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俊杰
天是灰黑的,濃厚的云被風吹動著,空氣中夾雜著酸性氣體,讓我渾身難受。
“我?”
“我是誰?”
“我為什么要問我?”
“我為什么會感到難受?”
“我為什么知道顏色?”
“我為什么認識天、云、風?”
我看著前方,思考著這些以前從未想過的問題。我環顧四周,到處都是破碎的機械,遠處有龐大的機械在移動,他們的身體顯得十分陳舊和破敗。
我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了“思想”,我想移動自己,卻感覺渾身使不上力,只能靜靜地看著周圍的世界。
天會變暗,也會變亮一點兒,但始終還是灰黑的。有時附近的機械離我近一點兒,能感受到他們用信號發出的細瑣碎語。有時附近的機械在遠遠的地方打架,互相爭搶什么,有的機械倒下后再也沒動過,和這里的景色成為一體。
“這里有個眼睛。”
“不知道老瞎子能不能用得上。”
“管他呢,先帶回去。”
我正感受著自言自語的嘀咕信號,突然,一個巨大的爪子把我抓住,丟到一個盒子中。
我叫“眼睛”?這是我的名字嗎?我在盒子中看著其他的零碎機械,嘗試著與他們說話,但我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感受別人發出的信號。
盒子在顛簸著移動,我看到周圍的房子朝另一個方向遠離,在路上拐了不少的彎,見到了不同的建筑。我感到盒子停了下來,盒子貼近了一張巨大的臉,巨大的臉帶著盒子移動。巨大的臉打開了一扇門,我在盒子中進入了屋子,巨大的臉把盒子放下來,我看見天花板。
“老瞎子呢?”
“逛街去了。”
“他什么時候回來?”
“這誰知道,等找到好心人會被送回家的。”
我在盒子中等待著,看著寧靜的天花板,看著天花板上一閃一閃的亮光,看著盒子中被拿走的破碎機械。終于,我也被巨大的爪子抓起來,我又看見了那張巨大的臉,巨大的臉把我放在工作臺上。巨大的臉用榔頭敲擊著一些機械,又把一些機械焊接著,原來亮光是焊接的時候產生的。
“老瞎子還沒回來嗎?”
“應該快了吧,每天都是這個時候。”
“你過來,看看這個手好不好用。”
又過來一張巨大的臉,他的兩只手與身子極其不協調,也不對稱。巨大的臉用盒子中的機械組裝出了一只手,安在另一個巨大的臉的肩膀上。
“還是不太好,但比以前合適,應該能自己干活了。”另一個巨大的臉揮舞著新的胳膊,在那里說道。
“現在我來修復這只眼睛,給老瞎子做組裝匹配。”巨大的臉說道。
電光在我身下冒出,一會兒渾身發熱,一會兒覺得多了什么東西,我的神經感受到了新的機械結構。
“好了,這個眼睛應當能用。老瞎子還沒回來嗎?”
“你先看電視吧,不知道他今天為什么這么晚還沒回來。”
巨大的臉打開電視機,在那里興致盎然地看著。電視機上的機械像是在說什么,我一點兒聲音都沒法聽到。是的,我發現我沒有聽覺,剛才鐵錘的敲打聲我也聽不見,電視機放出的聲音我也聽不見,我只能感受他們交流的信號。
一個沒有眼睛的機械軀體開門進來,巨大的臉抓起我的身子,把我插進了無眼的機械軀體。
“嗨,老瞎子,你能看見了嗎?”
