了解，錢老師一看許老師的臉色，知道了，說，是家長吧。

許芳華“呸”了一聲，氣哼哼地道，居然說秋游買保險是我和保險公司有貓膩，簡直是亂潑臟水啊，反正老師好欺負，什么臟的臭的都往老師頭上倒。

那錢老師說，啊，哪個家長竟敢如此胡說八道，是在群里說的嗎？我今天沒有注意看。

許芳華說，就是在群里，沒有直說，但是指桑罵槐，誰看不出來！居然還有家長附和——

那錢老師說，這可不行，布置個活動還能拉扯到貓膩什么的，太過分，這樣的家長，必須把他壓下去哦，否則只要你一次拿不住，以后次次跟你作——我跟你說，上次有個家長跟我作，說我布置的作業，拍的照片太模糊，手機上看不清，我讓她打印出來，她又說家里沒有打印機，嘴巴還兇，說沒聽說過小學生家里必備打印機的，哼，這不明顯就是作嗎？你沒有打印機，那是你自己的問題，你怪得著我啊，你咬我啊？關鍵是還有個別家長幫腔，也說沒有打印機，好吧，我就教教你們怎么才會有打印機。

許麗華滿心好奇，她對錢老師的話不能理解，怎么老師一教，學生家里就會有打印機呢。

結果果然，不出兩天工夫，齊刷刷的，家長報告，班上五十二個學生，五十二家，全部都有打印機了。

許麗華覺得不可思議，忍不住在她自己的角落里問了一聲，他們真的都去買打印機了？

錢老師笑道，哪能呢，我才不在乎他們到底買沒買打印機，我要的就是他們對老師的……

旁邊的另一位老師接過去說，唯命是從。

錢老師說，那是當然，都不聽話，那還了得，就算他們心里不服，但是至少現在誰都不敢說家里沒有打印機了嘛，那個帶頭挑事的，就是說沒有打印機的那個媽媽，是頭一個在群里報告家里買了打印機的，呵呵，爽啊，活活地被我按在地上摩擦，她也不敢有半點不滿。

許麗華還在發蒙，錢老師說，小許，你不明白吧，你可以到群里看看，看一看，你就都明白了。

許麗華趕緊到群里看錢老師發了什么內容，原來錢老師在群里說——

各位家長：

向你們報告一個壞消息，最近我們2班的數學成績，已經從全年級第一落到全年級最后了，家長們，加油啊！

這條微信發出后，群里一片靜默。

錢老師又發：

說家里沒有打印機的家長，打印機不是關鍵，

關鍵是你們的孩子的努力，

化為烏有了，

付諸東流了，

掉在別人后頭一大截了。

靜默一陣之后，那個帶頭說沒有打印機的家長又帶頭了。

老師，我家已經有打印機了

緊接著就是家長紛紛站隊表態，家家都有了打印機。

許麗華疑惑道，錢老師，2班的數學成績不一直是全年級第一嗎？沒有下降呀。

錢老師說，那誰知道呢，今天第一，不能代表明天仍然第一，對吧？

哈哈哈哈，許芳華早已經轉怒為喜，高興地大笑起來，說，好吧好吧，這個我也會。

許麗華不知道姐姐要怎樣把家長按在地上摩擦，她本來不怎么關注“202一家人”群，現在她把手機捧在手上，認真地看姐姐怎么操作。

本來群里很熱鬧，許芳華一出現，家長就閉嘴，群里立刻鴉雀無聲，等候班主任老師指示。

許芳華發言了。

老師的發言基本上都是機關槍連珠炮。

首發：你們以為秋游是老師的主意嗎？

連發：你們以為老師喜歡帶你們家寶貝出去玩嗎？

再發：你們以為買不買保險是老師說了算的嗎？

幾個鏗鏘有力的詰問句，把家長問得臉紅心跳，慚愧不已。反省一下自己，什么事情都往老師頭上堆，以為老師最大，以為老師是天，不知道天上有天，天外有天的道理嗎？

可老師沒完沒了，一發而不可收：

你們覺得老師三頭六臂

你們覺得老師一個人可以管住在公園里撒野的五十個小朋友

你們覺得老師能夠平分能力照顧好每一個孩子嗎

這話可是說到家長的心尖尖上去了，誰不想老師多看著點自己的孩子，于是家長動作整齊劃一，集體站隊，趕緊拍老師馬屁：

老師辛苦

老師委屈

老師不容易

老師兩頭受氣

謝謝謝謝老師

什么什么什么老師

片刻間樓就歪了，討論的話題變了味，既然大家體諒老師，買保險就買保險吧，反正錢都是花在孩子身上。用老師的話說，你們不為孩子，還想為誰？

平時這也買了，那也買了，也不在乎這一次了。

一個棘手的問題就這么被老師手到擒來地解決了。

那幾個想質疑買保險的，那幾個想取消秋游的家長，都擠在最前面，真是打臉啊哈哈。

許麗華在群里目睹了全過程，她甚至感覺到了被打臉的疼痛和尷尬，對那些可憐的家長有些于心不忍，她對姐姐說，真的有必要這樣嗎？你這樣做，真是讓家長顏面掃地啊。

許芳華說，不是我說你，你太沒有經驗，你上他們的當啦，我告訴你，那些人，沒有素質的，有的家長，居然連自己的孩子上幾年級都不知道。

許麗華簡直暈了，連連說，不知道自己孩子上幾年級？真的不敢相信。

許芳華說，你等著看吧，你不敢相信的事情，多著呢，這些人，要多壞有多壞，他們根本不要顏面，他們甚至完全沒有廉恥心。有一次他們惹惱我了，我整他們，我就故意說個事情，讓他們站隊，明明我是錯的，我指鹿為馬，可他們個個給我點贊，簡直讓我看了都嫌肉麻。

錢老師也跟著說，小許呀，你剛來學校，你是沒有見識過哦，我和你姐姐，算是很有素質、很講道理的老師啦，你沒聽說過嗎，城北有個學校，小學生給老師罵了，跳樓了，家長都哭死了，別的家長還說老師沒錯，在群里列隊給老師點贊呢，人家截屏出來的那圖，那個點贊的樓，搭得好高好整齊哦，哈哈哈哈——

