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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鄰

2021-01-11 01:17:11陳剛
飛天 2021年1期

陳剛,土家族,1974年出生于湖北五峰。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化工作家協會副主席,宜昌市文聯副主席。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民族文學》《飛天》《延河》《芳草》《山西文學》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出版小說集《沒有聲音的叫喊》,散文集《黑白鄉村》等。長篇小說獲第十屆湖北屈原文藝獎。

1

鐵匠張富貴家是從爺爺輩逃荒落戶村里的。鐵匠家有個老傳統,不論孩子的大名取得多威風,小名都很賤。說孩子的名越難聽,牛頭馬面都嫌棄,也就懶得找事了。好養。

鐵匠張富貴的兒子小名叫蠻子,大名張澤天。蠻子小時候經常呆在鐵匠鋪子里,看父親給鄉親們鍛打鐮刀、鋤頭。有時也幫忙遞個鏨子,攪一下退火的蘸水。他喜歡鋪子里的一切。烏黑的鐵塊被燒成了橙紅色,像早上剛剛升起來的太陽,明亮又剔透。鐵錘敲打在上面的時候更迷人了,“當”的一聲,艷麗的鐵星子濺成菊花,一朵又一朵,開滿鐵匠鋪。錘子停下,菊花就凋謝成了銀色的鐵屑。鋪子里充滿了悅耳的金屬聲,那些鐵塊在悅耳的金屬聲中睡著了,等醒來的時候,就變成了鐮刀、鋤頭。總有一些邊角廢料會混進鐵屑里,仔細找,可以找出許多古怪的小玩意兒,有的像字母,有的像數字,還有的像小刀。這些玩意兒過不了三天,準會跑到隔壁王紅兵的抽屜里。他總是有辦法把這些好看的形狀弄到手。

王紅兵家里開了個小賣部,小百貨琳瑯滿目。王紅兵的父親王滿倉,不缺胳膊不缺腿,卻不下田務農,天天坐在躺椅上等別人來買貨。他平日里脾氣怪溫和,和誰說話都輕言細語,不看人,只聽語氣,蠻像個知識分子。他在農業學大寨的時候就偷奸耍滑,天天在田間地頭打薅草鑼鼓混工分,從不下地。落下了“懶”的病根,這個病無藥醫。農村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后,王滿倉開始重新認識自己。打鑼是不行了,薅草吃不了苦,妥當的辦法是趕緊學一門手藝。他從小學的操場上撿回來一本三年級的《地理常識》課本,對著雄雞一樣的中國地圖陷入了沉思。一手夾煙,一手拿筆,聯系自己的實際,對九佬十八匠進行了一番圈點,銅、鐵、錫、木、瓦匠,都是力氣活,一樁也撐不住。最后決定做一名剃頭匠。這個名字還體面,城里人叫理發師,像過去的先生,聽上去斯文。不像劁豬佬,連名字都顯得又臟又腥。投資省,見效快,一個臉盆一個爐子一條毛巾一把剃刀,他的生意開張了。薅草分不清豆苗的人,眼力不行,還下手快,第一次就失了手。把鐵匠張富貴的腦瓜削了一道口子,倒貼了半瓶云南白藥。第二次把劁豬匠李春天的眉毛薅走了半路,差點被掀了攤子。嚇得他下巴在那不停地抖,牙齒都打起了快板。男怕入錯行,他嘆一口氣,重新擇業。東西南北中,工農商學兵,他選擇了經商。瞅準鐵匠鋪人氣旺,他緊鄰著搭了三間偏屋,開辦了村里的第一家小賣部,利民商店。夏天戴頂草帽,帽沿上寫著幾個紅字:為人民服務。看上去,蠻像個下鄉的干部。冬天戴個翻褡子軍棉帽,如果再年輕幾歲,模樣有點像雷鋒。王紅兵喜歡在外面惹禍,經常有家長找上門來告狀。他氣得沖出店鋪攆王紅兵,跑兩步,意識到沒戴帽子,又拐回去找帽子戴上。再沖出來,人已經沒影了。大家覺得父子倆在演戲,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王滿倉也有天敵,李春天算一個。李春天是村里的劁豬佬,也叫獸醫,走鄉竄戶劁豬騸羊閹雞。他把割下來的零碎貨用塑料袋子收集好,晃晃蕩蕩搖進鐵匠鋪,就直奔火爐旁,掏出一堆軟不拉嘰的東西,用火鉗夾了伸到爐子里烤。一會兒,蓬頭垢面的油煙便從鐵匠鋪里鉆出來,滿村子里游走。這時辰誰家里都是冷灶門,不是燒飯的點兒。很快方圓兩里地都曉得劁豬佬到鐵匠鋪喝酒去了。李春天一進店,蠻子就去找酒瓶。王滿倉坐在躺椅上打盹,他聽到門簾子響,睜開半只眼,看到柜臺上一個空酒瓶,就曉得是蠻子過來了。蠻子沒有柜臺高,踮起腳才能看到腦袋。“二兩還是半斤?”王滿倉看著一排酒提子問,又抽抽鼻子,順手把兩條鼻涕蟲擤到手里,往鞋跟上抹。蠻子哼哼兩聲沒答上來。王滿倉啟發道:“幾個人噻?”蠻子點點頭,說:“劁豬佬伯伯過來了。”王滿倉說:“那就是半斤。”拿半斤的酒提子舀了一下,隨手在賬簿上記一筆。

李春天坐在馬扎上,很響亮地咀嚼,喝酒倒很秀氣,淺淺地抿一口。張富貴坐在對桌,說:“好香。”李春天說:“這東西養人。婆娘就怕我吃這個了弄事,頂不住哇。”兩個人就很詭秘地笑,又抿一口。李春天用筷子拈起一顆蠶豆樣的公雞蛋,舉著,招呼蠻子:“來,嘗嘗。”張富貴說:“別叫他吃,還小。浪費了。”兩個人又笑,再抿一口。

王紅兵家的狗聞到氣味過來了,討好的看著兩個人,尾巴搖得像貨郎鼓。李春天拍了拍腰,腰里有把劁豬的小刀,像掛著的半輪月亮,閃著寒光。狗嗚咽一聲,嚇得趕緊逃出去。蠻子在鐵屑里又找到了一個好東西,尖尖的像顆寶塔糖。他吃過,殺肚里蛔蟲的,很甜。他不舍得嚼,含在嘴里,這樣甜的時間長。他嘴饞。王紅兵向蠻子招手,手里拿著半截黃瓜。蠻子把鐵疙瘩捏在手里,不想讓他看見。王紅兵又招招手,用手指了指黃瓜,現在只剩小半截了。蠻子吞了口唾沫,走過去。王紅兵說:“你手里拿著東西,拽這么緊。”蠻子把手背在后面,伸出左手給他看,沒有。左手收到背后,又換右手給他看,還是沒有。王紅兵說:“兩只手一起伸過來。”蠻子臉都憋紅了,說:“真沒有”。兩只手都躲在背后。王紅兵把黃瓜又啃了一口,都快咬到蒂把子了。他把黃瓜遞過來。蠻子猶豫一下,還是伸手去接了。“哇,好苦”。他咬一口丟地上了。王紅兵說:“去我們家看小人書吧。”還是那本《林海雪原》,蠻子依然興致勃勃又看了一遍。隔會兒聽到鐵匠鋪里在喊,“跑哪去啦。”蠻子心里一驚,趕緊溜下地,往鋪子里跑。剛進門,糟啦,拍一下腦袋,寶貝忘在凳子底下了。王紅兵有的是辦法拐跑蠻子的玩意兒,抽屜里都快裝不下啦。他是把這當作一樁樂趣,并不在乎占有。在外倒是處處護著蠻子,小烏眼珠瞪得溜圓,把欺侮蠻子的小孩攆得驚雀一樣。

李春天的眼睛都喝紅了。他走進小賣鋪,把手撐在柜臺上,打了一個很長的酒嗝,說:“把牌子最響的煙來一包。”王滿倉眼睛都是綠的,說:“再不能賒了,這鋪子要被你賒垮啦。”李春天理直氣壯地說拍拍胸,伸手做了個動作,說:“過兩天一起拿過來,村支書家的母豬剛下了一窩崽。刀把子一剜,錢就到手了。”王滿倉還是沒有開柜臺的意思。李春天背起手像個視察大員一樣這里轉轉那里看看,說:“是該備些貨了。”趁王滿倉放松警惕的時候,開柜拿出一盒煙,撕開。王滿倉想阻攔已經來不及了。李春天含著煙,歪著嘴朝賬本一呶,“記上去。如果我忘記噠,你也不會忘記。好記性不如爛筆頭。”說完滿面春風地走了。王滿倉氣得在那喘粗氣,臉熱得冒汗,用草帽子扇風,臉與紅色的“為人民服務”交錯隱現。他的眼神是直的,手也是直的,握筆的力氣都沒有了。