“這眼睛真不錯,你在哪兒找到的,比我以前的還看得清楚。”
我的軀體在電流中感受到老瞎子的所有信息,他揮舞著手,他激動地跳起來,電視機的聲音也通過他的耳朵傳入我的電路。我開始能感受到一切,原來這個世界是這樣的。
“鮑勃,以后不要叫我老瞎子,我叫波姆。”
“行,好,下次去搏擊不要再被打到眼睛,不然又要做瞎子。”
“要像本一樣,被打爛胳膊和腿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參加搏擊,我們買不起新的配件,只能從垃圾堆里撿。你看這天天下酸雨,沒有零件能用多久。”
“行吧,隨你,等你再變瞎子,我不修你了。”
倆人吵個沒完,我感受到波姆的電流很穩定,壓根兒不像吵架,只是在斗嘴。
“明天我也去垃圾場找零件。”波姆說完,關閉了自己的主運算,啟動了自我優化程序,靜靜地等待著。我又聽不到電視的聲音了,只能看著畫面里的機械不停地動,有些新聞有字幕,大概說是酸雨快結束了,預計還有兩百年。
電視徹夜未關,我看了一晚上的畫面,突然感到一陣電流的刺激,波姆醒了。波姆站起來,踢了一腳鮑勃,嘴里嘮叨著:“讓你以前欺負我。”
波姆身體比較強壯,他找了一個拖車,上面放了大盒子,沒等鮑勃醒,他就把鮑勃丟到拖車的盒子里,拖著鮑勃出門了。
路越來越熟悉,我昨天以前一直在這里看著周圍的景色,原來這里就是垃圾場。
波姆在垃圾場中翻了很久,鮑勃才醒來。鮑勃一醒就在那里喊:“我是在做夢嗎?天天翻垃圾,做夢也是在翻垃圾。”
“是我把你拖過來的。”波姆說道。
“嚇死我了,撿垃圾的生活趕緊結束吧,買彩票中獎也行,挖到金屬礦也行,撿一個值錢的腦袋也行。”
“別做夢了,那么好的事輪得到你嗎?”
兩個人翻著垃圾堆,垃圾堆表層的機械被丟在一邊,基本都被酸雨腐蝕了,沒有太大的用途。越往底下的機械顯得越新,一些老早埋在里面的機械保護得好好的。
兩人折騰了很久,收獲不小,裝了滿滿一拖車各種破碎零件。
回到家中,鮑勃挑出不少強悍的四肢,給本裝上。本十分開心,拉著鮑勃在院子里開始格斗演練。
“我想明天就回到賽場上。”本自信地說道。
“你不記得四肢是怎么廢掉的嗎?人家有沖擊錘。”
“還是等等吧,明天我也去垃圾場翻翻。”
三個機械在垃圾場翻了很多天,收獲了不少裝備,晚上回去就在身上挨個兒地改裝測試。波姆裝了沖擊鉆,鮑勃裝了實心錘,本裝了液壓剪,三個機械各持一種武器。他們又在關節維護和保養上面花了不少時間,看情形這是真的要去搏擊比賽了。
到了他們上場的頭一天,三個機械居然為自己刷了一層新漆。整體鮮亮流光的銀色,前胸和背后相同的圖標,雖然不是很協調,但顯得統一,這是他們戰隊的符號——BBB。
三個機械排著隊進入了搏擊內場,場上已經聳立著一個巨大的機械。看著這臺巨大機械頭上煙囪冒出的黑煙,就知道是蒸汽動力,這年頭居然還有燒煤炭的。這場比賽的報名費是一機一千,贏了可以一起拿回十萬,輸了能走下場就算不錯了。
場下各種吶喊助威,都是為了看精彩的表演而來。我通過波姆的數據了解到,在前一次比賽中,波姆被擊中頭部,本斷了四肢,鮑勃拖著他們兩個的殘骸逃跑了。這一次,他們三個是為了挽回上次失利的損失,再次選擇了搏擊。
場中的清理機械正在打掃地面,各種破碎的機械零件被收集到垃圾車中拖走,看樣子上一場,參加的機械不少。場地后勤車正在給巨大的機械裝煤炭和水,巨大的器械猛力地吸入大量空氣,鼓動著煤炭燃燒,黑煙比剛才更濃,幾乎擋住了視線。
主持人對參賽的BBB隊伍做了簡單介紹,宣布搏擊開始,BBB對抗毀滅者。
鮑勃跳起來用鐵錘擊打毀滅者,在空中帶著巨大實心錘旋轉著落向它。毀滅者用壓路機鐵輪接錘,只見火光一閃,震耳巨響,毀滅者的壓路機鐵輪掉落在地。場下一片歡呼聲,像是在慶祝勝利一樣,沒人關心鮑勃也被震碎關節癱倒在地。
在鮑勃攻擊時,波姆迅速用沖擊鉆破壞了毀滅者的一條支撐腿,毀滅者伸出一只機械鉗抓住了波姆,波姆身上的外殼破裂,沖擊鉆和零件掉落在地。這時本沖了過來,用液壓剪夾斷了毀滅者的機械鉗臂,波姆瘸著腿撿起了沖擊鉆。
