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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之痛

2021-01-24 11:08:30修新羽
科幻世界 2021年11期
關鍵詞:情緒

修新羽

指出有一個地獄,并不能告訴我們如何減弱地獄的火焰。①

我本該注意到那些不對勁的地方。愛德華不會那么頻繁地打斷我說話,不會那么頻繁地舔他薄而干燥的嘴唇。愛德華不會對我說謊。

我們面對面坐在那間咖啡廳。這是學校趁暑假剛剛裝修過的,燈光有點兒太亮了,菜單上一半的甜點都無貨。周圍全是人,桌上攤著筆記本電腦或者作業本,談論著課程作業、小組分工之類的事情。這不是能嚴肅正經地談論大事的地方。愛德華跟我面對面坐著,漫不經心地攪拌咖啡,往里面一點兒一點兒加白砂糖。我吸了口冰可樂,抬眼看向他。

他終于把手里的咖啡杯放下,對我說他決定去索蘭圖。

“機會難得。”我用盡可能雀躍的語氣恭喜他,“機會難得。”

在國際組織的支持下,他將赴索蘭圖參加為期兩年的新聞項目。那是個位于地中海沿岸的小國,過去七年間,它不足三千平方千米的土地上已有五十多萬人死于戰火——我們曾談論過它,但我沒想到愛德華真的愿意過去。

“導師找我商量過了。”愛德華說,“我們會成立戰地記者通訊部……”

“戰地記者?”我習慣性地重復他的話。

“戰地記者,主要在后方。很忙,很累,但不會有什么風險。”

我努力控住自己的表情,微笑著點點頭,裝作在提包里翻找東西,那枚微型共鳴儀滑落進我的掌心。為了向愛德華分享研究進展,我偷偷把它帶了出來,這也是我第一次在實驗室之外的地方使用共鳴儀。之前的實驗表明,它不會對被試者造成任何不良影響。

運轉的時候,它會發出微弱嗡鳴,但在咖啡機的掩蓋下沒人會注意到這個。和真正的共鳴儀相比,它的聲音要小得多,功能也弱化很多,只能進行單向感知。然而足夠了。

期待。大概是期待。至少對我而言那是期待。我辨別著浮現在自己腦海里的情緒,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和愛德華的對話上來,附和著,詢問這個項目的具體情況。愛德華準備好了一切,甚至已經拿到了合法簽證。他本來也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見。

我把發涼的指尖摁在紙杯上,大口吞掉剩下的冰可樂。我討厭咖啡,但空氣中咖啡的味道越來越重了,那些苦味通過鼻腔沉淀進我的肺部。深呼吸。

放下杯子后,我開始講述實驗室的最新進展。

在課本里,人們會了解到,情緒共鳴儀的第一場臨床試驗在協和醫院的神經外科實驗室進行。那時共鳴系統還很冗雜,包括兩個邊長十厘米的感應裝置和五枚檢測器,全部佩戴完成需要整整三個小時。

為避免混淆,十五名被試者佩戴著不同顏色的手環,依次進入測試間。那里有一面巨大的屏幕,輪流播放不同年齡和人種的面部表情照片。按要求,他們需要憑借直覺來對表情進行歸類。

其實歸類的過程和結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會被影響。

我們用微電磁信號干擾著他們神經中樞下達的指令。發送的第一道情緒來自某個五歲小女孩。查看數據時,我聽見師弟發出驚呼,因為監控屏幕里的被試者已經露出了笑容。與此同時,超過十二人將那些面無表情的照片歸類為“愉悅”。

在簡化版本的測試中,被試者直接將自己內心的感受描述為“愉悅”。實驗數據完美符合理論預期,我們已經能夠對人類的情感波動進行界定、檢測、分析,并更進一步對特定神經元進行刺激,對情感進行高精度的復制和傳遞。

歡呼聲。我們周圍都是白色的光。有人在擁抱我,我擁抱了回去,從我內心深處涌起一種令人眩暈的溫暖感覺。那天晚上,我們熬夜處理好所有數據,然后跑出去喝酒、唱歌,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來。

“想試試嗎?”我問愛德華,“真正的感同身受。真正地被了解。”

愛德華搖了搖頭。從那臺微型共鳴儀中,我嘗到了厭倦。

我打量著他的臉,想知道究竟哪里不對勁。幾乎整個寒假我都泡在課題組,大概有兩個多月沒跟他見過面。他看起來還是老樣子,但假如足夠注意的話,能從他臉上分辨出一種陌生的神情。

我沒有逃開。相反地,我像所有墜入情網的愚蠢姑娘一樣試圖抓住他。那天晚上回到宿舍后,我搜索到七八個關于索蘭圖的項目,在半個月內提交了全部申請。

苦難是意識的起源。①

在本科選修的情緒心理學課上,老師告訴我們說,哀傷是正常的,是人在面對損失時出現的正常生理、心理反應。

然而,即便是相同的情緒,也可能以完全不同的形式對外表達。在某些非常復雜的情境下,哀傷甚至會表現為憤怒。

我機械地往電腦里敲筆記,努力忽視腦海中不斷浮現的照片,那些我母親在這個世界上僅存的痕跡。最重要的那張拍攝于百日宴,母親抱著我,笑著看向鏡頭。經過反復凝視,我已經能夠從笑容中看出她真正的感覺,看出抗拒與冷淡。據說后來母親再也沒抱過我,她找了種種理由,說胳膊酸疼,說自己笨手笨腳。父親察覺到有些不對,可還是相信了那些拙劣借口。

