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
“天才傳”素來兩大看點,一是抽象才華如何綻放,二是具體人生如何擰巴。
曾經在詞學課上聽老師說,有的作者專門喜歡寫鑒賞,翻來覆去,十六個字:“上闋寫景,下闋抒情;融情入景,情景交融。”哄笑之余,引以為戒,每欲發議論都先暗自掂量,別掉進“情景交融”式的陳腐窠臼里去。其實陳言難去,還是論者眼淺,沒材料總是釀不出好酒。偏偏有一類電影,就屬于我因為無知而很怕露怯的——比如大衛·芬奇的新片《曼克》。
真人傳記類電影,總給我一種拿著謎底倒推謎面的感覺。而當謎底是《公民凱恩》這種被電影課堂奉為圭臬的教科書影片,拆解謎面簡直可以類比給江西派的詩作注釋,大家提心吊膽,你張我望,就怕一絲錯漏,貽笑大方。
思來想去,本來就無知的部分,現補是來不及的,只能透過現象看電影。《曼克》在剝離若干知識背景后,仍然可以被歸入天才傳。“天才傳”素來兩大看點,一是抽象才華如何綻放,二是具體人生如何擰巴。《曼克》在這兩點上的成績,后者要高過前者。

首先不得不提的是,本片的時間線令我很不舒服,時斷時續得沒有道理。觀感就像當初聽講《蘭陵王·柳》的時候一樣莫名其妙:一箭風快,半篙波暖——望人在天北?哪兒跟哪兒啊這是,怎么就跑了呢。有人說這個時間線是向《公民凱恩》致敬,我說不好,反正感覺不應該是這么個致敬法兒。至于一些明顯是致敬的地方,比如臺詞的直接引用,將《公民凱恩》中描寫美麗女性的話語移植為曼克的內心獨白等等,頂多是彩蛋,算不得對影片本身有什么幫助。作品跟作者的關系,從來是坐實就喪失風味。屬于作品的情致風流,并不能夠、也不應該非要在作者的生活中找到一一對應的目標。非要說關漢卿是銅豌豆,曹雪芹是賈寶玉,錢鐘書是方鴻漸,難免“給個棒槌就當針”的冬烘嫌疑。
拋棄時間線帶來的觀影別扭,男主人公的性格特征還是逐一攤上臺面:酗酒,嗜賭,有忠誠的妻子,有精神戀愛的曖昧對象,算是個天性善良的個人主義者。至此擰巴的材料足夠了,正需要才華支撐好打丑陋現實響亮耳光之際,影片卻斷了線。時間線破碎的惡果是只能給觀眾一個平淡如水的直接描寫:曼克用了非常短的時間,寫出了電影史上最偉大的作品。然而這是一條眾所周知的謎底,并不需要透過謎面來猜測。于是,男主的擰巴就如同男主的形象一般瘸了腿。曼克在赫斯特神廟般的宅邸中央,同著眾人醉醺醺發表的那篇堂吉訶德演講,按說是全片的高潮。加里·奧德曼演得真不錯,對手查爾斯·丹斯爺爺暗藏崢嶸的風格也很棒,然而就完了。觀眾到底沒搞清曼克為什么擰巴,以及這種擰巴的后果和謎底又有什么關系。當然了,大家可以去查資料——可是看電影總不該隨身攜帶資料簿吧。這是影片本身該做而并沒有做好的交待。
不回憶也想不起來,我還看過不少大衛·芬奇。同樣是他跟網飛合作,《紙牌屋》縱然天火地火了好幾年,我就覺得觀感差著一口氣,橫向比不上同名英劇,縱向比不上《消失的愛人》。個人單槍匹馬橫挑整個制度,不管是功成骨枯的慘烈還是血肉獻祭的屠戮,都算是美國電影的經典題材,但其實并不是芬奇擅長。他更適合詭譎綰結的謎語,在快刀斬亂麻的爽利中,逗露出人心的幽微和黑暗。《曼克》本意是一部孤標傲世天才傳,結尾卻滑進“兒曹恩怨相爾汝”的小格局里頭,雖然是現實,也多少有點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