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路

1

那座橋，把我與村路之間撕裂的傷口死死撐著。記憶的觸角朝向村路艱難跋涉，帶著我隨倉皇流浪的心。

每個人走過的路都延伸著比路更長的往事。從家門口到鎮(zhèn)上學(xué)校的那段村路，我每天走一個來回。一個一個路點，依稀把過往串聯(lián)成一條朦朧的線。

出家門往學(xué)校方向走50米，跛六兒的堰塘在村路左邊。大人們都這樣喊走路一搖一搖的他，兒化音一強化，他真成了一個滾動的破轱轆。讀大學(xué)后，我喊他六哥，雖然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他看我的眼神從此如同看親兄弟。

他對我的態(tài)度變化之因，準(zhǔn)確地說是我上了大學(xué)，不再到他的堰塘里搗亂。堰塘水淺，我們以“狗刨”式把魚和淤泥驅(qū)逐得在空中飛濺。跛六兒心痛他的魚，才不管我們的暑熱難耐和無處發(fā)泄的青春。

跛六兒對付我們的，是一根長長的竹竿，堂吉訶德一樣沖過來，像吆喝一群不愿上岸的鴨子。“敵”進我退——他從堰塘西面攆過來，我們從東面爬上塘埂，抓了衣服一趟子跑上村路。他破轱轆的跛腳攆不上我們。

跛六兒要是用他鳥銃里的鐵砂子代替他的跛腳，一定能攆上，可他并不是真的恨我們。他的鳥銃是用來嚇唬偷魚賊的。一天夜里，魚被賊娃子下了暗網(wǎng)。第二天入夜，“轟，轟，轟”，他對天連放三槍。敲山震虎，放完倒頭睡大覺。從此，魚再沒少過。

學(xué)游泳，我有不成功則成鬼的后怕，并無荊軻過易水的義無反顧。我跟二哥去堰塘偷游。二哥水性好，大概前世為魚。他和我們正傳看的小人書《水滸》里的“浪里白條”只有膚色的區(qū)別。我對這片水域期待已久——在這之前，我已經(jīng)靠輪胎的浮力，在小強家的水田里試過水。為了吹脹二哥他爹換下來的貨車內(nèi)胎，“白毛兒”紅胖的臉更紅了，“白毛兒”的弟弟和三哥又接著吹……這一次，我要做“浪里小白條”啦！褲兒一撂，撲通一栽，水源源不斷地進了我的肚子……要不是二哥眼疾手快，像拎落水雞一樣一把薅起我，我就真的成水鬼了。

過堰塘再走300米，到了1隊屬地。1隊的狗都欺負外隊人，至少在上完初中以前，我是這樣認為的。每次經(jīng)過這里，我都糾結(jié)要不要從波娃兒家屋子外的柴火堆里抽一根打狗棍——有棍，在狗看來，那是明火執(zhí)仗的挑釁；沒棍，就只能寄希望于那天的狗拿到耗子心滿意足，或是跑到河灘偷婚去了。有棍，我就有安全感；沒棍，只能賭運。狗外強中干，欺軟怕硬，等它們齜牙咧嘴氣勢洶洶撲上來時，我往地上猛地一蹲，它們立即剎住奔跑的腿——它們以為我要撿石頭。上高中后，過“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的生活，我很少再和狗們狹路相逢了——早上，它們還關(guān)在各家院子里；晚上，它們早已被關(guān)進各家院子——盡管它們已經(jīng)聽出了我的腳步聲，并用狂吠試圖延續(xù)我們之間的戰(zhàn)爭。

“柴門聞犬吠，風(fēng)雪夜歸人”，夜歸的我得感謝狗，狗吠讓夜自習(xí)后的歸家之路有了煙火的溫暖。

1隊的大墳壩就在村路的右邊。寒暑假，大墳壩里一個一個的土堆是我們打仗的好地方。晚上看，白天學(xué)，跟著《霍元甲》里的陳真學(xué)“飛腿”，從這個墳頭飛到那個墳頭。

大墳壩邊上是1隊的公曬壩。我曾在曬壩的角落睡過一夜——滿曬壩的木耳第二天還需要繼續(xù)暴曬。父親望望頭上天外天，繁星閃爍，他斷定無雨，遂決定不收木耳，只守夜。父親去了3隊的曬壩，1隊的只能我守。我縮進被單，與魯迅在《藤野先生》里寫的“只留兩個鼻孔出氣”同而不同，魯迅怕的是蚊子，我怕的是隨時要從墳堆里飄過來的“白毛兒”他爹的魂。

