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埃菲爾鐵塔

畢唯樂

在羅蘭·巴特的著述中，《埃菲爾鐵塔》是獨特的：其中的大部分文字起初是安德烈·馬爾丁（Andre Martin）攝影集《埃菲爾鐵塔》（La Tour Eiffel，一九六四）的解說詞，直到一九八九年影集再版，全文才正式刊出。與生俱來的“附屬”性，注定了《埃菲爾鐵塔》在學術(shù)研究中的邊緣位置，學者們幾乎不談論它，只為它草草貼上若干標簽——從“社會神話研究”到“符號學”的過渡期作品，符號學和結(jié)構(gòu)主義分析，等等。高度的文本自足、抒情的散文體裁，無一不凸顯著《埃菲爾鐵塔》的“非理論性”，但從學術(shù)寫作的“技巧”看，《埃菲爾鐵塔》恰恰是羅蘭·巴特最精妙的作品，是人們進入其思想空間的絕佳導引。

“技巧”或許是巴特作品成為“巴特體”的理由。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有本名叫《羅蘭·巴特輕松學》（Le Roland-Barthes sarispeine）的小書曾在法國風靡一時，兩位作者稱，羅蘭·巴特是“一門通用語”（un langageuniversel），讀者可以通過他們編寫的十八課（文字游戲、似是而非等）來輕松掌握這門“語言”。這番戲謔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巴特體”的時髦、可辨。“巴特體”的流行源于巴特的公共寫作：一九五四至一九五六年，巴特每個月都會為《新文學》（Les Lettresnouvelles）的“本月神話”欄目撰寫短評，這些文章后來略加修訂，和長文《今日神話》一起結(jié)集出版，成了大名鼎鼎的《神話學））。人們一向認為，《神話學》是巴特最有趣、最好讀的作品，《埃菲爾鐵塔》的寫作風格與之一脈相承。

可以說，“神話學”和“符號學”是“巴特體”可辨識度的根源，也是讀者進入《埃菲爾鐵塔》的兩大關(guān)鍵。“神話”一詞在全文中共出現(xiàn)了十八次，而且?guī)缀醵际瞧x日常語義的巴特式“神話”，能否準確理解這些“神話”，決定了人們能否走進巴特的紙上巴黎。何謂“神話”？巴特的回答是：“神話就是一種言說方式（措辭、言語表達方式，le mytheestune parole）。”概言之，“神話”是一種有待破解的幻象，是社會生活中一種旨在淡化意識形態(tài)的文化編碼。通過制造“神話”，文化將自身呈現(xiàn)為合乎自然的樣貌。因此，“神話學”的任務就是“解碼”與“祛魅”，它要刺穿資產(chǎn)階級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在譏嘲中讓司空見慣的意義現(xiàn)出原形，把讀者從一個個“神話”中拖拽出來。

《埃菲爾鐵塔》也是以符號學“譯解”現(xiàn)代建筑及城市空間的典范。巴特的“神話學”本身便深蘊符號學旨趣：神話的研究屬于符號學，神話是一種意指形式、一個次生符號學系統(tǒng)，其能指因含混的呈現(xiàn)方式而具有二重性，神話本身就是一種扭曲。巴特說，“符號學是一門形式科學，因為它研究意義，而不管意義的內(nèi)容”，因此，符號學的對立面就是作為“歷史科學”的意識形態(tài)。不過，巴特的鐵塔分析所依托的，更像是一種為社會學服務的符號學，它旨在讓不同學科的目光形成充分互動。

如上種種，決定了須臾不離“想象”的《埃菲爾鐵塔》具有格外縝密的結(jié)構(gòu)。整篇散文仿佛一個精巧的語法系統(tǒng)，連開場辭都是苦心經(jīng)營的。有趣的是，現(xiàn)有的兩種中譯對全文首句的處理頗不相同。懷宇譯作：

