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音 中北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
電影,是一種具有表意性符號的特殊語言,如果把電影整體想象成一種用來表達意識形態和價值觀的宏觀系統,則其本身就是一種由特殊的“語言”規則構成的系統,而電影具體的人物、情節等諸多元素,則是用來填充上述體系的具體“言語”。電影中具體符號本身的特點和呈現是“能指部分”,是電影的“外延”;符號背后所代表的意象和內核則是影片的“所指”部分,也就是“內涵”。在電影角色將上述二者結合的時候,符號的意義就產生了。影片中的人物符號、實物符號、色彩符號和音樂符號等符號與共同建構了電影,并通過觀眾對符號的解碼,完成影片的主題表達。在符號學的視角下,電影符號系統的符號元素就是電影的各種構成,對于電影的主題構建具有重要意義。
符號學(semiology)是運用符號理論進行研究的方法,是西方藝術研究方法論中的一種[1]。傳播符號的研究路徑主要圍繞傳播文本的為中心進行意義分析。符號文本的意義是一個復雜的關系結構,它以符號文本為載體,串聯起符號文本發送者的意圖意義,符號接收者的解釋意義以及符號文本相關的社會文化意義。“符碼”是符號文本意義生成的規則,“符碼”的集合就是“元語言”。
在符號學的傳播文本批評中,意識形態在符碼中的建構是一個重要的議題。在采用符號學的方法對電影文本中的意識形態進行分析時,必須立足于電影文本生產的社會文化“元語言”,即影響電影文本意義生產、傳播、解釋的符碼是什么。在電影中,色彩、音樂、鏡頭等屬于技術性符碼,人物語言、形象等屬于社會性符碼,這些符碼作用于電影文本意義的生產,服務于電影的主題內涵。受眾在接受和認知影像符號的過程中完成了對符號內涵的解碼,同時在解碼的過程中電影的意識形態也被受眾所接收。
電影中的人物符號往往與導演想要表達的主題密切相關,不同人物的不同象征意義構建起一個立體的人物符號系統。《英雄》通過符號意義的所指塑造人物,人物符號也是《英雄》文本符號的核心,對于其他符號有著統領意義。
《英雄》的故事扎根在秦王滅六國統一天下的史實之上,但是導演以歷史上“荊軻刺秦王”而未遂的故事為原型,通過增添角色來改變傳統的故事結構。《英雄》塑造了“無名”這一角色作為中心人物,通過“出劍”構建了無名的“刺客”身份,用“放棄刺劍”構建了其“俠客”身份、用“死得其所的人物結局”構建了其死士身份。用“一個中國古代武俠為了國家大義而最終放棄了個人復仇理想”的故事替換原有“刺客刺殺秦失敗”的故事,將重天下、重蒼生的家國意識和個人本位在天下蒼生的安定繁榮面前退為其次的意識形態植入其中,改變了“刺秦未遂”這一故事的舊有符號結構。千古之下,刺秦最感染人的悲壯感在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張藝謀則提出了截然相反的“知其不可為而不為”的觀點,通過“無名”這一人物符號完成了意識形態的表達。
同時,秦王這一符號常與“暴政”“暴君”這些所指聯系在一起,是中國歷史上頗受爭議的一位“英雄”。但影片通過虛擬了長空、無名、飛雪、殘劍這些人物角色,將“秦王”這一頗有爭議的人物符號構建出新的能指。在中國古代的思想語境里,“文死諫,武死戰”是一種無上的榮譽,殺身成仁是千秋留名的英雄之舉,電影《英雄》通過四位俠客的犧牲,將“俠義”被無限拔高最終歸為對天下統一的強權的臣服和與王權的共謀,揭示出真正的大英雄則是影片中的秦王,最有能力完成六國統一大業、推動歷史進步,并讓老百姓最終過上安寧生活的“英雄”,表達了“天下大同”的主題思想。
實物符號在電影中幾乎無處不在,山川雨雪等自然景物和建筑器物等人工制品都屬于實物符號。電影通過對物的影像呈現實現電影文本的指涉意義,具體可以通過選擇取景地、制作道具等方式生產實物符號。實物符號中的景物符號是特定時間、地點和風土人情的標識,對于電影意義的生成具有重要作用。就景物符號與原始媒介的關系而言,它像似符號。影像通過像似關系,吸收了原媒介所標識的時代色彩和地方色彩,在電影文本中承擔了指示符號的功能,能將觀眾帶入特定的時空氛圍。
