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煜

基哦索基哦索基哦索,
索基哦索嗬,
基哦索尤米基哦索基哦索嗬基哦索。
哦嘶!呀歐!①
——羌族請神歌《基哦索》
占卜結束,郎加木跟著阿爸爬上房頂。碉房旁靠山一側,用片石砌成的塔形小石龕上放著白石頭,那是家里祭祀山神的地方。月光皎潔,他們來到白石前,白石卻暗淡無光。阿爸從長衫里掏出帕子,擦拭白石,再舉過頭頂,用月光照亮它,然后反復念叨:“爾瑪人②的神啊,請保佑云屯村吧!”
在龍門山的羌族村寨,他們日常就是以這種方式進行祭拜。這晚,郎加木和阿爸一樣,穿一身麻布長衫,外面套了件羊皮褂。他們的長發編辮綁成髻,包在頭帕里。阿爸是釋比③,郎加木是他的徒弟。等到天明,郎加木就正式“畢業”了,從此成為云屯村的新釋比。
忽然,郎加木聽到山里傳來一陣似石頭摩擦的悶聲,只是隱隱約約,卻已經讓人心神不定。夜空下,大山的輪廓像粘貼在黑幕上的剪影,本是穩穩當當,現在卻似乎動了起來。郎加木聽見阿爸喊了一聲:“糟了!”心底一沉,立刻隨阿爸疾馳下樓,背上阿婆就往門外逃。
幾乎同時,耳邊響起了警報鳴聲,幾束白光也將云屯村照得通亮。熟睡的村民被驚醒,來不及穿衣,拉起同屋的人,或抱著小孩,或攙扶老人,紛紛沖了出去。在他們身后,巨大的山體從千米高空滾落,順著山勢往前俯沖,轟隆隆,轟隆隆,大小不一的石塊卷雜著被粉碎的樹木殘枝,不斷砸向碉房,滾滾煙塵鋪天蓋地地襲來……
郎加木被塵土嗆得直咳嗽。聽著轟隆聲愈漸逼近,他又怕又急,背著阿婆拼了命地奔向避難壩子,腦子里一片空白。
避難壩子的地勢比云屯村稍高,郎加木到達那里時已擠滿了人,哭聲、喊聲、罵聲不絕于耳。喘息間,他把阿婆放下,才發現家人并沒有跟來。他跑到壩子邊緣,借著白光張望,看見阿爸正領著一群人往這邊趕,突然,其中一人從人群中閃出,朝反方向跑去。阿爸去追那人,身影很快淹沒在席卷而來的煙塵中。
“阿爸——!!”
郎加木扯開嗓子大喊,可聲音在大山的轟鳴下卻顯得那么微弱無力。
恐懼攫取了郎加木的魂。他渾身冰冷,跌坐在地,閉上眼,顫著聲音念起經文。他沒想到,阿爸占卜的“大兇”來得這么快,不容他們有任何防備的余地。
不知過了多久,大山的響聲漸小,郎加木才試著睜開眼,讓嚇飛的魂魄重回到身體。這時,他看見凄慘的白光下塵土彌漫,只能從煙塵稀薄的地方覷到對面山上滾落的石頭呈瀑布狀傾瀉,覆蓋了整個山腳,而云屯村,再也尋不到了。
從“龍門陣”開工到神山被削去了尖兒,只用了七天。云屯村好像也矮了一大截。
云屯村是被列為國家重點保護單位的羌族村莊。那年震驚世界的大地震后,村里的碉樓碉房嚴重破損,幸存者們整體搬遷,在臨近的市區重建家園,但不久,一些難以適應城里生活的羌民又陸續返回山上,重建了村寨,還叫云屯村。這一建,不管是再遇到地震或其他災難,六十年間,他們都再沒下過山,直到村莊被那次崩塌災難掩埋。
郎加木現在住的新云屯村,是在崩塌災難之后的又一次重建。新址是阿爸選的,當時阿爸占卜到云屯村將有一劫,提前籌劃選好了新的山頭。但搬遷事大,阿爸還沒來得及安排好,災難就發生了,只有作為釋比學徒的郎加木知道新址。災難過后,郎加木用法器再次占卜,依然是那個地方,政府也組織了省地礦局的專家隊伍進行地質災害評估,確認沒有隱患,幸存的村民就在那里建了新家園。
新建的云屯村藏于一塊山谷地帶,那是高踞于海拔兩千多米山腰的臺地,依山勢錯落而立,常有云霧纏繞,是名副其實的“云朵上的村莊”。村寨一直保留著傳統的生活習慣,房門掛著羊頭骨,炊煙在山里裊裊升起。沒有機械化耕種,即使建造住所,在材料選用上也極盡原始,多以片石和木頭為主,好在石砌技藝有所改良,又有機械輔助,修建一座碉樓的時間從幾年縮短到一個月。村寨雖然深居大山,但在國家的扶持下,生活早已不是問題。只見那高山深澗中,以碉樓為中心的碉房零星散布其中,層次分明,個個都如山野的護衛般威嚴、冷峻。
阿爸的確有眼光,新村建成沒過多久,連政府的大工程“龍門陣”也選擇了這里。護衛們不再孤寂,村寨一天比一天熱鬧起來。周圍的平地很快建起了臨時住房,又很快住滿了各類人,形成一塊塊基地:指揮中心、科研基地、采購基地、生活基地……仿若一座座村寨一夜間拔地而起,最后還搶了云屯村在山谷的風頭。從那以后,這些基地就像時鐘齒輪一樣,日夜兼程地轉動著,不眠不休。
但郎加木不喜歡這個工程。它毫無疑問破壞了大山,甚至連神山都被削去了尖兒。為此,在“龍門陣”開工之前,郎加木用羊髀骨占卜了好幾回,無一例外,占卜的結果都是大兇。那是一種頗具古韻的復雜占卜方式。在火光中,他取艾葉捻成小團,放在羊髀骨上燒灼,然后從髀骨被炙烤出的紋路長短和走向來判斷云屯村的禍福,每一次他都會看到山崩地裂,整個大山被一片紅彤彤發著光的森林吞沒,這片魔鬼般的森林正和政府宣傳冊里的“龍門陣”一模一樣。
為了消解兇運,郎加木曾帶著村民去找政府,反對建設“龍門陣”。政府專門邀請了他和其他釋比開會,向他們解釋項目原理和意義,也答應他們尊重羌族的信仰,尊敬神山。隨后工程還是按照計劃開動了,郎加木則在項目啟動前帶著村民舉行了祭神山儀式,祈求山神原諒。但這一切都無法消除他心底的恐懼。此后他又占卜了幾次,結果也都不好。
與郎加木的碉房遙遙相對的,是羅天羽住的科研基地。他們中間隔了一條深溝,流水像一匹白綢緞起伏翻飛。平日里,郎加木在碉房頂上倒騰時,羅天羽就站在對面看他;羅天羽忙活時,郎加木又在房頂看她,保持著警惕。郎加木喜歡待在房頂,是因為喜歡看太陽從山埡里冒出,看第一縷陽光似金色錦緞,從潔白的山尖緩緩鋪下。他喜歡在太陽的神圣中迎接新的一天。
但他現在沒了這種心情。以前,樓頂的風能過濾掉人為的雜音,只留下大自然的一片嗡鳴,讓他可以聆聽山神的呢喃。可現在山林間盡是機器的聲音,高聳的鉆機與碉樓一樣威嚴,但無休止的嘈雜惹人生厭。可能唯一不覺得厭煩的村民是阿婆。自從羅天羽回來后,阿婆更麻利了,每天做很多羌食,隔三岔五就送到對面,還開始繡起帽子和云云鞋。
郎加木氣阿婆給羅天羽送東西,但不好多說,也沒法阻止,只好賭著氣。直到有一天,阿婆因去羅天羽那里,忘了鎖羊圈,把納吉弄丟了,郎加木第一次對阿婆發了火。
“你知道納吉對我意味著什么!”郎加木說這話時,阿婆埋著頭,疊頂在頭上的瓦狀青布遮住了她大半個臉。
郎加木頓了頓,一跺腳沖出門,獨自上山找羊去了。
十三歲那年,阿爸為他舉行成人禮。那日,阿爸牽著一頭健碩的純白山羊向他走來,它那螺旋狀的大角讓他膽怯,但他還是騎了上去,抓緊鬃毛。阿爸一松手,他就從羊背上摔下來,惹得阿爸大笑。他不服氣,再次翻上羊背,雙腿用力夾住它的肚皮,無論它如何沖撞,始終不松手,坐牢在它的背上,直到它低頭發出“咩咩”的顫聲,他才跳下,在阿爸驚詫的目光中高高昂起了頭。那只被他馴服的羊,本是要在成人禮上宰殺的,可他求阿爸放過了它。在后來的崩塌災難中,白羊是唯一一只逃過劫難的羊,他便更加珍惜它。再后來,白羊有了羊孩,他挑了一只最像它的小羊,訓練它,呵護它,在白羊死后,就將“納吉”的名字留給了它,并視它為自己新的“守護羊”,珍愛起來不像個大人。
在附近山上找了兩天,郎加木一無所獲。第三天,他還要去找,卻發現阿婆不見了。他想,糟糕,阿婆一定是去找羊了。立刻,他心里在著急之外,多了慌張。父母在崩塌中遇難后,羅天羽離家出走,他從此與阿婆相依為命。他雖然是釋比,是村里的精神領袖,是指引別人怎么做事的人,但日常都是阿婆在照顧他,在默默忍受他的脾氣。他內心不斷上涌對阿婆的愧疚。
白天的山嶺被秋天的紅葉染得熾烈,像吞噬了一輪太陽,發瘋似的燃燒。郎加木跑遍了四個山頭,跑爛了鞋,也沒找到阿婆和納吉。
他望著對面被削去尖兒的神山,心里又燃起怒火,回家找出積了灰塵的法刀,霍霍地磨了幾下,就去找羅天羽。
基地里,工作人員將郎加木死死攔住。
羅天羽見是郎加木,立即走上前,以一副清傲的姿態問:“找我有事?”