直到我三歲那年,她從樓頂一躍而下。

醫生推測說她有很強烈的產后抑郁癥,而父親的反應是,憤怒。他認為自己被背叛了,他不理解為什么自己深愛的人竟然從未向他求助。他從未跟我提起母親,拒絕回答任何關于母親的問題。十八九歲的時候,我每天都強迫自己吃很多東西,這樣才能讓整張臉腫起來,在照鏡子的時候沒那么容易想起母親。我們有一雙很相似的圓眼睛。

如果父親更了解母親一些就好了。如果他能感受到她心里的那些壓抑與痛苦。如果母親能相信,她并非無依無靠、孤立無援——

我把那張百日宴照片洗了出來,放在課題組的辦公桌上。在去索蘭圖的時候,又把它塞進貼身的口袋里。我想明白母親的悲傷、父親的悲傷,我想明白愛德華,我想明白所有感情背后的真相。我想被理解。

我想理解他人的痛苦。

正是抱著這樣的信念,我冒險從土耳其進入索蘭圖。

那是個非常小的口岸。跟我一起入境的還有幾個戴黑頭巾的婦女,神情沮喪,總在躲避陌生人的目光。所有街道都陳舊骯臟,連市中心也并不例外——這里的每寸土地都被戰爭碾壓過。

盡管已經是初冬,正午的陽光依舊咄咄逼人,令人難以招架。我從街角的商攤上買了點兒面包,匆忙趕路,最終在夜幕下抵達了索蘭圖。那里空氣干燥,聞起來有股很嗆人的味道——說不清是來自灰塵、炮火還是干涸的血液。

我們這批抵達了十個人,都是反戰同盟會員。五年前同盟會正式成立,最初的合作機構包括幾家非政府組織、藝術中心以及高校國際政治研究所,隨后與業界也建立了密切聯系。在導師的協商下,位于北歐的高精度儀器廠同意開辟出一條生產線,制作五十臺情緒共鳴儀供我們使用。

所有儀器都被運到了索蘭圖。原本不該這么快將它們投入應用,但在戰爭地區,要求沒那么嚴格。和復雜的原型機不同,它們被設計成耐火耐磨的金屬塊。靠近它時,你能從那光滑表面上看見自己的倒影。

索蘭圖中心駐地的負責官是約瑟夫,四十來歲的美國人,花白頭發剃得很短,遠比我們更精力旺盛。他會用吉他彈幾首布魯斯,用可樂和威士忌給我們調雞尾酒,有時候,在我們所有人都醉醺醺的時候,還會講起自己年輕時在阿富汗參軍那段經歷。

“一旦你參加過戰爭,那些回憶就黏上你了。”他說,“血糊糊的景象就埋在你腦子里。你會整晚整晚睡不著,想起你是如何瞄準,如何扣下扳機。后來我再也不想去教堂了,我沒辦法祈禱。如果仁慈的上帝允許那些可怕的事情發生在世界上、發生在我面前,他就不是我想要的上帝。”

“我們能怎么辦呢,”有人問他,“當別人血糊糊地死在我們面前,我們該怎么辦呢?”這是很可能發生的,畢竟我們在索蘭圖。”

“你可以閉上眼睛。”他說,“戰爭需要你的理智,而不是你的眼睛。”

他拿起幾個土耳其式的郁金香形玻璃杯,滿上酒,遞過來。在國內我很少喝酒,但在索蘭圖,在那樣的人群與那樣的環境中,人們總會做出不同尋常的舉動。

這些酒很辣,嘗起來像流動的火焰。

喝到一半的時候,周圍響起警報,所有人都往地下防空洞跑,甚至來不及放下手里的杯子。黑暗里我們擠成一團,手心黏糊糊的,來回傳遞著玻璃杯,分享里面殘存的酒液。

有人把吉他帶了進來,在那些飛機低空飛過的轟鳴中,我們有音樂。我們唱歌,雖然我們根本聽不到自己的歌聲。我們滿身塵土,熱得四肢無力。有時候,在情況稍好的時候,在安置儀器的間隙,我們會假裝忘掉戰爭,毫無顧忌地把自己淹沒在一種懶洋洋的幸福感之中。有時候還會打開幾臺共鳴儀,讓我們對未來的期待像花香一樣在空氣中蔓延。

那段時間愛德華非常忙。偶爾地,我們會在晚上視頻聊天,交換一下彼此的工作進展。但更多時候只是給對方發幾條消息,匯報一下安全。我會在戰況新聞的署名欄里看到他的名字,在報紙頭條看到他寫的報道,以及他操縱無人機拍攝的照片:幾十噸重的巨彈,在城市上方驟然升起的煙柱,血肉模糊的軀體。愛德華相信,如果可以用逼真的畫面呈現恐怖,大多數人都會明白戰爭的兇殘和瘋狂,并最終選擇擁抱和平——然而如果真的是這樣,索蘭圖又怎么會陷入戰火整整七年?有太多太多可怕的照片流傳出去,人們根本沒有停止,人們早就麻木了。