一座新土堆在大墳壩隆起后，我們的玩樂會消停一兩月——新土堆上的火鈔紙和白花花的望山錢像地獄的鬼幡。到了晚上，“頭七”的鬼燈望向我，我望向“頭七”的鬼燈。在風(fēng)中，我們看對方的眼神都瑟瑟發(fā)抖。“白毛兒”和他弟因為誰去給爹點鬼燈的事干了一架——“白毛兒”的爹去洪雅牧場販牛，牛失了性，把“白毛兒”的爹踩死在綠皮卡車的貨廂里。“白毛兒”的弟弟干不過“白毛兒”，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去點燈。天擦黑時，“白毛兒”的弟弟喊我同去，我直甩腦殼。

我在村路上走，努力不去想鬼燈，但鬼燈偏偏撬開我的腦袋，乜斜進我的眼睛。只一眼，我的腦海里就又出現(xiàn)黑色的棺材、黑色的壽衣和“白毛兒”他爹血肉模糊的臉。我一路小跑，跑進一聲聲狗吠里。狗吠讓我回憶起那些與狗戰(zhàn)斗的驚心動魄，回憶轉(zhuǎn)移了大墳壩給我的驚悚。

大墳壩來過臺灣人。那年暑假，臺灣和大陸關(guān)系緩和，有一戶人家從臺灣回來了親戚，是軍人。軍人坐在輪椅上，白發(fā)蒼蒼。他在一座墳前抹眼淚，他的后面跟著他的兒子、女兒和孫子。多年后，讀到余光中的詩，想起那畫面，才明白他的鄉(xiāng)愁就是那方矮矮的墳?zāi)埂谕忸^，他的娘在里頭。

2

村路向前，穿過長河。也就是說，路在長河變成了一座橋。那里本沒有橋。

“嫁人莫嫁宋家壩，過河秧盆真可怕”，這話誕生在一場“盆禍”之后。

那夏，暴雨下了一天一夜，長河水漲到了“白毛兒”家門口。那天，過河的大秧盆里坐了6個人。木片在水里拼命劃呀劃呀，還是沒能較量過比箭還快的洪水。急湍甚箭，猛浪若奔。洪水發(fā)了瘋，起伏著，滾涌著，咆哮著裹挾秧盆朝高灘口沖去——那里，是水電站的大壩，幾丈高的水瀑傾瀉而下，壩下，亂石穿空……

“白毛兒”的太爺是在大壩下游一個洄水處被人打撈上來的，最為神奇的是，他的長煙桿還含在嘴里。其他的人都泡成了一個一個臃腫的白饃，有一位甚至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家人沿著長河，找去了沱江……

第二年的這天，“白毛兒”沒病沒痛的太爺突然死了。壩上人說：“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閻王爺讓他比別人多活了整整一年，閻王爺要招他回去了……”

壩上太需要船，需要一條大船。兩個木匠忙活一整月，改料，對榫卯，補縫，刷漆，一條大木船終于下了水。

我走過的村路，也包括我坐過的船。

春天，河灘是我們野炊地的不二之選。不經(jīng)意間，長河岸邊有了綠色。去年冬天被貼地割掉的芭茅冒出了長條葦葉，摘下來，沿著葦葉中間的莖撕開，架在肩頭，可以像箭一樣射出，又快又準(zhǔn)。若是對著長河，它們就直直地往河心飛去，像看見魚兒的翠鳥。它們似乎發(fā)現(xiàn)了目標(biāo)，一個猛子扎下，“歘”，發(fā)出比翠鳥的利喙劃過長河更帶金屬質(zhì)感的脆響。蝌蚪頭大尾小，像黑色的豆芽兒搖搖晃晃。過幾天再看，黑豆的長芽又冒出了一大截兒。蒲公英浪跡天涯的夢想在一陣風(fēng)中實現(xiàn)，飛呀飛呀，驕傲放縱。萬千蒲公英縱身一躍，躍進長河，它們在水面呆呆地繼續(xù)那個飛翔的夢。它們載著它們的和我的關(guān)于遠方的夢，去遠方。那個夢，要到遠方的沱江才醒來，要到更遠的長江才醒來……