“你們削了神山,觸怒了山神,會給云屯村帶來災難的!”郎加木想到那些占卜,氣惱上頭,把法刀橫在胸前,“我的納吉丟了,阿婆也不見了,這就是開始!”
“阿婆失蹤了?”
“對,我找遍了周邊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沒見著人!”
“所以,你就提著刀來找我?”一聲嗤笑。
“不然我能找誰?你們霸占了云屯村最神圣的地方!”
“協議里寫明了這是我們施工的地兒,與云屯村分界清晰。”
“你明知道這神山也是屬于云屯村的!”
“你這是強詞奪理。”羅天羽也惱怒起來,冷著臉說道,“我不和你扯這些,先帶你找到阿婆要緊。”
“你知道她在哪兒?”
羅天羽搖搖頭,手朝基地里面的設備指了指,“它知道。”
“它?”
“對。”羅天羽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似乎懶得解釋。正要起步,她又轉過身來對著郎加木說道:“如果我找到了阿婆,你得和我做個交易。”
郎加木攥緊了法刀。
“找到阿婆后,你們必須遷走,到山下重新為云屯村找個新址。”
“你沒權利決定我們的去留!”郎加木咬咬牙,“如果我不答應,你就不找阿婆了?”
“阿婆也是我的親人,無論如何我都會找到她,但我希望你能為了全村人著想,搬到山下去。”
“又來這一套!”郎加木不屑道,“我們搬不搬,關你什么事?”
“怎么不關我的事?讓他們下山融入現代生活,有什么不好?你為什么非要阻攔?”
“你走了,就不關你的事!”郎加木逼近一步,“再說,云屯村現在這地址是阿爸選的,我絕對不會搬走!”
提到阿爸,羅天羽倒吸一口氣,沉默半晌,嘆道:“還是先找阿婆吧。”
她帶著郎加木來到監測中心的一排設備前,屏幕里花花綠綠的光點在山里移動、轉換。
“這是我們的環境生物檢測系統,可以結合天上的衛星和地面監測,探察山里的生命活動情況。”
搜尋工作大概進行了五分鐘。鏡頭從高空縮小范圍,朝著一個紅點拉近、放大。很快,一個模糊的人影便出現了。
“是阿婆,旁邊那個是納吉!”郎加木喊道,“他們在溝里!”還沒說完,他就準備往外跑。
“等等,你不用去。”羅天羽叫住了他,“我馬上把信息傳給附近的巡邏隊,他們會把阿婆安全送回家。”
郎加木心里沒那么急了,但也沒半點兒感激。阿婆和納吉都找到了,他不想繼續看她洋洋得意的模樣。所以,他一句話沒有多說,轉身就要離開。
“喂,考慮一下我那個建議。”羅天羽的聲音從身后追上了他。
他站住身,頭也不回地撂下一句,“我們不會搬走的!”便大步離開了。
郎加木其實是一路忍著憋屈走的。如果可能,他寧愿一輩子不見羅天羽,一輩子都不跟她說話。
他不明白,她既然已經走了,為什么還要回來;她既然要回來,為什么又要把這里挖個天翻地覆。
他早就從政府的宣傳里了解過“龍門陣”工程。這是一個國家級的大型項目,用來消弭地震,他不懂具體原理,但聽說一旦建成啟動,就能讓這里再不遭受地震危害。他也在政府組織的溝通協調會上看到過“龍門陣”的介紹。這是全球第一座可投入實用的大型消震工程,由3762座地震能裝置構成,每座裝置如一棵潛入山地的樹,分為三部分:露出地面的“樹冠”用于接收太陽能,輔助專門電路驅動裝置運行;埋入山體的“樹干”用于穩固裝置,同時用作輸送通道;伸入地殼的“樹根”用于搜尋吸取地底的機械能和熱能,再進行轉化。“樹根”是由特殊材料制成的仿生機器,可以像植物的根那樣在地下“生長”。垂直地面向下延伸的主根在“生長”到一定深度時,內部會生出許多側根,形成植物那樣的根系。與植物根毛區吸收水分和礦物質各自獨立一樣,裝置根端吸收機械能和熱能的區域也各自獨立,它們一旦探測到對應的能量,就會主動吸取,通過內部附著的“細胞膜”,進入轉化和貯藏的“根壁”,從而吸收熱能和地震能發電,或者將地震能傳導到指定的無人區,通過誘發小型可控地震釋放能量,避免大的災害發生。
據說,“龍門陣”首先落戶在龍門山,是反復比對了其他地震斷裂帶后才決定的。數百萬年來,隨著青藏高原強烈東移,一系列新的逆沖推覆斷層在造山前的四川盆地地殼內逐漸形成,這一區域在應力過程中,蓄積到一定程度的能量,會使地殼破裂,發生地震,比如2008年的地震,就發生在這一區域的龍門山斷裂帶。從能量釋放角度來看,那次地震使斷裂帶北東方向的能量得到了釋放,但南段的能量沒有充分釋放,新的擠壓作用又會產生新的能量,這些能量一部分以小地震的形式持續釋放,另外的大部分則繼續積蓄,今后可能造成新的地震。從幾十年前開始,國家就在從川甘交界到云南南部的廣袤地區,建立了國際上首個針對大陸型強震系統研究的實驗場,在這個實驗場范圍內的龍門山基礎條件最好,而后來的地質考察也確認,龍門山的積蓄力非常適合用來測試這套工程。
這個項目如果成功了,當然對族人有莫大的好處。但在郎加木的內心深處,總覺得沒那么簡單,他認為這個選址與羅天羽有著絲縷關聯。這讓他感覺心口上壓了一塊巨石,讓他喘不過氣,非要找羅天羽吵一架不可。而羅天羽回來后,也總是一副頤指氣使的樣子,似乎處處針對他,還非要讓自己帶著族人搬下山,美其名曰“接受現代生活方式”。她也是大山的孩子,為什么對神山就沒有一絲一毫的尊敬?這里是阿爸用命換來的選擇,是他一直守護著,她怎么能對阿爸的選擇輕易否定?
這時,他剛好路過一處工地,看見幾位施工者拴著安全繩,像蜘蛛人似的在一個洞口進進出出。不知為什么,他停了下來,走過去朝下探頭。洞內深處有模糊燈光,讓他一下子想到崩塌那晚從煙塵中努力透過來的月光。恍惚間,眼前的世界開始晃動,腦子里又涌現出那些場景——阿爸遇難的場景。畫面忽明忽暗,像有人在調弄燈光,讓他眼花。蜘蛛人身上的安全繩與他的神經交錯糾纏,使他陡然感覺墜入了洞中,而手里的法刀愈加沉重,沉得加速著他的墜落,沉得扎進了心窩。
他強忍著戰栗,收回視線,把兜里隨身攜帶的白石掏了出來,放在洞口處施工待用的沙堆上。他雙手握住法刀,將額頭靠在上面,默默念道:“爾瑪人的神啊,請保佑云屯村吧!”
羅天羽不是沒有試過跟郎加木好好溝通。剛回來的時候,她心平氣和地找過他,但沒說幾句,就吵了起來。
“你們為什么非要選在龍門山,非要在這里大動干戈?”當時,郎加木瞪著他的牛眼睛,仿佛隨時都要爆炸,“你別給我說那些沒用的理論!你是總設計師,我要聽你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羅天羽也盯著他,良久,長吁一口氣,仿佛下了很大決心,才說:“很簡單,因為這里——是我的家。只要實驗成功……”
“只要實驗成功?誰會拿自己的家做實驗?!”郎加木指著遠處正在施工的山頭,惱怒起來,“連神山都能推平挖空,你還有什么干不出來?你根本就是為了自己!”
