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宗明
說沒骨避不開惲南田,那么惲南田是如何認識沒骨的起源的呢?
他在《花卉冊》自題中寫道:“自張僧繇創為沒骨山水,至北宋徐崇嗣以沒骨法寫生,皆稱繪苑奇制,烜赫古今。沒骨山水一路,后世間有能者;寫生一路,遂如《廣陵散》矣。”又言:“寫生家以沒骨花為最勝,自僧繇創制山水,灼如天孫之錦,非復人間機杼所能仿佛。北宋徐氏斟酌古法,定宗僧繇,全用五彩傅染而成。”由此可知,沒骨畫是先有沒骨山水,后有沒骨花鳥的。沒骨山水產生于張僧繇,據載“張僧繇曾以天竺法用朱紅青綠于一乘寺門畫‘凹凸花’,又用‘沒骨法’不作勾勒地畫重色山水”。而沒骨花鳥始于徐崇嗣。我們知道,中國花鳥史中“黃筌富貴,徐熙野逸”由五代至南唐進而成為定律。徐崇嗣是徐熙的孫子。對“徐黃異體”,要數北宋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評價最為客觀,黃筌與徐熙的區別在于黃是“翎毛骨氣尚豐滿,而天水分色”,而徐則是“翎毛形骨貴輕秀,而天水通色”,評價徐黃“大抵江南之藝,骨氣多不及蜀人,而瀟灑過之也”,徐骨氣不及黃而瀟灑過之,他認為黃徐“二者如春蘭秋菊”,平等視之無高下之論。而《夢溪筆談卷十七》中沈括也論“徐黃異體”,沈括說“江南布衣徐熙、偽蜀翰林待詔黃筌,皆以善畫著名,尤長于畫花竹。蜀平,黃筌并二子居寶、居實(誤,應為寀,作者注),弟惟亮皆隸翰林圖畫院,擅名一時。其后,江南平,徐熙至京師,送圖畫院品其畫格。諸黃畫花,妙在賦色,用筆極新細,殆不見墨跡,但以輕色染成,謂之‘寫生’。徐熙以墨筆畫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神氣迥出,別有生動之意。”又說“熙之子(誤,應為孫,指崇嗣、崇矩,作者注)乃效諸黃之格,更不用墨筆,直以彩色圖之,謂之‘沒骨’,工與諸黃不相上下”。這里沈括提出了“沒骨”這一名詞。無獨有偶,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卷六記有“沒骨圖”,說“李少保端愿有圖一面。畫芍藥五本,云是圣善齊國獻穆大長公主房臥中物,或云太宗賜文和。其畫皆無筆墨,惟用五彩布成,旁題云‘翰林待詔臣黃居寀等定為上品,徐崇嗣畫沒骨圖。’以其無筆墨骨氣而名之,但取其濃麗生態以定品”。原來沒骨之名是因徐崇嗣所畫“無筆墨骨氣而名之”的。徐崇嗣繼承家學,原本走的是水墨院體“落墨法”的路子,入北宋后徐崇嗣成為宮廷畫家,在宮廷審美意志的作用下,徐崇嗣以徐熙的“落墨法”為意韻,融入黃筌院體工筆的格調,開創出“沒骨法”。蘇轍在《欒城集》中評徐崇嗣所畫“以五色染就,不見筆跡,謂之沒骨”。

周午生 春和景明 300×800cm 紙本設色 2019年
由此,我們不難推斷,開創了沒骨法的徐崇嗣,首推家學,以其祖父徐熙為宗,借鑒張僧繇沒骨山水之法為自己所用,兼融黃家工麗迎合宮廷審美,在畫法上不勾線直以彩色圖之,在題材和內容上突出了黃筌院體的富貴韻味,畫風追求的是精細和寫實。徐崇嗣之后,花鳥畫經崔白、趙昌、錢選等變革、發展,特別是宋代士大夫如蘇轍、米芾推崇的文人畫的興起,再經元人墨花墨禽的演變,至明代沈周等,水墨為上已成定格。這里需要一提的是“明四家”之首的沈周,他在沒骨花鳥的演進中所起的作用是將水墨大寫意的“放”與明初“隆唐宋”審美下對院體花鳥形神畢肖、察物明理的“緊”,有機結合,表現出“意到情適非拘拘于形似之間”的特點,他以山水筆法入花鳥,多用復筆,且喜用色,在沈周的設色花鳥畫中出現了“沒骨”畫法,此類作品不多,以《花鳥冊》(蘇州博物館藏)和《花果卷》最引人注意。