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英譯中情態動詞的語用取向探析
——以霍譯和楊譯為考察對象

谷 峰

(巢湖學院 外國語學院，安徽 巢湖 238000)

《紅樓夢》被公認為是我國古典章回體長篇小說的巔峰之作，具有極高的海外傳播價值，其外譯研究方興未艾，大有追逐“紅學”顯學之勢[1]。然而“紅譯”研究任重道遠。馮慶華教授曾指出：“從事文學翻譯的翻譯工作者最能體會到‘神似’‘化境’的艱辛困苦，有時稍有不慎，一個詞用得不恰當，就會有損原作者的創作意圖，失去作品中人物的語言個性，使原作中個性鮮明的人物顯得蒼白無力。”[2]36對譯者而言，如何在譯文中恰當地應用情態動詞是“紅譯”的難點。經筆者考察，《紅樓夢》的各譯本都應用了為數不少的情態動詞，恰到好處地應用情態動詞不僅可以達到“神似”“化境”的效果，還能使譯文于微妙之處顯真義。其中霍譯和楊譯在眾多評論家的筆下深得首肯，精彩之處俯拾皆是。鑒于此，本文采用語料描述分析法來考察情態動詞在霍譯和楊譯中的分布情況，重點解讀兩譯本中情態動詞的語用取向，以期為“紅譯”研究提供一個嶄新的視角。

一、國內“紅譯”研究現狀

為了對國內“紅譯”研究現狀進行全景俯瞰與熱點捕捉，筆者于2020年3月10日在目前世界上最大的連續動態更新的中國知網數據庫(CNKI)中，檢索了近20年(2000—2019)相關研究文獻的發表情況。為保證所用文獻的豐富性，高級檢索主題輸入“《紅樓夢》翻譯”，或含選“《紅樓夢》英譯”等，進行多輪模糊檢索，得到1903條結果。為保證文獻內容的學術性，人工刪除會訊、新聞、相關性小或不相關內容等80條，最終獲得文獻1823條。文獻全部以Refworks和Excel格式導出，建成小型文獻語料庫。近20年國內“紅譯”研究論文年度分布見圖1。

圖1 2000—2019年國內“紅譯”研究論文年度分布

由圖1可知，近20年國內“紅譯”研究總體呈波浪式上升趨勢，大致經歷了萌芽時期、發展時期和繁榮時期。筆者認為，隨著我國文化“走出去”“一帶一路”建設的加速推進，以及域外讀者對中國典籍翻譯需求的不斷增加，“紅譯”研究仍會穩步發展。鑒于此，國內學者可以抓住契機，深耕相關研究，厚積薄發，為進一步講好“紅學故事”、傳播好“紅學之聲”提供支撐。通過梳理國內“紅譯”研究成果，發現其研究主題大致涉及如下幾個方面：一是特色文化詞，如《紅樓夢》中宗教文化詞匯的翻譯策略[3]、古詩詞的增譯法[4]等；二是敘事風格及敘事標記語，如從主述位理論視角探討有關敘事空間、敘事結構等方面的敘事風格在英譯本中的體現[5]，“話說”“且聽下回分解”等章回體敘事標記語在英譯本中的再現[6]等；三是修辭格，如雙關、象征等辭格的英譯[7]，口語辭格英譯的處理方法[8]等；四是單譯本、多譯本，如楊憲益和戴乃迭(Gladys)的《紅樓夢》英譯本后四十回底本考證[9]、以多譯本為語料來源創建中英文平行語料庫[10]等；五是跨學科視角，如從闡釋學角度探討譯者翻譯《紅樓夢》過程中所體現的闡釋意識和闡釋行為[11]，從體認語言學的核心原則“現實—認知—語言”視角解讀《紅樓夢》中成語的英譯[12]。目前“紅譯”研究成果頗多，但從情態動詞層面開展的相關研究甚少，具有廣闊的研究空間。

二、情態動詞的情態量值及語用取向

根據英國語言學家韓禮德(Halliday)的觀點，情態通常是說話者認同主語表達對別人或者所談論事情的某種“態度”[13]147。“態度”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有關可能、慣常的命題以及責任、意愿的提議”[14]，常介于“是(yes)”與“否(no)”之間的中間地帶。“情態可通過語法形式的、詞匯的以及上下文因素的等多種手段來表達”[15]，如情態動詞、語氣、小品詞、附著語素等。由于情態通常是介于肯定和否定之間的過渡語域，且每一種情態形式都體現了一定的情態量值及其語用取向，說話者可以通過情態表達形式所隱含的情態量值來調節話語的語用取向。韓禮德認為肯定式情態動詞(即情態操作詞)的情態量值大致分為低、中、高三個等級[13]149(見表1)。