而我的希望是,情緒共鳴儀能夠刺痛這種麻木。

巨大的痛苦過后,淫逸的快感襲來,有如無限的幸福。①

“你什么時候回家?”約瑟夫拖出一把椅子,坐到我旁邊,把那些裝滿心理參數的硬盤小心摞好。他沒問我為什么半夜還在工作,我也就不用編造什么勤奮工作的借口來掩蓋失眠。他可能早就知道我失眠了。

“至少半年后。”我告訴他,“機票不是問題,但簽證很難處理。幸好我男朋友也在索蘭圖,我們可以互相照顧。”

“索蘭圖讓愛情更加甜蜜了嗎?”約瑟夫說,用某種專屬于長輩的語氣,“否則你們為什么不多想想其他事,養寵物狗,玩游戲,和家人一起看看電影。”

我父親也說過類似的話,當時我直接把電話掛斷了。

他們當然是關心我,但這些關心只讓我感覺自己被否定。那天晚上剩下的時間里,我沒再跟約瑟夫說話。他等了一小會兒就獨自離開了。

其實,導師也問過我類似問題。那時我把關于索蘭圖的實驗方案修改到第五遍,堅持要參與關于戰爭的項目。“你可能天生就喜歡冒險。”導師得出結論,“你喜歡嘗試那些最艱難的實驗。”我回答說,我熱愛和平。

最終被選中進行傳播的情緒有兩種。

一種是屬于五歲小女孩的歡欣,它會促進催產素的分泌,讓人們更無私,更樂于分享,更愿意幫助其他人。另一種是從某位在戰爭中失去獨子的母親那里提取的,哀慟。

為確保自身不被影響,我們躲到了旁邊的樓上,按照計劃,在那位敵軍巡邏士兵走入既定位置后,遠程開啟了共鳴儀,作用范圍設置為直徑五米。旁邊負責警戒的索蘭圖士兵握緊了槍,但誰也不希望有槍聲出現在這次實驗里。

這次發送的情緒是哀慟。

年輕士兵停下了腳步。他仰起臉,仿佛在聆聽什么來自上天的訓導。從這樣的距離,這樣的角度,我們能看到他的雙臂在顫抖。他像受傷的野獸那樣長長哀號了一聲,扔下槍,蜷縮著躲到了墻角。

預料之中的,那位士兵明白了戰爭的殘酷,從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來,他明白了。他再也無法扣下扳機。

我們當時是這樣想的。

“你們究竟做了什么?”戰區醫院里,那位年輕醫生突然問。

我轉過身來,謹慎地打量著她,在戰爭區域,任何問題與回答都可能帶來危險。“我們是反戰同盟的,我們所有的計劃都經過了索蘭圖政府的批準。”

“你們送來了十三個精神崩潰的士兵。”女醫生很瘦,個頭比我矮半截,目光像火焰般灼熱,隨時準備著要從我的表情中讀到什么破綻,“請您記住,即便他們是敵軍,人體試驗和虐俘行為也不被允許。”

我能理解她的擔憂。去年一隊非政府國際組織也來到了這里,為戰士們注射了流感疫苗,然而接種者里有三分之一開始持續高燒。誰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人相信是這里過于炎熱的環境導致疫苗變質,有人認為那些所謂醫生不過是在戰區進行某種人體試驗。在戰區,倫理和法律的邊界早就被踩踏到模糊。

“他們會康復的。”我放緩自己的語速,向她保證,“你可以進行任何檢查,他們完全沒有受到任何實質傷害。我們的實驗并不危險。”

“你們究竟有什么目的?”她不依不饒地追問,眼神變得黯淡。在她的語氣中,有種尖銳情緒刺痛了我的心。

人們把索蘭圖南部的那些城市稱作絞肉機。尸體一車車地運回來,最初裝在尸體袋里,后來用床單裹著。戰場緊張短暫,有腎上腺素幫你支撐一切。而醫院痛苦漫長,大多數時候醫生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傷員離世。但她還是要問下去,她要對自己遇見的所有傷員負責。

胸口銘牌上寫著她的名字,哈黛。

“親愛的哈黛。”我說,“我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停止這場戰爭。”

經過反復調整,情緒共鳴儀在開啟五秒后即產生效果,作用半徑為五公里。關閉儀器后十分鐘至一小時,對被干涉者的影響逐漸減退至完全消失——如果你理解了它的設計原理,就會明白這是一種多么簡單而安全的機器。

早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麻省理工計算機系的皮卡德教授就提出了情緒檢測的基本模式;隨后,意大利神經科學家用猴子做實驗時,發現了“鏡像神經元”。正是由于這些神經元的存在,人類祖先才能在語言出現之前就能理解彼此的感受;也正是由于這些神經元的存在,我們能夠順利進行情緒的提取和傳遞。

理論上,共鳴儀可能會對使用者造成某些未知副作用。但在戰爭地區,跟真正的“孤獨”“危險”“仇恨”“痛苦”相比,“副作用”根本不是什么嚴重問題。兩臺共鳴儀的距離禁止少于兩米,否則會形成一定程度的干擾,使得情緒傳遞變得混亂。最糟糕的情況是,情緒會在參與者之間不斷遞歸加強。