《英雄》選擇獨特的場景作為原始媒介,在構建景物符號的“能指”與“所指”的過程中將導演的價值判斷植入到了電影文本當中。如《英雄》如胡楊林因為耐旱、長壽的特質常被認為是堅毅品格的象征。《英雄》通過呈現胡楊林堅韌與絢麗的特征,以之象征中國武術以及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又如,影片選取了很多風景大場面來表達電影“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主題。在電影中,殘劍、無名進行意念決斗的地點是翠色平湖;殘劍、飛雪青年時期共修劍術和書法的地點是如詩如畫的桂林;飛雪誤殺殘劍后,殉情的地點是蒼涼雄壯的無邊大漠。這些“大寫意”式的實物符號展現了濃墨重彩的中國風武俠世界,將“俠義”“英雄”的豪邁與悲壯傳達給受眾。
此外,《英雄》在刻畫“意念打斗”段落中,多次使用實物符號表現東方武俠的歷史和精神、道義和尊嚴和中國“君子之爭”的風度,將“英雄”這一詞語的內涵更加深化,表達出具有哲學內涵的俠義精神。在無名與長空的對決,導演運用了古琴、圍棋等這些實物符號表現了東方俠客的身韻美學,將意念的打斗構建為意境的打斗。在無名與殘劍的對決中借鑒“雙人花樣滑冰”的水面交戰,使用“一滴水”與“一片湖”作為實物符號表達了影片對于中國傳統文化中“一滴水”和“大千世界、人與自然”的禪學思考,進而用實物符號部分與整體的聯系使受眾聯想到個人和國家之間的關系,再一次將“天下大同”的主題傳遞給受眾。
色彩是電影中極具表現力的藝術符號,在渲染電影主題、完成電影文本的內涵隱喻有著重要的意義。電影中不同的色調形成了不同的色彩符號系統,直觀地表達了導演對于電影主題的構畫。電影《英雄》中色彩符號進行了多次變幻,影片使用紅、藍、綠、白四段視覺色彩的變化形成了典型的文本特色,對于人物符號和實物符號有著更為豐富的意義指向。
無名給秦王編造的第一個故事中主色調為紅色,書館中的紅色隱喻趙人與秦王的家仇國恨,同時宣示劍俠無名的意志與抱負。紅色也鋪陳了飛雪、如月為情決斗的底色,暗示了妒忌、怒火和痛苦。胡楊林中如月被殺死后畫面形成一個整體的紅色高潮,整個畫面的紅色是模仿人物眼中滲血所看到的主觀視像并進行了夸張處理,表現出身體中蘊藏的情仇與無奈。第二個故事主色調是藍色,給人以清純、冷靜的即視感,意味著和諧、安寧與友誼,影片用藍色表明殘劍、飛雪這對情侶的堅貞、憂郁、沉雅。第三個故事的主色調是綠色以及白色。綠色象征著青春生命和純潔情義,展現了是青年時期殘劍、飛雪的美好青春;白色接近本色,象征了真實的事件和人物純潔、高尚的品質,也表達了對春秋戰國亂世舊文化和舊世界的哀悼。除此之外,黑色作為秦宮的場景和服裝顏色,象征著尊嚴與神秘;黑色服飾也表現了無名的冷酷寡言和隱忍沉重。
綜上,《英雄》通過人物、實物和色彩等電影符號,將普通事物賦予特殊的符號意義,實現符號的“能指”和“所指”。《英雄》中的人物符號作為整個電影符號體系的核心,統領著其他電影符號;同時,電影中的實物符號、色彩符號和音樂符號在相互作用和映襯中服務于人物符號。在各個符號體系的相互作用下電影的價值觀和意識形態浮現,在敘事中完成了符號意義的交換和表意。
電影生產者是電影傳播過程中的“把關人”,其作用是對電影文本中的信息過濾,決定哪些信息可以呈現在觀眾面前。實際上,電影生產者揭示了傳媒生產中的一個普遍現象,他們所做的工作就是“媒介修辭”,電影中的傳播文本也會有修辭術的應用。修辭結構意味著一個符碼匯編系統,視覺符號的含蓄意指恰恰以某種偽裝的編碼形式存在于特定的修辭結構之中[2]。符號修辭在傳播文本的符號表意中起著重要的作用,本文主要討論《英雄》使用的中三種最基本的符號修辭:明喻、隱喻和轉喻以及反諷。
