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鶴》是使川端康成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力作之一,它深刻地傳達出日本人的精神氣質和文化特征,其中茶文化在《千鶴》這部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作品中的人物、主要情節發生的地點及情節推演的源動力,都與茶有著密切的關系。本文擬對《千鶴》中的茶文化進行全方位的審視,并對其進行藝術性的解讀,一方面可以進一步領略川端康成在藝術上的創新和獨特的美學風格,另一方面也可以從中看到茶文化在日本的傳承和流變。
日本人審美趣味的著眼點不是華麗,而是淡雅,講究的是余情余韻,務求在清淡中出奇趣,簡易里寓深意。《千鶴》這部作品將日本的茶道書寫到極致,里面所有的茶具都有了生命,或瑣碎,或細致,或脆弱,或飽滿,或哀傷,包蘊著紫式部式的“物哀”情懷。故此,本文力圖在日本茶文化的視野下,通過對《千鶴》的進一步研讀,闡釋其所展現的川端康成的獨特的藝術美。
一、川端康成與日本茶文化
茶道最早起源于中國。日本茶道主要繼承了宋代寺院茶的內容,歷經宋、元、明三代在日本不斷發展并實現本土化,最終在豐臣秀吉時代由千利休完成了茶道的本土化。因此,日本的茶道精神便來自千利休所提出的“和、敬、清、寂”,即回歸淡泊、自然。在千利休眼中,“茶道之本不過是燒水點茶。夏天如何使茶室涼爽,冬天如何使茶室溫暖,炭要放得適當,利于燒水,茶要點得可口”,僅此而已。在這種理念下,茶器具也應該舍棄奢華裝飾,代之以簡樸。然而,經過俗世的追捧,茶道具反而變得價值連城。不管怎樣,茶道最終成為日本傳統文化的一部分,在日本被歸類為“藝能”部分。
川端康成的作品從骨子里來說,流淌的都是純正的日本血脈,人們可以從他的作品中看到他對日本傳統文化的遵從,甚至是信仰。而對于何謂傳統的“日本美”的問題,對日本文化元素有著頗多切身體會和認識的郁達夫,在他的《日本的文化生活》一書中有大量的陳述,其中便有作為幽閑雅事的茶道。郁達夫認為茶道“進退有節,出入如儀,融融泄泄”,在狹小的茶室中,見出無限的悠遠與無邊的寧靜。川端康成作為一個立足于“日本傳統美學”的作家,他對于茶是有細致研究的,且深諳其理,他也將自己對于茶的理解和認識熔鑄到許多作品的創作當中,如《古都》《千鶴》《歲月》等,其中《千鶴》無疑是典型的代表,茶道甚至貫穿了小說創作的始終,成為構成小說美學價值的重要組成部分。此外,通過對于茶道的論述,川端康成力圖展現日本人的心靈寄托以及自己對于高雅生活的向往。
二、《千鶴》中茶文化的藝術意蘊
川端康成在《千鶴》中所講述的故事,情節令人癲狂。男主人公菊治的父親是一個著名的茶道師傅,他與自己的徒弟近子有染,后來同行好友去世,他在幫忙處理后事的過程中,又鐘情于好友的妻子太田夫人。在父親去世之后,菊治在一次茶會上與太田夫人偶遇,結果太田夫人將對菊治父親之愛,移情于菊治。同時,菊治也為太田夫人的風姿所吸引,無法自拔。但對于這種不倫的戀情,太田夫人最終以自殺的方式將其結束。而后,太田夫人的女兒文子小姐卻取代了母親,和菊治發生了關系。初看這部小說,人們會認為它描寫的是愛的迷亂和瘋狂,深讀之后,人們不但不會因為這樣的情節而感到惡心,反而會覺得這種感情非常純粹,因為在川端康成的內心深處,愛本身就是美麗而純粹的,是不受世俗道德所約束的。穿插整個故事的,是鐮倉這座歷史名城及茶道文化,特別是對于茶道文化的種種描寫,生動優美,讓人如臨其境。同時,川端康成又把茶道與人相結合,產生獨特的藝術效果。