許芳華和錢老師笑得沒心沒肺，她們好像是在講別人的笑話，好像他們不是老師，許麗華聽不下去了，她心里想著，我可不做這樣的老師，我要做個好老師。轉而又想，也得體諒姐姐和錢老師她們的難處和苦衷呀。

所以，幸虧自己是個美術老師，壓力沒有那么大，也就不需要處心積慮地去對付可憐的學生和可憐的家長。

許麗華進到“202一家人”群里，雖然她不需要在群里多說什么，也從不在群里布置作業，但是她能夠看到群里的各種情況，她知道這個班級的學生家長，對許芳華老師，那是真正五體投地的。

許芳華工作積極，表現突出，她是優秀班主任，杰出語文老師，學校有時候會請家長來給老師打分，許芳華得分都是最高的，家長對她簡直是眾星捧月，馬屁拍得感天動地。

有一天許麗華看到姐姐把一個叫劉子輝的小朋友拎到辦公室，后來又緊急叫來了家長，那對父母趕到的時候，氣喘吁吁，驚慌失措，不知道自己的孩子犯了什么天大的錯。

那個劉子輝小朋友其實蠻天真可愛，也很熱情，許麗華美術課上要講“蝴蝶”，事先告訴學生，她會用蝴蝶標本來演示，并沒有要求學生去抓蝴蝶。可是到了上課那一天，劉子輝就捧著個盒子遞給她，打開一看，里邊是幾條毛毛蟲，許麗華嚇了一跳，要生氣了。

那劉子輝說，老師，我去公園抓蝴蝶了，可是現在蝴蝶還沒有長大，這些是小蝴蝶，等它們長大了，長出了翅膀，就是蝴蝶了。

許麗華雖然不喜歡毛毛蟲，劉子輝抓的也不是小蝴蝶，而是飛蛾的幼蟲，但許麗華還是鼓勵了劉子輝小朋友的做法。

可能就是因為和大自然有密切的接觸，劉子輝小朋友畫的蝴蝶也十分生動逼真，許麗華不僅在班上表揚了他，在群里也說了，她以為家長會高興，會回應她一下，結果翻了半天，也沒有看到劉子輝的家長有什么反應。

那天姐姐和其他老師一起圍攻劉子輝家長，把家長訓得跟孫子似的，許麗華在一邊看得清楚，她感覺心有余悸。那個媽媽倒是一味地點頭哈腰，隱忍退讓，可那個爸爸脾氣有點急躁焦慮，說話嗆人，而且身上還冒出要想打架的氣息，只是他自己死命地壓抑著、控制著。許麗華真有點擔心，怕他一旦失控，不知會出什么事情呢。

還好，被老師訓過后，那個媽媽主動替兒子寫了兩份保證書，老師氣也消了，把他們放走了，沒出什么大事。

事后，許麗華聽姐姐和其他老師在背后編派非議，說這個劉子輝的爸爸，是個醫生，還在海外留過學，怎么搞得如此沒有素質，搞不好就是假學歷、假身份，等等。

許麗華感覺心里亂亂的，老有一種要出事的感覺，她提心吊膽地問姐姐，那些家長，被老師這么教訓，都不敢回懟的？

許芳華說，你不懂，以后有你的苦頭吃，你跟我學著點，我告訴你，家長和小孩子一樣，都是蠟燭，不點不亮，賤骨頭，不罵不聽話！

許麗華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說，姐，不管怎么說，也不能教訓家長呀，按理罵學生也是不可以的，但是孩子小，罵幾聲也就算了，但是罵家長，也太那個什么了吧？

許芳華說，這個劉子輝，包括他的家長，我早就看不順眼，我這也是借個理由，也是為你出口氣，你還怪我態度不好。

許麗華說，我沒生氣，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值得跟他們生氣的？

許芳華說，孩子小，不值得，可是家長不小了，家長讓人生氣呀，那個劉子輝，你上次在群里表揚他，他家長一言不發，什么意思，瞧不起老師？

許麗華說，也許他們都太忙太累了，來不及看，群里消息太多，一條信息，轉眼就不知埋到哪里去了，挖半天也挖不到的。

許芳華說，忙不忙累不累的，那只是借口，現在都要生存，誰不忙，誰不累，累就對了，舒服是留給死人的。你用心關注一下就知道，但凡家長關心孩子，老師的微信，都是第一時間看，第一時間回復的，那種看不見的，多半是假裝看不見，或者有意不看。

許麗華說不過姐姐，畢竟她才剛剛進入小學老師這個隊伍，而姐姐已經有十年的教齡，積累了豐富的經驗，相比之下，無疑是姐姐更了解學生，也更了解家長。只是許麗華性格使然，她不會罵人，別說罵家長，即便一、二年級的孩子，她也從來沒有罵過。

開始的時候，許麗華的教學還比較正常，除了有個別學生有點不遵守紀律，但也不是很過分，可能因為美術課壓力不大，學生反而還有興趣，聽得進去，所以總體還是順利的，下課前許麗華就正常地布置了回家作業。

不料卻有個學生舉手站了起來，提抗議說，老師，回家作業，課堂上不用講的，群里都有。

許麗華說，同學們，你們要知道，老師現在講了，你們現在記住了，就減輕你們家長的負擔了。

學生說，我們干嗎要減輕他們的負擔，應該讓他們減輕我們的負擔，他們天天罵我們——

他們說后悔生下我

他們還罵我是討債鬼

他們還刮我的頭皮

他們還罵老師

小學生嘰嘰哇哇，紛紛控訴家長。許麗華萬沒想到，自己正常的教學，一不小心，居然成了挑動學生罵家長的契機了。

但是即便如此，許麗華還是覺得回家作業的布置，首先是要讓學生知道，所以無論學生怎么抗議，她都堅持課堂上布置。

可是過了不久許麗華就發現，群里很少有家長關心美術課的事情，她布置的事情，家長大多愛理不理，即便有回應，也是最簡單、最干巴巴的兩個字“收到”，連個表情也不給，有的家長干脆不應聲，也不知道他們看到沒有。