王紅兵用從蠻子那里拐過來的玩意兒,隔幾天就去找李四海換梭板。梭板是用煙盒紙疊成的三角形,往地上用力甩,氣流可以讓它翻面。一種小孩玩的游戲。李四海是李春天的兒子。他家里有許多高檔煙盒,煙紙比一般的厚,這樣的梭板甩下去硬扎,跳老高。是梭板中的戰斗機。李四海在抽屜里挑挑撿撿,他只要刀具形的,彎勾形的。他都磨成了屠夫用的微型工具,尖刀、砍骨刀、掛鉤、刮毛刀,都有幾套了。他從地里撥一個蘿卜,或者在藤蔓上揪一條老黃瓜,嘴里發出豬掙扎的叫喚聲,小尖刀插進去,豬在他嘴里哼哼兩聲,嘆一口長氣,表示殺死了。李四海拍拍黃瓜說:“日你個娘,拿刨刀來。”過了一會又扭頭喊:“拿掛鉤來,吊起。”王紅兵四下望望,院里沒別的人,是在吩咐他。趕緊從破木碗里找出小鉤子,遞過去。李四海把掛鉤從瓜蒂里戳進去的時候,王紅兵去隔壁叫來了蠻子,說:“快過來幫忙,殺豬啦。”蠻子的腦瓜子一啄一啄的,跑到黃瓜前,看清了形勢。他像個老練的護士,把砍骨刀遞過去,又把刮刀在地上蹭,假裝磨刀。他知道馬上就該輪到刮刀了,得磨磨。王紅兵把手反剪在屁股后頭,彎下腰,用東家的口氣問:“這豬的膘還好吧?今年糧食上得早。”李四海手里在忙,頭都不抬地說:“個狗日的,膘有拃把厚。肉要薄點切啊,怕筷子拈不起。”豬殺完了。三個人開始玩甩梭板。每次李四海總會把贏下來的梭板又分給他們。

2

鐵匠鋪的生意完全不行啦。鄉親們能在王滿倉的店鋪里買到各種各樣的農具,價格便宜,還是現貨,不用等。王滿倉把偏屋拆了,重新蓋了一幢兩層的樓房,一樓作鋪面,二樓住人。招徠顧客的音箱里天天唱:你是風兒我是沙,纏纏綿綿繞天涯。張富貴把歌詞都能背下來了。他的鐵匠鋪縮了一半,那一半讓給王滿倉做了店鋪的倉庫。

張富貴的錘子在角落里睡著了。錘柄上要長出木耳來,錘面上長滿了鐵銹,像生出來的老年斑。但他的手沒有閑下來,他迷上了花牌。一天不打手就癢。

李春天隔段時間過來一趟,褲腰上掛著一坨軟不拉嘰的牲口零件。村里養豬牛羊的越來越多,他比鄉里計生辦的人還要忙。他現在也變得洋氣了,不說劁豬閹羊,說給牲口結扎。李春天把口袋里的牲口零件倒進盆里。張富貴開始生爐子,扯風箱,火苗呼啦就冒起來,像藍色的舌頭,舔得上面的物件濃煙滾滾。蠻子在城里讀高中。李春天只得自己去隔壁打酒。木柜臺換成了玻璃臺面,酒瓶杵上去,聲音脆響。把坐在高腳凳上看《還珠格格》的王滿倉嚇一跳,猴子一樣蹦下來。李春天遞過去一張百元的嶄新鈔票,晃幾晃,發出嘩嘩的響聲,說:“不用找了,零錢抵鐵匠的賬。”王滿倉嘻嘻一笑,說:“鐵匠的賬已經還清了,用一間倉庫抵啦。”李春天猶豫了一下,把找回的零錢揣進兜里。

李春天用幾杯酒就把前因后果全從張富貴嘴里掏出來了。

張富貴手氣一直不好,輸了就找王滿倉借。王滿倉長期是贏,可臉上一點贏的意思都沒有,枯著眉頭,癟著嘴,像是輸了很多似的。偶爾輸一次,他的腦袋垂得更低,感覺要傾家蕩產的樣子。張富貴贏了很開心,輸了也很開心。輸光了也不煩,只用指頭在王滿倉面前的桌子上敲幾下,“再來點”。王滿倉就給他點錢,臉上寫著一百個不愿意。后來王滿倉都懶得到柜臺里拿錢了,干脆帶著賬本,直接在后面添數字。他心里有數,不怕鐵匠賒賬。

前兩天他帶著賬本過來,叫張富貴“看一下”。張富貴扭頭看后面沒人跟進來,說:“兩個人怎么打?二缺一呢。”王滿倉說:“不是這個意思。今天不打牌。”張富貴呵呵地笑,說:“不打牌,有什么看頭?沒得意思。”王滿倉脖子一梗,眼珠子瞪圓了,說:“欠了九百三,一千還差七十。咋還?”咋還?張富貴呆住了。他心里從來沒想過“咋還”,這是個新問題。他馬上反應過來了,義正詞嚴地說:“你不是說,長打不輸,長打不贏嗎?還不到一年哩。”王滿倉眉開眼笑地掏出七十塊錢,拍在打鐵的墩子上,聲音木木的。張富貴覺得沒有鐵錘敲上去好聽,連火星子都沒有。王滿倉說:“湊個整數,一千。”他轉過身,背著手用腳踹開了堆放雜物的屋子,里面有幾塊鐵疙瘩,沒完工的犁鏵,一股子霉味撲鼻而來。王滿倉臉都要笑爛了,說:“祖國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就剩你這塊地方閑置啦。可惜啊,可惜。”他收住笑,那張臉在雜屋門口半明半暗了一會兒。他走出來,站在明處,用商量的語氣說:“要不把這間屋子騰出來,讓給我作倉庫吧?那一千塊不用還了。你要是賣,估計八百都沒人要的。”完全是一副雪中送炭的模樣啊。

王滿倉丟下話,就邁著鴨子步出去了。張富貴看著墩子上的七十塊錢,像是被誰一巴掌擊中了天靈蓋,腦袋嗡一下大了一圈半。他趕緊關上門,左眼貼門縫往外看一會兒,又換右眼看一會兒。兩眼間的距離仿佛隔了一年。一年前,王滿倉拿副花牌過來找他“玩玩兒”,開始輸贏只是彈腦瓜崩兒。搭檔是臨時配的,誰過來買貨,就過來頂角。鐵匠的手勁兒大,彈得王滿倉滿腦是疙瘩。王滿倉像是被彈怕了,用哀求的口氣地說,“打錢吧。寧愿破財免災,也不要挨腦瓜崩兒。”鐵匠心里樂壞了,想這不是把肉骨頭往狗嘴里送,就滿口答應了。他果然還是贏,贏的錢都換成酒啦。后來就不行了,老是輸。越輸越急著撈本,碼子越打越大。賬本子都記了好幾頁。現在把兩樁事擱一塊兒想,就變成了一樁事。原來喊他打牌就是沖著這間房子來的。他從門縫里又看了一陣,直到把外面那個人的背影都看扁了。

下午的時候,王滿倉家的大黃狗先進來,大搖大擺的樣子。后面跟著王滿倉。他扛著一根竹竿,上面標了刻度。他在屋里橫著豎著量了兩遍,直說“蠻好”。狗也汪汪兩聲,像在跟主人學舌,不仔細去聽,還是那么回事兒。

張富貴紅著臉皺著眉,蹲在那里一動不動。他突然伸出手掌看了看,老繭子還在。他在心里揚起了大巴掌,打鐵似的拍在了張富貴的臉上,看到他眼睛里的火星像鐵屑飛濺,又聽到他耳朵里的響聲像錘子敲擊鐵砧,他的半邊臉像剛出爐的鐵水,沸騰得沒了形狀。他拍不下去呀,他想起了在讀高中的蠻子。蠻子一進學堂就像個蠢貨一樣,只知道在書本里尋歡作樂。書本已經嚴重影響了一個未來鐵匠的前程。鐵匠的手藝恐怕要失傳了。村里人都說,蠻子是塊讀書的料。

“啪——”,他把巴掌拍在了自己的腦袋上,像在拍打一個沒有熟透的西瓜。把正在量房屋的王滿倉嚇了一大跳,狗看了主人一眼,沖過來朝張富貴呲牙咧嘴。

張富貴沒有理會他們,很大度地站起來,拿起墩子上的七十塊錢到郵電所匯款去了。這是蠻子兩個月的生活費。為這事,他和蠻子媽打了一架,主要是他在動手。蠻子媽挨了打還嘴硬,罵他是個“敗家子”。可蠻子的媽終究是個懂道理的人,不管說什么,只要有理她就相信。后來,還是李春天幫忙解的圍。他說,輸就輸了,還說個啥?幸好只輸了一間房,要是房子都輸了,你們得出去搭窩棚。她聽了覺得在理,說是哩,幸虧只輸了一間房。這才像撿了便宜一樣笑了,靠在門框上嗑葵瓜子。很快,門口的瓜子殼就像飛蛾子落了一地。