羅天羽知道郎加木對自己有成見,但還是沒想到他會這么說。想到一路走來的委屈,想到為爭取這個項目落戶云屯村的艱辛,也忍不住話里帶刺,“那你覺得祭個山,拜下神,就能夠避災防害?如果真是那樣,阿爸就不會被埋在山石之下了!”
這句話像是點燃了炸藥,郎加木一下子怒火沖上了頭,“那是因為你!”他的手幾乎要指到羅天羽的鼻子上,“阿爸本來已經占卜到災難了,完全可以避開,就是因為你!你不往回跑的話,阿爸怎么可能遇難?!”
羅天羽一時語塞。郎加木說的,正是她心里永遠無法抹去的痛。那晚,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她不過是想回去拿自制的地震儀,沒想到阿爸會跟過來,更沒想到最后她跑出來了,阿爸卻永遠埋在了山石下。這些年,她一直為此自責愧疚,甚至曾想跳下山崖與阿爸同眠,但心里總有不甘。后來知道那次崩塌是因幾場小地震累蓄而誘發的次生災害,更感到憋屈和憤懣。她想,這輩子真要和地震杠上了。她爺爺輩的很多親人都死于2008年的大地震,她小時候也差點兒葬身于一次地震。有一天,她看著阿爸埋身的方向,忽然就有了消減地震的想法。她覺得與其去見閻王爺,不如用真才實學把禍害世人的地魔滅掉。從此,她一聲不吭地踏上了外出求學的路,再也沒回過云屯村。
郎加木指著發愣的羅天羽,突然泄了氣,胳膊垂下來,甩甩手讓她離開。
從此,他們只是遙望,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阿婆未被送回家,而是直接送去了縣城醫院。阿婆找到了跌入溝渠的納吉,為了救它,自己也掉了下去,摔得全身都是傷。郎加木見到她時,她的第一句話卻是問納吉怎么樣。
“阿婆,納吉好得很。”郎加木說,“你呢,還有沒有哪里痛?”
阿婆囁嚅著答:“痛……哪里都痛。”
“等你出院了,我回去為你踩鏵頭,把病魔統統驅走。”
羅天羽從外面進來,聽到這句,從鼻腔里發出“哼”的一聲。
郎加木斜睨她,若無其事道:“等幾天我就過來辦出院手續。”他走到門邊,仿佛羅天羽根本不存在一樣,直直地離開了。
納吉關在巡邏隊的車上,被郎加木直接帶了回去。一路上,納吉都緊緊貼著郎加木,不再像以前那樣左右亂竄,害得郎加木總去追趕。它只受了點兒皮外傷,這會兒尤其溫順。郎加木對它說:“你可闖了大禍,只顧自己撒野,把阿婆害慘了,回去還得收拾你。”
納吉“咩咩”兩聲,像聽懂了他的話,愧疚般低下頭承認錯誤。
回到碉房,郎加木并沒有“收拾”納吉,倒是用草藥把它的傷口全敷了一遍,待納吉的傷口愈合后,便帶著它上山采藥。他想用的藥,附近的藥材店都沒有,即使有,他也想用更好的野生藥,等阿婆回來后,為她養身子。
應季而生的野生藥材正是成熟的時候,郎加木每日扛上鋤頭,爬向海拔四千米的向陽山坡。那是一趟既費時又耗體力的路程,崎嶇山道,密林難行,但有納吉作伴,且幫著馱草藥袋子,郎加木才覺得攀爬不那么枯燥和勞累。
他采完一座山,又去采另一座,只要是在方圓二十里內的,他都知道哪座山上長哪些藥。每晚,他會把采到的藥清點一遍,發現還缺什么,第二天就又去采,最后就只缺羌活了——那是一種止痛消腫的草藥。
有羌活的山在神山旁邊,從云屯村過去,要穿過一大片林子。那林子被稱為減震林,是很早很早之前,還沒地震預警系統時栽種的。整片林子朝云屯村那頭的樹木都矮于遠離村子的樹木,呈楔形排列,據說地震發生時,樹林會轉化來襲的地震波,吸收一定的能量,減小地震的破壞力。
挖了兩天的羌活,收獲不大,卻把郎加木累得腰酸背痛,但一想到阿婆,他便決定再挖兩天。穿越減震林是挖羌活最大的障礙,因那林子比一般的樹林密集,草木叢生,藤蔓繁雜,很多地方都結成了一堵綠墻,隔斷郎加木的去路。
這天,在要進入減震林時,郎加木有了些猶豫。納吉卻突然使了野性子,從他身邊跑開,奔向林子的另一側。他罵罵咧咧地去追,才發現納吉將他引向了一個山洞。他跟在納吉身后,進入洞內。越往深處走,他越確定這是一座廢棄的礦洞,他不知道洞通向哪里,但他相信他的“守護羊”。他借著手機電筒的微光,弓著身,摸著納吉的尾巴朝前走,直到看見盡頭。原來,這礦洞的另一頭在羌活采挖地的下方,正對面就是神山。郎加木在洞口眺望,見再遠一點兒是一個地震能裝置,它的外殼剛搭建完成,呈銀色,形似他家里祭拜用的白石塔,卻是白石塔的幾百倍大,像疊在山上的又一座山。
“好樣的,納吉。”郎加木撫摸著白羊的頭,“你早該帶我走這條路。”
納吉又“咩咩”兩聲,邁開蹄子,氣定神閑地向山上走去。
郎加木挖夠了羌活,趁著陽光正好,想躺到大石塊上打一會兒盹,瞟見近在咫尺的神山,卻沒了睡意。納吉把他的挎包從樹杈上扯下來,里面的青稞灑了一地。他望著納吉,突然明白了它的用意,就撿起青稞,占卜起來。
青稞卜主要是占卜村寨未來的兇吉。現在,在離神山如此之近的地方,他相信占卜的結果會更準確清晰。他感到了山神如炬的目光,心底的恐懼再次升騰起來。他看見的還是地動山搖的畫面,但這次,那片吞噬了整片大山的“樹”紅得更加可怕,赤光映照下,里面的人影也更清晰了,那些人都在逃,不停地逃,其中有一個人轉過了頭……占卜結束時,郎加木出了一身冷汗。
納吉抖了抖身子,用驚恐的眼神盯著他。
結果仍是大兇,他仍沒找到化解的對策。納吉用角頂了頂他,他蹲下,它舔舐他的臉,用它的方式慰藉他。乍然,羅天羽的聲音鬼魅般回響在他耳邊。
“喂,考慮一下我那個建議。”
“重新為云屯村找個新址。”
“越快搬走越好。”
郎加木再次抬頭,遠眺神山和銀色的“白石塔”,有種烏云壓頂的感覺。
難道她知道什么,卻沒有說?