沈周沒骨形態花鳥作品也是惲南田的先聲之一,為沒骨花鳥的發展開創了新空間。繼沈周之后,寫意性的盛行又使明代孫隆將沒骨推陳出新,創造出“粗筆沒骨”的新形態。孫隆之后的郭詡(1465-1529)在弘治中入宮廷后繼承了孫隆,所畫直以色彩沒骨圖之,用筆、意趣、造境、布景皆得孫隆鼻息,將粗筆沒骨發揚光大。至孫隆、郭詡,在花鳥畫衍變發展的過程中,沒骨不是主流,盡管孫隆以畫贏得了皇族貴胄的欣賞,還當了御前畫師,但沒骨畫仍屬小眾。其后,花鳥畫經院體水墨和文人水墨的再發展,到惲南田為代表的明末清初的常州畫派,將相對于孫隆“粗筆沒骨”的“細筆沒骨”推向極致,沒骨花鳥迎來了鼎盛期,其輻射之廣,一時畫壇不分南北,“家家南田,戶戶正叔”,沒骨之法遍行天下。歷清朝經民國,時至當下,學者之眾,盛而不衰。清末任伯年、吳昌碩,民國吳湖帆及海派“四花旦”(唐云、陸抑非、張大壯、江寒汀)都為沒骨花鳥與時俱進、發展前行助力增威。正所謂:沒骨六朝始,落墨開徐家,孫隆南田后,畫法行天下。(自作詩),如此數語能道明沒骨之法的經絡沿襲,使時人對于沒骨畫有個概貌輪廓了解。

周午生 春和景明 64.7×33cm 紙本設色 2016年

周午生 春江水暖 136×68cm 紙本設色 2018年
如上所述,沒骨之名的由來是出自北宋時期的郭若虛和沈括。郭在《圖畫見聞志》卷六記有的“徐崇嗣沒骨圖”,“以其無筆墨骨氣”而名之,沈括則定義為“效諸黃之格,更不用墨筆,直以彩色圖之,謂之‘沒骨’,工與諸黃不相上下”。經歷長期的發展,沒骨以其獨特形制在畫壇有了一席之地。那么,什么是沒骨畫?我們不妨如此定義其概念:所謂沒骨畫,是指以極似之形求不似之意,介于寫意與工筆之間,不以墨線輪廓,直以色彩圖之的中國繪畫表現形式。
由此,我們可以進一步明晰構成沒骨畫的四大構成要素:“以極似師其不似”的精神歸旨;“不以墨線輪廓而直以彩色圖之”的方法;“粉筆帶脂、兼工帶寫”的形式;“幽情秀骨、思在畫外”的情感傳遞。
通過上述分析,明確了沒骨花鳥的起源和發展經絡,界定了其概念和基本要素,在此認識基礎上,再來解析周午生沒骨畫創作,就不難發現以下四個突出特征:
一是馭古開今。周午生的沒骨花鳥觀之有中國氣派,得畫之正脈。不管是傳統的牡丹、石榴、荷花、芙蓉題材,還是頗有新意的榴蓮、柚子、苦瓜等,都彌漫著濃濃的“中國風”。周午生的沒骨畫習古而不囿古,以舊立新,這點我們從他的《歲朝昌和之一》《歲朝昌和之二》兩畫中明顯可見趙昌《歲朝圖》的影響,但卻是新氣象。讀周午生的沒骨畫能體察到濃烈的文人畫氣息,寫意筆法出枝每每意趣盎然,沒骨點卉精微畢現,再輔以過人的暈染功夫,沉著且清麗、氣沛而溫婉。在周午生畫中往往有意外之筆意外之色,這得于他的畫學修養,能將創作過程中偶得的效果生發擴大,并加以烘托,盡得生氣。傳說三國時的孫權命曹不興畫屏,曹不小心將一滴墨落于屏上,就順勢把落墨畫成了一只蒼蠅,孫權觀屏時以為是落了一只蒼蠅用手去趕卻趕不掉。“誤墨成蠅”的傳說證明了沿真傳神歷來是花鳥畫的一種追求,周午生的畫有時也有此殊趣,如他以立粉法畫苦瓜,用蛤粉現其表面肌理,干后再敷淡青綠,還有用注水、注粉法畫的石榴、荷花等,均能得沿真傳神之效,卻不費九牛之力,畫的輕松自然,令人扼腕稱絕。這正是他不死畫、善思考,馭古開今,使其沒骨創作于古意中顯現出現代性和新生面。