李春天蹬掉一只鞋,用手指頭搓腳丫子,搓出來的黑丸子,掉在地上像一群黑螞蟻。等張富貴說完了倉庫的故事。他趕緊趿上鞋,踩著地上的黑螞蟻,把嘴湊到張富貴的耳朵上。張富貴憋住氣,防備李春天嘴里吐出來的那股攻鼻的腥膻氣。他緊張地看著剩下的半瓶酒,臉上卻快樂地打起了哆嗦。

大黃狗追著羊卵蛋走進了鐵匠鋪。羊卵蛋系在一根繩子上,繩子的一頭握在李春天的手里。羊卵蛋走走停停,大黃狗也走走停停。大黃狗猛地躥一大步,鼻子都要碰到羊卵蛋了。羊卵蛋卻跳了一下,又滾落在不遠處。羊卵蛋最后一次蹦上墩子就不動了,好像是跳累了,想休息一會兒。大黃狗警惕地看了眼正在關門的李春天,又望了望正在休息的羊卵蛋。李春天用充滿鼓勵的目光,慫恿大黃狗吃掉它。大黃狗躡手躡腳地走到墩子旁,剛把腦袋伸過去,還沒來得及張開嘴。張富貴的大鐵錘揮了過來,這一錘的勁大,手都震麻了。

半瓶酒又干完了,兩個人仿佛完成了一樁大事。看著還剩下的半鍋狗肉,李春天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亮了。他舀了一大碗狗肉,給王滿倉端過去。

王滿倉嘗了一大口,說:“這羊肉一點腥味都沒有啊,真好吃。牙齒都不認得舌頭了。”

李春天說:“好吃就多吃點,要趁熱,涼了就有腥味。要是再淋幾滴答醋就更好吃了。”

王滿倉手里的筷子忙進忙出,嘴巴里很快就鼓起了大包。

李春天又說:“慢點吃,別噎著了。鍋里還有。”

王滿倉又是搖頭又是點頭,就是說不出話來。他的舌頭被狗肉裹住了,只能嗯嗯兩聲,像狗撒嬌時發出來的聲音。

第二天一大早,王滿倉的老婆滿大街在找狗。她的腳步敲鼓似的咚咚響。她一邊叫喚,一邊像狗一樣聳著鼻子,一翕一合。她找到了鐵匠鋪,問張富貴“看到狗沒有?”張富貴摸了摸肚皮,文不對題地咕嚕了一句:“狗不能什么屎都吃啊。”她好奇看了一眼大腹便便的張富貴。張富貴生怕藏掖的東西被人窺破了一樣,連忙用衣服捂緊了肚皮。她像是聞到了什么味道,但沒有把握。又讓兒子王紅兵過來聞一聞。王紅兵聞了一會兒也沒有把握,又喊王滿倉過來聞一聞。王滿倉聞了一會兒,撇腔拿調地說:“這么重的腥騷味,應該不是狗肉的味道吧。”話一出口,他的眼睛立馬瞪得溜圓。肚子里一陣翻江倒海,感覺作嘔要吐。

王滿倉的老婆搬了一把梯子,爬到梯子上開始罵街,說:“有的人一大把年紀都活到狗身上啦。”街上圍了很多人看熱鬧,李春天也站在那里看。腿都站麻了。他跑到鐵匠鋪拖了一條凳子,把張富貴也拖過來一起坐著看。李春天又拿出一盒煙,開始給圍觀的人敬煙,像個當家的男主人,在感謝大家的捧場。他給王滿倉也敬了一支。王滿倉的手有些抖,半天點不著自己的煙。她越罵越悲痛,最后罵出了最惡毒的話,“吃了狗肉的人要全家死絕,要斷子絕孫,要天打五雷轟。”她心里罵人的句子在排長隊,要搖號才能從嘴里蹦出來。王滿倉蹲在地上啪啪拍打著自己的膝蓋,什么話都不說。誰也不知道他拍自己的膝蓋是什么意思。他實在聽不下去了,吼了婆娘一句:“算啦!還有完沒完?”

王紅兵從屋里跑出來,扶著梯子讓母親下來。他已經是個大小伙子了,覺得母親罵街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他一直躲在屋里看電視。去年高中畢業閑在家里沒事干。晚上他給王滿倉說,“我想出去打工。”兩口子對了對眼,滿臉的錯愕。

王紅兵說:“李四海給我捎信了。說那邊能幫忙找到事。老窩在家里人要燜壞。”他手里把玩著一個拷機,是李四海寄給他的。說出遠門,方便捎個信,不會像風箏斷了線。

李四海初中畢業就參加了部隊,又轉成了志愿兵。他入伍沒多久分到了后勤的養豬場。領導查過檔案,他父親是獸醫,豬香門第嘛。他果然不負重望,很快就將長白豬、約克夏豬的生活習性了如指掌。他不僅會給豬看病,還會殺豬,是個難得的人才。養豬場離不開他。

李四海給王紅兵寫信說,要趁年輕出來闖蕩,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困在家里,是老虎也要得病,是蛟龍也會變蔫。他又給蠻子寫了一封鼓勵的信,說哥們都不是讀書的料,全靠你啦。信里面充滿了鼓舞人心的動力,還有暖心貼肺的溫馨。李四海的話就是燈塔,是火炬,是太陽。王紅兵和蠻子的心都被他的話照亮了。

王紅兵坐火車投奔李四海的那段時間,蠻子收到了師范學院的錄取通知書。

張富貴滿面紅光地給王滿倉包了喜糖,聲音很響地說:“蠻子考取大學了,四海也轉志愿兵了,紅兵也出去打工了。兒孫自有兒孫福,由不得我們當老子的啦。你說是不是這個理。”這句話傷人了。人比人,氣死人哪。這話一出口就是泄洪的意思,不像是覆水難收的緩緩流淌。他心里攢著勁呢。

王滿倉愣了一下,想呸他一口。但他把嗓子眼里的東西原封不動地吞進了肚子,陰陽怪氣地說:“人是三節草,量不到哪節好。要一節節地看啦。”說完,他從柜臺里摸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揚了揚,票子發出動人的吟唱,說話的語氣也加重了。語氣不是別的,是弦外之音,話里有話。“一點盤纏,拿著吧。供大學花費要不少的。學好數理化,還要有個好爸爸,知道你作難。別太摳,蠻子在學校里還是要臉面的,哈。可不像我們哪,哈。缺錢就吱一聲,哈。”張富貴聽了心里直發堵,不想要。手卻不聽使喚,接過鈔票捏在手里看,正過來是五十元,翻過去還是五十元。心里嘀咕一句,就是叫花子也不會和錢較勁。揣進兜里。

3

現在沒人再叫張澤天“蠻子”了,都喊“張老師”。蠻子從小就面嫩,還靦腆。讀初中像小學生,高中了像初中生,大學里像高中生,都叫“張老師”幾年了,還像個大學生。

這個星期天是個響晴,張澤天打開房間里的窗子,迎來了滿屋子的陽光和風。他開始漿洗床單和被罩。女朋友胡芳芳每到周末才會過來。她在市郊東的中學,離市郊北有三十公里。都是教數學的,他們喜歡用數據說話。騎自行車每小時十五公里,需要兩小時。步行每小時五公里,得六小時。如果一人騎車,一人步行,相向而行,他們會在一個半小時的時候會合。還有同向行程問題,也就是追擊問題,他們假設過很多場景。一個步行離開多長時間后,另一個人騎車追會在多少公里的位置趕上。頂無聊的問題,兩個人可以繞半天。胡芳芳很開心地抿嘴一笑,滿臉都是愛情。感覺挺幸福的。只是一提到房子的時候,就又傷感了。胡芳芳說了,買了房子就辦證。她說這話的時候,滿臉嚴肅,愛情一點一點往下掉。

張澤天用雙手一截一截把被單擰干,挽在胳膊上,像拎了一堆花花綠綠的豬大腸,晾到操場的雙杠上。他又張開雙膊像劃大槳一樣把屋里清掃了一遍。正坐在椅子上抽煙。手機響了。是胡芳芳打過來的,說“有事,不過來了”。手機掛了,他盯著月歷看,好像眺望到了什么。他翻開前面的幾月,好幾個周末都畫圈。打勾的越來越少了。她過來一次就畫個勾。月歷上畫滿了圈圈勾勾,像記的賬,只有他們才懂得這筆糊涂賬是什么意思。

他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回撥過去。電話通了,里面聲音很嘈雜。但能聽出是《Kung Fu Fighting》的旋律,這是《功夫熊貓》的主題曲。他們說過一起到市里去看的。他一直在等她。她不等他了?還是?他不敢往下想了。恐慌在他腦子里掙扎了一下,隨即疲軟下去。