此外，國內學者李鑫和胡開寶借鑒韓禮德對情態量值的描述，將情態量值細分為四個等級：低值(can、could、may、might)、中低值(would)、中高值(will、shall、should)和高值(must)[16]。需要說明的是，同一情態動詞的否定式與肯定式的情態量值未必一致。受篇幅所限和為了便于討論，本文只討論情態動詞的肯定式。就情態量值所體現的語用取向而言，說話者認同主語給予受事者的強制性與交際雙方的商討性成反比，即“情態量值越高，強制性越強，商討性則越少；反之，量值越低，強制性越弱，商討性則越強”[17]。

認知語言學界普遍認為，情態動詞的情態量值所投射的語用取向是有理據的，可傳遞多層相互關聯的含義[18]89。目前學界認同的語用取向類型大致分為認識情態、動力情態和道義情態[19]15[20-21]。情態量值的高低排序依次對應道義情態、動力情態以及認識情態[22]。具體而言，認識情態可由低量值的情態動詞can、could、may、might等來體現；動力情態可由中量值的情態動詞will、would、shall、should等來體現；道義情態可由高量值的情態動詞must、ought to、need、have/has/had to等來體現。

三、霍譯與楊譯中情態動詞的語用取向

以霍譯和楊譯為研究對象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兩個譯本都是學界普遍公認的比較優秀的譯本；二是霍譯體現的是西方思維模式，也是譯者的譯入語思維模式，而楊譯更多的是體現東方思維模式，也是譯者的譯出語思維模式。將兩者結合分析，具有更好的研究價值。我們以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為源語語料，以外文出版社出版的楊憲益、Gladys(戴乃迭)的英譯本(簡稱楊譯)《A Dream of Red Mansions》和企鵝出版集團出版的Hawkes(霍克思)、Minford(閔福德)的英譯本(簡稱霍譯)《The Story of the Stone》為譯語語料，借助PowerConc 1.0語料庫軟件進行統計，發現霍譯和楊譯都使用了為數不少的情態動詞。

(一)認識情態

Palmer認為認識情態可以傳遞說話者對命題的信念、知識和真實性的態度及判斷[23]51。語言交際中常存在三種與認識情態相關的判斷：一是從個人觀點出發，用于直接傳達非確定的推測；二是從結論出發，用于表達根據某一證據而作出的合理的推斷；三是用于表達對基于常識而進行的推論的假設[24]。可見，認識情態是說話者認知立場的一種標記，可以體現說話者認同主語對某一情境出現的可能性的判斷和推測這一語用取向。這種語用取向常常通過“主語+低量值情態動詞(can/could/may/might)+verb+他者”的標語性結構得以表征，借以反映說話者認同主語與他者之間的身份關系這一深層的語用取向，如地位平等、關系親近等，其中低量值情態動詞起中介作用。霍譯和楊譯都應用了許多低量值情態動詞，其頻數和頻率見表2。

表2 霍譯和楊譯中的低量值情態動詞的頻數與頻率

由表2可知，霍譯和楊譯應用低量值情態動詞的總頻數分別為5057次、4019次，但總頻率大致相當，分別為5.0‰和5.3‰，說明兩譯本在應用體現認識情態的低量值情態動詞方面平分秋色。統計發現，霍譯和楊譯的庫容量分別為1 016 127詞與748 139詞，霍譯某一情態動詞的頻數多，其頻率可能反而比楊譯低，如霍譯和楊譯應用can的頻數分別為2221次、2051次，但其頻率分別為2.2‰和2.7‰。

例1.襲人道：“我也沒什么別的說。我只想著討太太一個示下，怎么變個法兒，以后竟還教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 王夫人聽了，吃一大驚，忙拉了襲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25]455

霍譯：“All I really wanted to ask,”said Aroma,“was if Your Ladyship could advise me how later on we can somehow or other contrive to get Master Bao moved back outside the Garden,”Lady Wang looked startled and clutched Aroma’s hand in some alarm.“I hope Bao-yu hasn’t been doing something dreadful with one of the girls?”[26]622

楊譯：“It’s nothing else, only that I was hoping Your Ladyship might arrange for Master Bao to move out of the Garden.” Lady Wang was shocked. She caught hold of Hsi-jen’s hand. “Has Pao-yu been up to anything improper?”[27]494