許麗華也體諒他們，因為群里的彩虹屁太多，在“班主任老師”“語文老師”“數學老師”“英語老師”后面，常常跟著無數個“老師辛苦了”“老師太累了”“老師太負責任了”“心疼老師哦”“愛老師哦”“給老師表示表示哦”，等等之類的馬屁。而且這樣的馬屁都會在瞬間搭起高樓，把前面其他老師布置的真正需要完成的任務、重要的通知等，都不知道淹到埋到哪兒去了，有些家長辛辛苦苦翻了老半天也找不到，看得眼花繚亂，氣得頭暈目眩。

不過對于許麗華來說，家長看不看群，回不回復她這個美術老師，問題不是太大，因為她都是雙重布置，先在課堂上向學生仔細布置，再到群里發布，基本是雙保險。

可是誰能想到如此周到照顧家長照顧學生的做法，卻遭到家長的質疑，有個家長在群里說，美術老師，你能不能干脆只管一頭？

許麗華看到了，起先她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后來才了解到，她的雙保險，在實際操作中，往往成了雙不保險，學生依賴家長，家長依賴學生，都不上心，一旦耽誤了回家作業，立刻就互相推諉、互相出賣，最后搞得完成回家作業最差的竟然就是美術課。

這還不算，因為這位家長在群里說到了美術課的話題，他這句話看似平和，其實里邊是埋著火氣的，他的火氣不敢往其他老師身上撒，正好逮住美術老師開腔。

其他家長都賊精，立馬就感覺到了，因為有人帶頭，他們的膽子都跟著大起來——

是呀，都忙死人了，美術課還來湊熱鬧。

我們夠辛苦了，美術課就不要再增加我們負擔了。

一、二年級小孩，畫個畫還搞這么認真。

數學語文都來不及做，哪有時間畫你的花花草草。

總之一頓亂噴。

許麗華都不知說什么好了。

這個事情，許芳華在群里也注意到了，她對妹妹說，你看看，你看看，我怎么跟你說的！

許麗華接受了教訓，也向其他老師學習，課堂不再布置回家作業，一律改在群里發布，這下家長倒也無話可說了，每次都老老實實到群里去尋找。

許麗華給二年級上課時發現，有的學生對色彩不敏感，甚至還分辨不清，這應該是一年級的基礎，沒有打牢，她主動再替他們鞏固基礎，布置了一次涂顏色的作業，讓學生回家畫一個圓，再將圓分割成十二塊，在這十二塊內分別涂上不同的顏色，然后注明是什么顏色。

這個作業再簡單不過，現在的顏料筆，色彩繁多，要什么顏色有什么顏色，只有你想不到的，就沒有它們呈現不出來的。

但是其實，許麗華最后收上來的作業，簡直讓她哭笑不得。

有個學生涂的顏色確是五彩繽紛，不過所有色彩無不溢出了邊線，像長了角，長了刺，長了肉瘤，整個看上去，簡直就是畫了一個多彩的仙人球。

有個學生又突發奇想，畫成了飛鏢盤，沒有分割成十二塊，而是一圈一圈畫成好多圈，涂上黑白兩種顏色，這只飛鏢盤畫得很逼真，可惜沒有按照作業要求，屬于自說自畫。

還有一個更奇葩，只用了一支黑色的筆，只是在每個格子畫黑色的時候，用力有輕有重，以區別淺黑、淡黑、微黑、小黑、深黑、墨黑、大黑、強黑、超級黑等等不同的黑。

能想出那么多不同的“黑”來，也真是煞費苦心了。

許麗華將這些特別“突出”的作業，放到群里，讓家長自己看，因為作業都是由家長簽名的，簽名的家長到底看沒看這些“作業”，它們是怎么從家長那里過關的。更何況，那些形容“黑”的詞，有些恐怕不是二年級小朋友能想出來的，很可能就是家長代勞。

家長看到了那些“杰作”，不是先檢討自己的馬虎敷衍，卻馬上開始質疑老師：

老師你這是教的二年級學生嗎

老師你確定你不是在幼兒園上班嗎

老師你覺得學生都是色盲嗎

有的家長還為自己的孩子辯護：

老師你說要區別不同的顏色，孩子能用一支筆畫出十幾種不同顏色的黑，這是天才啊

老師我們家孩子昨天畫這東西畫到深夜一點，你不心疼我心疼

也有的家長思維很特別，天馬行空，想到哪兒是哪兒：

老師你覺得這些都是圓形嗎

老師你說是一年級基礎沒打好，那關二年級什么事呢

老師你看看人家語文老師數學老師是怎么檢查作業的

許麗華本來的目的，是提醒家長檢查作業要認真，簽名是要負責的，這樣的作業能夠隨隨便便簽上大名嗎？希望家長能夠檢討一下自己的問題，結果這座樓一層未建，就整個地歪掉了。

并且還不止是歪成了另一座樓，它一下子歪成了好幾座樓。其中一座是質疑美術老師的。

還有吹捧班主任的。

有拍數學老師馬屁的。

也有I love you，這樣用英文表達情感的，那是在舔英語老師吧。

總之五花八門。

群，真他媽的是個群。

小學的美術課，除了畫畫，還有手工作業，主要是為了培養孩子的動手能力，有一次許麗華根據教材要求，布置了《動手做小帽子》的回家作業，希望小朋友們開動腦筋，發揮想象，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材質，自己動手，設計制作一頂小帽子。

第二天許麗華收到了各式各樣的帽子，有的是用紙做成的，有的是用方便面盒子或者牛奶盒重新折疊而成，也有很有創意的。比如有個小朋友，用干花扎成了一只帽子，一看就是媽媽的手筆。那個既調皮又聰明的劉子輝小朋友，捧著半只挖掉了瓤的西瓜，遞到許麗華面前，興奮地嚷道，老師，老師，我這個帽子，有想象力吧？

許麗華看了一眼，那西瓜皮臟兮兮的，差點沾到她的衣服上，她趕緊后退了一下，讓劉子輝捧著西瓜皮坐回座位，才說，劉子輝，你沒有認真看老師布置的作業要求，老師是希望你們全部自己動手，先是尋找合適的材料，然后自己動手制作，你這個西瓜皮，沒有通過你的制作。