阿婆終于出院了。她的腿瘸了,身體變得更矮小、單薄。回家的路上,她不要羅天羽送,也不要郎加木背,拄著拐杖自己走。她是個不多言的人,常年包著四方頭巾,好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些。她黑黝黝的臉是干裂的,皺紋在裂縫里蜿蜒,卻不影響她露出謙和的笑。
到了村口,村民們都來接她,納吉圍著她轉了好幾圈,把身體親昵地貼上去。她擺著手憨憨地笑:“沒事了,沒事了。”
村民們簇擁著她回到家。郎加木扶她坐到火塘邊,他已換了一身做法事的衣服,把備好的鐵鏵置于火塘,待燒紅后,以舌舔之,再用鐵鉗夾住鏵頭,在阿婆瘸腿上方繞圈,同時喋喋地念咒語:
錘又錘,靈又靈,隔山叫,隔山靈,隔河叫,隔河靈,燁頭祖師,燁頭娘娘,披頭祖師,披頭娘娘,梳頭祖師,梳頭娘娘,冰又冰,冷又冷,冰又冰,冷又冷,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妖魔是怕火和鐵器的,踩鏵頭能讓它們脫離病者身體,所以郎加木要為阿婆解除病痛,讓她早日康復。
法事結束后,阿婆卻摸著心口說:“阿木,我還是痛。”
“阿婆,別擔心,我專門為你采了野生草藥,很快就不痛了。”
“不,什么藥都沒用。”阿婆欲言又止,皺紋在火光中顯得深沉,“我們都知道,那晚,阿羽不是故意的,一切都是意外……”
“阿婆。”郎加木將手中的草藥一擱,雙眼一瞪。
阿婆不再吱聲,偏過頭,去撫一旁的納吉了。
這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雪一層層地往山上鋪,空氣中是冰碴的冷冽。建“龍門陣”的那些機器設備好幾年都沒停歇,終于在大雪中停了下來。云屯村周圍的工地也安靜了,一些人陸陸續續離開,只留了少數值守的人。阿婆身體恢復得慢,羅天羽常來看她。郎加木有些抵觸,后來覺得她可以陪阿婆,也就默許了。
每次來,羅天羽都會給阿婆帶很多營養品,阿婆則喜歡拉著她做洋芋糍粑,有時也教她繡云云鞋。郎加木見羅天羽拿起花針與錦線,在穿針引線中顯得笨拙,便陰陽怪氣道:“大姑娘好好跟阿婆學,學會了繡鞋,才好送心上人去。”
云云鞋是羌族姑娘贈給情郎的心意。郎加木知道羅天羽從小就反感學這些,她只對地震相關的東西感興趣,沒事就帶著稀奇古怪的工具往山野跑。哪知現在回來,她還得學這些。他感到既好笑又解氣。
冬日里,郎加木常穿一身厚袍服,戴頂氈帽,像其他季節一樣到碉房頂看太陽,如果沒有太陽,就看羌山在曲折中牽引著雪域直達天際。大雪賜予山林潔凈,也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安寧。他收了一個十三歲的徒弟,開始忙活起來。
阿婆和羅天羽在火塘邊繡云云鞋,郎加木有時不經意從門外望進去,會恍惚覺得坐在那里的是阿婆和阿媽。不知不覺間,他和羅天羽的爭吵越來越少。阿婆心情愈發的好,身體也很快恢復起來。
當漫山遍野開起羊角花時,阿婆不用拐杖也能走路了,羅天羽出現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后來整整一年再沒出現過。郎加木聽說“龍門陣”一期工程快結束了,阿婆則變得喜歡去碉房頂了。她不是去看太陽,總朝通向村口的那條路張望。
因為施工的關系,云屯村修了更寬敞的公路,當工程車逐漸退去,更多的旅游大巴和私家車冒了出來。村民修建了民宿和客棧,于是更多穿著民族服飾的游客穿梭在深峽、溪澗、古碉之間,把山林繁華成一個色彩斑斕的舞臺。
郎加木早知道會這樣。他極力避開游客多的地方。白天緊閉大門,在房頂上倒騰,用鏟板把攪拌好的黃泥涂抹在片石上,層層壘砌,再用錘子砸,將每一塊片石壓緊,如此反復。他想再往上壘一層樓,壘了一半卻拆掉,拆了又壘。晚上,他就給徒弟傳授經咒,讓徒弟能熟用法器,熟知所有法事儀式:占卜測算、禮儀司祭、招魂迎財、驅邪送鬼。他也額外傳授一些自己對神事、人事和鬼事三界的看法,以及對大自然的領悟。
這一年夏天,徒弟“畢業”,舉行“謝師禮”,宴請了很多村民。在謝師儀式上,徒弟贈給郎加木一套衣服,郎加木回贈他一套法器。
禮儀快結束時,幾個不速之客卻忽然出現了。
“聽說今個兒你們這邊熱鬧,我們也來湊湊。”他們徑直走到郎加木面前。
宴席上的眾人安靜下來。
郎加木認出其中一人是羅天羽的同事,便問她:“你們有事嗎?”
羅天羽的同事把另外幾個人簡單介紹了一下——他們都是當地的領導。然后,只聽其中一位說:“久聞郎加木釋比您的大名,今天我們來,是特意想邀請您參加今年秋季旅游節的演出。這次旅游節主要是慶祝‘龍門陣’一期啟動使用,所以將舉辦得非常盛大,除了游客,國內外領導、專家和媒體都會來……”
“不必了,感謝你們的好意。”郎加木打斷他。
“我們給的報酬將非常可觀……”
“不必了,你們可以找其他釋比。”郎加木再次不客氣地打斷。
氣氛冷下來,對方有點兒尷尬,看了看羅天羽的同事。
那同事上前解釋道:“其他釋比都找了,除了年齡太大確實不能參加的,能答應的都答應了。這次活動的時間跨度特別長,演出密度也特別大,一天要重復表演許多次,為了原汁原味展現民族文化,我們希望盡可能請更多的釋比參與。”
“我不會什么表演。”郎加木似乎很反感她的話,冷冷地說道,“少我一個不會影響。”
“但這樣也沒人知道云屯村了。”
旁邊有村民聽懂了言下之意,開始跟著那人勸說他們的釋比。郎加木瞥了一眼坐在角落的阿婆,見她也在點頭,明白這晚若不答應,就該成為云屯村的罪人了。
眾人的呼聲此起彼伏。郎加木面不改色,指著身邊的徒弟說:“好吧,云屯村答應了,他去。”
“我?”徒弟窘得臉紅。
“對,就是你。”郎加木把自己的羊皮褂脫下,為徒弟套在外衣上,“你也是云屯村的釋比了,你去參加最合適,也正好試試我送的新法器。”
眾人歡呼,齊聲高喊徒弟的名字。
不速之客們先是面面相覷,很快也換上了笑臉。
轉眼到了旅游節,為了見證世界第一消震工程的啟動,游客數量遠超往年,每條路都變得水泄不通,每個村寨都變得人滿為患。
龍門山的秋,是鮮妍的彩色。秋日逮住夏天的陽光,用金黃渲染著山巔;秋風撫慰艷紅的枝葉,把樹梢點綴得燦如煙霞;秋雨淋透繁茂的山林,為蒼翠的綠增添了幾分深邃;秋霧隨云朵縈繞,用壯麗的白勾勒羌山的風韻……郎加木常站在房頂邊沿,透過這彩色秋天,看被嵌在浮夸世界里的云屯村,突然感覺自己和村子都輕飄飄的。
月亮斜掛到云屯村頂上,讓碉樓看起來陰陽參差。舒柔的月光中,風散布著絲絲涼意。郎加木喝完最后一口咂酒①,從長衫里掏出帕子,擦拭白石,再把它輕輕放在樓角的小石龕上。他對著白石默念:“爾瑪人的神啊,請保佑云屯村吧!”
郎加木還是到了現場,第一次看見了“龍門陣”的霧幕模型,并被它的氣勢所震撼。舞臺上主持人的解說詞令人熱血沸騰:“地球一年會發生超過500萬次地震,平均每天地震上萬次,但由于80%以上的震級都非常小,人類根本感受不到,而能造成大災害的地震,一年中通常不會超過20次。如果‘龍門陣’運行成熟,今后這套工程就可以推廣到世界各處的地震斷裂帶上,就能讓這20次地震減小到我們感受不到的震級范圍,也就是說,可以讓那些災害性地震徹底從地球上消失……”
或許,神山會因此原諒這些不敬的行為吧。
他并不參與“表演”,但會帶著阿婆,牽著納吉,去觀看徒弟的展示。徒弟主要是參加“轉山會”祭祀活動。因要與“龍門陣”融合,“轉山會”與他們平日里的有所不同,要在一幅巨大的霧幕中表演。
霧化設備產生人工霧,一團團霧氣從四面八方升起,空氣投影射照其上,與山林間漂游的云霧交互相映,形成霧幕,接著與大山等高的影像便出現了,亦幻亦真。每當郎加木仰視時,就感到“龍門陣”懸浮在他頭頂端,呈人參狀伸展開,在乳白色的霧幕上織密成一把巨傘,在為他們遮風擋雨。它居高臨下,即便在群山中也顯得卓爾不群,藐視著山林里的蕓蕓眾生。
徒弟就在那把“巨傘”中,配合著音樂,帶領著他的隊伍,在山腰上閃亮登場。
山腰有一座高約兩米的石塔,塔頂有白石,塔周圍環繞“神林”,塔前的空地“神樹坪”便是舉行“轉山會”祭祀活動的地方。徒弟頭戴猴皮帽,手持羊皮鼓,用力撞擊;他身后的一行人,也手持鼓、響盤或其他法器,撞出最大聲響,繞著石塔不緊不慢地走。然后,徒弟在塔前點燭燃香,陳設祭品,向神敬酒,唱起了古歌。《開壇解穢詞》《開天辟地詞》《消災免禍經》《長壽永生經》……一首接一首,通過擴音器,讓聲音在山谷中空靈地回蕩,讓整座大山都沸騰了。
頌唱時,伴隨著“轉山會”各個環節的不同儀式,隊伍始終像是被云托起,使得遠古的祭祀與“龍門陣”影像在山林前交疊,碰撞出詭異而驚艷的畫面。所有觀眾都目瞪口呆。
頌唱完畢,徒弟又一面敲鼓,一面誦經咒,越唱越快,鼓聲也愈加急促。猛然,他翻轉羊皮鼓,單手半舉,聳身一躍,將青稞籽擲向鼓內。聽到鼓內發出咚咚作響聲后,尾隨他的一行人歡呼雀躍,開始載歌載舞,從山腰另一側而下,進入觀眾區,向眾人敬獻酒肉,最后,萬人同飲砸酒,歌舞作樂。
郎加木通常在徒弟頌唱完最后一首歌時便會離開,留下納吉陪阿婆參加剩下的活動。因為每次聽完頌唱,他都會感到不舒服,就回家喝一碗草藥,再到系著羌紅的柏樹前,拜一拜,占上一卜。傳統的占卜術種類很多,他經常使用的是兩種:青稞卜和柏木卜。柏木卜多用于了解神靈旨意,卜算神路。但因適合作神樹占卜的古柏并不多,所以他以前很難使用一次這種卜術。現在交通便利了,柏木更好獲取,他就換作柏木卜直接與神靈“溝通”。在進行了幾十次的柏木卜后,郎加木腦子里忽明忽暗的畫面愈漸明晰,他看清了地動山搖里的那些人。有一次,那個帶頭的人轉過了臉,對著身后逃命的人群嘶吼。雖然只是一剎那,郎加木卻看見了事實,原來他全想錯了,那個人不是他以為的那個人……
隨即,他作出一個決定:獨自去一趟神山。
午夜,暴雨如注。羅天羽在氣象監測室,緊張地盯著屏幕上的曲線。從第一滴雨水落在她臉頰上開始,她就神經緊繃。山里的秋季,不應該下這么大的雨。
隨著曲線上升,監測室的通訊器都亮起來,一個聲音低沉而緊迫,“全體注意,龍門山12小時內降雨量達到60毫米,且降雨可能持續。從現在起,發布暴雨藍色預警,實行24小時值班,加強預防……”
羅天羽看了一眼屏幕下方的倒計時數字,離旅游節結束——也就是“龍門陣”啟動典禮——只有三天。她祈禱著天亮時雨能停,千萬別讓游客們掃了興。
為了這個啟動典禮,她用了兩年時間籌劃,準備將“壓軸好戲”留在旅游節的最后一天。在旅游節的一個月里,她帶領的小組和氣象組密切配合,就是為了防止天氣異變增加啟動典禮的不確定性。然而,天公不作美,在這關鍵時刻,居然下起了暴雨。此刻的她,不禁想起了郎加木和天神。她對工作人員說:“啟動防御系統一號,查明降雨原因,采取控制地熱調節雨量,同時用衛星實時監測地面情況,輔以‘龍門陣’監控地下情況,一旦發現數據異常,立即上報!”