文學作品中人物之間的會話往往是根據其性格特征和身份屬性來設計的。翻譯《紅樓夢》時，譯者要仔細剖析源語中人物的語言特色和身份地位，切不可譯成曹雪芹本人也討厭的所謂“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平庸之作[2]36。“紅學”中的襲人奉行的是封建主義衛道士哲學，平日處事穩重、善于順從、恪盡職守，故曹雪芹贊其為“賢襲人”“花解語”等。雖只是寶玉身邊的丫鬟，但她深受賈母、王夫人的寵愛。從上例中王夫人忙拉襲人的手，可見襲人在賈府中的身份地位。上例描述了寶玉挨打之后，襲人推心置腹地勸王夫人將寶玉從大觀園中搬出。霍譯和楊譯都使用了體現認識情態的低量值情態動詞，來表示對寶玉從大觀園中搬出這一境況出現可能性的判斷。此外，霍譯通過“Your Ladyship could advise me…”標語性結構中的低量值情態動詞could，來傳達說話者認同主語基于已有的認識對事態的可能性作出的認知立場的判斷和推測，并折射出王夫人與襲人之間的身份關系這一深層語用取向，即襲人在賈府的地位非同一般的丫鬟；楊譯則借助“Your Ladyship might arrange for Master Bao…”中的低量值情態動詞might，反映出王夫人與寶玉之間的身份關系，與霍譯具有異曲同工之妙。若霍譯和楊譯都使用中量值、高量值情態動詞，如should(應該)、must(必須)等，可能會割裂說話者認同主語與受事者之間的身份關系，不利于再現文學作品的“神似”和“化境”。

(二)動力情態

動力情態常通過表達對一命題成真的必要性的觀點和態度，來體現說話者認同主語實施某個行為的能力、意愿、潛力和力量[19]36。此外，“動力情態的主觀性要比直陳句高，而且也符合情態的非現實性特征”[28]。借助中量值情態動詞will、would、shall、should等，不僅可以體現主語施事的勇氣和傳達命題成真的內在動力，還可以“表明說話主體尊重聽話者，說話者和聽話者之間社會地位趨于平等，說話主體顯得較為謙和”[29]4。霍譯和楊譯都應用了為數不少的中量值情態動詞，其頻數和頻率見表3。

表3 霍譯和楊譯中的中量值情態動詞的頻數與頻率

由表3可知，霍譯和楊譯應用中量值情態動詞的總頻數分別為5808次、3113次，總頻率分別為5.7‰和4.1‰。此外，筆者統計發現，表中的情態動詞多與第一人稱主語同現，進一步強化了主體參與希望實現的意愿[30]。如shall與其他詞語的搭配頻數排在前兩位的為第一人稱主語I和we，其中霍譯的頻數分別為489次和173次，楊譯的頻數分別為207次和110次。

例2.戴權道：“若到部里，你又吃虧了。不如平準一千二百銀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賈珍感謝不盡，只說：“待服滿后,親帶小犬到府叩謝。”于是作別[25]175。

霍譯：“Better bring a thousand taels, standard weight, to my house. If you go to the Ministry, they’re sure to fleece you.”Cousin Zhen thanked him warmly.“When the period of mourning is over,”he said,“I shall bring the young fellow round to your house to kotow his thanks.”With that they parted[26]219.

楊譯：“Just weigh out 1,200 taels and send it to my house. If you go to the Board, they’ll fleece you.”Chia Chen thanked him warmly and promised,“When the mourning is over I shall bring my worthless son to kowtow his thanks.”And so they parted[27]180-181.

賈珍在將秦可卿的喪事大操大辦之后，為兒子賈蓉捐“龍禁尉”，本需要花1500兩銀子才能辦到的事，如今花1200兩銀子就能辦妥。為了感謝戴權的幫助，賈珍表達了作為主體參與者希望登門言謝的意愿。鑒于此，霍譯和楊譯將第一人稱主語I與中量值情態動詞shall連用，凸顯動力情態，說話者認同主語將要實施某個行為的能力、意愿、潛力等。具體而言，其語用取向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則可以表達賈珍對未來推測時自身主體意愿的主觀必要性；二則可以構建說話者認同主語與他者之間的身份關系，即在當時特殊語境下賈珍有求于戴權，說話顯得較為謙和，他們之間的話語地位趨于平等，有助于塑造他者對主語的看法或印象，進而實現動力情態的深層語用取向。

(三)道義情態

動力情態聚焦于能力、意愿等，而道義情態聚焦于事件。根據Palmer的觀點，道義情態可分為指令和承諾兩種類型[23]96。指令可細分為許可和義務，即道義的可能性與必然性；承諾“表示說話者認同主語的某種責任、義務，對某事的允諾或對將來事件的許諾”[27]4。道義情態通常由表示決心和強制態度的高量值情態動詞來實現。在某種程度上，高量值情態動詞的應用也會體現說話者認同主語本身的強勢以及與他者之間身份地位的不平等這一深層的語用取向。霍譯和楊譯應用高量值情態動詞的頻數與頻率見表4。