劉子輝說，我動手了，我制作了，我把西瓜吃了，老師，吃，也是一種制作吧。然后他又自吹自擂說，老師老師，我給這個作業取了個名字，綠帽子，老師，綠帽子，是不是很贊？

許麗華氣得說，劉子輝，你胡說八道，你家長知道你的作業嗎？

劉子輝理直氣壯道，當然知道，這個名，是我爸簽的，又不是我冒充的。對了，我爸看我給它取名綠帽子，還笑了，還刮了我的頭皮，我問我爸笑什么，我爸說，你去問老師吧。

許麗華簡直張口結舌。

劉子輝繼續追問，老師老師，為什么綠帽子這么好笑，那紅帽子呢，黑帽子呢——

許麗華差點背過氣去，緩了半天后，她說出了一句話。

這是其他老師天天掛在嘴上，而她則曾經暗暗發誓永遠不說的話。

叫你家長來。

劉子輝一聽叫家長，急了，沒得到她的允許，就自己站了起來，也不舉手，直接就嚷嚷，我爸爸說了，你們老師，不負責任，把作業都壓在家長頭上，還動 不動叫家長。

簡直不拿她這個老師當個菜，許麗華課后越想越生氣，忍不住跟姐姐說了，姐姐說，小事一樁。

許麗華又擔心姐姐會怎么對付人家家長，問，你要干什么？

許芳華說，喔喲，你又要生氣，又怕得罪他們，所以嘛，我這一次的動作，你放心，不動聲色的，不會得罪他們的。

到了這天中午，“202一家人”群里，就有個家長發言，說，咦，我們“202一家人”，有兩個許老師哎，一個叫許芳華，一個叫許麗華。

緊跟著有家長接上來說，看這兩個名字，會不會是姐妹哦？

第三個家長說，她們正是親姐妹哎。

好了，就這么三兩句看似無關輕重的發言，群里立刻掀起了巨浪，當然主要是吹捧許芳華老師的，同時也一并拍了許麗華的馬屁，最后甚至連她們父母都帶上了。

許老師的父母，真是了不起，一下子培養了兩個好老師，我們有福了

難怪二年級的美術也教得這么好，原來是許老師的妹妹許老師

有多么優秀的姐姐，就有多么優秀的妹妹

肯定許老師言傳身教

肯定許老師傳幫帶

那個劉子輝的媽媽，也在群里積極發言，說，我們家孩子，本來上美術課沒有興趣，現在可來勁了。

又說，劉子輝一回家，就嚷嚷著要畫畫。

簡直胡說八道。

明明知道是胡說八道，聽了心里也是蠻受用的。可是這樣的家長，明明是十分的不信任老師，才會如此肉麻地拍老師馬屁，最后還不是希望這馬屁的效果能夠落到自己孩子的頭上。但是再反過來想想呢，家長不信任老師，那么，老師值得信任嗎？

這真一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難題。許麗華不去想它了，她只管做好自己這個老師就行。

許麗華曾注意到群里有個家長，天天帶頭夸老師，老師發條小通知，她也立刻緊跟，又是點贊，又是謝謝，還“此處省去無數個謝”之類。害得其他家長不得不跟在后面說謝謝，說老師辛苦，結果連那條通知都找不到了。

有一次老師發了一張照片，說有兩個孩子連午飯都不肯吃，直接就在教室寫作業。那個家長又趕緊拍老師，說是老師教育得好。

有個家長看不過去了，說，不吃飯孩子不會餓嗎？要是你的孩子餓著，你還會點贊嗎？

結果被那個家長猛一頓扁。其他家長個個跟進。

許麗華后來認識了這個帶頭的家長，原來是個單身媽媽，社會地位低下，許麗華也就理解了她的心思，如果不拍老師馬屁，老師是不會把她的孩子當回事的。

許麗華先前對她的那一點反感和疙瘩，最后變成了尷尬和無奈。

姐姐只是動了動小指頭，甚至連小指頭也不用動，就解決了許麗華的威信問題，從此以后，再也沒有家長在群里質疑她的美術課，也沒有學生敢在課堂上對她不恭不敬了。

許麗華參加工作不久，有一天六年級的美術課朱老師請假，學校安排許麗華代一堂課，許麗華認真負責，事先和朱老師仔細溝通過，了解了這堂課的課堂內容和應該布置什么樣的回家作業，心中有了數，就踏進了六年級的教室。

許麗華完全不可能想到，她這小小的輕輕的一步，后來居然掀起了那么大的風浪，簡直就是小學教育界的狂風巨浪了。

這堂課的教學內容是拍一部小電影，這是根據教材安排的，沒有偏離半點，也沒有隨意增加或者刪減任何內容。只不過，教材只是安排拍一部小電影的學習過程，教材并不具體要求這些內容是課堂作業還是回家作業，或者僅僅就是課堂教學內容，不用做作業。

因為對這個課程不熟悉，許麗華曾經向朱老師表示過有些為難，朱老師輕描淡寫說，沒事沒事，講課內容我已經準備好了，你上課播放一下就行，別的都不用講，最后再布置一下回家作業，他們會完成的。

許麗華嚴格按照朱老師的指導，完成了這次代課任務，在群里布置了回家作業。

拿到回家作業的家長，欲哭無淚，這哪里是讓小學生做的事情，這都是家長的任務，甚至家長都很難做好的事情。

那又怎樣，你不做？

你不做，你想哪樣？

強慧的公司那兩天正處在轉型升級的緊張關口，完全顧不上女兒的回家作業了，她讓自己的得力助手、總辦的周助從班級群里把回家作業下載打印出來，交給女兒。

周助能者多勞，工作主動積極，但是壓力太大，事務太多，也難免出差，有一天居然錯把她自己的兒子二年級的作業交給了強總女兒。

那一天強總的女兒竟然沒有找媽媽問作業，強總還暗自慶幸，也許女兒成熟了、進步了，會自己寫作業了。

周助起先也沒有發現自己的錯誤，直到她的兒子和輔導兒子寫作業的老公大喊大叫，她才發現弄錯了作業。

好在那天是個周末，有時間及時發現趕緊糾正，否則第二天這樣的洋相老師一定會放在群里給大家看，出他們的丑。

強慧的女兒習慣了依賴她，自己完全不動腦筋，稍有難處，就給她打電話，強慧不勝其煩，干脆將放學后的女兒直接領到辦公室，讓她在公司的小會議室里寫作業，有什么不懂的，雖然她自己沒空，可這么大個公司，總辦這邊，就有數十人馬，總有人會輔導一下的。

