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佳
本文從美學角度解讀季羨林的《馬纓花》,并從解“其人其文”“其時其境”“其真其妙”三個維度闡釋正確解讀的注意點。
《馬纓花》是季羨林先生的一篇“本色天然,秀色內含”的散文,以“樸”與“真”的筆調,借馬纓花為媒介,追憶過往歲月,并通過抒發(fā)對“光”與“影”中馬纓花的不同情感,寄托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珍惜。
13年前,“我愛上了馬纓花,把它當成了知心朋友”。十三年后,“我從此愛上了這光中的馬纓花”。是什么導致作者對同一事物的情感發(fā)生了轉變呢?筆者借審美學的觀點,以文本為依托進行探討。
審美感受是人對美的事物的關照,即被審美對象可感的外在形式吸引,凝神關照而不旁騖他涉,進而觸發(fā)情感。13年前與后的馬纓花——審美的客觀對象,是否發(fā)生了變化?13年前,“一層粉紅色的細絲般的花瓣……就像是綠云層上浮上一團團的紅霧”。美艷動人,芳香醉人,充滿著生命的活力。13年后,依然是“綠云紅霧飄滿北京,給首都增添了絢麗與芬芳”。色未變,香未改,審美對象依舊抱有美的特質。
物未變而情已改,何以?美固然不依賴于個人的意識而客觀存在,但一個審美對象之所以能引發(fā)人們的美感,并不僅僅由于其某些自然屬性,而是透過審美對象的可感形態(tài),看到審美者的本質力量,關照于個人的審美素養(yǎng)、審美心境及人生經驗。正如月之陰晴圓缺,常常成為人們悲歡離合的象征,這是因為人把自己的情感寄托在了月的身上,不過是在欣賞“自我”,欣賞一個“客觀化的自我”罷了。國畫大師齊白石在概括自己豐富的審美實踐經驗時曾說:“廬山亦是尋常態(tài),意造從心百怪來。”大概就是這層意思吧。
那么,13年前作者為何愛上馬纓花,觀賞者在欣賞一個怎樣的“自我”呢?“在這樣一個時候,這樣一個地方,有這樣的花,有這樣的香,我就覺得很不尋常,甚至有感激的心情了。”這句話或許可以告訴我們答案。作者強調“這樣一個地方,這樣一個時候”,作者曾說那正是“萬家墨面沒蒿萊的時代,北京城一片黑暗”。從發(fā)表時間推算,文中所寫的“十三年前”大約在新中國誕生前,當時社會經濟全面癱瘓,社會一片混亂,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1947年,作者從德國留學歸來,在北大任教,寄居在一個很深的院子里(據(jù)考證這里曾囚禁過很多憂國憂民的志士,明朝時期是東廠所在地),這是一個很深的大院子,三面走廊,天井里遮瞞了樹枝,充滿著陰森凄苦的氣氛。作者在文中寫道:“我孤零一個人走回這個所謂‘家’的時候,我仿佛遺世而獨立,沒有一點活氣。寂寞像毒蛇似地偷偷地襲來,折磨著我,使我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此時此刻,充滿生機的馬纓花盛放在“古墓”之上,盛放在孤獨寂寞的作者的世界里,它已不僅只是美麗的皮囊,更是誘發(fā)作者聯(lián)想和情緒反應的觸發(fā)點。作者將自己渴望朋友、互相慰藉的情志轉移到了馬纓花身上,與它心物兩契,生成了情感上的共鳴,這便是馬利坦所謂的“隱約的意識”,也就如西方美學所說的審美移情。于是,作者“愛上了”馬纓花,把它當作陪伴自己的知己伙伴。正如《囚綠記》的作者陸蠡,他為何囚“綠”,為何在心愛的“綠”漸漸嬌弱枯萎時仍然不肯釋放,原因在于“綠囚”與自己的命運、氣節(jié)相似,留在身邊聊以慰藉。
十三年后,“馬纓花依舊笑春風”,然而作者卻隱隱約約感到與記憶中的那些有所不同。客觀對象依舊沒變,改變的是觀賞者的心境。作者曾寫道:“1949年迎來了解放。當時我同北大絕大多數(shù)的教授一樣,眼前一下子充滿了光明,心情振奮,無與倫比。我覺得,如果把自己的一生分為兩段或者兩部分的話,現(xiàn)在是新的一段的開始。”懷著這樣的心境,滿懷豪情壯志的作者再見馬纓花,便覺得它“仿佛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即使在深夜中,也覺得它們生機勃勃,同燈光競賽,同明月爭輝——“是更可愛的光中的馬纓花”。
說到“更可愛”,自然有對比,沒那么可愛的自然是給予自己安慰的記憶中的馬纓花。于是,作者擴大回憶范圍,發(fā)現(xiàn)同記憶中的馬纓花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不是黃昏,就是夜雨,否則就是迷離凄苦的夢境……從來沒有見過哪怕是一點點陽光。作者想起了與客觀對象相聯(lián)系的東西,想起了當時社會的混亂,想起了自己的孤獨與困境。拴上了這些“影子”,美好的馬纓花也就不那么至善至美了,自然不那么喜愛了。正是這些“影子”,讓當年的作者愛上了司空見慣的馬纓花,而如今恰恰成了“嫌棄”它的罪魁禍首!