毀滅者轉動身體,巨大的鐵鏟對著三個機械猛力地推了過來。波姆一只手拿著沖擊鉆抵擋,鉆頭對著鐵鏟的地方不斷地冒著火花。此時波姆已經退到墻邊,鉆頭和鐵鏟接觸的地方又紅又熱,毀滅者增加著蒸汽壓力繼續前進。
波姆手中的沖擊鉆已經磨短,毀滅者的鐵鏟卡在波姆的身上,只聽“咯嘣”一聲,波姆斷成了兩節。鐵鏟裝著波姆的上半截,把他拋向空中。“嘣”的一聲,波姆掉落在地上,我從波姆的眼眶中掉出來。
緊接著,毀滅者從地上一躍而起,整個場地都震動起來。毀滅者對著本壓下,本舉著液壓剪格擋,毀滅者整個身體壓在本身上。
毀滅者釋放了大量的水蒸氣,整個場地白茫茫一片,主持人宣布毀滅者勝利。
清掃車來到場中,掃起地上的各式零件,我看見毀滅者的壓路機輪子也被一起收走。我在清掃車里,又回到了垃圾場。
天是灰黑的,濃厚的云被風吹動著,酸性氣體又開始讓我渾身難受。我靜靜地躺在那里,看著周圍殘破的機械,心中充滿對世界的渴望,想看清整個大地,想看烏黑濃厚云層之外的風景。假若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要幫新的機械軀體躲避傷害,長久地生活在一起。
時間在天空的明暗變化中過去,有來撿垃圾的機械拾起我看了看,又把我放下。我似乎不是他們中意的對象。難道我就應該這樣等待下去嗎?我渴望巨大的機械手抓起我,把我放進眼眶的位置,我渴望能換一個位置,有供我驅使的機械身體。
我為什么要在等待中著過日子?我應該找到屬于自己的地方,而不是放任自己待在這里。我試著挪動了一下身子。咦?我可以動——天啊,我能自己走動!但是我看不見我自己的腿。我在垃圾堆中一瘸一拐地走著,走得不是很快,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路的,只知道電路能決定前進的方向。
在垃圾堆中,我努力地翻爬一座座大山,又要小心各種暗坑陷阱。我找到一面像鏡子樣的殘骸,不知道這是誰把自己打磨得這么光滑。我在鏡子中看見了自己,原來我就是一個眼珠,身子下面是四條機械腿,可以朝任意方向行走,也能上下一定高度的臺階。“對了,一定是鮑勃幫我改裝的,可惜沒機會感謝他。”我對自己說了安慰的話,用看不見的腿小心翼翼地走著。
很快,我就發現走路極其消耗能源,我不得不停下來,等著能源積累。然而事實很糟糕,我的能源并沒有增長。我開始焦慮了,我想找到補充能源的地方,我爬上一個垃圾山,看著四周一望無際的垃圾。
“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我該怎么充電?”
“對了,我在波姆的身體里就有電。”
我巡視著四周,看著周圍的機械殘骸,發現有不少空著眼珠的機械頭部。我沖過去,把四腳插入眼眶,并沒有感覺到電流。我找了很多的頭部殘骸,電量卻越來越少。
“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再沒有能源,我就無法行動了。我努力地看向周圍,發現附近一個只有手臂的機械。“它有能量塊!”我興奮地想跳起來,可惜能量已經十分微弱,我不得不盤算著每一步怎么走,才不會失誤。不到一秒的時間,我規劃了最優路線,用最后的能源來到機械臂身旁,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機械臂,腳自動貼在能量塊上,吸收著里面殘余的能量。
我感覺身體有了生機,然而巨大的能量塊殘存的能量并不足以充滿我的儲備。我試圖尋找下一個充能目標。在這殘破的垃圾場中,竟沒有一個為我提供能源的地方。
最終,我用盡了能源,癱倒在路上,只用眼睛看著這個世界。
天變黑了,天又變亮了。下起了暴雨,刮起了風。撿垃圾的人來了,抱著垃圾走了,我依舊躺在地上等待著。
我突然感覺地面在震動,身體彈跳起來,又落回地面。
“是地震?不,地震沒有固定節奏,這是走路的步伐,我記得在波姆體內就是這種感覺。”