理論上是這樣,但在真正使用的時候,我們并沒有太多禁忌。這只是一種單人操作的金屬儀器,甚至不需要在被試者身上安裝任何接收裝置。

戰地通訊不暢,大家輪班出去安裝機器,有時駐地里只剩下我自己。這里沒有咖啡,只能靠意志力和恐懼維持工作,往往要到深夜才能檢修完儀器。感覺到孤獨時,我會打開備用儀器,設定好共鳴距離與共鳴時間,和周圍隨便什么人產生些共鳴。從三樓窗戶向外看,只能看到空蕩蕩的街道和明亮星辰。但通過儀器,我能知道就在這里,在我看不到的地下暗室或緊緊拉起的窗簾后面,有人和我同樣孤獨。

我會閉上眼睛躺在實驗臺上,傾聽儀器的嗡嗡聲,想象愛德華就在我身邊。產生共鳴的人越多,體驗就越美妙,我會完全放松,任由所有情緒朝自己涌來。思想、身體、每根神經,一切都被他人的感受完完全全地侵入。隨后,情緒消退,只留下空虛。

幾個月之后,我意識到它具有某種成癮性。

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對抗痛苦的秘訣就是——痛苦本身。①

先是火光,隨后是巨響。

上周,位于索蘭圖東北部的一所科研中心被導彈摧毀。有情報說那里是政府控制下的生化武器研制中心,而且已經有了初步成果。一旦生化戰爭開始,我們肯定會陷入前所未有的危險境地。

在總部的遠程指揮下,更大規模的實驗提前進行。

也就是說,除了駐地留存的兩臺機器之外,在方圓數百千米內要布置四十八臺機器。由于路況、不斷變化的安全形勢以及各方協調,幾小時的運輸路程往往要花費三到四天。

索蘭圖高原的夕陽依舊很美。溫潤的一輪金色,低懸在無盡荒原上,云彩層層疊疊地染上光,再層層疊疊地黯淡,融入整片灰藍天空。我坐在一根殘缺石柱下,望著眼前的廢墟。它曾被稱為“古城遺址”,然而現在更合適的說法還是“廢墟”。公元二百年就矗立在這里的神廟在幾年前被激進分子徹底炸毀,所有富麗堂皇的石刻都破碎殘缺。

給我們帶路的老人站在旁邊慢悠悠抽著紙煙。他不太明白我們為何非要來到這里,但他也不會開口詢問。

約瑟夫和我一起選定了那兩臺儀器的掩埋位置,在神廟廢墟附近地下二十米。我看著它們被埋進方形土坑。土坑被填平之后,約瑟夫走過去,把隨身攜帶的一本《圣經》擱在上面,又從脖子上摘下那枚小小的木質十字架。

他跪下來,默默祈禱。在這樣的時刻,在這樣遙遠的國度,我們向一切神靈祈求庇佑。

我們本該在一個小時內趕回駐地,但是剛上路沒多久,路邊就有一小群當地居民朝我們的車瘋狂揮手。

有個孕婦要生產了,他們想搭順風車趕去醫院。約瑟夫和我當然一口答應了,他把車開得飛快,而我坐在后排握住年輕媽媽的手,低聲安慰她,擦掉她額角的汗水,甚至還把那張百日宴照片拿出來給她看。她雙手冰涼。

路上有地雷。可能是反抗軍埋的。我不知道。我記不得了。

后來我在醫院蘇醒,哈黛解開我腿上的繃帶,替那層淺淺的擦傷換藥。紗布黏住了,撕扯開的時候,鮮血重新涌了出來。但那鮮血不像真的,所有疼痛都猶如幻覺。在我開始哭泣后,她退出了房間,把熱毛巾留在我枕邊。

我甚至會想約瑟夫是不是不該把自己的十字架摘下來,盡管他很久以來再也沒去過教堂。是不是戴著那枚護身符就會有神靈護佑。我不該這么想。我沒辦法停下。

新生,死亡,希望,絕望。

從那天開始,戰況驟然激烈,安裝四十八臺機器變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我們守在駐地的地下室里,等待著進一步指示。每當遠處響起爆炸,懸在我們頭頂的那盞暈黃電燈就會嘶嘶閃動。所有實驗數據都被儲存到云端,硬盤就地銷毀。很多國際組織將索蘭圖的危險系數提升為最高的五級。

總部命令我們即刻撤離。

在紐約轉機那天,颶風取消了一百多個航班,天空陰沉。我們擠在失望的乘客中等待了九個小時,出海關前被幾位當地官員攔住。十多名全副武裝的軍人接管了我們,展示了那張逮捕令,上面把我們形容為“疑似恐怖分子”。

我們沿著長長的走廊朝前走去,走向未知的地方。這仿佛是某種隱喻,我們一直在走向未知的地方。

共鳴儀的其他實驗項目中,被試者表現出了輕度的成癮性。某些極端結論認為,參與項目的所有人都是被情緒操縱的癮君子。在走廊盡頭的那間監禁室里,我們被調查了整整三周,反復接受心理測試,回答各式各樣的問題。被釋放后,依舊要每周前往警局報到。團隊學術顧問、我的博士生導師被學院停職,凍結了所有項目經費。