表4 霍譯和楊譯中的高量值情態動詞的頻數與頻率

由表4可知，霍譯和楊譯應用高量值情態動詞的總頻數分別為2853次、2104次，總頻率大致相當，分別為2.9‰和2.8‰。

例3.此時賈瑞也怕鬧大了，自己也不干凈，只得委曲著來央告秦鐘，又央告寶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后來寶玉說：“不回去也罷了，只叫金榮賠不是便罷。”[25]139

霍譯：Jia Rui was by now terrified lest the matter should go any further and his own far from clean record be brought to light. Fear made him abject. Addressing Qin Zhong and Bao-yu in turn, he humbly begged them not to report it. At first they were adamant.Then Bao-yu made a condition:“All right, we won’t tell. But you must make Jokey Jin apologize.”[26]171

楊譯：And Chia Jui, afraid of being incriminated if this went any further, had to pocket his grievance and ask Chin Chung and Pao-yu to forget it. After holding out for some time Pao-yu said,“All right, I won’t tell if Chin Jung apologizes.”[27]142

賈府合著親族子弟一起在學堂學習，發生了諸多沖突，其中秦鐘和香憐二人前來向賈瑞告金榮無故欺負他們。賈瑞不好訓斥秦鐘，卻拿著香憐作法，反倒說他造勢。此時賈瑞擔心事情鬧大，自己脫不了干系，只得委屈自己，先后央求秦鐘和寶玉。先是他們二人不肯妥協，后來寶玉提出了條件。《紅樓夢》多處人物對話發生于主仆之間、身份地位高低的人之間。在翻譯過程中，如何把握這種微妙的關系，對于建構雙方話語身份尤為重要。霍譯選用高量值情態動詞must來體現道義情態，不僅關注說話者認同主語對事件成真的可能性與必然性所持的觀點或態度，還關注事件背后涉及的行為動作，即賈瑞將要承擔處事不當的責任，而且同時拉大了寶玉與賈瑞之間的距離，體現了寶玉在賈府由來已久的身份地位和在他者面前的權威。總體來說，霍譯做到了文本內與文本外之間意義的連貫和銜接，實現了“實”之所至[31]；楊譯采取“盡可能讓讀者不動，把作者推到讀者那里去”[32]的翻譯路徑，借用條件狀語從句“…if Chin Jung apologizes”來表達原文，既簡潔，又符合目的語讀者的閱讀習慣。

情態動詞的多量值使話語的情態系統更加復雜。不同語用取向的情態動詞往往對應不同的情態量值。語言使用者不僅要認識不同情態動詞之間情態意義的差異，還要在交際過程中依據具體的語域進行語用取向分析，才能真正呈現交際雙方的真實思想和立場以及話語的語用風格。不同類型、不同量值的情態動詞折射出說話者對所述命題或提議不同程度的介入，表達了說話者認同主語所持有的不同的立場、觀點、態度、行為動作等，在說話者認同主語構建身份的過程中具有不同的意義[33]。基于此，上文通過分析兩譯本中一些情態動詞的使用情況，重點考察情態動詞的語用取向，進而探析通過選擇何種量值的情態動詞來構建說話者認同主語身份的這一深層語用取向。

情態作為語言交際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和建構交際語境的手段，一直是語用學研究的重點和熱點話題。情態的功能多見于表達說話者的態度、評價、認知立場等，而情態動詞是其直接體現者。本文在分析國內“紅譯”研究現狀、情態動詞的情態量值及語用取向類型的基礎上，采用語料分析法，考察霍譯和楊譯中情態動詞的分布情況。統計發現，除may以外，霍譯應用其他量值情態動詞的頻數均高于楊譯。但霍譯的庫容量大于楊譯，使得霍譯應用所有情態動詞的總頻率略高于楊譯。產生上述現象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如東西方譯者的思維模式、翻譯目的、翻譯策略等。情態動詞的語言功能主要包括語意和語勢[34]。高、中、低量值情態動詞的選擇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情態動詞的語用取向，翻譯時要考慮通過何種語用取向來構建說話者認同主語與他者之間的身份關系。鑒于此，本文通過實例分析兩譯本中情態動詞所體現的認識情態、動力情態和道義情態的語用取向，以期拋磚引玉，與學界同仁協力推進對“紅譯”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