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榮
發生在1929年2月上中旬之際、贛南瑞金境內的大柏地戰斗,是以軍長朱德、黨代表毛澤東為首的中國工農紅軍第四軍,在離開井岡山向贛南進軍途中打的第一個大勝仗。對這一“紅軍成立以來最有榮譽之戰爭”的記載,始見于陳毅所寫的《關于朱毛軍的歷史及其狀況的報告》(1929年9月1日)一文。陳毅時為紅四軍士兵委員會秘書長,后任紅四軍政治部主任。不過陳毅所記才100多字,僅為梗概,而且報告本身還是內部文件,未能公開。最早公開報道大柏地戰斗實況的,當屬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蘇區中央局(簡稱少共蘇區中央局)機關報——《青年實話》。1934年1月21日出版的該報第3卷第7號,刊登了署名“古”的《大柏地戰役——大敗劉士毅》(以下簡稱古文)一文,頗為詳盡地回顧了這次戰斗的背景、過程、影響,還談了作者的認識,有重要的存史價值。
紅四軍艱難游擊
古文系“紅軍故事之一”,“講述”的意味很濃,像開篇就以文學筆法把紅四軍下山游擊贛南的背景(處境),以及紅軍指戰員的精神狀態生動表達出來:
北風呼呼的吹著,寒風侵入人們的膚肌,好像利刀刺人似的,這正是1929年(筆者注——戊辰年)嚴寒的冬天的景象,那時國民黨軍閥舉行對井崗的第三次“圍剿”,紅四軍全部下井崗,在大庾(筆者注——今江西省大余縣)戰后在戰斗中艱苦的長途行軍中。那時敵人天天尾隨我們,并且加上四面包抄,有時與敵人相距只在三里或五里之間。敵人以為在這一窮追中,定會把紅軍消滅,中國革命從此也定會毀滅樣的。可是那時全體指揮(筆者注——戰)員,無不奮勇振作,雖在這樣艱苦奮斗環境中,都只有抱消滅敵人之決心,沒有一個因此而灰心喪氣的。
文中所說的國民黨軍閥對井岡山的第三次“圍剿”,是1929年1月初,由敵湘贛“剿共”總指揮部糾集湘贛兩省軍隊18個團,向井岡山革命根據地進行的第三次“會剿”。時值隆冬,邊界叢山積雪難化,紅軍既無法遠出游擊以籌糧籌款,敵人又對山上嚴密封鎖,因而紅軍給養難以為繼。官兵單衣御寒,日食紅米南瓜,兩月沒有一文零用錢。紅軍若繼續堅守,后果不堪設想。為破困局,毛澤東主持召開邊界聯席會議(即柏露會議),作出紅四軍主力下山,“圍魏救趙”以解井岡山之危的決策。1月14日,紅四軍主力3600余人遂從茨坪、小行洲等地向贛南出擊。
紅四軍主力下山后跋涉于贛粵邊崇山峻嶺間,因“人生地不熟,常常找不到向導,真有些寂寞之感。后面白軍緊緊追趕,地方土豪劣紳的武裝又很強,一走錯路便有全軍覆沒的危險”(陳毅:《略談紅四軍游擊贛南》)。1月28日,紅四軍與贛軍三團戰于大余,就因當地無群眾組織,事前又不知敵人向我進攻,以致倉促應戰而失利,傷亡達二三百人,且折損兩員大將(即:第二十八團黨代表何挺穎重傷后不治身亡,獨立營營長張威犧牲在戰場上)。紅四軍為擺脫敵人,“每日平均急行90里以上,沿途經過山嶺皆冰雪不化困苦加甚,復于平頂坳、崇仙圩、圳下、瑞金四地連戰皆失利”,“官兵經過30日左右之長途急行軍已屬難支,但皆能一致團結奮勇直前無怨言,從未發生叛變逃跑等事”(《關于朱毛軍的歷史及其狀況的報告》,1929年9月1日)。陳毅當年所言,足以表明古文說的是實情。當然,紅軍所以艱難奮戰而不潰散,其源蓋出于毛澤東總結的兩條:一是“支部建在連上”;二是軍隊內部的民主主義(《井岡山的斗爭》,1928年11月25日)。
2月3日,紅四軍冒雪翻過幾座大山,到達閩粵贛三省交界的羅福嶂山區,在這里難得地休息了一天,召開了前委會議。會議“為安置傷兵計,為找有黨有群眾的休息地計,為救援井岡山計,決定前往東固”(《前委致福建省委并轉中央的報告——關于四軍攻克汀州城及獨立團的情況》,1929年3月20日)。如此三個“為”,足見紅四軍其時之難之急。