二是馭筆立骨。周午生常說,沒骨畫不是沒有骨,而是要強其骨,更要突出骨法用筆。對筆墨傳統,他傳達出的認識是:古人是以筆墨怡情養性,今人是以筆墨圖名謀利,時人已喪失了志節高邁、放達不羈的個性自由和精神氣節,試想誰還會像云林高士造清秘閣去獨居以寫溪山自娛,誰又能像黃子久日已斷炊還能袒腹豆棚下悠然自適?所以學古法不僅僅是學方法,還得學古人的精神才行,要做到初于古人合,繼求與古人異,最后是不求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于古人異而不能不異,這樣畫出來的才能既是傳統的又是現代的,同時也是自己的。因此,馭筆立骨是周午生很自我的一種認知。周午生的“變”是統一在大傳統前提之下的,是對沒骨畫的新解析,所以“強其骨”的論斷,是從筆法上本質地解決了沒骨畫的陳習,有其時代意義。
三是馭色攝情。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有句名言“有境界自成高格”,周午生的畫學修養也顯現在了他畫作的用色上,他的沒骨畫用色典雅而清麗,傳達出畫者平和、內斂、清逸的獨特氣質。中國繪畫有表象、意象、氣象、空象、色象的“五象說”,色象就是色彩,是貫穿其間的一個重要元素。色彩以它神奇的力量把大自然裝點的多姿多彩,中國畫又是天人合一的藝術,雖然色彩本身只是一種因光產生的物理現象并不具備情感和性格,但是,色彩關系所產生的節奏和韻律能喚起人們強烈的視覺與心理感受。藝術要從心底發聲,無意為之而神采畢現,畫之色彩運用也是一種體現。色彩運用的精髓不是簡單明了的借用物體固有色來表出內心,它包含了許多畫家人生體悟,并不是粗淺的技巧主義所能了然的。像五代徐熙的《玉堂富貴圖》,有廟堂之氣,屬于“鎮殿花”(也稱“裝堂花”),周午生的沒骨畫也有一種“始變古體,創為今苑。賦彩制形,皆有新意”的特質,像他筆下的榴蓮、柚子,雅淡之極,精微畢現,是高于自然美的精神再造。以形寫神是他的手法,但他沒有受沒骨法的限制,以畫抒情才是他的目的。他對惲壽平沒骨攝情理論是有自己的理解的。馭色出新早在清郎士寧就將西畫用色引入中國畫,卻并不成功,被吳冠中戲稱為“將咖啡傾入了清茶,破壞了品味”,周午生的馭色出新講究的是原汁原味,遵從傳統工筆敷色之法,并不是簡單的調一個顏色上去,而是有分染、底色、罩染。材料上選的是“姜思序堂”的正宗老品牌,使用上則馭色于情,借情而發,有時是五光十色的豐繁,有時又是單純淺淡的簡約,皆是攝情于畫。像他畫的柚子、青蔬一類,就是簡之再簡,而《錦羽花暉》《柳絲裊裊》《歲朝昌和》《滿園清》《晨曦》等則是繁中取靜,逸氣風發。在他看來心境與作品的色彩息息相關,而色彩風格的形成不是刻意追求來的,而是畫家學養和人生積淀的產物。
四是馭“我”于法。周午生在《我對沒骨畫的一些想法》中說“我上學的時候非常迷戀宋人的院體畫”,“所以我覺得沒骨畫非常符合我,我既可以寫意一點,也可以工細一點,我都覺得非常好”。為畫好沒骨,他一直在工寫間尋求自己的沒骨之路。他以撞水、撞粉、提亮、分染等技法加以彌補沒骨畫不足,來增強畫面的質感和層次,用點染法強調骨法用筆,將闊筆絲毛取代墨線勾勒畫鳥等等,使他的沒骨畫既有文人寫意的特征又有工筆形神兼備的特長。當下,為體現時代性,他將書寫性納入沒骨巨幅大畫的創作中,以求“殿堂沒骨”的典雅、大氣,做前人沒有做過的嘗試,這一切,都是周午生馭我于法的實踐探索,也是他的沒骨創作在當代形成自家面貌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