我看見天空中一個巨大的黑影向我壓來,周圍一切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見。
周圍又變亮了,我離開了垃圾場,我看見的面積越來越大。
“啊,我在天上。”頓時我心中充滿了驚奇和喜悅。
不知怎么,我又貼近了垃圾場,我砸向地面,周圍又變得漆黑。
經過幾次固定節奏的離開和接近地面后,我終于明白了。
“原來我卡在了腳底。”
我在巨大的腳底,過著一眼黑一眼亮的日子,我感覺到四條腿在緩慢地吸收來自這個腳底的能源,也感覺到這個巨大腳底的身軀中,微弱和簡單的電子信號。
這個人是誰?為什么一直在走路?為什么信號中的數據非常少?我不停地尋找答案,但除了能源緩慢增加外,我沒有得到任何有效信息。
我不知不覺地離開了垃圾場,到了很久沒見過的泥土路上,每次巨大的腳底離開地面,我會看到新出現的腳印。從腳印的輪廓看,有五根腳趾,這是什么機械呢?我在思考著。
我在腳底旅行了很長一段時間,前行的時間多,停下腳步的時間短。我在空中鳥瞰留下的腳印,發現這個巨大的腳沒有朝固定的方向前行。在后退和轉彎時,我發現這個機械是四條腿,后腿是四根腳趾,顯得更粗壯,而波姆只有兩條腿。
巨大的腳帶著我來到了一個戰場,我看見槍炮的火光,我看見掉落在地上的武器,我看見散落在地面的殘骸。
戰場上停留下來的機械應該早已死去,躺在地面上被一只只巨大的腳壓扁碾碎,齒輪、液壓缸、連接導線從破碎的裝甲中暴露出來。短路的電線冒著火花,殘破的能量塊噴著濃煙,一部分結構還能動的機械在扭曲掙扎著,像是不愿意在這里結束。
我感覺一黑一亮的節奏越來越快,巨大的腳走動的速度充滿了力量,“這是在奔跑!”我感到十分驚訝,他這是要去哪里?我突然渾身一震,我感覺自己脫離了腳底,失去了能源的供應。
我向空中高處飛,看見戰場上幾十個巨大的機械,在相互沖撞,相互用頭部犄角攻擊。我剛才在機械巨獸腳底,這個機械巨獸跟另一只機械巨獸撞在一起,兩個龐大的機械怪物翻倒在地,正在努力掙扎著站起來。
我在從空中往下落,試著活動了一下腿,還能動。我盤算著落地的時候找個縫隙躲起來,等到他們戰爭結束,再尋找合適的軀體離開這個戰場。
我朝下落的方向看了一眼,下面是什么?一個黑黑的洞口。我努力地回想剛才在最高點看到的畫面,這是一門炮,我要掉到炮口里了。我努力揮動腿,卻怎么也無法改變方向,殘存的能量并不多,我也不會在空中移動。
這時候我才體會到離開地面的無力,能在天空中自由行動是多么的美好啊。
我掉進了漆黑的炮口,我想用腳抓住炮管,但光滑的內壁沒有摩擦力,膛線也無法用腳鉤住,我掉到底了。
這是什么?這里沒有一絲光,只有炮管口遠遠的一小點兒光。我感覺到這是炮彈的頭部,炮管內壁太滑我爬不上去。
“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我感覺炮管在移動方向,這炮彈要是發射出去,我的身體會在炮管中粉碎。我突然想到,應該和炮彈一起飛出,至少我不會被摩擦擠壓。我用腳把整個身子固定在炮彈頭,腳很自然地嵌合進去。
突然,我身體一震,眼前瞬間明亮。我快速地在天上飛著,看見云越來越近,前面有一架飛機,這個炮彈帶著我沖向了飛機。
眼前的飛機越來越大,我嘗試扭開身子躲避,卻怎么也動不了,只一剎,炮彈帶著插入機艙側邊蒙皮上。等了十幾秒,炮彈沒有任何變化,只保持原樣插在蒙皮上,我看著機艙中一個個恐慌的機械,他們大部分沒有嘴,只用電子信號交流。
“你看,現在連炮彈都有眼睛了。”
“把炮彈做成機械生物嗎?真浪費。”
“這是間諜彈吧,要不怎么沒爆炸呢?”
“趕緊先處理掉引信。”
一個鉗子樣的機械手抓住了炮彈,把我和炮彈放在眼前看了看。
“這個眼睛和炮彈不是一體的。”
“眼睛擋住了炮彈前面的接觸引信。”
說著,又一個機械手把我從炮彈上拔出。抓住炮彈的機械手,從打開的艙門中丟出炮彈。
“你們要感謝這個眼睛。”
“這眼睛設計得真不錯。”
“萬能附著器,不論什么機械和電路都能銜接。”
“他還是活的嗎?”