熬過一夜,天快亮時雨小了些。羅天羽瞇了兩三個小時,醒來時將近中午。經過十幾個小時的排查,工作人員向羅天羽匯報,“羅教授,目前旅游區是安全的,但上游幾座山體發現了異常。你看地形圖上,這些標紅的部位都有山體松垮的現象,應該是因以前地震產生了震裂松動效應,會不會……”
“嗯,雨水很容易進入這些有‘內傷’的山體,以前強降雨時我們都監測過,你排查的這幾處地方我都很清楚,還專門去調研過,所以有它們的基礎數據。你可以把那些數據調出來進行比對,就更容易知道它們的走向了。”羅天羽打斷工作人員的擔心,指導著他操作,“對,就是把這里面的數據導入圖像……如果你只看動態數據,會在心里放大恐懼信號,但有了基礎數據作參考,就明白這些山體其實沒那么容易垮掉,它們的蓄水能力比理論推演的強大……等等,這座山的數據變量有點兒高,你切入進去看看。”
屏幕上的地形不斷放大,能見一片樹林,羅天羽看清了那地點的經緯度,是靠近神山的另一個山頭。這里雖然平時并沒有人住,但只要有風險的地方就不能抱僥幸心理,“這座山植被太密集,換高精度的衛星遙感看看坡體深部是否變形。”
畫面切換,整座山的密林被隱去,山體裸露,內部構造被剖得一清二楚。工作人員看著跳躍的數據說:“發現坡體隱患,有裂縫出現,按變形速率來看,正處于加速變形階段……”
“等等,那是什么?一個人?”羅天羽的余光掃過屏幕,注意到一個活動小點。
畫面從山體移至小點上,羅天羽對那模糊的身影產生不祥預感,她想了一瞬,立刻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喂,郎加木,你在哪兒?”
“山里啊。”電話里的聲音很輕快。
“哪座山?你是不是去神山了?”
“你怎么知道?”對方的聲音有點兒驚慌。
“你在那里干嗎?!”羅天羽莫名地怒了。
“你管我!”郎加木也怒了,立刻掛了電話。
羅天羽愣了愣,再打,對方已是關機的狀態。
她本來應該生氣的,但此刻內心里卻只有慌亂。屏幕上的數據和郎加木的處境讓她又想起了那個夜晚。石塊夾卷著被粉碎的樹木殘枝,不斷砸向碉房和逃竄的村民,滾滾煙塵鋪天蓋地地襲來,轟隆隆、轟隆隆……她的腦子炸開,四周的影像變得斷續,繼而在她的瞳孔中消散。
工作人員在說話,羅天羽有點兒聽不清,晃了晃腦袋,才聽見工作人員在問:“羅教授,這個人怎么辦?要不要通知巡邏隊……”
“不必了。”羅天羽揮了一下手,“巡邏隊不能亂,他們現在任務很重,必須確保關鍵崗位。那個人……交給我。”她隨手拿了一件外套,就往外走,“你們繼續監控數據,有任何異常立即通知指揮長還有我!”
她跳上一輛越野車,獨自沿著江河往上游駛去。她知道,除了她沒人能將郎加木勸回,就算強行拉回來,只要不把他關起來,他還是會回去。她只能親自去一趟。她不想看見那晚的災難再次降臨到自己親人身上。
車控臺的電子屏幕里,海拔和雨量的數字成正比增加,擋風玻璃清晰度越來越低,幸而這些年山路修得平坦,車速并不受大雨的影響,羅天羽反而比預計時間提前達到了山腳。她知道山上有一座碉房,在這樣的大雨下,郎加木只能躲在里面避雨。
好在有土路通得過去,羅天羽走一陣兒跑一陣兒,很快看到了碉房。她緊走兩步,一腳踹開房門,看見正在火塘邊生火的郎加木,怒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郎加木點燃了火,抬起頭,“來得挺快嗎,要不先把衣服烤烤?”
“我沒時間和你廢話,這里不安全!”
“你們也知道了?這里確實不安全,要發生地震了。”
“你在胡說什么?”
“地震啊,你不是也因為這個來的嗎?”
“我說的是這里快發生滑坡了,就是后面這座山!”
“哦?那和我預測的不一樣。我是占卜到要發生地震了,會有一場大災難。”
“占卜?開什么玩笑!你冒著雨大老遠跑來,就因為占卜!”羅天羽已經到了忍耐的極限,“就算是地震,你跑到這里有什么用?”
“我要阻止地震!”
“呵!”羅天羽幾乎氣結,“你現在趕緊跟我走!”
這時,羅天羽的通訊器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羅教授,我們看見您的位置了,請馬上離開,按山體裂口發展的速度,預計將在六分鐘后發生滑坡!”
“收到,指揮長!”羅天羽應道,立刻抓起郎加木的袖子,瞪著他看。
郎加木從沒見過這樣的羅天羽,知道她沒有危言聳聽,不再猶豫,跟著她一路小跑。越過深溝,他倆剛到廢棄的科研基地,就聽見了牛吼般的山鳴。郎加木回頭,想起當年站在碉房屋頂與這邊基地遙遙相對的日子,有一種恍然感。
山體明顯松動了,高處出現一處巨大裂縫,裂口急速張開、下錯,后壁不斷坍塌,如大壩泄洪般墜流,隨著滑移速率急劇加大,山體兩側及前緣表部也迅速坍塌。郎加木拼命向滑坡體垂直方向的高地跑,但滑速加劇的山體產生的一股股氣浪,讓他站不穩。當感到滑坡體已緊逼后脊背時,他下意識地抱緊身旁的一棵大樹,閉上眼睛,念起經文,然后只覺耳旁刮過一陣強風,很快就又停止了。
待他感到一切平靜,睜開眼后,才發現自己連同大樹已被推移到距原地較遠的地方。他從泥土里站起來,看見滑坡體已落至旁邊那座山的山谷,并將一條主河道隔成了兩段。
羅天羽比他先一步躲開了滑坡,她站在高地上等他,然后一起上了車往回開。
“這次我可救了你一命。”羅天羽心有余悸,“滑坡從穩定到滑移,會經歷土體蠕變、應力調整、能量積累和總崩潰這么一個累進性破壞的過程。這座山崩潰至少經歷了幾十年時間,最后積聚變化階段也有一兩個月,你能恰好趕上它爆發的時刻,運氣真‘不錯’。”
郎加木沉默不語。
羅天羽轉過頭,見他臉色鐵青,以為他被嚇著了,猶豫著要不要說點兒安慰話,通訊器又響了起來,一個很急迫的聲音在問:“羅教授,你那邊怎么樣?”