張澤天小心翼翼地,盡可能平心靜氣地問:“在干嘛呢?寶貝兒。”他怕胡芳芳生氣,她一生氣就會把電話掛了。她好像并沒有生氣,電話還是掛了。只講了一句,聲音很輕,“在忙呢。等下說。”她好像笑了。張澤天沒有聽見笑聲。但是,他感覺出來了,她在電影院里笑了。她這一笑倒讓張澤天覺得自己猥瑣得不行,想要偷窺別人隱私一樣的。手機里很快就沒聲音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沉默。他尷尬死了,恨不得把手機扔了,一下子扔到電影院里去。

張澤天突然又是一陣慚愧,要是買了房子,就有了窩。鳥兒飛得再高,飛得再遠,總是要歸巢的。他走到操場上,茫然四顧。學校的單元樓房改的時候就分完了。房子只能到市里去買,四千一平米,他問過售樓部。他每月的工資差不多夠一平米。不吃不喝,得攢十幾年。售樓的小姐告訴他,房價還在漲,不會停的。這又是一個追擊問題,還清房貸的時間沒法確定。因為房價是個變量,不是勻速運動。他嚇得魂飛魄散,額頭上直冒汗。

他站在操場上,有股子說不出口的懊惱,還有那么一些凄惶。他就那么站著,一手捏著手機,一手握住自己。他決定到市里去找王紅兵。王紅兵在市里開了家財務咨詢公司。

那年李四海給王紅兵在部隊附近的工地上找了個扎鋼筋籠子的活兒。把粗鋼筋在臺虎鉗上扳成口字型,再用細鐵線在接口處纏幾轉。計件算工資。王紅兵蔫皮拉幾地干了半月,嫌累,不想干了。李四海笑著罵他,“個狗日的,和你老子一個板,怕吃苦。”

李四海請工地上的經理到餐館里喝了一打啤酒。沒幾天,經理的父親在養豬場對面開了家賣豬飼料的門店,王紅兵在門店里活蹦亂跳,像魚兒游進了大海。人聰明,嘴又甜,很快他就摸清了供貨渠道。

王紅兵的野心比地圖還大。在店里干了大半年后,跑到市里成立了一家貿易公司,租兩間辦公室,連倉庫都沒有。公章合同名片都裝在公文包里。部隊養豬場和地方畜牧協會有些業務聯系,李四海把認識的人,都介紹給王紅兵,說:“這是小時候用尿和泥巴玩的娃娃兄弟,請多關照。”

畜牧協會“關照”王紅兵后,訂單像雪花一樣飄到他的公文包。雪球越滾越大,畢竟是外地人在當地做市場,同行們開始排擠他。明里暗里都吃了幾次虧的王紅兵,嗅到了危險的信號。他把公司低價轉讓了。

揣著第一桶金,他回到本市開了一家天成財務咨詢公司。經營范圍似乎很廣,有股權轉讓、變更、企業注銷、代辦審計、驗資等。他其實主要做資金過橋生意,就是放高利貸。王紅兵說:“錢生錢比豬下崽還容易,半夜里都聽到銀子在響。數錢就像在夢游。”

他請張澤天和胡芳芳吃過幾次飯,他還特意拍過張澤天的肩膀說:“蠻子啊,都是親兄弟。結婚差錢就找我,盡管開口。”他們這一代人都是獨生子,父母剛準備生,計劃生育成國策了。誰敢超生?有人上房扒瓦,牽豬趕牛。墻上噴著標語:一人超生,全村結扎。都沒有親兄弟的。說親兄弟是掏心窩子的話,是帶著血又連著肉的親。張澤天都忘了,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叫他二哥,叫李四海大哥的。張澤天每次都說“曉得的,二哥。”他其實是不好意思張口,讀大學的錢都是父親找王滿倉借的。去年才還清。大學畢業第二年,張富貴就說“剩下的錢該你還啦,老子已經盡力了。”語氣里透出泄了氣、過了景的無奈。他們家主要是欠王滿倉的錢,一是離得近,二是他手頭活泛。還有一點,從沒空過手。

每次回去還債,王滿倉蘸著唾沫數錢,就會說些怪話給張澤天聽,“幸好紅兵只讀個高中,要是上大學,我這個鋪子都要搭進去啊。”等張澤天走老遠了,又喊一聲“記得給紅兵捎個信,叫他別太累,錢是掙不完的。”周圍都是人,這不是喊話,這是制造輿論。滿大街的人都知道讀大學的蠻子回來還債了。他的兒子王紅兵在城里掙大錢。

張澤天轉了三趟公交車才到了王紅兵的公司樓下。他不舍得花錢打的。電梯很快,張澤天感受到輕微的暈眩。王紅兵在開會,屋里像放了煙霧彈一樣。他看到張澤天過來了,連忙把手兩揮,說“好,就這么辦,散會。”他從煙霧里鉆出來,眼里心里都是歡喜,摟著張澤天的肩膀往總經理辦公室走。一位美女迎上來,臉上掛著笑,欠著身子做出“請”的手勢。然后泡茶,上煙,削水果。

王紅兵一屁股塌下去,把沙發壓了一個大坑,手又是兩揮,這是一個很霸道的手勢,說:“把門帶上。我和張老師談點事。”小姑娘倒退著出去,把門輕輕地掩上了。

王紅兵用牙簽挑起一塊蘋果,說:“蠻子,正準備給你打電話呢。你猜誰今天要過來?”

張澤天腦袋一勾,把牙簽上的蘋果咬進嘴里,說:“不是數學題,這個歸語文老師答。”

王紅兵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張澤天的大腿發出一聲脆響,“小王八蛋的,當幾天老師,會耍嘴皮子了。我告訴你,老大今天回來。他馬上轉業啦。”他說的是李四海。

張澤天激動得眉梢都吊起來了,差點把嘴里的蘋果渣子噴出來。“我靠!”

王紅兵開著奔馳去火車站接李四海,張澤天陪坐在副駕駛上閑聊。王紅兵突然冒出一句,“怎么沒把胡芳芳帶過來,老大還沒見過呢。”張澤天避實就虛地笑了笑,摘下眼鏡,從扶手箱里揪出一張面巾紙擦鏡片,瞇起眼睛,目光像一團霧。電話突然響了,是胡芳芳打過來的。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電話通了很長時間,張澤天一直試圖在解釋什么,又像在做思想政治工作,夾雜了“不著急嘛”“面包總會有的”之類的安慰語。

張澤天掛了電話,嘆了一口氣,嘀咕出一句“不弄套房子怕是拴不住啊”。聲音很輕,王紅兵還是聽見了。他聽到心里去了。他掏出手機,給下面的人吩咐:“那套房子不掛了,撤了。明天有人過來找你辦過戶,就這啊。”他掛了電話,說:“有套抵押的房子,剛裝修過。就是有點小,才八十平方。那伙計拿我的錢去放碼,放飛了。正準備把房子處理掉。你明天上午就去辦過戶。不要提錢的事,我都會安排好。賬先記著,你有了慢慢還。”

張澤天什么都明白了。他一個勁地顫抖,雙肩發冷似地哆嗦,眼淚在眶里一層一層地泊厚,終于嘩地流出來了。他的嘴一開一合,沒有聲音,像一條缺氧的魚。在錢這個問題上,他有著一種病態的自憐。因為借錢上大學,他感覺人生的步調就亂了。大學帶給他弱不禁風的體面,很快從還債開始剝落。好容易無債一身輕,還迎來了愛情,卻又被房子困住了。

王紅兵一腳急剎車,張澤天的腦袋差點撞上擋風玻璃了。王紅兵吼道:“能有點出息不?行不行?別他媽讓老大看見,還以為我在欺侮你呢。”頓了一下,語氣又柔和下來,說“錢是王八蛋,用完還能賺。兄弟們的情分不能用錢去衡量,花錢能買到的東西都是廉價的,情分花錢買不到。明白嗎?我還不是老大一手拉扯起來的。記住,我們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這事給誰都不要說,尤其是老家里。”一輩人有一輩人的江湖,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能點破。

他們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李四海。張澤天一路小跑過去,高興得不成樣子,笑得一塌糊涂。從李四海肩上接下背包,又從手里拖過箱子。李四海和王紅兵在后面有說有笑。他們從小就這樣,習慣成自然。蠻子心性純善,又勤快,喜歡搶著干活,出門玩都好使喚他。鐵匠揪著他的耳朵罵:“你腦子被豬油糊住啦?被他們哄著賣了還要幫忙數錢不是?”“他們”指的就是李四海和王紅兵。“他們”經常將蠻子兩頰的嬰兒肥往鼻梁處擠,五官都湊一塊兒了,還要他噘起小嘴口齒不清地喊:“哥哥,哥哥。”“他們”慫恿蠻子把地里的老黃瓜摘回來當豬殺。“他們”踩著蠻子拱起的背偷看女廁所。“他們”叫蠻子干什么都行,他總是滿嘴找牙地說“好的,哥。”脾氣好,還特麻利。只要大家在一起就快樂,就不孤單,不論干什么都連跑帶顛,像幾只撒歡的耗子。哥哥弟弟的,也是一聲追著一聲的溫暖。