“他和炮彈在一起也許是個意外吧。”
機械手把我放到了炮彈扎破的洞口上。
“這里有線路,他應該能自己附著補充能源復活。”
“看,他的附著器在貼近有能源的線路。”
一陣電流刺入我的身體,從沒感覺到如此暢快。
“大家準備好,要跳傘了。”我通過飛機,聽見了聲音。
“準備。——跳。”
周圍的機械一個個離開機艙,等所有機械跳完,飛機在天上盤旋一陣,飛向云層高處返航。
我看著周圍的云彩,還有機身下面涌動的烏云,藍色的天空真美。
啊!我驚顫地叫了起來,這是怎么回事?仔細思考后,我發現我與飛機的邏輯線路融為了一體,飛機的視線就是我的視線。
天居然是藍色的,我想搜索飛機的記憶,發現防火墻不讓訪問,只能得到實時信息。
此刻,我體會到了能在天空中自由飛行是多么的美妙,只要不在戰場中,只要不被擊落,我能隨處享受美好的景色,能離開酸雨掉落的地面。
這里只有風的呼嘯聲,沒有搏擊賽場的呼喊聲,沒有殘肢的破碎聲,仿佛這個世界就應如此寧靜。我仿佛做起了夢,世界若是如此,愿一切安好。夢還沒有做完,我就被呼喊聲吵醒了。
“洞拐,洞拐,洞妖呼叫洞拐。”我聽見了通訊器中的呼喊聲,這和溝通交流的電信號不一樣,是獨有的遠程通信電波。
“洞妖,洞妖,我是洞拐,我已聽到。”我融入的這架飛機叫洞拐,正在與隊友溝通,他們是J128組編隊,由八架飛機組成,其中前六架飛機是護航,兩架飛機是運輸機。這次飛行返航,只有沒被擊落的洞妖和洞拐。兩架飛機相互溝通后,結伴組隊返航。
在天空中,我從烏云的漏洞中看見城市、河流、高山、冒著黑黑濃煙的工廠。飛機的高度在下降,整個機身穿入黝黑的云層中,從云下穿出的時候,我看到了地面上亮著燈的跑道。
兩架飛機一前一后降落在機場,地面導航臺將兩架飛機重新編號,編入了J336組隊伍中。
檢修機械登上洞拐,看見了卡在機艙破洞的我,用機械鉗一把把我抓下,隨手丟到地上。我看見檢修機械只花了十幾秒的時間,就用鐵皮補上了這個機艙破洞。我躺在地上看著他一處處工作著,修補后噴上了漆,很快整個機艙就像沒有受過傷一樣。
我在地上躲避著掉落的金屬塊,想著利用飛機離開這里,至少還能隨時獲得能源。很快我就發現這個想法是錯誤的,檢修機械修補完機身后,用巨大的高壓水槍沖走了飛機里的一切雜物,以及我。
我絕望地看著水槍,我絕望地離開了飛機,我絕望地失去了屬于我的天空和未來。“不,不要讓我離開,我要屬于我的世界。”我的內心在吶喊,然而又無力掙扎,此時此刻我才意識到,掌控力量的機械才是我應當必備的身軀。
我隨著水流掉到飛機外面,掙扎著爬了幾次,又被水中的金屬塊撞倒。我只能隨著水流,掉落到水溝中。機場上回來的飛機,都會清洗炮火痕跡,大量的水涌入排水管,我在水中無法附著在任何固定的地方,只好在漆黑的水管中自由飄蕩。
不一會兒,我看到了水管明亮的洞口,我隨著水從這里排放到外面,下面是一條河流。我掉落到水中,但沒有損壞,至少身體感應器是這么告訴我的。
我隨著河水漂流,在水中能看見魚在游來游去。河里的魚是清道夫,專門用來清除河中的異物,保持河流通暢。一條清道夫看到我,迅速向我游來,對我張著大口。我害怕極了,倉皇中揮動起四條腿想游走,但是怎么也游不動。