“我很好,正在回來的路上。”
“羅教授,有件事得向您匯報。”對方語氣略顯沉重,“剛才滑坡發生時,我們監測到三次滑動震波,在確定震級的過程中,意外發現有其他波形干擾。我們立刻與地震觀測臺聯系,得知龍門山地震帶與岷山地震帶交界處在近日內將有地震發生,預測震級為四級。我們根據震源和波的傳播路線推算,這次地震不僅會影響到龍門山,造成你現在所在附近的山體再次滑坡或崩塌,與剛才那次滑坡形成堰塞湖,還可能引發一場大型泥石流,威脅到景區和附近村莊!”
“快把地震坐標和其他所有數據傳給我!”羅天羽一腳急剎停住了車,心像被人抽了一下,頓時冷汗涔涔。
郎加木見她打開手機投影,一個小型的龍門山地形立體圖出現在面前。羅天羽將接收到的數據代入地形圖,試探著各種可能性。最后,她沮喪地說:“地震的地方沒有人煙,震級也不大,本來不在我們的監測范圍之內,但沒想到那一片山連同我們這邊的,都存在同樣的風險,因此它們將遭受與這座山一樣的命運。”
“你們的模型會不會算錯?”郎加木終于開口說話。
“99%的精準率。當然,我很希望出現那1%的錯誤。”
“看來那才是我占卜到的災難。這里要發生的不是地震,而是地震引發的更大災害。”郎加木神色凝重。他想起了當年反對建“龍門陣”的情景,原來自己占卜到云屯村將再次被掩埋的厄運并不是“龍門陣”造成的,仍是地震。作為一直生活在大山中的釋比,他非常清楚,不管震級大小,每次地震或多或少都會引起一些山體松動,為后來的次生災害埋下隱患,就像埋下一顆定時炸彈般,只要滿足誘發條件,馬上就會形成災害鏈。人們通常都把注意力聚焦在地震瞬間的破壞力,其實那些長期潛伏在千溝萬壑中的地質災害,才是需要長期面對的敵人,危害也不亞于地震本身。
羅天羽嘆口氣道:“在建‘龍門陣’之前,很多人都有疑惑,地震預警系統已經很先進,為什么還要花力氣建這個東西,其實他們不明白,我們要對抗的不僅是地震,更是地震帶來的次生災害,那才是人類最大的威脅。只有用‘龍門陣’除掉它,這些次生災害才會真正減少,乃至消失。”她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道,“在我看來,‘龍門陣’就是山神,只有它才能帶給龍門山更多的安寧。”
聽到這樣大逆不道的言論,郎加木并沒有像往常一樣急怒。沉默良久,他居然平靜地說:“龍門山是我們羌人的家園,我們世世代代一直就伴隨著各種天災這樣過來的。其實,我擔心的不是‘龍門陣’有沒有用,而是它在消減地震的同時,還會給我們帶來什么。”
面對這個問題,羅天羽現在沒辦法回答,也沒有精力思考。她唯一確定的是:“龍門陣”必須提前啟動了,而她得馬上翻過兩座大山,到達神山頂上的控制中心。
監測室剛剛傳來消息,滑坡后這片山區已經暫時穩定下來,但去神山的路被塌方封死了,而直升機受天氣影響無法起飛,他們要過去只能徒步。現在已經入秋,山里天黑得快,雨還在時不時地下著,郎加木覺得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指揮長也不同意他們就這么過去,要求他們再等等,等天氣好轉后,第一時間用直升機載他們過去,羅天羽卻執意現在就要過去。她說越快到達啟動“龍門陣”,越快吸收地震能,才可能越好地消減地震影響,讓山體不滑坡或只是小面積滑坡,不至于形成堰塞湖。
“不行,你們和神山中間有一段路被沖斷了,沒法開車,這個時候根本沒辦法翻山過去。”
“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離神山很近了,我從小在山里長大,可以爬山過去!”
“從模型推演來看,晚幾個小時啟動‘龍門陣’的效果,和提前幾個小時差距不大。”
“你確定?那最終造成景區災難,你負責?”
“我……”
郎加木聽著羅天羽和指揮長的爭吵,腦子里又出現了那個忽明忽暗的畫面,他知道這次羅天羽是對的,他們不能等。于是,他打斷他倆的對話,“你們都別爭了,我知道一條近路。”
羅天羽摁下通訊器的按鈕,暫時中斷了指揮長的聲音。
郎加木說:“我知道前面那座山有一條近路,只要在天黑前翻過我們現在這座山,明早就有希望到達控制中心。”
“你怎么不早說。”
“我也才想起來,那條路我只去過一次,還是納吉帶我去的。另外,如果那條路也被堵死,我們就只能明天再走。”
羅天羽松開按鈕,向指揮長介紹了情況,很顯然對方被說服了。結束通訊后,她馬上對郎加木努努嘴,“我們走!”
羅天羽跟著郎加木走,心里踏實,因為方圓幾百里沒有人比郎加木更了解這片大山了。人們把往外跑的路越修越寬,倒把山里的路冷落得只剩荒蕪。在雜草叢生的樹林中,羅天羽走了沒多遠,便感到力不能支。郎加木心算著行進的速度,擔心天黑前不能到達礦洞,不停地催促羅天羽。
“回到這種原始森林,你就知道自己有多不行了吧。”
這次輪到羅天羽不吭聲了。
“知道我為什么要幫你嗎?”郎加木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好讓她爬山不感覺那么吃力,“除了與你一樣想阻止災難外,主要是不想讓你背黑鍋。你我都清楚,如果這時候真有災難發生,幾乎肯定會怪罪于‘龍門陣’工程。我知道很多人都有與我一樣的疑慮,外面有一些不同的聲音。”
羅天羽不愿承認這個事實,轉而遷怒于他,“如果不是你跑到這里來,我也不會被困在這兒,還要跋山涉水才能去控制中心!”
“如果我不來這里,你就不會來,你不來,這里的滑坡和那么遠的地震就不會引起你們關注,也就發現不了潛在的大災難了。或許這就是占卜讓我來的原因。”
“你這是強詞奪理!”羅天羽想罵他,話到嘴邊又憋了回去。郎加木所言并非完全不成立,他們的確不會特別關注這種天氣下的小滑坡,更不會以滑坡為中心去監測“龍門陣”區域以外的小地震。
天漸暗,雨綿綿,林中黑得如被一張牛皮死死裹住,在手機電筒照射不到的地方,連山梁子都看不見了。寒氣蓋下來,溫度驟降,郎加木和羅天羽都開始哆嗦,為了補充能量,他們只能順路摘一些果子吃,勉強撐到了礦洞口。
在進入前,羅天羽撥通通訊器,讓工作人員確認礦洞能否通行后,才和郎加木進去。
“納吉失蹤的那幾天,就是跑到這山洞里來了。這羊很有靈性。”郎加木靠著上一次進洞的記憶,借著手機電筒的光,摸著洞壁往前走。羅天羽緊貼在他身后。他察覺到她的害怕,故意放慢腳步,“你知道靈性這種感覺嗎?你肯定不知道。我曾經問過阿爸,為什么釋比能占卜,他說靠的就是靈性。為什么我們釋比能預感到各種災難,而你們不能?因為在同一環境里,我們是在順從自然中適應,你們是在改造自然中適應,我們保留了動物的靈敏性,而你們卻讓這種動物本能退化來……”
話到一半,羅天羽突然往下一滑,郎加木條件反射地將她往后一拽,才沒讓她繼續往下掉。兩人急忙后退。郎加木用燈光一照,腳邊竟是一個深不見底的裂口。他喘著粗氣說:“上次來都沒這個。”
“可能山體有異樣。”羅天羽往裂口內探了探,摸著加快的心跳,才發覺腳崴了,有些疼。她就地坐下,揉著腳踝,一邊緩氣,一邊體會著郎加木剛才的話,這才發覺自己以前并不懂郎加木,只是一廂情愿地覺得他固執和迷信。其實他說得沒錯,人類在文明中每前進一步,就與大自然疏遠一步,靈感也就減退一步。但這種減退又是相對的,它只是針對人的感官而言,若是從科技和文明的角度講,人類又是在不斷進化的。所以,不管他倆的觀點有多對立,對各自做的事有多偏執,目的都是預知和消減災難。
郎加木趴在裂口處,用手機燈光仔細觀察了一下,發現裂縫兩側還有細縫,緊張道:“我們得趕緊走。”
他扶起羅天羽,借著微弱的燈光繼續向前,不敢再說話,謹慎地挪移每一步,終于挨到了出洞。這時雨已經停了,月亮慢慢露出云層,能隱約看見大山的輪廓,也能聽見某種鳥類啾啾地輕叫。
“看,神山就在那邊。”郎加木朝前方指了指。
羅天羽看見了那個“平頭”山,也明白了自己的位置。她趕緊把洞里的情況通報了監測室,讓他們特別關注。然后找了根樹枝當拐杖,跟著郎加木向神山跑去。
當山雞的叫聲脆生生響起時,他們終于到達了神山頂的平臺。
地面是山泥,平臺坡沿與周邊樹林過渡得毫無違和,就像這里原本就是一塊平地,是大自然的巧奪天工。郎加木舉目望去,沒發現任何肉眼可見的人工痕跡,正在他困惑時,只聽羅天羽對著通訊器說了一句暗語,山頂中心突然凸起一塊圓形的小平臺。那小平臺升至兩米高,呈圓柱體,像有人從地底向上頂出了一塊積木。他看呆了,不曾想山頂下面還藏著這般“玄機”。
圓柱體的側壁裂開一條縫,仿若一道推拉門,自動朝兩邊敞開。羅天羽用眼神示意,郎加木便扶著她進入了圓柱體。
圓柱體下行,郎加木借著亮光瞄羅天羽,已記不清上一次如此近距離看她是什么時候了。他發現她并非遠看著那么光彩。她眼袋很深,眼角有了細紋,兩頰凹陷,滿臉都是疲憊。在柔和的燈光中,她已不是他印象中那個倔強少女,也不是性格孤傲的地震專家,反而像是在山林迷路的游客,眼里寫著的只有旅行中倦怠和迷惘。
圓柱體輕微一頓,到底了。門打開,外面是一個敞亮的世界,穿戴統一的工作人員如在流水線上的機器人,各自匆忙。
羅天羽為郎加木指示前往的方向,邊走邊說:“這就是‘龍門陣’的控制中心,啟動儀式也準備在這里通過直播舉行的。”
一條條銀絲在郎加木頭頂星羅棋布,像一幅被藝術家勾勒后的星空圖,令他著迷,讓他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他問:“那是些什么東西?”