就這樣牛牽馬繃，到了這個周末，強慧公司的重大任務完成得差不多了，公司員工也一個個趕緊回去休息了，強慧這才有了點空閑，一有空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女兒回家作業做得怎樣了。

女兒說其他作業都完成了，只剩下美術課的作業。強慧也松了一口氣，有一種大功告成的虛脫感。

可是女兒“吭哧吭哧”的，好像還有話說，又不太敢說出來，強慧問她，你還有什么事？

女兒小聲道，美術作業，媽媽你……

強慧一聽就來火，說，你好意思說，連美術作業也要我輔導，干脆我替你去上學得了！

女兒這才閉了嘴，灰溜溜地到隔壁會議室寫作業去了。

這天下午強慧接待了一位貴客黃子前，他是公司特聘的高級顧問，剛從海外回國不久，強慧急著要請教轉型后的公司如何盡快企穩發展，見縫插針地和黃子前約談了兩個小時。

黃子前不僅是經濟研究領域的大咖，同時也是一位網絡大V，擁有上百萬的粉絲，又能說會道，口才和文筆都是一流。他和強慧許久未見，相談甚歡，可是聊著聊著，黃子前忽然停了下來，黃子前一停，強慧也聽到了異樣，隱隱約約，好像哪里有哭聲，再仔細聽，就是隔壁發出來的，強慧心里一凜，趕緊過去一看，果然是女兒在哭。

一問，才知道是最后的那門美術作業不會做。

強慧奇怪說，咦，你語文數學都寫了，怎么畫個畫反而難住了呢？

女兒看到母親來了，感覺有了希望，停止了哭泣，抽抽搭搭地說，不、不是畫畫。

強慧性子急，說，不畫畫，干什么，又出什么幺蛾子？

女兒又是“哇”的一聲，邊哭邊說，拍、拍電影。

強慧一聽，頭都大了，趕緊把作業題目拿起來看，果然的，要求學生自編自導自拍，做出一部小電影。

再趕緊到群里翻找，翻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才看到這個作業已經布置了一個星期，明天周一，必須要交了。

強慧急得數落女兒，你的性子一點也不隨我啊，這么篤定啊，明天要交作業，你今天才想起來做，這可不是簡單地畫個畫，是拍小電影，現在都幾點了，天都快黑了，怎么來得及？

雖然女兒不敢回嘴，但是強慧話一說出口就知道自己錯了，按照現在的行規，作業是布置在群里的，看得到看不到，看了重視不重視，完成得及時不及時，完成得好不好，這些都不是女兒的事情，是家長的事情，是她自己的事情，她不應該責備女兒的。可是一看女兒只會哭哭啼啼，不肯用心學習的沒出息的樣子，強慧火氣又上來了。

黃子前在隔壁強慧辦公室聽到這邊強總大聲批評女兒，過來想調停一下，結果他看到老師布置了這樣有難度的作業，也有點不服，皺起了眉頭。

強慧心里著急，沒有辦法，只有繼續批評女兒呀，你哭，你哭，哭有什么用！你說，你哪里有問題，哪里不會？

女兒指了指布置作業的第一頂，就是要自己寫一個小電影腳本，說，這個，我不會寫。

強慧說，那我叫個人替你寫一下，要多少字？

女兒膽怯地小聲說，我不知道，老師說，要拍二十分鐘的小電影，不知道要寫多少字。

強慧想了想，她也不知道，賭氣說，二十分鐘的電影？誰知道要寫多少字的腳本？

黃子前雖然稍有了解，但也吃不太準，疑惑地說，二十分鐘？至少得有幾千字呀，三千字？

強慧氣得說，平時作文最多也就寫八百字，讓他們寫三千字的電影腳本，老師以為這屆小學生都是天才哈哈。

女兒繼續小聲說，我不會寫，也不會導——媽媽，導是什么？

強慧說，導——導是什么都不知道，還讓你們導——那你更不會拍了。

黃子前看過作業要求，說，強總，你別著急，別怪孩子，這樣的作業，孩子自己肯定是完成不了的。

強慧氣得一屁股坐了下來，長嘆一聲說，這學上的，比我做公司還難啊。

黃子前再認真看了一遍作業的要求，問強慧女兒說，小寧，這個內容，你們老師課堂上教過了嗎？

小寧說，教了。

怎么教的？

老師放了一個小電影，老師說，那個是別的學校的學生做的。

這就算教過了？黃子前也有點來氣了，這就算是教了，笑話笑話——如果看一遍小電影，學生就會拍小電影，那豈不是天下所有的電視電影觀眾，都能當編劇導演演員了？這不是搞笑嗎？

強慧苦著臉說，這不是搞笑，天天都是這樣的日子。

黃子前說，才小學六年級呀，老師布置這樣的回家作業，這是要干什么嘛！

女兒可憐巴巴地看著母親，強慧說，這不用說啦，就是讓家長做的吧。瞪了女兒一眼，試著再努力，說，寫不出腳本，也可以先把素材拍下來——你們老師，怎么說的，要什么主題？

女兒茫然地看著她，兩只眼睛像受傷的小鹿，十分驚恐，她分明都不知道什么叫“主題”。

強慧又忍不住性子了，催促說，那你不會問問你同學？看他們怎么樣了？

女兒說，我問過黃萌萌了，她爸爸媽媽在外面幫她做，昨天已經搞了一天，沒搞好，今天還在外面。

強慧說，什么什么，全是爸爸媽媽在外面做，那她自己呢？

女兒說，她在家看電視。

強慧氣得說不出話來。

黃子前說，這方面，我過去是缺少關注的，可今天這一看，我都不敢想象，現在的小學教育，走火入魔到如此程度了。他一邊說一邊把強慧的手機接過去，說，讓我看看你們的家長群。