(一)茶界與人界相互交織
在《千鶴》中,稻村小姐參加千花子茶會給菊治點茶的情節投射出茶界的美,而稻村小姐點茶的過程則又很好地詮釋了茶藝與茶人之美,茶室與茶人相互映襯,格調高雅。顯然,川端康成在這里所描繪的茶世界是唯美的。
但是,茶界也并不總是這樣清麗,而是美與丑的相互糾纏。《千鶴》開篇寫到的千花子乳房上長的痣,千花子作為茶道師傅,竟然在茶室里敞開胸脯,用小剪刀剪痣上的毛,這種行為和環境之間不免有些違和。由此可見,清雅的茶室在背人之時也有不雅之相。此外,在光天化日之下,老鼠竟然在茶室的天花板上鬧騰。川端康成如此一番描述,又將茶界與丑陋、骯臟結合在一起。
在川端康成的觀念中,茶界即人界,糾結著人世間的愛恨情仇。菊治的父親三谷先生作為一個茶道師傅,竟然利用教授茶藝之機,與自己的女弟子千花子相好,此外,他作為太田的茶友,竟然在太田死后,借幫助太田處理茶道用具的機會,與太田夫人親近起來,甚至還把太田先生家中的一些珍藏茶具搞到自己手中,而作品后面又寫到千花子跟茶具店老板勾結,要挖走菊治家的茶具。總之,這一切都是以茶為名而展開的無恥勾當。
茶具之間的關系也是茶人之間關系的寫照。菊治的父親每次去找文子的母親時,兩個人就用一只紅釉和一只黑釉的筒狀茶碗品茗,菊治的父親用黑的,文子的母親用紅的,這一對夫妻碗也是現實中二人關系的具體呈現。在兩人都去世后,當菊治的父親和文子的母親使用過的兩只茶碗并置在一起時,兩個茶碗的姿影又仿佛是兩個美麗的靈魂。而文子明知個中情況,卻還是給菊治拿出這對茶碗來,體現了她別有用心的企圖。
在有些情況下,茶具會與茶人渾然一體。作品中寫道,水罐的氣象如同太田夫人白皙肌膚里深深蘊藏著女人的剛勁,這里器物之美無疑成了人之美的一種延伸。文子將菊治父親旅行時所帶的茶碗,比作三谷本人,這里器物之靈又成了人之神的一種升華。
綜上所述,在《千鶴》這個以茶道活動構筑的世界中,茶界與人界彼此糾結,茶具與茶人之間的關系既有融合又有反差,顯示出獨特的藝術張力。
(二)借茶具傳遞情感
在《千鶴》中,茶具是美麗的精靈,是人情感傳遞的媒介,這在作品中隨處可見。
小說里的那只黑色織布瓷碗,由太田傳給他夫人,又由他夫人轉給菊治的父親,再從菊治的父親轉到千花子手中,在太田和菊治父親都作古后,又機緣巧合地將太田夫人和千花子這兩個女人湊到一起。在這里,作家通過一只茶具的流轉過程來詮釋人物之間情感關系的轉換。
菊治在和千花子以及稻村小姐頭天在茶室點完茶后,便不斷追憶稻村小姐的明艷動人,甚至為了追尋稻村小姐的余香,獨自一人破天荒地在茶室里歸整頭天用過的茶具,因為他覺得稻村小姐的芳澤還會在茶室里蕩漾,甚至半夜三更還要起身到茶室去看看。在這里,稻村小姐余留在茶具上的香氣在她與島村之間建立起一種情感紐帶,讓人回味無窮。
在菊治和太田夫人之間保存有一只志野瓷水罐,太田夫人去世后,水罐由文子小姐轉贈給菊治。回到家后,光是摸摸那水罐,菊治都會感到怦然心跳,以至于后來走到路上看到中年婦女的背影便被深深迷住,直到回過神來才黯然神傷,再一仔細端詳,就會發現那背影根本不像太田夫人。由此可見,這只水罐在經由太田夫人轉到菊治手中之后,因殘留有太田夫人的種種印記而勾起菊治與之相會的欲念,這使得菊治產生了一種犯罪的感覺,于是他趕緊把水罐收進盒里,然后躲進被窩。在這里,水罐如同一只情欲的毒瘤,使菊治產生了一種官能上的病態。再后來,因為水罐乃文子小姐所贈,所以菊治又將凝聚在水罐上的情感因素進行了疊加,每次看到水罐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文子小姐,并且特別想見到她。這體現了水罐所引起的情愫的變化,也反映了菊治的情感從太田夫人身上逐漸移情到文子小姐的身上。