這一晚,兄弟仨喝得爛醉如泥,童年的沉渣在胸中翻滾。大家左手握著右手,腦袋對著腦袋,說的全是心窩子頂著心窩子的話。每個人的淚光里閃現的全是追憶似水年華。

李四海這年轉業到市公安局不久,張澤天和胡芳芳結婚了。他們住的新房是王紅兵置辦的。王紅兵那天像哄小弟弟一樣把房子鑰匙遞給張澤天。張澤天不接,也不說話,心里感動得稀里嘩啦的。一雙眼就那么紅著,噙了兩朵淚,收不回去,也淌不下來。胡芳芳趕緊接過鑰匙,滿臉燦爛,“謝謝二哥啊。”房子真是排毒養顏的好東西,房子讓他們的愛情又益氣活血啦。入住新房的當晚,張澤天和胡芳芳折騰了好幾回,兩個人都舍得花力氣來表示慶賀。胡芳芳把頭拱在張澤天的懷里,好奇地問:“為什么王紅兵要對你這么好呢?”張澤天想了想,說:“因為我是蠻子。”這個回答等于沒有回答。可是,他又怎么能夠說得明白呢。

4

張富貴很想讓蠻子回村里辦場喜宴。他主要還是想掙一回面子。借了一屁股債供兒子讀大學,感覺腰桿子都比別人矮一截,總是駝著背,紅著臉,將兩手反搭在腰后,一步快似一步。特別是看到王滿倉的時候,他會像個慌不擇路的小偷,總想幾大步從他店門口溜過去。王滿倉多雞賊的人,早就擺好了架式,在門口候著哩。頭發一根根梳向了腦后,留了一片很開闊的腦門,三角眼瞇成一道縫,嘿嘿兩聲,齙牙都齜出來了,樣子有些狡詐。他會假模假式地關心“蠻子現在的工資該漲了吧?啥時候當校長呢?”然后津津有味地對身邊的人說,“蠻子讀大學的時候,四海在部隊上,紅兵在外頭賣豬飼料呢。那時數紅兵最苦,現在算是熬出來啦。”不怕貨比貨,就怕人比人。村里人都知王紅兵在城里掙大錢,比那兩人混的強。

王滿倉顯擺也只敢在張富貴面前,要是碰上李春天,他連個屁都不會放。李春天依然隔三差五地帶些牲口零件到鐵匠鋪里來,找張富貴喝酒。他從鐵匠鋪里過來的時候,滿身酒氣,有時還像驢打突嚕一樣噴出腥騷味。這個人嘴里的味道不好,脾氣也不好。商店里的顧客想趕緊買了東西走人。他卻大手一揮,攔住,順手從貨柜里摸出一包好煙。給每人散一支。男的女的,都有份。女人擺手不要,他非給人家夾耳朵上,說“你不抽,家里的老漢抽啊。”最后不忘來一句“就說這是王老板裝的好煙,下次買東西還來這里。”王滿倉心里再發堵,也得馬上端出笑臉,說“拿著,啊,拿著。”李春天有的是殺手锏,偷襲的方式很多,有時快速抓一把糖遞給身邊的小孩,說“這是王爺爺給的。快說謝謝王爺爺。”王滿倉哭笑不得,呵呵呵干笑,嘴唇一個勁地哆嗦,那聲音聽上去都不像是他的了。但李春天有個原則,就是自己不貪占,把剩下的半盒煙放回柜臺。拍拍手,走了。他好像就是專門過來幫忙待客的。

張富貴把蠻子結婚辦證的事給李春天說了。說蠻子和他媳婦的意思,就在城里擺幾桌,請請同事,再回老家見見親戚就行了。一切從簡。李春天的眼球像算盤珠子樣滑動了一會兒,拍拍大腿說:“回來辦一場,也體面體面。媳婦也是大學生吧?更要擺幾桌。”

張富貴愣住了,但心里頭有種鬼鬼祟祟的東西被喚醒了,無端地涌出一股隱秘而又怪異的激情。內心里興奮起來,搓了半天手。

李春天接著說:“是該揚眉吐氣一把了,讓蠻子和他的大學生媳婦亮個相,堵堵人家的嘴。盡管排場點,我都后悔四海結婚那會兒,沒在村里擺幾桌。不能讓人覺得就他兒子能得像個孫悟空,云里霧里翻跟斗。好像我們的兒子連猴子都不如。這個人內心世界很不好,仗著有倆錢,說出的話能把人踩得兩頭冒屎。德性!”

張富貴知道他說的是王滿倉,一臉拘謹地說:“韭菜大麥我還是分得清的,五根指頭哪會一般齊呢。你是獸醫,村里人都離不了你。你擺喜宴,不請都會來。我就不行啦,鐵匠鋪都沒人來了。擔心擺不了幾桌。再說蠻子也不一定同意,算了。”

李春天可不想“算了”:“蒜大哪有蘿卜大。大不了一家家去請,先從王滿倉家開頭。人請齊了,就由不得蠻子了。只等鑼鼓響器一敲,七碗八碟一擺,他乖乖地回來當新郎吧。”

張富貴不說話了,叼著煙在屋里走走停停,把一片輕紗般的煙霧攪成了碎絮。

張富貴決定去請王滿倉。

王滿倉剛剛午休醒來,半邊臉上還清晰地印著篾席的格子紋。他的雙手蜷縮在袖口,就像抱著一頂棉帽子,心不在焉地打了個哈欠,說:“隨便看啊,想要什么就說。哈。”

張富貴像個牙疼病人一樣捧著臉,伏在玻璃柜臺上,心里頭琢磨怎么開口呢。嘴上卻說:“蠻子念書還是多虧了你。沒你救濟,他可是念不到畢業啊。一直在心里感謝你。”

王滿倉耳根子軟,只要聽到有人夸自己好,心里頭就淋了蜜一樣甜。雖說他的臉上沒有表情,看不出子丑寅卯,心里正美著哩。他聽出來了,張富貴不像是來買東西,而是有事求他。不然無緣無故的,說什么感謝話?他有些不自在。然而這是一種令人愉快的不自在。他精明的眼睛無聲地笑著,里面流淌著狡黠的光芒。心里頭更加篤定了,嘴上卻故意地模糊:“那邊有新到的金沙酒,開瓶有獎。可以試試手氣啊。”

張富貴默無聲息地笑了,掏出香煙晃幾晃,借著他的話就湯下面,“那就用這酒當喜酒吧,讓客人們來試試手氣。”這下驢頭對了個馬嘴。

打鑼聽音,王滿倉聽出了異響,歷史經驗告訴他,來者不善。他像個動作遲緩的老人那樣站起來接過煙,心里有了提防。張富貴仿佛一個獵人看見獵物正在掉進陷阱,用得意的語氣說:“蠻子要結婚了,是他大學同學。感謝這么多年關心,想請你喝杯喜酒。這些年,我也算瞎子磨刀,看見亮了。”聲音流利得像數快板,他還特意把“大學同學”幾個字咬得分外重,別有洞天了。但這話有些露骨。

王滿倉的臉垮了下來,目光也落在柜臺上,說:“你不請,我也要來的。蠻子的喜酒嘛。讀過大學的人就是懂事得早。不像我們紅兵,他總是推托,說什么好男兒先立業再成家。我都煩了,說你還要立多大個業啊。小車幾輛,房子幾套啦,哪個不是羨慕得眼珠子漏血。唉,現在的年輕人,我是搞不懂。”頓了頓,抬起頭用試探性的口吻說:“聽說現在城里房子貴的嚇天啊,還見天漲,像春日里的河水。蠻子他們學校分房子了吧。要不,結婚了也是結黃昏,晚上住哪兒呢?你說是不是?”話里的氣焰十足,能燎人。

張富貴嘴里呵呵胡亂應付著,心里頭卻打起了鼓,慌了板。這才覺得自己沒考慮周全,蠻子扯了結婚證,都沒關心他房子的事。本來一件排場顯擺的事,如果弄成了讓村里人知道蠻子在城里連房子都沒有,那豈不是仰頭看熱鬧閃了脖子,臉面都要掛不住了。這個騷撩得實在有些冒失。

張富貴不敢再往下想了,心氣立馬去了大半,不免亂了方寸,腳下更倉促,三兩步就躥了出去。王滿倉在后面追了一句:“急什么急啊,坐會兒再走唄。又不是你要趕著結婚。當真是有個好老子,給兒子辦個好喜事哦。”挖苦的意思都在里頭了。

受到打擊的張富貴躲在鐵匠鋪里給蠻子打了個電話,想落實一下情況。蠻子在上課,沒有接聽。他又給李春天打了個電話。李春天在電話里說“把爐子燒起,一會兒就到。”