強慧把家長群點開，手機遞給黃子前，小心地說，你千萬小心，別隨便發言，你都不知道說了什么，就會得罪老師。

黃子前說，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黃子前先是@了美術課朱老師，可是等半天朱老師也不出現，黃子前就在群里隨手發了一句類似順口溜的話，老師找家長，家長急急到。家長找老師，老師慢慢搖。

這話其實還是半開玩笑半當真，并沒有真正惱火起來。

可黃子前這話一出，立刻就出現了另一個老師，說話很嗆，這位家長，老師不是二十小時守著手機的。

黃子前什么世面沒見過，怕你一個小學老師？所以他也不會客氣，回道，這位老師，家長也不是二十小時做老師的。

強慧接過去一看，頓時緊張起來，對黃子前說，別說了別說了，這是她們的班主任，很兇的。

黃子前奇怪地盯著強慧看了看，說，你是強慧嗎？你強慧怎么瞬間就變成這熊樣了。

黃子前不服，也不理睬班主任，他繼續在群@美術朱老師。

又過了一會兒，朱老師終于出現了，當即射出一串：

這堂課我是請假的

我現在還在假期中

是許麗華老師代課的

我把許麗華老師拉進群，你們有什么問題，直接跟她討論吧

不由分說就把許麗華拉進了六年級（1）班的家長群，這個群的群名叫“相親相愛六一班”。

那時候許麗華正在家里看書，聽到手機叮咚響，拿起來一看，知道自己被拉進了六年級（1）班的家長群了，還沒摸著頭腦呢，已經遭到劈頭蓋臉的責問，許麗華簡直蒙了，都不敢看群里的發言。

但是家長都是@她的，不看不行呀，她鼓足了勇氣，走進了這一片混亂。

雖然群里一片混亂，但只要細心區分一下，這里邊還是有區別的，區別不在于家長對她是責問還是諒解還是奉承，而是他們責問的角度和憤怒的程度是不同級別不同層次的。

短短時間，樓已經蓋得很高了。

第一個層次，還算比較客氣：

老師你會做小電影嗎

老師你做小電影能夠獨立完成嗎

老師你是學什么專業的

等等等等

第二層次，諷刺挖苦：

老師你是大學老師吧

老師你教小學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吧

老師你是不是犯錯誤發配到小學的哦

等等等等

第三層次，厲害了，上綱上線。

老師你是不是有意整家長

老師哪個家長得罪你了？你株連全體家長啊

老師你是要挑戰全體家長的底線嗎

等等等等

許麗華本來是個好脾氣，慢性子，平時不怎么發火，但是這會兒看到這些無理無端的指責，直指她這個代課老師，好像一切教育上的問題，都是她造成的，她當然也會不高興，也有些不服，就在群里回復說，各位家長，回家作業是布置給學生的，家長只是輔導。

更是一石激起千層浪，群起而攻之。

群里有家長圍攻美術老師的時候，其他老師都已經聞風而動了，由班主任牽頭，首先就追查到了帶頭大哥“強者的心”，真以為是強者？吃了豹子膽，膽敢質疑老師、責問老師，還帶動了其他家長批評老師。

“強者的心”是誰，班主任老師當然知道，但她假裝吃不準，其實是故意引導，說，強者的心，你是林小寧的媽媽吧？

數學老師立刻發言：噢，原來是林小寧的媽媽，難怪林小寧這么有出息，數學次次不及格

語文老師干脆把林小寧寫的作文《我的媽媽》截了一段，拍照發到群里。

這一段是這么寫的：我的媽媽有時候像只老虎，有時候像只老鼠。媽媽像老虎的時候，就是她上班的時候，她很厲害。媽媽像老鼠的時候，就是她輔導我寫作業的時候，她老是想逃竄

英語老師：還什么強者的心呢，她女兒寫“I will study hard ”（我要努力學習）寫成“I dont study hard（我不努力學習），她都看不出來呵呵。

班主任老師說，強者強者，有的也就是嘴巴強一點哈哈。

緊接著就是家長站隊，他們共同指責強慧，包括剛才還在批評美術老師的幾個家長，一瞬間全部站到了老師那邊。

林小寧的媽媽，你不應該對老師這種態度

老師多辛苦，你還指責老師，良心叫狗吃了

聽我娃說，林小寧上課看漫畫書

聽我娃說，林小寧上課睡覺

有其母必有其女

看其女就能看到其母

她架子很大的，家長會從來都不參加的

她家很有錢的，卻從來不向老師表示

什么什么什么

黃子前是網絡大V，和別人辯論，對于他來說，那是十分日常而普通的事，可他萬萬沒料到，自己的一個簡簡單單的行為，就是在家長群里@了一下美術老師，結果給強總帶來了這么大的麻煩，看到老師們家長們的唾沫都要把強總淹沒了。黃子前可不是吃素的，一個大V，在網絡的世界里也算是久經沙場的了，什么世面沒見過，什么風浪沒遇過，還怕你三兩個伶牙俐齒的小學老師和一群墻頭草家長，所以他硬是不聽勸阻，拿著強慧的手機加入了戰斗。

他也向老師學習，開始發射一串串的子彈：

老師，你知道我們已經忍無可忍了嗎

老師，你知道原本應該是平等關系，現在成了一方仰視和跪拜另一方的丑陋狀態

老師即上帝

老師即是天

老師高高在上

老師居高臨下

老師你應該狠狠反省自己的態度

還沒等老師反應過來，家長們已經搶著上陣了。

赤膊上陣：

這位家長，你想要什么態度

這位家長，老師的態度重要，還是孩子的學習成績重要

這位家長，我們不同意你對老師的一面之詞

不允許你向老師潑臟水

堅決反對你污蔑老師

黃子前只得掉轉槍口，對準家長：

做家長的，還要不要一點尊嚴了

家長心甘情愿成為奴隸

家長們則無恥而又理直氣壯：

只要分數能上去，尊嚴下來無所謂

成績即成功

分數即榮耀

無聊，黃子前不和他們戀戰，又掉頭向老師發動進攻：

老師利用手中的權力，壓迫弱者，脅迫弱者

老師接著戰斗：

到底誰是弱者

到底誰是奴隸

……

黃子前舌戰群儒：請問，一個人性和尊嚴被踐踏的孩子，你以為他能夠成材嗎？

他的一個責問，頃刻間就有十條百條的回擊，黃子前在群里越聊越生氣，不由得怒從心頭起，干脆丟開這個破群，拿起自己的手機，發了一條微博，從拍小電影的回家作業說起，談了如今小學生家長的負擔和壓力。