作品中還著意描繪了一只碗口上略帶點淺茶色的志野瓷,菊治認為這是茶碗在燒制過程中窯變的釉色,但據文子說,這也許是她母親的口紅染上的色。由此,菊治每每想起都既想作嘔,又心馳神往。這里,茶具上獨有的色澤被賦予了情色的意味,仿佛要喚起菊治那已經處于病態的官能。
總之,在《千鶴》中茶具似乎被賦予了生命與靈性,在替茶人將已產生的情感傳遞下去,這種情感有時是歡愉的,有時是痛苦的。但不管怎樣,每每人們在欣賞茶具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曾經擁有這些茶碗的那些人和那些關系。
(三)借茶道以拯救世人
在《千鶴》中,千花子的精神世界是充滿惡意的,她教授茶道,卻不具備茶道應有的宗教精神;她既覬覦他人之物,又惡意造謠詆毀他人,并試圖以此來操縱、控制他人的人生。但茶室和茶偶爾也會讓她沉寂下來,在她精神苦痛的時候,她說要是能讓她打掃一下茶室,也許她的心里
能愉快些。
菊治的精神世界是空虛的,但茶道、插花也能讓他情絲纏綿。當他將志野瓷水罐帶回家后,他也如太田夫人般在其中插上白玫瑰和淺色的石竹花,直到做了這件事他才突然意識到,雖然太田夫人已死,但他好像才真正愛上她,這使菊治在困頓的精神狀態中似乎找尋到了情感的歸宿。
三谷先生的精神世界也是空虛的,在空虛之中,他向茶道和女人進行了貪婪的攫取。正是這樣一個大俗之人,卻偏愛擺弄茶碗之類的東西,在菊治看來,或許他父親是想通過茶來麻痹他的罪惡意識,以實現自我拯救。
文子小姐的精神是迷亂的,長久以來,她對母親的情感生活深以為恥,她敬重曾經給自己的家庭帶來保護的三谷先生,也試圖和菊治保持某種聯系,但是最終卻發展為與菊治發生關系。可以說,在這個過程中,文子通過自己純潔的苦痛超度了菊治,給一直籠罩在黑暗和丑惡帷幕里的菊治帶來了新生,但也使自己陷入更深的苦痛。最后文子小姐砸碎了志野瓷,她要與過去徹底決裂以獲得新生。
總之,《千鶴》這部小說有著沉沉的無奈和悲哀,作品中諸多人物都陷入了精神的困境,并意圖通過茶道來實現自我的拯救。奈何命運捉弄,他們大都無法擺脫自己的宿命健康快樂地生活,反而是那個看上去精通茶道、內心卻極端庸俗惡毒的千花子留存于世,健康地活著,這無疑也是川端康成物哀思想的一種集中體現。
三、結語
川端康成是日本傳統美的書寫者,茶文化作為日本傳統文化的重要形式之一,更是被作家多次融入作品的創作中。對于《千鶴》這部作品,川端康成在諾貝爾獎獲獎答謝詞中說道,這部小說雖然展現了日本茶道的“精神”與“形式”的美,但更多的是要表達自己對于當今社會低級趣味的茶道所發出的懷疑和警惕,并且著意于對后者的否定。也就是說,作品描寫茶道的目的除了要表現傳統美之外,更多的是要完成對現實的批判。因此,在《千鶴》中,作家將茶界與人界相互交織,闡釋其共性,并通過茶具之間的關系來考察茶人之間的關系,最終力圖通過這種描寫以達到拯救世人精神的重要目的,從而體現了其超凡的藝術創作能力。
(吉林省通化師范學院)
作者簡介:周娜(1981-),女,吉林通化人,碩士研究生,講師,研究方向為外國文學、比較文學、民俗學、人參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