莫泊桑曾經(jīng)常在埃菲爾鐵塔餐廳上用午餐，然而他卻不喜歡鐵塔。

李幼蒸譯作：

莫泊桑常在埃菲爾鐵塔上用午餐，雖然他并不喜歡那里的菜肴。

這句話的原文是：“Maupassantdejeunaitsouvent au restaurant de laTour.et pourtantil ne laimait pas.”兩種譯法的主要分歧在于，被省音的代詞“l(fā)”究竟指代什么。懷宇認為那是陰性代詞“l(fā)a”，指代“l(fā)a Tour”（鐵塔），李幼蒸似乎受英譯影響，認為它指代“dejeuner”（午餐）。緊接著這句話的是：“他常說，這是巴黎唯一一處不是非得看見鐵塔的地方。”因而從上下文看，李譯更為妥帖——俏皮如巴特，絕不會贅言“不喜歡鐵塔”。但確切說來，這里的“l(fā)”即陽性代詞“l(fā)e”，指代“l(fā)e restaurant dela Tour”（鐵塔餐廳），說的是莫泊桑總愛造訪那家自己不喜歡的餐廳。于是，這篇妙趣橫生的鐵塔贊辭就在“l(fā)”的指稱游移中徐徐展開了。

在巴黎，“鐵塔午餐”是個家喻戶曉的都市傳說，據(jù)說來自莫泊桑與一名記者的塔上對話。作為《反對修建埃菲爾鐵塔》抗議書的簽署人之一，莫泊桑簡直可以代表那一代厭惡鐵塔的法國高知。因此，巴特的開場辭不僅暗示了關(guān)于鐵塔的“悖論”（要在視線上遠離，必先與之合一），還暗示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藝術(shù)與科技之間的沖突。而這兩點，恰恰是巴特“譯解”鐵塔的核心。

《埃菲爾鐵塔》運思的嚴密工整，與其修辭的隨性變幻大異其趣。循“目光一物體一象征”的線索，巴特首先將鐵塔展陳為“自然現(xiàn)象”和“法國象征”，這是人們最熟悉的“目光”：鐵塔無處不在。旋即，巴特式“目光”使鐵塔成為具有各種“二重性”的復合體：它是含義無窮的“空能指”，是既“會看”又“被看”的完全之物，是空洞無用的紀念塔（“達到了紀念塔的某種‘零狀態(tài)”），是徹底背叛傳統(tǒng)審美的“藝術(shù)品”，是全無可看之物的“旅游勝地”……巴特的文化隨筆往往比理論著述更顯高明，因為前者才是敏銳洞察力的最佳歸宿。他寫道：“建筑物永遠既是夢想物又是功能的體現(xiàn)者，既是某種空幻之表現(xiàn)，又是某種被使用的工具，這種雙向運動卻具有十分深刻的意義。”（4頁）這短短的一句，卻已包含后文結(jié)構(gòu)分析的全部邏輯生長點。

從天馬行空的意指運作落回喧囂熙攘的觀光人群，問題隨之而來：“我們?yōu)槭裁匆⒂^埃菲爾鐵塔？”（6頁）巴特給出的理由是，鐵塔是夢幻的“凝聚器”——這個關(guān)鍵的隱喻可謂全文樞紐。鐵塔首先是“目光”，目光的內(nèi)與外，就是對鐵塔的遠眺與回望。游客憑鐵塔向外眺望，都市空間及其人性況味立刻轉(zhuǎn)化為新的“自然景象”，而這幅鳥瞰圖景給觀者一種“結(jié)構(gòu)”的心智樣式。這種“破譯”思維使巴黎的地理、歷史、社會結(jié)構(gòu)成了可讀的“文本”：“每一位鐵塔的游覽者都在不知不覺中實踐著結(jié)構(gòu)主義。”（9頁）“它所聚攏的正是首都的這一本質(zhì)，并將其贈予向它奉獻自己‘入族禮的外來者。”（14頁）鐵塔是“閱讀”巴黎的目光，是理智力量與宗教儀式的復合。

覽勝與祭禮的交織也在向內(nèi)的目光（回望鐵塔）中發(fā)生，紀念性建筑的參觀活動既是“解謎”，也是“占有”。鐵塔的獨特之處在于，它不是傳統(tǒng)的封閉空間，觀光者“寄身其中”又“不在其內(nèi)”，而是穿行其間。在巴特看來，鐵塔為現(xiàn)代旅行者的想象力提供了廣闊的活動空間，它不僅呈現(xiàn)了外觀和現(xiàn)實之間的奇觀化對比，也用商業(yè)網(wǎng)點編織了一個親切的“小世界”。游客雖然暫時與世隔絕，但仍然是整個世界的主人，鐵塔重新統(tǒng)一了人類生活場所的全部功能。