這條微博瞬間就上了熱搜，幾個小時，閱讀量過億，很快，微信的朋友圈也開始瘋狂轉發，鋪天蓋地的點贊，鋪天蓋地的支持，推波助瀾，火上澆油，唯恐天下不能聽到自己的心聲。

終于有人肯站出來了

終于有人為我們說話了

終于有人敢說出真相了

我們早已經被回家作業逼瘋了

我們每天白天上班晚上做老師

黃老師，你是我們的救星

黃老師，你是真正代表人民的

等等等等

“相親相愛六一班”群里也出現了這條微博，是班主任特意轉進來的，說，各位家長，你們討論討論，贊成這位大V的說法嗎？

班主任又來拉隊了。

可是此時已非彼時，此時網絡上已經掀起了軒然大波，網民幾乎一邊倒地站在大V一邊，痛罵老師，痛罵學校，痛罵教育制度。

那些在網上發言表達心情的，大多是小學生家長，只不過他們不是云州市附小六年級（1）班的家長，天高皇帝遠，那個班的老師管不著他們家的孩子，所以他們不怕，他們平時積累了太多的怨氣，無處宣泄，現在終于有了渠道，終于有了突破口，垃圾悶在肚里子早就爛了發臭，此時不倒，更待何時。

現在輪到六年級（1）班的家長們猶豫了，他們已經數次改變立場，更換戰隊，先是跟著一起責問代課的美術老師，等到老師們都出來了，他們立刻又站到老師那一邊，指責帶頭的家長。

平時對老師都是敢怒不敢言，馬屁連天，現在看到老師有落井的危險，他們到底是落井下石呢，還是站隊挺人呢？

艱難的選擇。

可憐的艱難。

黃子前這邊，一方面，不斷接到來電來信，要求采訪的，要求去講課的，主動要向他提供真實情況的，要求他主持公道的，要給他送錦旗的，層見疊出，一浪更比一浪高。

當然，也有反對的聲音，雖然所占比率不大，但也是紛至沓來，要來理論的，要來算賬的，甚至要來揍人的，都有。

另一方面，網上已經鋪天蓋地，除了紛紛轉發大V的微博，網民對于這個話題的關注度高出了天際，高到驚人嚇人，他們主動參與的積極性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調動，短短半天時間，發出帖子十幾萬件，上傳視頻幾百件，都是平時現實生活中完全真實的事例。

有的是關于小學教學內容的。

比如有小學生寫作文，老師亂批改的，一個學生寫道：

公園的小河邊，美麗多彩的蝴蝶，伸展著漂亮的翅膀，歡樂地飛來飛去，它們一會兒飛到河對面，一會兒又飛回到我們身邊。

老師把這些生動的形容詞都劃掉，只剩下干巴巴的句子。

改成：公園里河邊的蝴蝶飛來飛去。

也有離奇的數學題，天才也難以解決：

一個正方形被兩條線段分成了4個長方形，這4個長方形周長的和是18分米，原正方形的周長是多少分米？

有莫名其妙的，完全不知道什么意思，什么心態！

根據節奏，寫出乘法算式：

叮叮叮，叮叮叮

啊，啊，啊，啊

嗚嗚嗚，嗚嗚嗚

有一類是老師整學生的。

還有是老師惡心家長的。

總之太多太多，面對這些控訴，反對的聲音相比之下簡直太弱了，只要有人為老師說一句話，立刻遭到圍攻，群毆，下場好慘。

一部分老師和替老師說話的家長但凡敢開口申辯一下的，立刻就被巨大的力量踩在地上，踏上一只腳，甚至被惡毒地謾罵。

舔老師屁眼真香

跪老師膝蓋真爽

賣你家房子送老師

死你家孩子祭老師

簡直是失控了。

而在六年級（1）班的這個家長群里，家長經過了權衡利弊，終于想明白了，陌生人和自家孩子的老師，到底誰值得他們擁護。

于是，網絡上和家長群，簡直是冰火兩重天，網絡上是一邊倒地罵老師，家長群里，都是挺老師的。

當然連老師都知道，挺老師的大多是表面文章，有人明明不想挺老師，但是別的家長挺了，你不挺，你就站到了對立面，你家孩子還要不要混了？

所以有的家長一邊委屈自己在群里挺老師，一邊竟然把群里歌頌老師的肉麻的內容截屏放到網上，立刻遭到圍觀、人肉、挖祖宗十八代。

亂象叢生，強慧知道自己闖禍了。

雖然并不是她直接操作，但是黃子前畢竟是用她的手機，用她的群名發言的，她無論如何也逃脫不了干系。再說了，事情再怎么發展，她也不可能去出賣黃子前，人家為了她和她女兒，也被謾罵攻擊得遍體鱗傷了。

強慧唯一可以做的，唯一可能解決問題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向老師低頭。

她給班主任微信，想私聊，可班主任不回復，強慧思來想去，為了女兒，只有厚著臉皮，自己先啪啪地打幾個耳光，再到群里去檢討。

劉子輝講得帶勁，劉澄明覺得很無聊，嘲笑說，嗬，你們挺厲害呀，那你們占到便宜了嗎？

劉子輝頓時沮喪了，說，要想占到老師的便宜，做夢吧。

父子倆到家，趕緊寫作業，周曉君回來時，臉色有些異樣，直接就進了廚房。劉澄明追到廚房門口跟周曉君說，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們的苦日子快到頭了，我剛才接劉子輝的時候，在學校門口聽到家長議論，說教育局在考慮小學生放學后選擇性離校方案，如果能實現，那簡直就是實現共產主義啦——留在學校就可以把回家作業做完了哈哈。