學(xué)會游泳后，我不再去騷擾跛六兒堰塘里的那些魚了——我不齒于和牛滾凼的老牛和牛虻一起洗澡。要洗，就去長河。憋一口氣，從船沿騰空，栽進水里，也不會一頭撞起淤泥翻涌。浪花歡快的撲騰聲和我們打水仗的吶喊聲此起彼伏，驚擾了一對對白鶴的約會。

睡蓮在靠近岸邊的水里悄悄睡著。陽光依然熾烈。不屑于睡蓮那般嬌氣——總擎一把小傘，我們只任太陽把我們曬成長河石縫里的烏棒般黑溜光滑。蓮葉如傘，魚兒游來分一片陰。紅尾巴的鯉魚，青背的鯽魚……傘上，蜻蜓是武俠江湖會“水上漂”的高手，蓮花是仙子。蜻蜓的舞蹈讓花仙子綻開了笑臉。青蛙是絕不會放過這樣一個湊熱鬧的機會的，咕呱咕呱亂唱一氣，攪亂了一場好舞會。仙子并不慍怒，蜻蜓按捺不住慍怒，氣急敗壞，飛走啦。

秋天，我路過長河。我像鴨子，不急著回家。那群在夏天里還跟著母鴨跌跌撞撞的小鴨子，步子開始穩(wěn)重。一只孤單的鵝有了自己的思想，它的家人們正在長河里慢悠悠畫扇面，它卻離開他們，獨自在平得像鏡子一樣的河面踩水車。它的身后，翻滾起一條新的長河。“白鶴來天翅，玄羽衣裳鮮”，此時，最該白鶴來秀一秀飛行絕技。這個絕技顯然不值當(dāng)與土頭土腦的青蛙欣賞，不值當(dāng)與岸上搬運蜻蜓的螞蟻欣賞。然而白鶴苦惱地發(fā)現(xiàn)，鴨鵝的翅膀并不能飛翔，它們失望地飛走了。在白鶴看來，注視它的我和青蛙、和鴨鵝一樣蠢笨。

冬天，長河上漂來幾條小船，異鄉(xiāng)的船。船上有魚老鴰（鸕鶿）。渾身漆黑的魚老鴰像一尊尊死神，它們靜立船沿，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歘……欻……欻……”，魚老鴰入水，被死神追逐的魚像跛六兒堰塘里的那些魚一樣四散逃竄。我開始憎恨自己攆過跛六兒的魚了。魚老鴰一來，一切有生命的東西似乎都被死神攫走了。

風(fēng)飄細雪落如米，索索蕭蕭蘆葦間，長河邊有生命的只剩下呼呼的風(fēng)聲。風(fēng)攪動蘆葦葉唰唰響動……

3

村路再向前，就到了村路的終點——學(xué)校。我早出晚歸，每天在這段路上來回一趟，數(shù)清了路上有7個大彎，13個常年積水的大坑。離開村路十多年后再回去，土路已鋪上水泥。大彎還是7個，大坑已無影無蹤。那些讀書的娃兒在上學(xué)路上應(yīng)該有了新的惡作劇吧——已沒有水坑讓他們丟斷磚，驚起女生尖叫躲閃。

小強兄弟從不和我們玩這種捉弄女生的低端惡作劇，后來考上重點大學(xué)機械工程系的他自有他上學(xué)路上的樂子。他在寸長的木棍兩端塞入兩顆算珠，用黃荊丫叉著當(dāng)車開。我試圖效仿，并窺伺了當(dāng)村會計的爹的算盤好久，但他插在屋檐下的黃荊條子對我的屁股和大腦都是一種實打?qū)嵉恼饝亍Ｖ钡鹊桨嗌蟽蓚€同學(xué)干架，他們終于干爛了他們手里的算盤，我才謝天謝地搶到幾顆珠子。我把珠子分給三哥和“白毛兒”的弟弟。我們組成一個“車隊”，開著“車”浩浩蕩蕩上學(xué)去。“小車”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俯沖越野，甚至可以垂直爬上波娃兒家的紅磚外墻。算珠延續(xù)了我飛馳的原夢。