張富貴一邊生爐子,一邊愁眉苦臉地琢磨。腦子迅速地盤算一陣,沒有結果。感覺事態嚴重了,這事得合計好,不能出洋相。想自己這大半生,就像烏龜追兔子,越跑越跟不上形勢。鐵匠生意沒好幾年,賭博輸了一間鋪面,然后借錢供蠻子讀大學,這么多年一直在債務里打滾。好容易還清了債務,現在最愜意的時光就是和李春天在一起喝酒了。蠻子的媽卻不樂意,罵他胡吃亂喝臭屁連天響,褲子都打炸了線縫。想讓兒子回來排場地辦個婚宴,卻不知道他在城里有沒有房子。越想越凄惶,眼角都濕潤了。

李春天騎著摩托突突突到門口的時候,蠻子的電話回過來了。張富貴在電話里東扯西拉,噓寒問暖,越是心里想問的事,反而越說不出口。他要先說到房子上去,然后才能拐到婚宴的事,得有個啟承轉合。李春天把一堆牲口零件倒進盆里,清洗干凈,灑上鹽末。

張富貴和蠻子的交流很快就進入到實質階段,蠻子說“房子不用操心啦,供讀書已經不容易了。該自力更生了。”“哦,自力更生好。那房子的錢怎么湊呢。”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說“已經辦按揭了。”“案結了?犯了啥案子?”電話這頭緊張了。“哈哈,您不懂,就是按月還款。房子已經買好了。”張富貴心里踏實了,一步一個腳印地朝辦婚宴的方向引,中心思想就是回家“擺幾桌”,左鄰右舍五親六戚都來“沾喜氣”。為了把這句話說出來,張富貴下了很大的決心。說完,就掛了電話。

李春天已經開始倒酒了,盤子里熱氣騰騰。張富貴很不好意思,搓搓手,矮下身子,舉起筷子剛夾住半個羊蛋。手機響了,一看,是蠻子回過來的。他悄悄地用目光瞄了一眼李春天,解釋說蠻子還有話要交待。站起來,嘴里還嚼著羊蛋蛋,吧唧吧唧地開口了,說,我正和你春天伯伯喝酒呢,有屁快放。蠻子在電話里說,結婚的事就按芳芳說的意思辦。蠻子的口氣是一錘定音的,沒有回旋的余地。張富貴這下骨子里傷了自尊,明白“按芳芳說的意思辦”就是“一切從簡”,等于攤牌了,不會回來辦婚宴。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娘,剛扯證就聽芳芳的啦。張富貴心里頭很是不悅,又不便當著李春天的面發作,只好虛張聲勢地說,“嗯,嗯,我知道啦。再說吧。”

李春天拿起酒盅,瞇著眼睛自顧自地抿了一小口,嘴里發出嘖嘖的聲音,臉上的肌肉像伸懶腰一樣舒展開了。放下酒盅,心滿意足地問了一句,“說好了吧?”

張富貴知道他問的是邀請王滿倉參加喜宴的事。但里面出了些變故,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房子的事不用操心了。可蠻子不同意回來舉辦婚宴,這邊話又放出去了。信息到了王滿倉那里,等于就是給新聞發言人報了料,他的商店就是村里的新聞發布中心。他作起報告來比打薅草鑼鼓還要熱情高漲,肯定閑話滿天飛。想想形勢的嚴峻性,張富貴的胳膊和手開始抖,下巴也跟著抖,筷子也夾不住東西了。蠶豆大的公雞蛋掉在地上,像石子一樣滾出好遠。

李春天這才感覺到形勢發生了變化,停止了咀嚼,表情凝重地望著他。張富貴的臉也很凝重。他們像兩個處于革命低潮的同志,你望著我,我也望著你,都有些不易察覺的喘息。

張富貴的表述很復雜,起因是交錯的,過程是混亂的,結果涉及到的就是面子。辦好了,揚眉吐氣一場;弄不好,丟人現眼一回。而問題的關鍵則是蠻子是按“芳芳的意思”一切從簡呢?還是按他“既定的方針”回來辦一場婚宴?

李春天總算弄明白了,很有立場地站起來。在張富貴的肩上重重地拍了兩下,語氣斬釘截鐵了,說:“你要親自到城里跑一趟。一是調查房子的事,二是征求芳芳的意見。”

5

過了幾天,張富貴起了個大早,李春天用摩托把他送到鎮上趕進城的長途客車。他收拾了一大堆土特產,還有老婆給媳婦芳芳繡的兩雙花鞋墊,鼓鼓囊囊塞了兩蛇皮口袋。現在世道反轉了,過去都是新媳婦給婆婆繡鞋墊的,現在變成了婆婆給新媳婦繡鞋墊。

李春天一路叮囑進城后要注意的細節,進門要換拖鞋,煙頭不能扔地上,吐痰要去衛生間,吃水果要削皮。大凡他進城去李四海家里取得的經驗都告誡了一遍。摩托車被東南西北風包圍著,他的聲音在空中打著旋,每句話都鉆進了張富貴的耳朵。張富貴以前也去過蠻子那里,還住在教職工樓的單間里。痰就吐地上,用鞋底蹭磨幾下。拿起果盤里的蘋果用袖子擦擦,放嘴里就啃。蠻子沒看見一樣,等父親打著飽嗝出去抽煙了,才拿起拖把去抹痰漬,把蘋果洗干凈了放果盤里。不聲不響的,一舉一動都顯示了對父親的尊重。看似小節,卻是相當地愉悅人心。張富貴其實有點故意的意思,只是想試探會不會遭兒子嫌棄。張富貴本來就有個怪毛病,對外面的人說話客客氣氣的,但是對蠻子,口氣相當地沖,再順當的話都要橫著從嘴里冒出來,是處處顯出當老子的作派。蠻子總是低眉順眼地笑,從不頂嘴,爹前爹后地叫,口氣是相當地尊重,很上規矩。這些,都讓他這個當老子的很滿意。但是“婚宴”非要按“芳芳的意見辦”,著實讓他有些惱火。

這幾年城里變化很大,一年一大步,三年大變樣,以前細窄的巷子也像個軟綿綿的器官膨脹成了寬闊的馬路。李春天憑著印象找到了學校。他肩上扛一袋,手里拎一袋,像個走街串巷推銷土特產的鄉村小販。學校的門衛認出了他是張老師的父親。把他讓進門衛室,說現在是上課時間,先坐坐,等張老師下課。下課后,蠻子把張富貴帶到了新房子,小區叫山語城。門樓很闊,門崗里的保安穿著制服,目光如炬,猛一看,像警察,把張富貴嚇一跳,肩膀上的蛇皮口袋差點滑落在地。

進了房子,地板打過蠟,整潔得能照出人影子,冰箱彩電沙發茶幾一應俱全。這樣的景致,就和電視劇里的城里人家一模一樣,讓張富貴不禁想微閉雙眼,陶醉其中。想起李春天的告誡,連忙彎腰換上拖鞋。鞋底子太軟,像踩著兩只烤紅薯。張富貴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客廳中央,觀察了一下形勢。從門口拖過口袋,把核桃、花生、臘肉、木耳從口袋里掏出來,排在了茶幾上,堆得像一座山。又把繡的鞋墊擺在最顯眼的位置,像插在珠穆朗瑪峰的兩面旗幟,相當的耀眼。這是鄉下人特有的怪毛病,肉不能藏在飯里讓人吃,面子是一定要做足的,哪怕是去兒子家,也不能有半點含糊。

張富貴在擺拾這些東西的時候,蠻子抹著圍裙在廚房里忙活。等他端著飯菜出來,看到客廳的變化,怔忡了一下。知父莫如子,一下子明白了父親的內心世界,嘴上卻說:“好東西你們自己留著吃嘛,不要總是惦記我們哪。”張富貴得意地看著自己擺設的杰作,端起老輩子的口吻說:“你還小啊,等你當爹就知道了,什么叫只有瓜戀籽啊。”

蠻子說:“中午將就一下,晚上我們去外面吃。芳芳下班后才會回來。”

張富貴覺得這“將就”已經很好了,有西紅柿炒雞蛋、青椒肉絲、白菜豆腐湯和一盤花生米。他喉嚨里咕咚一聲,只有自己能聽到。是看到好菜,就想到酒了。他吞下一口餓涎,拿起了筷子。他本來有很多話要問,看蠻子匆匆吃飯的樣子,像準備上戰場一樣急。三下五除二,蠻子放下了碗筷,扭頭說:“爹吃完了,把飯菜端到廚房就行了,芳芳下班回來洗。我下午要監考,先走了。”等蠻子出門了,他起身在屋里找了一遍酒。沒找到,倒了半碗白醋,當酒一樣咂巴咂巴,騙了嘴巴一回。吃完喝完,順便把碗筷一起洗涮了。怎么能留給芳芳下班回來洗?咋說也得表現出勤勞持家的家風,這可是一家人的面子。