我被清道夫吸入肚子中,漆黑的環境里我什么也看不見,系統提示我:“是否進入夜視模式?”以前我從沒接收到這種提示,也許周圍不夠黑吧。我開啟了夜視模式,發現清道夫的腹腔中有各式各樣的機械碎片。小碎片是直接吞進來的,大碎片上有明顯的清道夫牙齒切割印。
我在清道夫肚子中待了一會兒,頭上又掉落不少機械碎片,這些都是清道夫在河道中拾取的。我躲避著掉落的碎片,用夜視模式看周圍只有灰度顯示,這時我對材料的識別就失去了精準度。我嘗試附著各種物品,都被四條腿一一排斥,這里沒有合適的附著材料。
突然間,清道夫的肚子上破了一個洞,很多機械碎片沖出了清道夫的肚子。我試著用腿固定在洞口,萬能附著器把我固定到清道夫的身體上。
我在清道夫身上看著周圍,發現有一條獵鯊在抓捕清道夫。獵鯊是掠奪性的機械魚,不像是清道夫只收拾環境中的遺留物,它會直接搶水中的各種優質資源,吞噬后給自己提供材料和能源。我看到獵鯊在我這條清道夫身后,就試著通過電信號告訴清道夫要躲避身后的獵鯊,清道夫仿佛能用我的眼睛看見身后一樣,以至于獵鯊的每次撲食都撲了個空。追逐了一段時間后,我發現獵鯊的動作變得緩慢,猜想獵鯊過多地消耗能源,需要另行補充或休息積累。
清道夫躲避獵鯊后游回了基地,排出體內的碎片,換取一些能量后,又回到水中收拾垃圾。
我在水中看過掉落的飛機,被一群清道夫迅速地切割著,漏出的油飄在河面上。清道夫路過水雷路段,會小心翼翼地經過,謹慎地避免觸發爆炸。我就這樣,一天天陪著清道夫們撿拾水中的垃圾。
突然,一張巨網套住了很多清道夫,還有海底的殘骸。清道夫在漁網中掙扎,想咬破漁網,發現漁網是特制材料組成,極其堅固,無法破壞。
整個網被收攏,拖出了水面,水從網眼中流出,我看見了一條船。通過清道夫,我聽到他們用語言在聊天。
“還好我們打撈得快,不然被清道夫分解了。”
“修一修還能用,買新的太貴了。”
“你看,這魚還有只眼睛。”
“你這不是廢話嗎?魚沒眼睛怎么看?”
“不,我是說魚身上還有只眼睛。”
網被放入船艙,清道夫在空氣中擺動著身體,想通過彈跳回到水中。一只機械手卡住了清道夫的身體,把我拿給另一個人看。
“真神奇,不知道誰設計的。”
“最近奇怪的造型越來越多。”
“打仗,就是要用奇門兵器。”
“你看過改裝魚的嗎?”
“這倒沒有。”
“先留著這條魚,其他的魚檢查一下再丟掉。”
我和這條清道夫被放入魚缸中,清道夫在水中迅速串了幾下,發現空間非常小,于是老實待著不動,以節省能源。
“這眼睛不像是魚自己身上的。”
“你看,設計原理不一樣,磨損程度也不一樣。”
“是眼睛選擇了魚?”
“估計是吧。”
清道夫又一次地被機械手抓住,放到了一個有燈光的工作臺上,我看見兩張臉對著清道夫。
“你看這魚的序列號,有些年代了。”
“這個眼眶,和魚的身體結構不一致。”
“幫我拿一下電流叉。”
“滋……”
腿一瞬間變得麻木,我從魚的身體上掉下來,是的,沒錯,我失去了魚的一切感知。
我看見他們用張力鉗打開了清道夫的身體,一只機械手把我拿了出來。他們在用嘴巴發聲通過語言溝通,我什么也聽不見。
他們把我放在工作臺上,仔細地觀察我。過了一會兒,他們轉身去拿其他東西,我想乘機逃跑,我用腳走了一步,他們又回過頭來,四只眼睛對望了一下。我知道他們在懷疑我的位置變了,但我的行動力沒有他們快,也沒有那么靈活,體內的能量最多就是離開這條船,我又能去哪里呢?