我們在村路上滾鐵環(huán)。

鐵環(huán)是三哥的爹從收花站拿回來的圓鋸齒。用鋼鋸子、鐵鉗子弄掉鐵片的尖齒，再用磨刀石磨。磨到鐵片發(fā)燙，磨到鐵片外延成一圈光滑的線，就磨壞了一整塊青石。青石死于一道一道勒痕，青石被磨穿了肌肉，被磨穿了筋骨。

鐵環(huán)的聲音在村路響起，尖利刺耳。鐵環(huán)在村路上“白毛兒”家牛拉的干糞上滾過，在村路上草尖的露珠上滾過，在村路的13個水坑中滾過……

我們很少有機會在村路上騎車奔馳，除了波娃兒。

如果家里有第二輛自行車，上了初中的我就可以像波娃兒一樣騎車上學(xué)，天天飛翔。可是，家里的唯一的“郵電專用”自行車是父親掙錢的命根子——父親是鄉(xiāng)上郵電所的編外郵遞員。我起得比雞早，父親起得比我早。我依然只能走著上學(xué)。

路過長河，“白毛兒”和他的弟弟正滿頭白煙往籮筐里碼磚——他們要把磚從河灘挑到波娃兒家。波娃兒的爹在省城殺豬賣，他家成了“萬元戶”，準(zhǔn)備修樓房啦！拉磚的拖拉機過不來，翻斗一抬，把磚倒在河灘。搬一塊磚掙一分錢。死了爹的“白毛兒”和他的弟弟已輟了學(xué)。有一次，遠遠地，我看見“白毛兒”的弟弟背著犁鏵，牽著牛在路上走。犁鏵太長，“白毛兒”的弟弟幾乎是拖著它在走。他的樣子嚇了我一跳，他像是他爹從墳里跳出來了一樣。

在村路上行走的，除了我們的“小車”與鐵環(huán)，除了波娃兒和我爹的自行車，就是壩上人的腳板和豬牛羊雞鴨鵝的腳板。

下大雨了，通往鄉(xiāng)中心小學(xué)的機耕道被人的腳板，被豬牛羊雞鴨鵝的腳板踩成了“麻糖”。麻糖粘鞋，每一次從爛泥里拔腳都可能讓一雙涼鞋當(dāng)場殞命——接頭扯脫或鞋帶扯斷。父親在灶火上燒紅一根鋼鋸片，“嗞……”的一聲，白煙冒出，父親用廢鞋的一截鞋帶補接了我斷掉的鞋帶。父親噘起嘴，吹冷還在發(fā)燙的涼鞋，他眉頭皺得深：“下雨天，就把涼鞋提著走，走到大水溝，洗了腳，再穿！”大水溝在學(xué)校門口，父親怕我又把涼鞋扯壞了。

夏天，我光著腳一路滑到學(xué)校。冬天到，父親和母親商量說要給我買雨靴，我興奮了一夜——我再也不用穿母親的“巨無霸”去上學(xué)了。“巨無霸”是一條大船，我瘦小的腳控制不好船的行進。“巨無霸”在黏性十足的土路上一扯，黏膩的黃泥就甩進了靴桶。我的新雨靴合腳，它讓我在一眾穿著大人的“巨無霸”走路歪歪扭扭的同學(xué)中健步如飛。

小學(xué)高段，我也穿白網(wǎng)鞋在村路上走。白網(wǎng)鞋鞋面白，鞋子輕。只有一雙白網(wǎng)鞋的我，只能利用周末恢復(fù)白網(wǎng)鞋的白。在過去的一周中，白網(wǎng)鞋的鞋面浸出了油黑的汗?jié)n。我刷凈鞋子，把鞋粉兌成漿抹在鞋面上。小強的娘舍不得給他買鞋粉，他偷偷從講臺上拿走了兩根白粉筆。漿一干，我們的白網(wǎng)鞋又容光煥發(fā)了。周一，我們穿上白網(wǎng)鞋出門，幾串白鞋印屁顛屁顛跟著我們?nèi)ド蠈W(xué)——白網(wǎng)鞋在撲撲掉粉兒。

除了村路兩邊饑渴難耐的稻子和苞谷秧，沒人不詛咒一場讓路泥濘不堪的雨，連走在殺豬匠——波娃兒他爹前面的肥豬，也哼哼嘰嘰。自行車翻身農(nóng)奴得解放，騎上了父親的肩膀。“白毛兒”弟弟牽的公牛最可惡，一路淌牛尿。三哥驚爪爪地喊:“波娃兒，你的帽兒掉了！”波娃兒慌忙摸腦袋，草帽還在，我們哈哈大笑——牛屁股下面，一坨攤開的牛糞冒著熱氣，真像波娃兒的帽兒。