看來,主體對某一事物或迎或拒,采取正面肯定或負面否定的情感態(tài)度,還要取決于事物是否契合主體需求——“欣賞的不是物,而是一個客觀化的自我”。
文本解讀是解讀主體調動創(chuàng)造性,再創(chuàng)和建構文本的過程。正如伊塞爾所說:“文本的規(guī)定性嚴格制約著接受活動。”這種“解讀創(chuàng)造”必然受到解讀對象即文本的制約。解讀的翅膀不可任意飛越文本所不能及的界域,否則將導致解讀的謬誤。因此,正確解讀文本,即通過文本的整體感知,跨越時代的隔閡,達到讀者與作者心理上的同質性。
李白與杜甫,一綺麗飄逸,一沉著典雅;巴爾扎克與雨果,一形象真切,一淋漓酣暢……每位優(yōu)秀作家的作品,都貫穿著相對穩(wěn)定的、鮮明清晰的個性,形成了一定的文風。了解作家的文風,對其作品產生全面整體性的認識,在此基礎上解讀某一具體文本,才能更好地抓住文本的價值所在,把握其最廣泛的普遍價值和區(qū)別于同類作品的獨特性。因此,解讀文本必須站在一定的高度,站在孤立單一的文本之上,解讀作者 “其人其文”。
在內容上,季羨林先生的很多散文都表達了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人格理想,強調抒發(fā)真性情,抒發(fā)深沉的鄉(xiāng)土情感和赤誠的愛國心;在形式上,則更多地表現(xiàn)出語樸情醇的藝術風格,尤其注重運用意象的選擇與意境的構造。《馬纓花》一文則借“馬纓花”這一意象,表現(xiàn)了作者在“暗無天日”社會的愁苦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珍惜,語言平實質樸而內含秀色。
解決了作者“寫了什么”,就要探討作者“為什么寫”的問題。這與作者寫作時或文本涉及時期的環(huán)境、心境有關。任何一個文本傳遞給讀者的信息都是有限的,不可能是作者思想的全部,也不可能是對社會現(xiàn)實的整體反應。脫離時代背景的解讀,難免會造成對文本理解的不當或偏頗。“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正確的文本解讀離不開對寫作背景的了解,以歷史觀的角度關照時代文化,開展“由標即本”的解讀。如以現(xiàn)代人的眼光看待《紅樓夢》中的王熙鳳,她“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出場方式是熱情、爽快的直接體現(xiàn),卻無法理解賈母為何稱她“潑皮破落戶”。但回到以“三從四德”作為女性美德的時代文化背景中,她則不符合“服從柔順”標準,是當時社會的“另類”。
《馬纓花》這篇散文主要涉及兩個時間,即1962年——文章寫作和發(fā)表的時間;13年前——作者寄居在那大院子的時間,推算大致為1949年前夕。解讀作者在13年前后對馬纓花產生的不同情感,必須了解這兩個時期作者的處境和社會背景。查閱相關資料,在《季羨林自述:我這一生》中,作者提及了這兩個時期:新中國誕生前夕,作者回到一片黑暗的祖國,自己鐘愛的項目又缺乏資料;新中國誕生后至1965年,作者悠閑自在,是新中國誕生后心理負擔最輕的一段時間。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帶給了作者不同的心境,自然反應于客觀對象的情感也會有所不同。在《馬纓花》中,全文貫穿了作者抒情的句子,如“我是不是有孤寂之感呢?應該是有的”“我愛上了馬纓花,把他當成了自己的知心朋友”“我也愛藏在我心中的這一個光與影的對比”。這些直抒胸臆的句子能很好地幫助我們解讀作者的情感。
接受主義美學認為,文本解讀是意義再創(chuàng)和開放性的動態(tài)建構活動,對文本意義的理解隨時空的推移、時代情境的變化而發(fā)展。解讀者的文化積淀、背景知識、閱讀經驗、人生體悟都會使文本解讀著眼于不同角度,看到不同的風景。解讀文本要發(fā)揮讀者主體的藝術創(chuàng)造性,建立自覺的期待視野。如戴望舒的《雨巷》,有人認為其抒發(fā)了詩人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所感到的迷茫與惆悵;也有人認為其表現(xiàn)了詩人對理想的不懈追求,以及在追求的過程中詩人情緒的微妙變化。
文學是人類心智的產物。文學作品尤其是以抒情為主的散文,往往蘊含著作者的心理傾向。筆者將《馬纓花》這篇散文置于審美學的角度,探討個體對事物情感變化的觸發(fā)點和心理緣由。如上文所言,美感是對人本質力量的自我關照,季羨林先生對馬纓花情感變化的實質也是如此:愛它,因為它給自己帶來了安慰,因為需要它;不那么愛了,因為這時候的作者需要能更加滿足自我情感的對象。
文本解讀正日益由“作家—作品”的二維理解轉變?yōu)椤白骷摇谋尽x者”的三維立體視角,讀者、時代、心境、情緒等多種因素導致不同個體的解讀差異性加大。但無論開放性、再創(chuàng)性有多大多新,都不能缺失對文本的正確解讀這一前提。
(作者單位:江蘇省太倉市高新區(qū)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