大柏地絕處逢生
古文第二、第三段詳細記述了大柏地戰斗的經過——
是正當舊歷十二月廿八日(按公歷1929年2月7日)那一天,部隊行抵距瑞金城卅里之沿壩,探悉瑞城空虛,沒有守軍,故決于次日(廿九日)進駐瑞金,那曉福建郭鳳鳴(后為紅軍占領長汀之役擊斃)亦恰于是日派兵一營來占瑞金,兩向相接,不費紅軍幾點鐘工夫,被我前衛部隊卅一團之第三營幾個沖鋒,便把敵人整個的一營人完全打坍,繳獲許多機槍及其他的用品。我們正當追擊敵人的時候,在我們的來路發現敵人了。為了戰略的關系,一方面派隊掩護,一方面向黃柏大柏地撤退。這時敵人更大逞威風,來勢洶洶地緊緊尾追,以為真的在此地就要把我們消滅了。但是一般指戰員,更下了最大決心,要消滅這一敵人。
豬肉呀,米菓呀,香燭大炮呀,以及各種用的穿的,都準備得很豐富,這正是舊歷(筆者注——己巳年)初一的年關節。機槍聲呀,迫擊炮聲呀,步槍聲呀,劈劈拍拍熱鬧非常。我英勇紅軍于卅日下午起在大柏地與敵人接觸,打了一個下午和一晚,也正當年關節頭初—拂曉,炮(筆者注——鞭炮)聲響得很濃的時節。原來尾追我們的敵人,是在井崗時常敗于紅軍手下之劉士毅部一旅人(兩團)。在他想來,我們經過大余戰后,元氣必盡喪失,又見國軍緊追,兵心將會動搖,一定在這一仗有萬分消滅我們的把握,以雪井崗時屢戰屢敗的愧恨,而藉此足能擢升高官,滿腔奢望,其樂融融。在我紅軍呢,聽到是常敗將軍劉士毅,哪里把他掛在齒上,個個磨拳擦掌,要把他消滅個干凈,使他片甲不留,教他再嘗嘗井崗時的滋味,又加以政治鼓動,戰士們都熱血沸騰。于是大柏嶺上,槍聲震地,殺聲連天,沖來復去,肉搏血戰,戰爭是一場殘酷的戰爭。我紅軍雖正當酷寒□□,也未稍殺勇氣,有的[槍]子沒有,有的赤足沖鋒;敵人亦占據高山,與我頑強抵抗。最后廿八團卅一團之各第一營全部,向敵人左翼繞道包抄,至其后方和正面施行猛攻,在最后的一剎那間,□□的劉士毅部,被英勇的紅軍完全消滅了,人槍俘虜頗多。從卅日下午接戰起,至初一上午解決戰斗時止,整個打了一天一晚,是下井崗山后第二次的惡戰(第一次是在大余)。
對照此前已經公開的文獻和當事人回憶,我們不難發現古文與前者的不同之處:
一是紅四軍進入瑞金與敵郭鳳鳴部的戰斗,古文持勝利說,陳毅持失利說。
二是傳統說法,紅四軍從武陽經沙洲壩轄境烏石垅,欲進瑞金縣城而未進,因派一排人入城收集報紙遇敵阻擋,遂改經黃柏到大柏地,例如《中國共產黨瑞金歷史》第一卷就是這么敘述的。但古文清楚表明紅四軍是到了原高圍(現為云石山)邊上的沿壩之后,再欲(經沙洲壩之烏石垅)進入瑞金城的。兩者的區別在于紅四軍進入武陽后,是直接到了烏石垅,還是途經沿壩(高圍)再折向烏石垅的。查劉子明主編的《江西蘇區軍事史》附《紅四軍向贛南閩西進軍路線圖》,可見紅四軍到武陽后確實先經高圍(沿壩),再到沙洲壩(烏石垅)的。另外,《井岡山革命根據地》上冊附錄《何鍵金漢鼎等報告圍攻井岡山電報》之“何鍵、金漢鼎2月11日電”也可佐證這個說法。該電文稱:“朱毛殘匪……原擬由武陽圍經九堡到瑞林寨附近,渡河北竄。因職追懾甚近,渡河困難,佳晨折竄瑞金縣。”而由武陽經九堡必過高圍(沿壩),既然原計劃遇阻,紅四軍到高圍(沿壩)后改道至沙洲壩(烏石垅),也是不難理解之事。
三是古文所說大柏地戰斗的時間,為戊辰年除夕下午至己巳年正月初一上午,整整一天一晚。陳毅、賴毅、蕭克等親歷此役者都說,戰斗從1929年2月10日(陰歷己巳年春節)下午3時左右打響,雙方相持至次日正午,終將敵劉部完全擊潰。兩說相差一天,難不成是“古”記錯了?