“你們不是在阻止戰爭。”他們說,“你們是在利用戰爭。”他們的語氣讓我想起自己看到過的無數具血肉模糊的尸體,以及那名敵軍士兵崩潰之后的眼淚。我感到惡心。

調查的最終結論是,所有成癮性都在可控范圍之內,并未造成任何不可逆傷害。

我被允許住在學生公寓,繼續完成課業和博士論文。但他們完全摧毀了我的科研信心以及我對這整件事的興趣。愛德華依舊留在索蘭圖,繼續完成戰地報道,而我已經累了,睡不著的時候我會坐到床邊,在幽暗光線下注視腿上那片早已愈合的淺淺擦傷。我沒找過心理醫生,沒必要:所有從戰爭中回來的人都要經歷這些。他們自以為明白。他們從報紙或電視上觀看戰爭,就像站在遠處觀看風暴;然而只有身處風暴之中,才能看明白人們如何被戰爭的力量吸引,如何被戰爭的力量消耗。

在那些勉強入睡的夜晚,我經常因胃痛醒來,把吃下的任何東西都吐得一干二凈。掐掉所有電話。忘記關水龍頭。摔碎餐盤。很像戒斷反應,盡管我不想承認,盡管我不明白自己戒斷的究竟是什么。

假如沒有接到那通電話,我肯定早就放棄了。

半年后的深夜,我被電話鈴吵醒。愛德華告訴我,醫院遭受了自殺式炸彈襲擊,包括哈黛在內的醫生、護士都遇難了,還有一對已經訂婚的年輕志愿者,婚禮原本計劃在下個月舉行。

“別哭。”愛德華的聲音干巴巴的。他太忙了,都沒時間多喝點兒水。即便在模糊的視頻畫面里,我也能看見他干裂的嘴唇。

我胡亂拿紙巾擦了擦臉,把停戰請愿書的修改版發送過去。

“你真想回到索蘭圖?”愛德華說,聲音時斷時續,“說實話,一切越來越糟了。”

我再次聞到了索蘭圖飛揚的塵土。心跳在加速,每支細小神經都變得酥麻,那是腎上腺激素在我身體里喚起的陣陣潮汐……回過神來的時候,我聽到愛德華正在呼喊我的名字。我的臉色肯定可怕極了。

我告訴他,我沒辦法一個人待著。

愛德華選擇了陪在我身邊。他想盡一切辦法,盡可能多地和我討論索蘭圖的情況。過去半年的疏遠仿佛不復存在,我們親昵如初,他又變回了那個能把我拉出深淵的人。最后,在愛德華的建議下,我們發布了停戰請愿書,幾周內就得到了百萬簽名和百萬美元的捐款。新的項目參與者從世界各地而來。

第一次臨時會議在索蘭圖總部召開。

那是初春的晴朗早晨,并不熱,久違地下了點兒小雨。雨點打在窗戶上,發出輕微的啪嗒聲。窗簾輕輕飄動,能聞到街心花園里玫瑰的香氣:十字軍東征的時候,玫瑰就是從這里被帶到了法國。

但我們要進行的討論,那些下定的決心與縹緲的希望,不會因任何事情而改變,即使今天是個美好的日子也無妨。

“這是冒險。”來自法國的心理學家說,她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了,優雅而謹慎,“但愿勇敢者能得到嘉獎。”

“有百分之九十的成功率就不算冒險。”駐地工程師們已經計算過了,索南實驗團隊、索西實驗團隊與索蘭圖大型微電磁波陣可以順利連接,組成一臺能夠在三十千米內形成共鳴的虛擬儀器,由北部的兩家發電站提供能量。

這種微電磁波將穿透所有留存千年的雕花石柱,所有破碎的地磚與門欄,所有睡著或醒來的人。這次我們傳遞的情緒會是痛苦,在戰爭中永失所愛的人內心深處那種極致痛苦。對復仇的期待讓我的皮膚微微發癢。

“你們想祈禱嗎?”心理學家嘆口氣,“我要開始祈禱了。”

我搖搖頭拒絕了她。上帝允許那些可怕的事情發生在世界上,他早就不是我想要的上帝了。

天地重壓在人的雙肩,人感到痛又有什么可驚奇的?①

三,二,一。十點整。

起初一切順利。

然而幾秒鐘后——甚至無從辨別那是共鳴儀傳來的情緒還是我自己的感受——混亂始于槍聲。

前一秒我還在幾位士兵的保護下操控著儀器,后一秒就看到街道上的人朝各個方向逃散,尖叫,摔倒。我能感覺到自己的情緒產生了怎樣的變化,就像濃重烏云瞬間席卷過晴空。胃糾結在一起,喉嚨里涌起酸苦。在場的所有人,我們感受到的只會是一樣的。

我們躲在拐角,找準機會沿著旁邊的石梯朝附近的安全屋跑去。沒人知道發生了什么,可能是預謀已久的偷襲。我磕磕絆絆地爬上最后一層臺階,被人推搡了一下。我們身后的門猛地關上。

光線從狹小的窗戶透進來,負責保護我的士兵背靠著墻,緩緩滑坐到地上,他的呼吸中摻雜著可怕雜音。

行軍床之間放著一只醫藥箱,里面的紗布所剩無幾。我抓出一卷,試圖將他腹部的傷口纏起來,憑借之前參加過的急救培訓我只能做到這么多。鮮血成股涌出,呻吟聲逐漸輕而急促,成串的橘紅色的血泡從他嘴角滑落。

“這是在預料之中的嗎?”他問,聲音嘶嘶作響,“一切都還在預料之中嗎?”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但我還是點了點頭。

于是,他也點點頭。他很年輕,最多不超過十六歲。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而有些瘦弱,但還是緊緊抓著手里的槍。我分辨不出它的型號,應該是黑市上買來的改裝貨。