“是地下森林。幾年前,我在開工儀式上做過的介紹,那次呈現的‘龍門陣’圖像很粗略,現在這個,才是精確圖。換句話說,這里所展現的才是‘龍門陣’的精髓所在。”羅天羽停下腳步,舉起手,用拇指和食指隨意去拈一根銀絲,雖是隔空,卻將那銀絲牽引了下來。銀絲在被她下拉的過程中,逐漸變得粗大,待能平視時,已呈現被連根拔起的樹狀。
羅天羽看了看它頂上的標注,說:“這是二期工程的1978號地震能裝置,位于龍門山斷裂帶北段,近岷山地震帶,緯度31.67°,經度103.77°,目前施工已完成78%,預計在一期工程結束后兩年內竣工。”她晃動手臂,地震能裝置在她兩手之間旋轉。“作為總設計師,我毫不隱瞞地說,這設計靈感正是來自我們羌族對大自然的崇拜。‘龍門陣’建在龍門山,應當融入自然,成為萬物有靈的一部分。所以,這一個個裝置似樹,整體工程就是一片森林,而減控地震的關鍵部位呈網絡狀的根系,它們就像真正森林的地下網絡系統,形成根系效應。”
她說的這些,這么多年里郎加木不止一次聽過介紹,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認真傾聽并由衷感到震撼。羅天羽聯合其他團隊一起,專門為“龍門陣”研發了一種特殊的液態金屬材料,它可以像水一樣滲透土壤,也可以穿透比鋼鐵還堅硬的巖塊,還可以感知隱藏在地底的能量,找到它們,并吸收、儲存或傳輸,最重要的是,它不會造成污染。通過控制中心的超級計算機,這些有靈性的材料可以共享信息,以最優的方式交互成網絡,獲取地震能,消減地震,形成一個完美的金屬生態系統。
羅天羽對著懸于空中的“根絲”比了個手勢,“根絲”上浮,飄至頭頂的弧形巨幕,就被吸附到“星空”里去了。“這些以后再說,現在得先去看看情況。”他們走到控制臺前,大屏幕上的畫面切換到了龍門山。
從高空俯視,這是郎加木第一次見到這個超級工程的全貌,才知道為什么它被稱為“龍門陣”,因為它覆蓋于龍門山斷裂帶,排成一個特殊的陣列。雖然他不清楚陣列排列的緣由,但知道屏幕上的每一個點都代表著一個地震能裝置,它們分布在深山里,遠遠看去,似乎是以神山為中心。那些點與山林高低不一的深淺顏色,虛構成一張人臉。他覺得那人臉像極了神杖上雕刻的神像——“鬼王頭”。
天未明,直升機載著指揮長和其他幾位領導到了。
郎加木站在角落,屏幕上跳動的數據令他眼花,他只好把注意力放到每個人的臉上。當他發覺羅天羽不安的神色后,知道這一切還不會那么快結束。
果然,他聽見羅天羽在調試了所有方案后,對指揮長說:“預測到的地震介于‘龍門陣’一期和二期工程之間,我之前預計一期能夠觸及那里,但現在看來,還差一點兒,這也是為什么那里有地震卻沒第一時間引起我們注意的原因。”
“那怎么辦?要不先啟動應急預案?”一位工程師問,看樣子是羅天羽的副手。
“應急預案一啟動,所有人就都知道這里出了問題,‘龍門陣’啟動之日變成災難之日,別有用心的人會攻擊我們的項目。”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把目光聚焦到了羅天羽的身上。
羅天羽走到主控機前,讓操縱員調出當前機組狀態,通過核對上百個關鍵參數后,從發現的千分之一變化中,提出一個新方案。她為在場的人演示,說:“現在值得一試的方案,只有這個。簡單來說,就是把二期的地下機組與一期相連,由一期帶動二期提前運轉。”
那位副手立刻提出疑問:“羅教授,每一期工程所需的驅動力可不一樣,你這樣硬把兩期工程捆綁在一起運作,豈不是用一臺發動機去驅使兩臺車嗎?”
“一臺發動機當然不能用在兩臺車上,但如果是用一輛車去拖動另一輛車,最終它們還是能達到目的地。”
“你確定能拖得動?”指揮長問。
羅天羽不點頭,也不搖頭,只說:“走吧,事不宜遲。”
指揮長即刻安排了直升機,郎加木尾隨著羅天羽要上去,指揮長想阻攔,瞟了一眼羅天羽,又收回了話。
飛機跨過一座座山頭。經過礦洞的那座山時,郎加木看見有碎塊在不停脫落,一條線狀裂縫明顯出現在山體的光禿處,好似有一只巨手隨時準備將大山掰開。他不由感到一股冰涼從頭頂灌到腳心。
飛機飛得更高了一些,郎加木更真實地看見了“龍門陣”,那和在控制中心屏幕上所見的不同。那些在彩林間的銀色裝置,下寬上窄,方圓搭配,造型優美,仿佛一位位銀裝少女在秋風中孤傲的守候,只需眉眼一掃,迸發的光耀就能將大山的鮮妍色彩碾壓下去。一條筑在斷裂帶上的石砌物像少女纖腰的飄帶,延綿千公里,無形中將孤立的它們聯系起來,構成了“骨髓”里流著濃濃“血脈”的族群。此時,郎加木覺得“龍門陣”不再像人臉,而像演出前少女們在舞臺靜列候場的一幕。
飛機降落在一處裂谷。郎加木抬頭,望著剛才的少女變成龐然大物,遮住了大半個天空。他想,這種感覺肯定就像螞蟻站在一座廟宇下,看廟檐層層疊疊遮蔽陽光,只留下一片陰影。
除了郎加木,到場的所有人都瞬間忙活起來,一些簡易設備魔術般出現在了空地里。郎加木看見一棵柏樹,就從懷中掏出一根長長的羌紅,雙手合十拜了拜,將羌紅拴在柏樹上,念了幾句經文,然后走向全副武裝的羅天羽。那時,羅天羽和四個工作人員已穿戴好防護服,在做進入地下的準備工作。郎加木覺得她應該有話對他說。
羅天羽半張臉被面罩遮住,只露了一雙略腫的眼睛在外面。她見郎加木走過來,云淡風輕道:“別擔心,‘龍門陣’分為三期修建,二期工程的基礎設施已完成,只有驅動部分還在建,所以用一期的驅動力來運轉二期機組,是沒有問題的。”
“你不去不行嗎?”郎加木關心的不是她說的這些。
“當然不行,我是這個工程的總設計師,我必須要在現場,如果臨時遇到什么問題,只有我才能提出最佳解決辦法。”
在下飛機前,郎加木偷聽到指揮長勸她不要去,知道她其實是可以不用去的,但她一向都是那么固執——源于他們基因里的固執。所以,他也不再說什么,只在羅天羽轉身時,補上一句,“你說得對,我們釋比只能占卜未來,但你們,能改變和創造未來。”
羅天羽愣了愣,隔著面罩,淡淡一笑,盡管她知道郎加木看不見她的笑,卻覺得他可以感受到。
準備工作就緒,羅天羽和工作人員步入機艙,開始朝這片山地的深部下沉。
郎加木站在指揮長身后,焦躁地看著機艙的情況。在指揮長面前,是一面地下智能可視化的視頻,可以通過三維實時看見地底的任何變化。隨著機艙的層層深入,“地下森林”呈一副水銀畫般逐漸鋪開。機艙滑行在“森林”中的小道上,后面拖著一條長長的尾跡,像蚯蚓一樣在地下蠕動,在那些液態金屬的“根系”里尋找“主根”。
郎加木不知道這群人是怎么做到如此深入地球內部的,但這個場景讓他想起羌族一些古老的傳說。故事里,地下生活著龍,它是山神的坐騎,山神有事離開時,地龍就在地底肆意妄行,那時就會引發地震。所以,羌人要在釋比的引領下,拜祭山神,請求他管好地龍,避免地震的發生。郎加木沒見過地龍,更沒見過山神,但他覺得眼下的羅天羽就是山神,她正馴服著地龍,阻止它去制造地震。
機艙下沉的速度愈漸緩慢,地殼內的溫度和壓力隨深度的增加不斷上升,視頻里跳躍的數據讓指揮長和身邊的工作人員都緊鎖眉頭,大汗淋漓,直至他們聽到通訊器里傳來“找到目標”的訊息,才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或是稍微舒展一下繃緊的身體。
機艙外的機械手按程序開始作業,先導入高溫將凝固的液態金屬熔化,再通過一條渠道把它們聚攏,最后導出高溫將它們再次凝固。從視頻里看去,像有一只“手”在將兩棵大樹的主根“打結”。
一位工作人員根據實時傳輸的數據向指揮長匯報著進程,當進行第二步“渠道引導”時,他突然停止了匯報。
“怎么回事?”指揮長察覺到什么。
“卡……卡住了。”工作人員吞吐著說,“通道上遇到大型剛性地塊,里面的巖石結構穩定性極高,硬度很大,液態金屬無法流過。”
“羅教授怎么說?”