四是古文對大柏地戰斗打響前,敵我雙方的心理活動進行了對比,這在此前述及大柏地戰斗的各種文獻和文字記載中或付之闕如、或不多見,可算獨樹一幟。
大柏地一戰,紅四軍“以屢敗之余作最后一擲破強敵,得械800余支,俘虜數略同”,誠為“紅軍成立以來最有榮譽之戰爭”。從此,紅四軍身后再無追兵,徹底擺脫了被動挨打的境地,士氣為之大振,不啻絕處逢生。更為重要的是,它為紅四軍向贛南閩西進軍打開了新的局面,為爾后在贛南閩西廣大地區開辟新的革命根據地的偉大勝利,樹立了先聲。因而,人們自然而然把大柏地戰斗當作中央革命根據地(即中央蘇區)的奠基禮。
共產黨領導有方
古文最后一段談了作者對大柏地戰斗的認識,也是作者對大柏地戰斗能夠取勝、紅軍在艱難困苦的環境下能夠不斷發展壯大的原因及其意義之總結。文中首次披露大柏地戰斗紅四軍損傷情況,并且反映紅軍及時償還戰斗中動用大柏地群眾糧食、物品的事跡。這更是此文獨到之處,實屬難得。該段開門見山,條分縷析,入情入理:
我們在這次戰爭中,認識:第一,倘若那時沒有共產黨及上級機關正確的領導,一致的艱苦的奮斗,不但大柏地戰役不能把敵人消滅,并且大余戰后面臨敵人的窮追就恐難于維持下去。可是,因為有了共產黨領導的正確,戰士們團結的一致,勝利終歸于我們。第二,那次戰爭取勝利后,使紅(四)軍一天一天的滋長擴大,成為現時中國革命有力的杠桿——一支主力紅軍。第三,那時的這樣的艱苦生活,不論任何一個指戰員,確沒有一個表示灰心失意,而且經過大余戰爭受挫后,幾十天的日夜行軍,尚能取勝于敵……這亦只有共產黨領導的紅軍,才有這樣英勇的表現。第四,在那次戰役中,我英勇的指戰員亦損傷不少,據我個人知道的,如廿八團第(一)營黨代表(那時是黨代表制)胡世儉同志,與第(一)營(二)連黨代表彭睽同志,以及有幾位連長,均英勇非常,可是在這次戰爭中均犧牲了,至今尤令我們追[悼]與學習。第五,正當戰爭時,對紀律,在□是□了,群眾準備過年的東西,都為這次的戰爭關系而吃掉,用的東西亦有被損失,這亦值得我們指出的。但紅軍二次過大柏地時,即有準備的召集群眾大會,詳加說明,按數賠償(共有數千元)。群眾都興奮異常,都說:“紅軍好,不比白軍,白軍損壞了東西不但沒有賠,而且要捉人打人……”自此以后,群眾對紅軍更有認識。此事大柏地甚至周圍幾縣群眾,至今還常常記憶和贊揚的。
古文末段所談認識的前三點,一目了然,無須多加解讀。為讓讀者對第四、第五點有更多的了解,筆者謹依當年知情者回憶加以補充。
關于在大柏地戰斗中犧牲的胡世儉、彭睽,蕭克(時任紅四軍第二十九團第一營營長)在《朱毛紅軍側記》一書中,均有滿含深情的回憶。
胡世儉是湖南郴州人,湖南省立第三師范學生,學運活動分子。湘南起義時,他是中共宜章縣委書記,配合朱德部隊做了許多起義的準備工作。他有較高的寫作水平,是個好宣傳干部。紅四軍羅福嶂整編后,他被派去蕭克營任黨代表,大家都很高興。不幸的是,他任職只有七八天就犧牲在大柏地戰斗中。當時第一營負責在來路阻擊敵人,胡世儉上火線個把鐘頭就負傷。黃昏時部隊撤退,但沒找到他。次日,全軍反擊,將敵人完全擊敗,縱隊黨委組織委員高靜山在山上茅草叢中找到他,他已犧牲。高靜山親自掩埋了胡世儉的遺體,之后便被派接任蕭克營黨代表一職。