波娃兒是個近視眼，他是他爹從鄰村抱的。他爹把波娃兒當(dāng)寶——他生不出一個自己的“波娃兒”。我們的爹才舍不得給我們買自行車。我們羨慕嫉妒恨，捉弄波娃兒常常讓我們忘記我們和波娃之間無車與有車的差距，草房與樓房的差距。我們像阿Q，精神勝利好歹也算勝利。

我們的憐憫不如一隊的狗。下雨天，狗都不痛咬落水人，只看笑話一樣，看我們在村路上“扭秧歌”。一旦村路和我們恢復(fù)了晴天的洋洋得意，狗們又開啟了進攻模式。我一度尊敬狗，它們講江湖道義，是剛勇的拳師，“決不再打那已經(jīng)倒地的敵手”。

4

我從跛六兒的堰塘出發(fā)，往村路的終點走。走著走著，村路的終點成了另一條路的起點。我走進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回到鄉(xiāng)上教書，然后又一步步走進了縣城和省城。我在詩人汪國真“男兒總要走向遠方”的鼓舞下繼續(xù)走。他們說，“走向遠方是為了讓生命更輝煌”，哪里才是生命輝煌的終點？很多時候，熬不完的夜，加不完的班潮水一樣向我洶涌而來。有時，當(dāng)房子、車子、票子的誘惑把“剛需”甩在身后，當(dāng)欲望被催逼著攀爬樓梯，我像柏拉圖一樣惶惑。

“獨夜殘燈夢未成，蕭蕭總是故園聲”，“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念念不忘原鄉(xiāng)的王守仁和陶潛是否參透了“我從哪里來”這個哲學(xué)命題？這些年，我對村路的記憶在加速蒼老，我驚慌失措，就像酒桌上，年近半百的二哥在我的提示下努力皺深了額頭，也想不起他曾在堰塘里撈起過我的呆滯目光。

長河上早架起了一座橋。河對岸的水泥路一截一截伸進了村莊。拖拉機、摩托車、小貨車、電瓶車、小轎車，開始慢慢代替一雙雙在泥濘里黏洼黏洼的腳——連子承父業(yè)的波娃兒趕的豬，也坐上了小貨車。橋明明帶來便利，卻又像一根突兀的木棍，把我與村路之間的裂口死死撐著。

劉亮程在《一個人的村莊》中說：“一個人心中的家，并不僅僅是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而是長年累月在這間房子里度過的生活。盡管這房子低矮陳舊，清貧如洗，但堆滿房子角角落落的那些生活情節(jié)都黃金般珍貴。”劉亮程的房子如同我的村路。

最近幾年再回去，已沒有自己的房子供我睡一晚。住三哥家，多少有寄人籬下的酸澀。土坯房的草屋，在我們離開后，一寸土一寸土地往下降，沒有抱怨，沒有哭泣。早些年，我們還常接到三哥爹打來的電話，他說哪里哪里又塌了。父親和母親偶爾會在飯桌上嘮叨兩句，說要回老家造幾間新屋。這種愿望更在他們回老家吃過婚宴、壽宴、喪宴后得到一時的激發(fā)。后來，他們終于意識到他們要把孫女帶到高中畢業(yè)才能抽身回老家時，他們不再提造新房的事。掐指一算，真到那一天，他們將已年至耄耋。

老屋終是塌了，在水泥路鋪進村莊的同時。

我終是回不去了。

我流浪在城市，于故鄉(xiāng)，我也是個流浪漢。村路旁已沒有我的家，每次回老家，只能回也匆匆，離也匆匆。等不及看蘆葦冒青，等不及看牛尾驅(qū)蠅。我的車窗外，菜花依然黃，梨花依然白，春還是春。然而，春又已不再是那些年的春，我的身影和倏忽閃過的堰塘、老牛、墳堆、狗們的身影，對彼此都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敷衍。

車輪飛轉(zhuǎn)，村路在后視鏡里，漸漸模糊成一條消瘦的線……

我是應(yīng)該走著回去啊！走啊……走過大水溝，走啊……走過長河，走啊……走過大墳壩，走過狗，走過老牛，走過堰塘，就走到了村路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