在一九六四年的影集中，解說詞結(jié)束于鐵塔“目光”的凝望。作為圖冊的配文，“目光”的分析已然足夠，但只有鐵塔成為“物體”和“象征”，巴特才成為巴特。關(guān)于“物體”的分析是一個中介：“鐵塔，在被包圍的物體（如我們剛描述過的）和一般的象征（我們馬上會談到的）之間，發(fā)展了一種中間性質(zhì)的功能，即歷史性物體的功能。”（19頁）作為“物”，鐵塔首先是它的材質(zhì)——鋼鐵。鋼材實現(xiàn)了人類“千尺巨塔”的夢想，讓冶金、交通、民主的觀念征服了世界。鐵塔是“一座直立的橋”（22頁），它把巴黎所有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意象人性化地串聯(lián)起來。最重要的是，鐵塔預示了一種即將征服未來的全新觀念——“功能美”：

功能美并不存在于一種功能所產(chǎn)生的美好“結(jié)果”之中，而是存在于該功能之景象本身;此景象是在生產(chǎn)它之前就可感受到的。感覺一部機械或一個建筑物的功能美時，大致來說就是使時間暫停，延緩使用，以審視其制造作用（fabrication）：在此我們進入一種非常具有現(xiàn)代性的價值體內(nèi)，后者是圍繞著人類作為（faire）概念而形成的。（25頁）

“功能美”后來成了設計美學中的重要概念，它雖誕生于發(fā)達工業(yè)時代，其內(nèi)核卻頗為古典，一如巴特游離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間的暖昧姿態(tài)。“功能美”中隱含的非功利性、合目的性，甚至能讓人窺見古典美學的痕跡。巴特認為，鐵塔的美源于某種預見力：后人仍能從“成品”中享受“造術(shù)”的審美價值，它那革命性的裝配、結(jié)構(gòu)化的性質(zhì)，完美地保留在成千上萬的微型復制品中。征服自然的鐵塔終將征服時間，終將使莫泊桑的抗拒消散在巴特的贊詞之中。

但鐵塔最強大的生命力在于“象征”。從鐵塔無窮無盡的隱喻中，巴特剝離出了一條指涉鏈：從法國大革命、工業(yè)繁榮，到巴黎、旅游、現(xiàn)代、創(chuàng)新，到高度、飛翔、輕盈、鏤空，再到植物、動物、人、性別，最終指向不可逾越的經(jīng)驗——界限和死亡。在這個率性的“意指游戲”中，最深刻的一環(huán)是象征“有限”的“死亡”，它恰恰源于鐵塔形象的絕對和純粹。而無限延伸的想象、永恒開放的隱喻，又恰恰揭示了人類真正的自由：“因為任何歷史，不論多么令人悲嘆，都永遠不可能消除想象的自由。”（33頁）

《埃菲爾鐵塔》寫就之時，這座飽經(jīng)戰(zhàn)火洗禮的“紀念碑”剛剛被列入法國歷史遺跡增補清單。正如亨利·盧瓦雷特所言：“羅蘭·巴特的溢美之詞遠勝工程師和建筑史學家們洋洋萬言的辯護詞，消除了在此之前一直糾纏不休的異議，埃菲爾鐵塔就此獲得于斯曼口中所謂‘高雅人士的最終認可。”《埃菲爾鐵塔》對學界的意義或許遠不及對法蘭西的意義，但純熟的寫作技藝使它事實上成為巴特的“無冕”代表作和“入門”必讀書：文選《埃菲爾鐵塔及其他神話學》（The EiffelTower，and Other Mythologies）將它與諸多“神話學研究”合編，桑塔格編輯《巴特文選》（A BarthesReader）時也將它置于首篇。

巴特這一時期的寫作帶有些許“咖啡館哲學”的特征，批評者稱它們是缺乏理論深度的文辭游戲。但不可忽視的是，自如的跨學科運思、精湛的分析“配置”，恰恰打開了所有“文本”共同面對的問題視域，贏得了學術(shù)思想上的普遍意義。巴特式解謎既是一種“文體”，也是一種姿態(tài)，它迷人且富有穿透力，歷來不乏效法者：它在揭示思辨樂趣之余，給讀者帶去了自由歡欣的精神體驗，而這正是學術(shù)寫作最獨特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