什么聲音在逐漸響起。警報聲。我開始沖著對講機大喊大叫,仿佛這樣就能吸引到誰的注意力。那邊依舊是一片沉默。他看著我,眼球微微突起,瞳孔放大,眼里的血絲清晰可見。那雙眼睛是黑色的,空洞的。

很難說多久之后我才意識到,他已經死了。

爆炸聲和槍聲最終歸于寂靜,我又等了一會兒,才跌跌撞撞走出安全屋。外面什么人都沒有,天上是明晃晃的太陽,這明亮讓一切看上去都不太真實,石塔與拱門以奇怪的角度倒塌著,像荒誕戲劇的舞臺布景。我花了半個小時才走回附近那處實驗據點。或許是半個小時,因為我幾乎喪失了時間的概念,全心全意地忍受著眩暈和耳鳴。

據點空空蕩蕩。連接好電源的兩臺備用機就放在地下室里,門沒鎖。

手上半干的鮮血讓那些轉輪變得難以撥動。我不是很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可能是我的雙手有了自己的意志,也可能是無盡亡魂在助我贖罪。

兩臺機器被推到一起,嗡鳴著開始運作。根據之前的推論,在如此近的距離內,它們發送的雙重信號會組成微電磁波陣,強烈干擾之前浸染著痛苦的神經信號。盡管沒人知道被干擾的微電磁波陣會產生怎樣的連鎖效果。

我們只能試一試。我只能試一試。

我在墻角干嘔了一陣,拼命咽下喉嚨里的苦澀,起身朝西北方向前行,想盡快離開共鳴儀的影響范圍。路上并沒有遇到太多阻礙,就連那些歪倒在地的尸體都不會讓我再多看一眼。然而,在跋涉過五個街區之后,在經過街邊那些臨時醫療棚的時候——

我最后一次見到了愛德華。

他大口咬著漢堡,口齒不清地抱怨我們剛看完的暗場音樂劇。

里面的人為愛情苦苦追問,互相欺騙,萬念俱灰。他們吵著吵著就唱起歌來。“他們太軟弱了,他們被情緒困住了,看不到真正發生了什么。”

說話的時候他皺著眉頭,在暖黃色燈光下看起來尤為消瘦。為了準備索蘭圖的項目,他每天最多睡五個小時,一直在閱讀那些歷史文獻。“人們往往以為自己能為信念或情感付出一切……”

“我也申請了一家國際組織的實習。”有些突兀地,我打斷他,帶著沒頭沒腦的好勝心。

“很不錯。”他這樣回答我。他沒問我究竟是申請去了哪里,但在最終得知我去了索蘭圖的時候,他也沒有表現出驚訝。

他在布魯克林橋下等我。

博士二年級時,我去紐約參加了腦神經研究會議。按照計劃,我和愛德華碰面后會共進午餐,一起去中央公園散步。天空晴朗無云,草地上零星有幾個野餐和做瑜伽的人。我們沿著那條不斷分叉的小路一直朝前走,穿過斑駁樹蔭,坐在了湖邊的長椅上。

微風從我們肩頭輕拂而去,能聞到草木微酸的香氣。我們聊了會兒天,最后陷入一種令人舒適的沉默。他俯下身子摘了朵白色野花,放進我掌心。

那時愛德華才二十五歲,在紐約日報實習了三個月,即將成為最出色的國際新聞記者,而我剛剛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在心理學頂級期刊上發表了論文。

那時我們總在討論各式各樣的國際組織和戰爭。那時我以為,我們能夠運用自己的智慧,用不同的方式,讓不同年齡不同性別不同國籍不同背景的人互相理解。我們幾乎成功了。

他微笑著扶我站起來,幫我撿起灑在圖書館樓梯上的兩百多份問卷。

作為大三學生,我剛剛開始參與實驗室項目。愛德華對我的研究表現出極大的興趣,我們討論了心理學,傳媒學,問卷設計的原則與技巧,聊到咖啡店停止營業。他有著烏黑卷曲的短發,高瘦白凈,溫和有禮,說話時嘴角微微上翹,有時像在笑,有時像譏諷。我們那么契合,或者說,我以為我們那么契合。

他背著那堆攝像器材,趴在路邊,身上是一些碎石土塊。疼痛令我耳朵嗡嗡作響,陽光猛烈,幾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但我知道他就在那里。

我們有希望活下來。有希望。盡管渺茫。

我踉蹌著,被過于強烈的渴望推搡到他面前,扶住他肩膀,輕輕翻轉。那是一張嵌著碎石的破碎的臉。僅憑他的衣著和背影我就能確認他的身份,然而在看到正臉的時候。他的臉。他的臉。鮮血。傷口。碎石。

我不記得了,對不起,我不記得了。你們都在幫我,但沒人能幫我把它們找回來。我不記得我當時怎么離開的。我在拼命想。

后來,醫生問我說:“你想知道嗎?”