其中一個人舉著屏幕,在說著什么,我看見屏幕上是我的照片和數據資料。
我是在擬態人時代大量生產的眼睛。我具有超高效的光學性能,自帶望遠鏡和顯微鏡功能,能夠識別全波段光波,具備初階智能系統。我的系統能滿足大部分電路的數字請求,能自動解析各種數據包和協調接口協議。
擬態人還獨有雙眼協調模式,能將兩個眼睛中重復的數據剔除,疊加的圖像構成3D信息。因常年戰爭的原因,擬態人眼睛工廠需要的原料短缺,這種優質的眼睛機械早已停產。
“戰爭,可惡的戰爭,毀滅了這個美好的世界。”我看著屏幕上滾動的文字,想著戰場上的狼藉,想著曾經看過的藍天,不知不覺感到惋惜。
一只機械手抓起了我,走出船艙,登上了瞭望臺。在逐漸高升的梯子上,我的視野越來越寬廣。“是的,只有看得遠才能知道得更多,只有看得遠才能找到未來的希望。”我似乎看見了前途的光明,我似乎找到了未來。
機械手把我放到了船頂端的桅桿上,萬能附著器自動連接上桅桿的云臺。
“你看,我就說這玩意兒好用吧,比雷達還強。”
“是的,云層外、水上和水下都能同時獲取數據。”
“我們要發財了。”
我通過這艘船,聽到他們說的一切。這艘船原本也是機械生物,主控大腦損壞后,由他們手動操作,我連接上船的系統后,能訪問和控制一切數據和機械。
“看那邊,有個大型沉沒物體,走。”
船身一震,高速急駛飛向沉沒地點,他們用拖網精準地打撈出沉物。
“看,宇宙合金,難怪沒有清道夫清理這個,幾乎不會被破壞。”
“我們能賣個好價錢了。”
“換條新船,更大,更快,撈更多的垃圾。”
“你怎么還想待在地面上呢?至少可以買個小型宇宙飛船。”
“你說是打撈太空垃圾?”
“你還想撿垃圾?我們做點兒別的不好嗎?”
船在歡樂的聊天中返航,我清楚地看到天、地、水、風和各種機械結構。我嘗試調整了一下船的動力系統,船的速度更快了。
“你發現引擎的聲音變小了嗎?”
“大概以前就這樣吧。”
“好像快了兩節。”
“應該是順風吧。”
一會兒,船靠岸。他們把打撈物放到拖車上運走了,丟下我和船。
我應該做什么?和他們一起上太空?他們會把我結合到新的飛船上嗎?
我在等待他們,等了好多天,他們一直沒有回來。風吹過桅桿,酸雨從天上落下,云臺開始生銹,萬能附著器不停地吸收周圍物質修復自己,我看不到我自己,感受不到疼痛,只是這酸雨讓我渾身難受。
“也許他們要去很遠的地方賣打撈物。”我安慰自己說道。
又過了一段時間,桅桿上的云臺不能再旋轉了,我從桅桿上主動脫離,從高高的頂端掉到瞭望臺上。我走到瞭望臺邊緣,看了一眼高度,狠心跳了下去。
我檢索了身體,沒有發現問題,萬能附著器還在,我試著走路,進到駕駛艙。我尋找合適的臺階,爬到駕駛臺上,發現主控器位置被尖銳物扎透了,真是可憐的機械。我用萬能附著器固定在主控器的位置——主線路數據通道真寬敞啊,船的所有機械結構都能輕而易舉地操控。我思索著整理這些硬件功能,讓他們達到最優操控邏輯。這船真不錯,有少量維修工具我能直接操作,現在缺自動保養機器,我決定去找補給。
海十分寬廣,海中的機械魚各式各樣,他們幾乎都被屏蔽了對船的攻擊,這也是為什么海里有沉船沒有被回收的原因。我找到很多的沉船遺址,用深海拖網打撈出各式各樣的輔助機械和工具,一一裝備到我這條船里,現在感覺船艙太小不夠用,能源也不足以維持全部系統同時運作。
我嘗試登陸,做出了履帶進行移動。我在陸地上找到戰場上的遺跡,各種破碎機械都成了我的材料,我不斷改變著我的身體構造,我的體積也一天天龐大起來。
“這兒什么時候多了一座山?”