蠻子給李四海、王紅兵都打了電話,說父親進城了,晚上聚聚。王紅兵非要在桃花嶺飯店安排一桌。蠻子丟下了句沒用的狠話:太貴了,兄弟我可請不起。王紅兵說老輩子不就愛個面子嘛,讓富貴叔把面子耍足啦,回去給你做宣傳,哈哈。這個宣傳費,我贊助啦。李四海說紅兵這個意見蠻好。李四海是大哥,他說“蠻好”,就是一錘定音了。倆都聽他的,這是一貫的作風。

桃花嶺飯店以前是英國領事館,還保留著一派歐式建筑風格,走進去就像漫步在英國街頭,很有異國情調。環境相當不錯,飯菜價格也是國際水平,不是一般人能吃得起的地方。張富貴還是第一次正兒八經地進飯店,以前所謂的上館子,頂天了就是吃碗肉絲面。回去還不忘嘬著牙花子給蠻子媽說,飯店里的味道就是不一樣,真好吃。就是有點貴,一碗面八塊錢。“八塊?”讓蠻子媽倒吸了一口冷氣。從此,張富貴再不敢炫耀下館子的事了。

蠻子在后面付的士費,胡芳芳扶著張富貴先下車。邁步就是進大堂的臺階,她就一直用手扶著他的胳膊,張富貴明顯尷尬了,很不自在,怕癢似地扭著身子。天殺的,這要是被村里人看見,會傳成什么樣的笑話。不是公公燒火,就是公公想爬灰。張富貴的臉羞得直往下沉,下巴都要抵到胸脯上了。等李四海和王紅兵下來迎接的時候,腦袋才從胸膛里拔出來。飯店里的地毯紅花綠葉,艷麗無比,關鍵是太肥厚,這讓張富貴的腳板很不踏實,腳背都緊張得弓了起來。包間里更加輝煌,水晶吊燈,雕花屏風,仿古的紅木餐桌,燙金的骨瓷餐具,穿旗袍的服務員像電影明星。坐在太師椅上的張富貴有點緊張,額頭都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李四海和王紅兵爭相給他講小時候的故事,摘過他們家的老黃瓜,撿過他們后山上的板栗,把打鐵的木炭偷到河邊去烤小魚吃,還往退火的蘸水盆里屙過尿。他們活生生地把張富貴的記憶拖進了往昔,氣氛驟然輕松了。張富貴坍塌在椅背上的腰也挺直了,眼臉開始生動活泛起來,掐著手指頭說是哪年哪月地附和著。胡芳芳不時咬下嘴唇,生怕會笑場。別看老公公是個鄉下人,不管顯得多么老實,骨子里卻童真得很,一雙手像演戲一樣,左手出將,右手入相,很快就和他們打成了一片。蠻子在認真地翻看菜單,挑選父親喜歡的菜。他最后在一道三鞭狗寶燜鍋的菜名上,猶豫了半天,還是點了。合上菜單,說客人到齊了就上菜。“客人”是李四海的老婆和王紅兵的女朋友。她們開車正在趕過來的路上。

兩個女孩子嘻嘻哈哈地推門進來了,是從剛才的笑話里還沒緩過勁的樣子。胡芳芳眼睛一亮,從椅子上跳著跑過去,像是孤單了太久,終于找到了組織。“快叫叔叔。”李四海和王紅兵異口同聲。她們朝張富貴彎了彎腰,“叔叔好,叔叔好。”“都好,都好。”張富貴一邊說,一邊在衣兜里摸索著什么。除了一雙手,什么也沒有。錢包放茶幾上,忘帶了。張富貴尷尬了,連連說,“見面禮也沒有,慚愧啦,慚愧啦。”其實包里還不夠二百塊錢,每人一百還要找添頭。幸好沒帶,不然更尷尬了。這也是他的老到和自尊,做做樣子總比不做要好,起碼讓人覺得他是懂禮儀的。

張富貴平常也就不過半斤的量。今天喝得有些超標了,心情很復雜。打從娘胎里出來,第一次到這么豪華的場所,還別說喝酒,就是來看看景致也心滿意足。特別是三鞭狗寶燜鍋上來后,他心里突然后悔應該勸李春天一起進城的。這菜燒得精致,無論色香味,都比他們在鐵匠鋪里做出來的高了幾個檔次。料想這一頓飯肯定不便宜,不免有點替蠻子心疼錢,也難為他費了這么大的心思。又盤算蠻子有了長進,把大家叫上一起吃,也是摟草打兔子,下次多了個回嘴的地方。他舔了舔嘴唇,決定放開了吃喝,這么貴的菜,可不敢再浪費。三個男的開始輪番著給他敬酒,三個女的也站起來給他合敬。蠻子兩口子先合敬,后單敬。酒一喝多,話就稠了。他從大家的對話里,慢慢打撈出今天的晚宴,原來是李四海提議的,王紅兵結賬的,蠻子只負責按自己的口味點菜。三個人稱兄道弟,都沒有半點虛的,大家很享受這氛圍。這不免讓他有點感動,還有點內疚。想想自己五大三粗的老漢,心眼兒比針尖還小。

張富貴的目光從他們每個人的臉上又摩挲了一遍,突然冒出一句:“你們比我們活得明白啊。”這話沒頭沒尾的,只有他懂。張富貴的表情,蠻像個闖了禍有點后悔但又不服氣的任性孩子。大家都疑惑地望著他。

張富貴突然站了起來,說:“看著你們現在過得這么好,像兄弟一樣團結,作為老輩子看了很感動。我也代表三個老輩子給你們敬一杯酒,祝你們事業有成,幸福美滿。”他的語速很快,音調很急,像個瘸子在趕夜路,高一腳低一腳。但這幾句話讓大家心里起了微瀾,桌上一下子安靜了。然后,是李四海率先鼓了掌,大家跟著起哄,干了杯中酒。

張富貴的身體有些不聽使喚了。他想走得穩當些,但下面不配合,左腳往右躥,兩腿直打絞。蠻子和李四海趕緊架著他走。王紅兵在前臺結賬。幾個女的跑到外面去攔的士。

第二天是個周末。張富貴這次來的目的很明確很具體,許多話都在心里打過腹稿,甚至連臉上的笑容都預備好了。剛開了個頭,臺詞沒背出幾句,就被胡芳芳笑著搶過話頭。胡芳芳有著豐富的課堂經驗,思路又嚴密又跳躍,說出來的話既生動活潑又字正腔圓。兩只手不停地打手勢,一只手曉之以理,另一只手動之以情。雖然,但是。如果,那么。不但,而且。張富貴很快就像個聽話的學生,叉起十根指頭,放在大腿上,腰板也挺直了,思路也跟著“老師”走,卻是一副看不到底又望不到邊的樣子。等回過神來,人已經到了月球上。張富貴愣了愣,換了一副又動心又不甘心的矛盾模樣,把話在嘴里咬了半天,才通情達理地說:“聽你們的,你說的都在理。”

6

張富貴從城里回來的那天下午,李春天才知道。回來也不告訴他一聲,沒把自己當朋友待,李春天的意見很大。他把摩托車停靠在鐵匠鋪門口,翹起腿抽了一支煙,平復了一會心情。火氣消了一半。李春天在門外吐了幾口痰,把嗓子料理干凈了。一只腳跨在屋里頭,另一只腳踩在門檻上,身子倚著門框,一張臉就那么半明半暗著,是不高興的神態。

張富貴正在掏從城里帶回來的東西,有煙,有酒,還有糕點副食,桌上都堆滿了。他準備勻成三份。張富貴放下手里的活,抬起頭看著門口,像一條剛出水的魚,嘴巴張一下,閉上。又張一下,又閉上了。欲言又止的樣子。他是想轉述一遍胡芳芳的“如果,那么。雖然,但是”的理論,始終不得要領,咽不下也說不出。那些在心里排成隊的話早就溜得無影無蹤了。

李春天找了把椅子坐下來說:“進了一趟城,放個屁倒想拿手捂住了。什么情況嘛?”

張富貴咬住下唇,停了好一會,松開的時候牙印窩子都是白的。他用巴結討好的口氣說:“孩子們在城里都很團結,我們不能再打仗了,沒得意思。”文不對題了。

李春天的眉毛跳了跳,用責怪的語氣說:“回來也不告訴一聲,你才沒得意思。”

張富貴避實就虛,咂了咂嘴說:“城里做的那道屌菜那才叫好吃,他們是燉的。入口即化,糯的很,好吃得牙齒都不認得舌頭了。趕明兒你再捎些來,我做給你吃。”

李春天厚嘴唇一吧嗒,話說得酸溜溜。“進了一趟城,就迷失了斗爭的大方向?”