“知道什么?”我問他。愛德華從沒跟我詳細講過他的戰地記者工作,沒跟我說他被派到了這邊。

“你之前問過,但你好像又忘掉了。”醫生轉動著手里的筆,盯著眼前那疊病情介紹。我渾身顫抖,能聽到自己骨骼正咯咯作響。我點了點頭。

他們相信我盡力了。我包扎了他的傷口,甚至還抱著他走了一段路,因為在我外衣上提取到了愛德華的血液。顯然那很快讓我精疲力竭。我不得不放下了他,繼續游蕩。

要做圣徒,就永遠別在痛苦的無窮變奏里錯失任何一次機會。①

從愛德華身邊離開后,我朝西北方向繼續前進。沒過多久,就發現身后好像有跟蹤者。我走進旁邊的樓房,屏住呼吸,躲在門后。

這沒什么用,遲早會被發現的,但在一片狼藉中我別無選擇。

樓梯吱嘎作響,除此之外全然寂靜。

門被推開,地上的影子慢慢朝前移動,進來的人手里拿著槍。我咬住自己蜷曲的手指,努力不發出尖叫。眼睛酸脹。胸腔隨著心跳在顫動。門狠狠撞到了我身上,他肯定知道門后有什么東西。

那年輕士兵踉蹌著朝前走了幾步,咳嗽著,從喉嚨深處發出沉重而尖銳的喘息。隨后他勉強轉過身來,槍口對準了我。

槍口是黑色的,空洞的。槍口很穩。

與此同時,我感受到了疼痛,干涸,恐懼,警惕,以及一種開槍的沖動。或許是下意識的推測,或許是過于強烈的共情。不,不僅僅是情緒,那一刻我意識到,所謂的“情緒”與“思維”并非清晰可分,在某些時刻,它們本來就是一回事。或許那些混亂的微電磁波陣帶來了更直接的效果。

隨著這種了悟,我原本清晰的思維突然變得……黏稠而模糊。我不知道怎樣形容這種感受。在某些時刻,我們完全理解彼此。

我站起身。他沒有開槍。我繞開地上的石塊和尸體,他沒有開槍。我朝他伸出胳膊,擁抱了他。他知道我滿懷痛苦,毫無惡意。他回抱住我。我知道他會回抱住我。很難分辨出“我”和“他”,“我們”僅僅是“我們”。

我們沒有一同前行。“我”忘記了自己是怎樣和他告別的,只記得自己繼續朝前走去,孤身一人。

“我”在行走。“我”在漂泊。

在原本的構想中,情緒共鳴儀將某種的情緒傾倒進人們的頭腦里,就像用茶壺朝杯子里倒水。事情沒那么簡單。

情緒共鳴儀更像是連通器。同類情緒發生共鳴時,情緒更為激烈的一方能將情緒倒灌進共鳴儀,逆向影響其他對象……影響所有人。

我們想到過風險。在原始計劃中,我們不會選擇太過激烈的情緒。這應該是循序漸進的,從最簡單平靜的情緒開始,逐漸加入對家鄉的思念,對和平生活的渴望,甚至如果需要的話,加入對死亡的畏懼。我們愿意把所有人都變成懦弱逃兵,只要他們不再一心一意地投身戰爭。

然而在親友喪命后,我們能想到的只有“痛苦”。我們要讓所有人都明白這種痛苦。

沒人想到索蘭圖南部有座隱秘的戰俘營。即便想到了,我們也不會知道那里的虐囚行為如此慘烈,以至于在儀器開啟后的十秒之內,發送的痛苦就被那些戰俘的痛苦反噬,極度的痛苦開始傳遞給三十千米內的每一個人。

直到后來,直到他們把我解救出來。獲得更大的自由后,在我的要求下,他們把那幾間地下室的照片展示給我看。里面沒有人,沒有任何尸體,只有一些鐵鏈、刀具、黑乎乎的干涸血跡。

剛被解救出來的時候,我還意識不到這些。

我只記得白色。無邊無際的白色。白床單,白墻壁,白衣服的醫護人員。抽血檢測的時候他們低垂著眼睛,盡可能不和我對視。他們早晚會發現的,除了低血糖和少許的擦傷,我身上并沒有任何需要治療的地方。強烈如火的疼痛曾經燃燒在我的神經末梢,但現在,一切都熄滅了。

他們并不回答我的問題。比如,今天的日期,這所醫院的位置,我何時才能出去。我找不到什么渠道和外界聯系,也沒辦法獲取什么有效信息。

他們詢問我,你還能想起來什么嗎,你現在有什么感覺。

我記得那種陰森的孤獨,那種漫步在死亡之中的孤獨。

我記得那頭獅子。

告別那位索蘭圖士兵后,“我”沿著屋腳的陰影繼續前行,與幾位還活著的同類會和。太陽繼續升起,熱氣重新躥到“我”身上。還很早,什么都沒有爆炸,至少“我”沒有發現。

在市中心的街道上,“我”發現了一團正在移動的黃灰色。那是一頭獅子。城郊動物園上周剛剛被炸毀。

“我”起初以為它是在啃食尸體,但它的下顎似乎并沒有沾染上血跡。它也注意到了“我”,壓低身體,猛地站了起來,好像是出于本能而示威。

這讓“我”能更完整地打量它。它很瘦,鬢毛糾結在一起,身上滿是塵土。那雙淺褐色眼睛警惕地回望向“我”,然后警惕褪去,變成了一種明亮的好奇。

共鳴儀不能影響其他生物。

所以它并不理解我們的情感和思維,并不理解我們的痛苦。它僅僅是它自己,它能夠警惕、好奇,而不被“我”的痛苦沾染。

這念頭令“我”感到安慰。“我”站在那里與它對視了很久,直到它抖抖鬢毛,轉身離去。直到它灰黃色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盡頭。