彭睽(蕭克寫作“彭葵”),湖南宜章碕石彭家人,彭曬的堂兄弟,彭儒的遠房堂哥。曾就讀衡陽中學,大革命失敗后返回家鄉鬧革命。他與蕭克一起帶領宜章農軍上井岡山,編入紅四軍第二十九團第三營第七連。湘南起義失敗后,他被編入第二十八團,任第一營第四連黨代表。1928年8月23日,第二十八團第一營在桂東打了敗仗,第一營第二連連長蕭克負傷,彭睽正帶少數人掩護部隊撤退,順勢救了蕭克。下井岡山時,彭睽改任第二連黨代表,不幸在大柏地戰斗中犧牲。
蕭克在書中還提到在大柏地戰斗中犧牲的一個連長——李見林,他是湖北漢川人,時任紅四軍第二十八團第二營第六連連長。
關于紅四軍第二次過大柏地,償還群眾糧食、物品的事,時任紅四軍軍部副官宋裕和在《大柏地戰斗前后的情況》一文中回憶道,第二次來大柏地是1929年5月間,當地老表在耘田追肥。由于大柏地戰斗時部隊給養很困難,向當地群眾借了很多吃的、用的。毛澤東說,上次在這里打仗借了的東西,這次一定要償還。部隊便組織人員手執三角小紅旗,分頭向群眾作宣傳:“我們是窮人的隊伍,是為窮人謀利益的。上次打仗借了和吃了你們的東西,這次補償你們的損失。”下午,在大柏地圩上,毛澤東親自主持召開群眾大會,宋裕和與另外一個戰士從長汀籌得的款項中,挑了兩擔花邊(筆者注——銀圓)到會上分發。先開會,后發錢。由群眾自報,報多少發多少,一共發了3500塊大洋。毛澤東在會上講了話,號召廣大勞苦群眾團結起來、武裝起來,打土豪、分田地,消滅國民黨反動派,建立工農自己的政權。
蕭克在《向贛南、閩西進軍和第一次反“圍剿”》一文中也提到過這方面的情況。他說,由于敵人的欺騙宣傳,紅四軍到大柏地時,許多群眾都跑上山去了,只有少數老人小孩在家。當時紅軍手中沒有錢,吃了老百姓的東西都寫了借條,答應到時再還。同年五六月間,紅四軍回到大柏地,給當地群眾賠了錢。群眾高興地說:“從來沒有聽見過軍隊還錢給群眾的事。”“紅軍真正好!”這樣,紅軍就進一步爭取了廣大人民群眾。
如今,紅四軍部署大柏地戰斗干部會議會址——大柏地村王家祠,以及紅四軍大柏地戰斗遺址——大柏地前村(原名杏坑、鄧坑),均已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遺址農舍墻上尚存的累累彈痕、會址陳列的各式文物,都在訴說和傳承著大柏地戰斗的輝煌與不朽精神,讓人們記住:紅色政權來之不易、新中國來之不易、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來之不易。★
題圖 大柏地戰斗遺址
責任編輯 / 馬永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