“她說唯一辦法是誘導附近已有的液態金屬‘根系’發育,從兩端向中間主動定向延伸,通過聯網繞過那段地塊,但現在時間緊迫,為了節約時間,她想一個人去剛性地塊里導引液態金屬。”
“不行!”指揮長搶過工作人員的通訊器,黑著臉,“羅教授,我不允許你去!”
通訊器里一陣沉默,許久才傳來羅天羽的聲音,“這里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地殼以下的事了。再說,穿針引線也是我最拿手的,別忘了我是個羌族女人。”
指揮長看了看郎加木,給他打了個手勢,讓他靠近,說:“勸一下你姐,不能讓她一個人去!”
郎加木喉結動了動,沒有接通訊器,也沒有說話。
指揮長罵了一句,把通訊器扔給工作人員,生著悶氣走開了。
很快,機艙體就“分身”出一個小機艙,羅天羽獨自駕駛著它,進入了液態金屬的根系。小機艙仿佛一個小型潛艇,在液態金屬的地下管網里游動。到達剛性地塊邊緣后,羅天羽立刻開始掃描“根系”,選擇合適的方向定向誘導,對適合連接的根系進行“打結”。
郎加木看見,視頻里的地塊只有指甲蓋大小,羅天羽的機艙每前進一小步,就有一絲細線從一頭緩緩伸向另一頭,他的心也隨著那細線越來越接近目標而忐忑。他仿佛看見羅天羽騎在地龍之上,就快馴服它了。
就在細線穿透地塊,與主根的延長線相連時,地面猛然搖晃了,但僅僅幾秒,晃動又停止了。當郎加木還在為這輕微的晃動納悶時,就聽見指揮長在吼:“二期工程啟動,快監控運行情況!”
工作人員調出圖像和數據。視頻里,只見一道紅光沿著“打結”的主根漫延,迅速將整片“地下森林”染得鮮紅——與郎加木占卜時看到的森林一樣紅。工作人員激動起來:“起作用了!‘龍門陣’開始吸收這邊地震積蓄的能量!”
在場的人一片歡騰,為這一刻的到來互相擁抱。
指揮長卻絲毫沒有放松,保持著緊張狀態,命令道:“快聯系地下機艙!”
通訊器里傳來斷斷續續的電流聲,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在不斷地呼叫后,通訊器里終于有了聲音,“報告指揮長,機艙受到一期工程驅動力的沖擊,有部分設備損壞,但主機完好,剩余能源也充足,我們已在返回地面的途中。”
“羅教授呢?”
“羅教授那邊……沒有信號,”那聲音變得些許哽咽,“我們聯系不上了……”
郎加木無語凝噎。他怎么也沒料到,他猜對了結局,卻沒猜對這個結局的主角。在那忽明忽暗的畫面里,他最初看見災難中的那個人,以為是羅天羽,他便不想讓她回云屯村,竭力趕她走;在畫面逐漸清晰中,他看見那個人回過頭,側臉很像自己,便以為“救世主”不是羅天羽,而是他,所以他才跑回神山,哪怕犧牲掉自己也要阻止災難;現在,當“龍門陣”成功減緩地震時,他才在畫面里看清了轉頭的人,竟然是羅天羽的笑臉!
云層遮住太陽,只留一束光照下來,將在場每個人的影子拉長,定格在大地流逝的光陰里。只有柏樹上的羌紅,在風中孤寂地飄舞。只有郎加木留在嘴邊的那兩個字,被裹挾進了龐然大物低沉發悶的回響中。
“姐姐。”
——為了釋放地下能量,避免蓄積引發地震,“龍門陣”首先將吸收地震能,把能量儲存起來,再進行能量轉化,而不能轉化的,則用于能量疏導。能量轉化主要用于發電。根據超級計算機演算,“龍門陣”建好后,將會為地方經濟發展帶來乘方效應,僅是利用地震能發電這一功能,就可拉動約652億元的經濟增長,使經濟增速超過0.4個百分點……
——不能轉化的部分能量,是將其疏導至沒有人煙的地方,正如把一枚置于城市而無法拆除的炸彈運至空曠之地再引爆。這樣不僅可以避免人員傷亡,還可以借此做地震科學研究,因為現階段科學家依靠人工地震技術對地球的了解已到了瓶頸期,若能將地震引向固定地方,利用天然地震進行探測,必能探到地下更深、范圍更廣的地方,通過處理地震波信號,就可以推斷地下更多巖層的性質、形態,以及地殼、地幔、地核的相關信息等,實現地學多方向研究的突破……
——修建“龍門陣”的初衷是為了消減和控制地震,但它也會像其他超級大工程那樣發揮多重效益,比如發電、科研,以及它帶動的第三產業,尤其是旅游業,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都將日漸顯現。施工道路會在工程結束后修整為旅游公路,成為連接大山與城市、景點的天然紐帶……
——我們將致力于推動“龍門陣”區域一體化,促進它沿線相關產業的融合發展,形成產業的聯動效應,使它成為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實用型景觀。未來十年,龍門山的地震旅游經濟增速將高于除發電項目以外的其他經濟,為當地經濟增長作出巨大貢獻!
秋天,旅游節又開始了。云屯村依然熱鬧。四周建起了各種廣告牌,宣傳廣告循環播放著,虛擬人每天都在彩色的大山上空徘徊,為游客們進行“龍門陣”的解說。它們以空洞的目光與村里人的目光交疊,像跨越了時空的凝視與對望,在縫合的時差中,構塑著一個民族的今生與未來。
時間應和著釋比的經文,如流水般淌過。郎加木終于答應表演節目。現在交通和信息發達,融入新生活并不一定搬下山了。徒弟問他表演什么,他說正好農歷六月六日,就演每年這時羌人都會舉行的大禹誕辰祭祀。
郎加木要求在神山上演出。在那削平了頭的山上,他在祭祀中穿插了一段《九頂鎮龍》,那是大禹傳說中的一節故事。演完后,徒弟問,師父,這段怎么和你以前口授的不一樣?郎加木答,這次表演的才是真正的大禹,大禹治水之后并沒有離開,而是繼續治地。
太陽緩落,低垂的云映襯著晚霞,像火塘里的火在山巒上燃燒。郎加木在霞光那薄薄的溫暖里,坐在碉樓頂,避開村里鬧嚷的游客,安靜吃著阿婆做的洋芋糍粑,每咬一口,就喝一口自釀的咂酒。又黏又糯的糍粑借著酒下肚,讓他覺得生活像找到了一個實處,再也沒有莫名的恐慌。
這天,在霞與霞相接的天際間,在廣告牌光束映照的山路上,郎加木看見阿婆牽著納吉,一瘸一拐地從遠方走來,后面跟著一個姑娘。她戴著羌繡頭帕,穿著花邊衣衫,胸口掛著銀牌,腰間系著繡花飄帶,腳上蹬著一雙云云鞋,就那樣輕盈地走來。
【責任編輯:衣 錦】
①譯意:大神啊,大神!求你保佑啊,大神!
②羌族人的自稱。
③釋比是羌族宗教的闡釋者,也是傳統文化的集大成者,在許多重大日常事務中擔當主持角色,以師徒形式傳承。
①咂酒,羌族的一種自釀酒,以青稞、大麥、高粱為原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