你們不是很好奇為什么我能撐下來嗎?因為它,大概。有部分原因是因為我遇到了它。

我從來沒想過,某時某刻,自己竟然會因為不被理解而感到幸福。

一個人說感到痛,這就是痛;他說痛仍在,痛就仍在。①

你知道我們究竟做了什么,對吧?這些年來,你們翻來覆去把當時發生的事情研究透了。

我們舉起的并非和平之旗,而是武器。

我們確實停止了這場戰爭,不過是通過另外一種方式。三十千米內,情緒共鳴儀無差別影響到了索蘭圖南部的所有人。他們徹底瘋了,情緒痛苦引發了生理疼痛。為了中止疼痛,雙方士兵都朝自己的腦袋扣下了扳機。那些沒有自尋死路的人,則被恐懼與絕望驅使,憑借著僅存的理智互相殘殺。等周圍戰區意識到情況并派遣救援隊伍前來的時候,太晚了。

他們難以確定所有遇難者的身份,最后只把尸體統一掩埋到戰區附近的巨坑。六百五十七名傷員被送往鄰近醫院搶救,其中多數在恢復意識后就抗拒治療。那一個小時的黑暗遠比我們預想中的更為沉重,它像滾燙的烙鐵那樣在人們的靈魂上留下記號。它是地獄本身。

我活了下來。在那片區域的三萬兩千五百多人之中,只有我活了下來。

或許因為反反復復地使用共鳴儀,我的閾值已經提高。或許因為內心痛苦的濃度過高,使我不會再被任何情緒傷害。或許只是因為幸運。

這全是我的錯。盡管你們不允許我這么想。

你們有什么資格不允許?

鮮血死亡尸體子彈上帝戰爭死亡痛苦惱怒絕望。鮮血鮮血鮮血鮮血——

剩下的事情,我基本都是從報道里讀到的。

武裝勢力劫走了幾臺機器,用它們在索蘭圖南部的邊境城市引發了混亂。它們很快被軍方找到,隨后不知所蹤。

聯合國認為應該將共鳴儀歸類于生化武器。然而兩年之后,幾家科技公司研究出了類似產品,大幅降低了共鳴經歷的危險性。人們毫不猶豫地使用它,審訊嫌疑犯的時候,舉行演唱會的時候,婚禮上。相關隱私保護法隨即出臺。

以及,后來我才明白,愛德華之所以選擇當戰地記者,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躲避人群,以及等待著被殺死。這些都寫在那封自動發送給我的遺書里,關于他過分嚴苛的教會家庭,他的性向,他的掙扎。關于我主動親吻他時,他那近似于羞澀的瑟縮。其實沒必要這樣,他可以直接告訴我的。

感謝。感謝你們愿意來聽我講述這些亂糟糟的往事,感謝你們沒有打斷我,感謝你們眼里沒有同情或仇恨。

我知道有人想來找我,來殺死我或者隨便對我怎樣。聽見警報聲的時候,我會躲到床底。什么也沒發生,他們都被趕了出去。

感謝你們愿意忍受炎熱。

即便在夏天,這里也無法運行任何制冷裝置,嗡嗡聲會讓我呼吸困難。去年父親來看望過我,他在微笑,然而不借助共鳴儀我也能感受到他的失望。臨走時他摸了摸我垂到腰際的頭發。我的白發比他的還多。

他依然把我看作是那個離家讀書的孩子。盡管對我而言,鉛幕早已落下,二十七歲前的生活完全發生在另外的世界。我想告訴他我明白了,但我究竟明白了什么?那些鎮定類藥物讓我順利活到了現在,讓我平靜、緩慢、昏沉。那天之后,我的所有神經都經歷了一場灼燒,它們再也沒痛過。

你們想知道那天最后發生了什么,對吧。

什么也沒有發生。

經過漫長的跋涉,我們,或者說“我”,終于站在了索蘭圖沙漠前。

共鳴儀依然影響著我們的思緒,盡管在這樣的距離下,它的效果已經變得很微弱。無數人的思緒和我交織在一起,他人之眼為吾眼,他人之手為吾手,他人之痛即吾之痛苦。

痛苦慢慢褪去的時候,無邊無際的平靜再次涌來,就好像地面上的一切都在持續上升,上升。“我”輕飄飄地活著,望向面前起伏連綿的沙丘。湛藍天空下一切都是淺金色,滾燙砂礫時不時被微風吹起,撞向“我”的身體。如此炎熱,如此貧瘠,如此干旱,仿佛這世界上從來沒有存在過水,沒有過大海、鮮血,也沒有過眼淚。

【責任編輯:阿 吾】

①節選自蘇珊·桑塔格《關于他人的痛苦》。

①節選自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記》。

①節選自埃米爾·米歇爾·齊奧朗《眼淚與圣徒》。

①節選自尼采《偶像的黃昏》。

①節選自西蒙娜·薇依《重負與神恩》。

①節選自埃米爾·米歇爾·齊奧朗《眼淚與圣徒》。

①節選自馬戈·麥加費利,“Pain?is?whatever?the?experiencing?person?says?it?is,?existing?whenever?he?says?it?does”,1968.引自In?Memoriam:?Margo?Mc?Caffe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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