張富貴想了想,說:“我支持蠻子和芳芳的想法,移風易俗好。你覺得呢?”這話看似在征求李春天的意見,其實連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

李春天意味深長地提醒:“你可不要張著嘴請人往里塞大糞。他們回來辦婚宴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了。那個人可是天天在給你做廣告呢。”

張富貴不想推轱轆了,直接說了芳芳和蠻子都不同意。我會給村里人說清楚。謊言這個東西經不住解釋,越解釋漏洞越多。他不想隱瞞了。

李春天很遺憾,心里頭涌出無邊的失望。他像只打鳴的公雞,脖子越伸越長,而氣息卻越來越弱了。語氣里充滿了恨鐵不成鋼的意思。“那隨你便吧。”說完起身就走了。

張富貴從桌上把分好的東西拿出一份,緊跟著出門,放進了摩托車的后備箱。等李春天突突突地騎車走了,才轉身進屋拿起另一包東西,朝著王滿倉的商店方向走過去。

王滿倉正充滿激情地給幾個顧客在發布新聞。就他那張嘴,吃進去的是糧食,吐出來的是政治和新聞。他立足村里,發布各種小道消息,又胸懷全球,放眼世界格局。從特朗普到金正恩,從東半球到西半球,縱情馳騁。那些如雷貫耳的大人物在他嘴里推進涌出,口氣輕狂,就像評價村里的干部一樣隨便。一雙手夾雜著上下翻轉,宛若兩只會飛的雀兒。這幾乎成了他每天的主要工作,很有成就感。只有李春天背后說他是村里的造謠總司令。

張富貴離得遠遠的,站在一棵樹的下面對著商店張望。等聽眾散得差不多了,他趕緊掂著禮包走進去,輕輕放在柜臺上,笑容逐漸都集中到了他的眼睛里,說蠻子給滿倉伯伯帶的心意,他一直記著你的好。呵呵。

王滿倉似乎很受用,臉上的表情寫在那兒。連忙遞煙,上火。“去城里啦?蠻子他們都還好吧?看到紅兵沒有?”親熱得像是做了半輩子的親家。但其實很假。

張富貴一五一十地把進城的事講了一遍,但沒有說紅兵請客埋單的事。不能把兒子的人情記在當老子的頭上,分寸不能丟。張富貴心里雖然還有些小褶皺,但臉上從容多了。他說蠻子和芳芳不回來辦婚宴了。他們主張移風易俗。他還想再說點什么,臉上端著笑,卻不知道從何說起,又有點收不住場的意思。人倒越來越緊張了。又虛應了幾句,還是不知道說什么好,失措了。最后笑著吐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這事還得靠你圓場了,幫忙啦。

王滿倉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嘴上說好。又愣怔半天,終于明白過來。是叫他幫忙把蠻子辦婚宴的消息滅了。

張富貴下了很大決心一樣,說:“蠻子他們在城里像兄弟一樣哩。對比他們,我們都要臉紅。你說是不是這個理?”這話味道似乎有點不對了。張富貴也被自己的這話打動了,眼圈都要紅了。他接下來的話更是帶上了抒情的色彩。明天請你喝酒吧,隔壁這么些年,你連我家的碗都沒端過呢。

這句話像是冒出的一道縫隙,透過這條縫隙,他們看到了許多過往。兩個人的目光對了下,比黃昏時分的老鼠還要慌亂,有些探頭探腦,很快就各自躲開了。王滿倉也有些百感交集,心里有幾句話在他舌頭上打了幾個滾,到底沒有掉出來,最后變成了兩個字,“好吧”。

第二天,王滿倉在津津有味地發布國際國內時政新聞時,嘴巴一調頭,突然殺了一個回馬槍,像在插播一條廣告,說現在的年輕人哪,比我們思想開明,政治覺悟高。富貴家的蠻子這次就帶了個好頭,結婚也不操辦,移風易俗,這是好事情。說完,他還對著遠方眺望了好半天,很有把握地說了一句話。他們旅行結婚可以到世界上很多地方去。他們兩口子都是大學生,如果去外國,可以直接用外語和外國人講話的。翻譯都不用帶啊。你們說,這個富貴是不是有福的人嘛。王滿倉的話充滿了權威。村里人都知道鐵匠的大學生兒子不回來結婚了,好像這件事和村里人就沒有關系啦。沒有誰會在意他捂著耳朵偷鈴鐺的意圖。

張富貴下午一直在鐵匠鋪里鼓搗菜,把李春天帶過來的牲口零件燜了一大鍋,油汪汪的。他想試試城里人的做法。李春天很納悶,張富貴進了一趟城后變了。但說不清楚是什么變了,或者變了什么。更讓他意外的是,他還說晚上要把王滿倉也叫過來一起喝酒。蠻子媽不是個嘴邊掛鎖的人,罵罵咧咧地嘀咕。還好意思過來喝酒呢,臉上也不蒙個褲衩子。張富貴不僅不惱,反而笑嘻嘻地勸慰她,不要把眼睛長屁眼里去了,只想著看后面。就半個鋪面的事,都過一百年啦。多記記人家的好,借錢的時候人家從沒打過哈哈哩。蠻子媽不說話了,像是剛剛打了個盹,突然醒了。臉上掛著那種又窮又小氣的人占了便宜之后才有的喜色,開始一邊嗑瓜子,一邊睨著眼睛看男人燒菜。

沒多會兒,王滿倉拎著兩瓶金沙酒進來了。看到李春天也在,馬上掛了一臉干笑,很不自然,顯得尷尬又羞怯,也不好拔腳往回走。李春天站起來遞過去一支煙,心思藏在平靜里。王滿倉猶豫片刻,像是做了一個惡狠狠的決定,將酒放在桌子上,順勢點了火。香煙上的暗火又自尊又脆弱,一閃一閃。張富貴看到王滿倉進屋,高興得下巴都要脫落下來,笑臉上有畫外音:可把你盼來了。連忙把圍裙從腰里解下,指揮蠻子媽上菜,擺酒杯。

張富貴倒完酒,站起來用手在胸前舀了一下,好像要把心中的話舀出來,說:“今天哥幾個得好好喝一頓,都說兔子靠狗攆,真話要酒趕。”

李春天沙啞著嗓子,像信號不好的收音機在說話。“狗早就燉了吃啦,哪還有兔子攆。”這話里有典故,三個人心里都明白,呵呵。

張富貴呵呵笑著,說起狗,他的心理活動突然多了內疚這一環。他沒有插嘴,也沒有反駁,只是用目光引導王滿倉端起杯子。

說著三個人就干了一杯。又倒了一杯。

張富貴剛剛過了半斤,舌頭就開始打卷,還有點結巴。王滿倉酒量大一點,半斤酒下肚正是他最好的狀態,滿面紅光,看誰都順眼,不斷上煙遞火,笑意含在眉目里。只有李春天酒量沒底,半斤過后,依然面不改色,夾花生米的筷子比手指頭還靈活。李春天心里有疙瘩,他看不慣王滿倉處處算計,現在有了倆錢顯擺不說,還經常拿他兒子在鄉鄰們面前嘚瑟。他現在一心想把王滿倉灌醉,讓他出一回洋相,掉一回底子。他在把握著火候。

三個人很快就喝干了兩瓶酒。李春天又打開了一瓶。張富貴一驚,伸手去搶酒瓶。李春天的手一躲,揚起下巴說:“你不是說喝好的么?要攆兔子趕真話么?”李春天不高興了,放酒盅的聲音也不好聽。張富貴趕緊用求救的目光看著王滿倉,王滿倉卻積極慫恿,喝就喝吧,難得醉一場。蠻子媽一看大家喝上勁了,趕緊去廚房熱菜。

王滿倉來了情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話說得有板有眼:“我先敬富貴兄弟一杯。”他朝隔壁的倉庫方向瞟了一眼,接著說:“唉,過去的事也不好意思提,我想說的話都在酒里頭了。”一仰脖子,干了。又斟了一杯,對著李春天說:“我再敬春天哥一杯。紅兵能走到今天,四海在明里暗里沒少扶持他。”又一口干了。

這下打亂了李春天的陣腳,他嘴上不說什么,心里已經走了樣。連忙陪了一杯,這一口喝得太猛,嗆得咳嗽起來,臉都憋紅了。酒喝到這個份上,話題自然打開了缺口。一些過往開始變得似是而非,不再那么涇渭分明了。仿佛許多往事都沉浸在這酒杯里,在等候他們喚起內心里那些粗糙的、卑微的溫暖。最后的這瓶酒好像永遠也喝不完,比他們的話還要多。

張富貴的嘴里突然奔涌出一條小瀑布,嘩啦啦地噴濺而出,嘔吐的聲音蓋過了電視機。他吐得很仔細,把一肚子牲口零件和一腔哀怨全都吐出來了。王滿倉給他捶背,李春天在倒水。這時候,晚間新聞聯播開片的那個藍色地球正從遠處滾了過來,越滾越大,剛占滿屏幕又退縮成了一個小球,最后才彈出字幕。這世界就那么忽大忽小,難怪說地球也就一個村。張富貴雙目半睜半閉,嘴巴里像在嚼著一句什么話,含糊不清。李春天和王滿倉把腦袋湊過去,這下聽清楚了。他說的是一句古人的感慨,他說“遠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人情。”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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