明喻是最基本的一種符號修辭手法,其本體和喻體之間沒有比喻詞,只能靠其他方式強制規定本體和喻體之間的意義相關性。影片《英雄》把中國歷史上的秦始皇塑造成了甘當罵名、擔負中原“和平統一”使命的“父親”或是“領袖”符號,從正面頌揚了秦始皇統一六國的功績,通過多重講述的故事結構表現了維護秩序和反抗秩序的兩股力量。
儒家追求“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政治理想,強調個人在國家面前的責任和義務。《英雄》所表現出的俠客以“天下”重為的主題其實也是源于儒家道統,即對于人間疾苦的關懷、對于社會的責任和擔當。
轉喻是傳播文本中最常用的符號修辭之一,也可以解釋為部分代替整體,在非語言符號中被大量使用,旨在使用某個片段或者鏡頭代替全景,從而制造真實感。[3]在《英雄》的第一個故事中,導演試圖用趙國書館內箭雨密集、讓人無處藏身的場景刻畫整個趙國在秦軍壓境之下“手無縛雞之力”、無力與之抗衡的衰敗之景;同時以書館內先生和學子大敵臨城下卻一心練字的堅毅之姿轉喻趙人寧折不彎,剛烈過人的品性。
隱喻作為符號修辭的重要手法,則總是和轉喻一起建構文本的意義,且同一個符號文本中,總是轉喻在先,隱喻在后[3]。影片中秦王在聽說一個“劍”字有二十種不同的寫法后立刻提出要在統一諸國后將多余的寫法廢掉,只留一種寫法。同一文字的不同寫法隱喻不同的國家,是秦王天下一統的阻礙和迫不及待剪除的目標,秦王“廢字”的說辭隱喻了他一統天下的野心。
電影的拍攝手法是轉喻性的,但是整部電影的主題一般都是隱喻性的,如《英雄》通過無名與秦王之間類似《羅生門》一般對于不同版本故事的敘述以及彼此之間的對談,隱喻的是戰國俠義文化與天下一統的浪潮的碰撞,是無名能否放下忠(被秦國吞并侵略的祖國)、孝(侵略中失去的親人)、義(朋友刺秦的決心和犧牲),而以天下的安定團結為重,忍一時之痛去換統一后永世的太平的心理掙扎。
反諷作為一種符號修辭手法需要的不僅僅是作者的藝術構思能力,更重要的還在于文本接受者的解釋能力。電影是一種運用多媒介的符號文本,常常運用各種媒介表意共同構成反諷的藝術。《英雄》中秦王最后悟出了劍的最高層境界,是“不殺”,即“和平”,此刻,秦王、無名、殘劍三人思想境界達到了一致,可謂“知己”。然而轉眼之間弓箭齊發,在黝黑的大門上勾勒出一個意味深長的人形輪廓,秦王才覓知己,卻不得不殺死知己。在這里就形成了強烈的反諷:冷血如帝王,無奈也如帝王,天下面前,個人得失都被極度淡化。神仙俠侶和無名刺客主動求死,只為能維護能帶來統一的帝王的面子上的秩序;秦王雖對刺客有憐惜之情,但在大秦律法下也別無選擇,只能下令放箭。對江湖上的俠客們來講,“道義”是排在第一位的;而對于身為政治家的英雄們來說,“權謀和地位”才是最要考慮的。
除此之外,影片中還有很多符號文本形成了強烈的反諷修辭:“無名”這個名字本是一個無名孤兒的代稱,最后這個孤兒卻被秦王厚葬,千古留名;趙國書館的老先生在秦軍箭雨中信誓旦旦地說秦滅不了趙的字,但最后歷史證明趙國和它的字依然消失于歷史的長河中。
本文從符號學的角度,用文本分析的方法分析了《英雄》如何借助各種電影符號完成電影意識形態的傳輸和電影主題的表達。構成符號的實體、符號、符號的選擇、排列、意義和語境構成了傳播文本,傳播文本通過符號修辭進行意義延伸,在編碼中進行了意義生產,最后聽過受眾對文本意義的解讀完成意識形態的建構過程。具體到電影文本中,影片通過人物符號、實物符號、色彩符號等符號及符號修辭完成了電影文本中符號意義的建構,并在受眾對符碼解讀的過程中完成了對于集體無意識的中華民族精神的建構和“天下大同”的意識形態的傳遞,成功實現了電影主題的表達。本次研究也有一些不足之處,如對電影符號的分析多著眼于視覺符號,但電影中符號還包括聽覺符號、語言符號等。在電影模式多元化和文化多樣性的發展趨勢下,跨文化和跨學科的研究在對解讀電影文本時能提供一些新的視角,啟發新的思路,使原本模糊不清的概念得以清晰明確,讓研習的視角更加多元豐富,從符號學的角度研究《英雄》的主題建構之路為電影學和美學補充了新的審美角度,同時對日后創作者有重要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