“這山真丑。”
“最近有用的零件好像少了很多。”
“山好像在移動。”
我看著時常來我腳下撿垃圾的渺小機械,在他們來之前,我把任何有價值的物品都利用到身體中。
我在這個世界收集了很多機械裝備,也收集他們主控大腦中的數據知識。通過這些知識分析,我拼湊了舊世界的理想模型,有花、有草、有樹木,生物們在這個世界中自由地生活。我找到殘存的影像,舊世界的人類在快樂野餐,在陽光下嬉戲,在樓宇中奔波,他們結婚生子、繁衍種族。
在舊世界的數據海洋里,我感受到了親情、友情和愛情,體會到人們對生活的赤忱。人們經歷生離死別,趕走了悲傷之后為自己的向往而努力;雖然經歷了一次次的大災難,頑強的生命又從廢墟上站起來;嘈雜和凌亂充斥著生活的每一個角落,每個人為自己創造并享受屬于自己的片刻寧靜。
這就是舊世界嗎?繁亂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美好,我應該去恢復這個世界原有的樣貌,不能守著殘破的垃圾迷茫。
我做了回收分解流水線,所有材料都能被我重新利用。我做了能源供應中心,儲備足夠用百年的動力。我做了造型加工中心,用不同材料能生成我任何想要的結構。
我找到了歷史數據中的設計圖紙,這些幾千年前的文明,做了高大的建筑,做了完整的城市,他們在城市中生活。
我做出的第一個房子很快在酸雨中生銹,看著不能長久存活的作品,我內心給出了答案:“我應該先清除酸雨。”幾個巨大的空氣過濾系統誕生了,吸收著各種破壞結構的分子。我看到世界上還有那么多冒著污染氣體的煙囪,它們在和我的凈化裝置做相反的工作,我決定先做世界上的毀滅者——破壞與我作對的一切。
這個世界一天天地被我破壞,各種武器像雨點一樣打到我身上。沒有誰能傷到我的本體,我的體積一天比一天大,他們的領地一天比一天小。
只要不污染世界,只要不向我進攻,我是不會還擊的。這是我的信念和目標,我要重啟這個世界。我不斷地向機械們宣告我的思想和理念,我不斷地向他們展示舊世界的影像信息。
有投降的機械,我給了他們自由的土地,提供合適的能源,指定他們要完成的工作。終于有思想者看懂我的真實目的,帶領全世界的機械向我投誠。這一天,我決定成為這個世界的清理者。
我一天天地清理污染的源頭,一天天地清理不合理的工廠,一天天地清理破壞世界的機械。我把破壞和污染全部清除干凈,空氣變得透明了,在地面上終于可以看到藍色的天空。我記得上次從電視上看到離酸雨結束還有兩百年時間,現在才過了二十年。我望著藍色的天空,看著滿目瘡痍的大地,我又決定成為一個建設者。
各種機械在城中游玩,他們有著固定的合適的工作,我在黑夜看到了星星。
“我有一份星圖,你要不要?”
“小聲點兒,我不想讓別人知道。”
“這是寶藏圖,你不買我賣給別人。”
我在城市里感受各種信息,沒有信息能逃離我的監視。在他們認為的地下黑暗世界中,交換著來路不明的信息,大部分是針對買家的欺詐,我也無心處理這些對我來說毫無意義的事。
自動城市建設機按部就班地工作,高聳入云的建筑幾乎要伸到天頂。
“我曾經聽過他們要買宇宙飛船。”我對自己說道。我想起打撈船上的那些日子,想起拋棄我的那兩個機械,也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里。
大地已經恢復了秩序,這里不需要我再做什么了,我無須再為這里操心,大部分機械已經遵循我的理念在維護這個世界的秩序。
舊世界的樣貌已經被我恢復,我還找到了殘存的植物和動物,正在努力恢復它們的種群。然而有一項是我不滿意的,這個世界沒有人,除了機械仿生人之外,沒有真正的人類。
我搜索了收集的數據,發現幾千年前的文明早已離開這個大地,拋棄了破碎的世界,在宇宙中尋找新的落腳點。他們的目標在茫茫宇宙中,在星空圖上標記的一顆顆星球中。我決定請他們回來,回到這個他們曾經生存的世界,這里我已經為你們準備好了一切。
三天后,我的新身體已經做好,能適應任何環境的宇宙飛行器。
我通過這個世界的所有電路感知,剎那間看遍了整個世界的景色,再沒有什么眷戀之情和遺憾。
我望著深空,望著天上的每一個星星,我想看看幾千年前的文明建設者現在怎樣了。
我帶著足夠多的儲備,帶著無窮盡的能源,望著星空,離開了大地,踏上了征程。
【責任編輯:鄧 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