周曉君說，那不是增加老師的負擔么，老師愿意？

劉澄明說，所以嘛，這不是教育一家的事情，財政局從財政上把老師的補貼解決掉，皆大歡喜。

劉子輝插嘴說，皆大歡喜是什么？反正我不歡喜，上了一天課，放學了還要被老師管著寫作業，我才不歡喜。

周曉君說，也是呀，原來放學就是很晚的，后來大家說要給學生減負，就放得早了，現在又要回到從前，這繞來繞去，到底是要干什么？

周曉君說著說著，氣又不能平了，結果都沒等把晚飯做好，就憋不住話了，對劉澄明說，跟你說一下哦，我下周要出國，去一周左右，劉子輝交給你了。

劉澄明奇怪說，你怎么突然要出國，你們公司又不是做外貿的，你們跟國外有聯系嗎？

周曉君說，我要幫強總送女兒出去上學。

劉澄明又急又惱，說，什么什么，強總的女兒出國讀書，要你送？為什么要你送，你是他什么人？

周曉君說，我是她助理呀，雖然小孩讀書是私事，可是我不幫她誰幫她？

劉澄明兩只眼睛瞪得像牛眼，盯著周曉君，感覺是張口結舌了。

周曉君卻沒他那么激動，平靜地說，她去年離了婚，一個人帶孩子，本來就不容易，現在公司又是關鍵的時刻，離不開她，你讓她一個女人怎么辦？

劉澄明簡直目瞪口呆，搞了半天，難道，難道……他嘀咕道，什么什么，難道你們強總，是個女的？

周曉君撇出一絲嘲笑：你以為呢？

劉澄明頓時悶住了，自己平時可沒少旁敲側擊地諷刺周曉君，甚至還讓周曉君干脆喊強總為“強哥”，真是打臉啊，打得“啪啪”的。

劉澄明愣了半天，尷尬地擠出一點笑臉，說，呵呵，強總強總，聽起來就很強嘛，哪里想到是個女強人呢？

周曉君冷笑一聲說，是呀，說明你是夠關心我的嘛。

劉澄明沒了臺階下，訕訕的，但還是硬找理由說，是，我承認，我們是有點互不關心，可是我也不想這樣呀，你說哪有時間來關心，天天為了小爺的回家作業吵架都還吵不完。

劉子輝跳躍著說，喂，喂，老大，你這是拉不出屎怪馬桶，不關心就是不關心，怎么又賴到我身上啦。

劉澄明刮了他一個頭皮，繼續說，什么家庭作業，簡直就是家庭作孽，哪天再搞得我來火，我也像大V那樣，給他網上搞一下。

周曉君說，你得了吧，閉嘴吧，我們強總就是一時沒忍住，讓她那個大V朋友抓到了機會，現在人家大V倒是名利雙收，備受追捧，卻苦了我們強總，她那個女兒，還有哪個學校肯收？那女孩子從小就膽小，自立能力很差，現在小小年紀，就要送到國外。

劉子輝又突發奇想，亢奮地說，媽，媽，你擔心強總的女兒啊？那你把我也送出去，我去陪她讀吧。

劉澄明嘴上說，一邊去一邊去，但是心里明白，一邊去不行呀，只得又把劉子輝招回來，也不再和兒子啰唆，反正服了，就乖乖地到群里找作業吧。

周曉君出國那天，劉澄明送她去機場，在機場強總把女兒交給周曉君的時候，劉澄明認出她來了，不就是有一天晚上輔導女兒寫作業輔導得發了病，送到他們醫院搶救的那個老總嗎。

還好強總并沒有認出他來，避免了一點尷尬，強總抱歉地對他說，劉醫生，真不好意思，我實在抽不出身，只好讓曉君辛苦這一趟。

劉澄明嘴不應心地說，應該的應該的，強總您盡管放心，周曉君做事，很靠譜的。

強總摟著女兒舍不得放開，倒是她女兒懂事，說，媽，我到英國就和你視頻。現在好了，你可以專心地做你的工作了，再也不會發心臟病了。

強總一臉苦笑，兩眼淚花，目送著女兒遠去了。

過了不多久，一年一度的先進教師評選又出結果了，許芳華已經是第三次被評上先進，三連冠了，“202一家人”群里，家長們紛紛恭賀許老師，滿屏盡是彩虹屁。

就在姐姐再次評上先進的這一天，許麗華的辭職報告正式批準了，教務處長通知她以后，她簡單地收拾一下，就離開了辦公室。

那時候，大部分老師都在上課，她也就沒有跟誰告別。

走出辦公室，就聽到背后有人喊老師，許麗華不以為是喊她的。她來學校時間不長，跟部分同事和大部分學生還不熟，現在又碰上了這樣的事情，人家躲她還來不及，誰還會在意她呢。

可是喊聲一遍又一遍，而且越來越逼近了，許麗華這才回頭一看，是個小學生，已經站在她身后了。

再仔細一認，就是二年級（2）班的那個“什么都懂，就是不懂寫作業”的劉子輝。

劉子輝一臉油汗，手里捧著一只紙盒子，遞給她，許麗華還擔心小孩子會捉弄她，有點猶豫。

劉子輝說，老師，老師，你打開看看，你看看嘛。

許麗華沒有從劉子輝的臉上看出什么惡作劇的意思，才打開了盒子，朝里一看，里邊竟是一只蝴蝶。

非常非常漂亮的一只蝴蝶，藍色的翅膀上，點綴著五彩的圖案，有的像眼睛，有的像波浪，有的像云彩，有的像寶石，真是無比絢麗。

許麗華在課堂上給學生講過，這種蝴蝶叫藍色大閃蝶，非常稀有，通常只有在熱帶森林里才會看到，老師上課時只能給學生看圖片，連標本都不可多得的，可這劉子輝是從哪里搞來一只活的呢？

這個學生，真是什么都行，就是寫作業不行。

可是，寫作業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這個問題許麗華解答不了。

盒子里的蝴蝶，起先是蜷伏著，一動不動。過了片刻，它慢慢地動彈起來，后來它伸展開了翅膀，抖動了幾下，一道藍色熒光閃過，它飛走了。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