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學 良
(運城學院 a.文化旅游系;b.山西省黃河生態文化研究院,山西 運城 044000)
獻俘禮屬于戰后凱旋慶功之禮,是戰爭得勝之后的祭祀慶祝活動。它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專指獻納戰俘,廣義則兼賅一整套慶功典禮[1]。唐朝以武功立國,重視軍功,自然重視慶祝戰爭勝利的獻俘禮,獻俘禮的舉行也貫穿唐王朝始終。筆者在梳理有唐一代記載眾多的獻俘史實基礎上,分析探討獻俘禮的禮儀空間和時空特征,以求更好地分析其與唐朝政治之間的關系。
唐代主要的獻俘地點有太廟、太社、太清宮、興安門、延喜門、大玄樓、觀德殿、勤政樓、望春樓、紫微殿、昭陵(帝陵)、乾陽殿、應天門(則天門)、臨時行在、闕下(闕門自先秦時代就已存在,也被稱為觀。闕門位于建筑物的正門之前,作為區別圣界和俗界的標識而設立于各種場所,不僅僅限于宮城。在宮城這個場合,闕門是將作為至尊的天子與世俗界區別開來,并對民眾展現皇家禮法與秩序的象征物。闕門也是皇帝赦宥犯罪者之場所[2]108-114。此處的闕泛指京城或帝王居住的宮廷)等。除皇帝因戰亂遷移到的臨時行在外,其它地點均位于東西二都,這也符合獻俘儀式中皇帝主持、參與,從而彰顯皇權的特點。唐代舉行獻俘儀式的地點多且不固定,總體上以太廟、太社、太清宮、帝陵、勤政樓、興安門、延喜門居多。
太廟。太廟是皇帝奉祖之處,在中國古代都城中承擔國家祭祀功能,具有顯示王朝建立和政權傳承的象征意義[3]。日本學者渡辺信一郎認為中國古代天子權力的來源之一是王朝的始創者、受命者[2]127-150,這與高明士認為宗廟祖靈是皇權重要來源的觀點相同[4]。如此,太廟便是詮釋這一權力傳承的最佳政治空間。甘懷真在此基礎上進一步闡釋太廟的政治意義,指出皇家宗廟的祭祀相續是中古中國國家傳承的重要象征[5]。由此,太廟作為中古國家政權的重要象征,擔負著顯示王朝存在和保佑王朝延續的使命。由于太廟在王朝中的地位和作用,遂使其成為政治斗爭的一個角力場。而戰爭作為政治的延續,敵我之間的角逐就也會在太廟有所體現,其中在太廟舉行獻俘禮便是保佑王朝使命和戰爭角逐結果的體現。太廟是獻俘最初和最重要的場所,它源于在戰爭凱旋后舉辦盛大的儀式表達對祖先庇佑戰爭勝利的感激之情[6]。戰爭得勝告祭祖宗是必行之禮,因此獻俘太廟便成為凱旋慶功儀式的重要一環。為此,唐朝制定了一整套獻俘儀式,試圖通過規范化的儀式來凸顯對祖先保佑的敬畏和感恩之情。由于獻俘太廟是唐朝最重要的一種獻俘儀式,相應地太廟也就成為舉行獻俘禮次數最多的地方。開元二十八年(740)唐廷下敕:“自后,諸軍每有克捷,必先告廟。”[7]321此外,唐朝廟社為“左祖、右社”格局[8],在祭祀太廟時往往也祭祀太社。獻俘太廟屬于祭祀類獻俘,多為告祭。
太社。太社是皇帝祭祀土、谷神之所,也是重要的獻俘場所。唐朝皇帝親征或遣大將出征時,會告于太社祈求保佑,凱旋時亦會于太社告祭獻俘,在這一點上太社的功能同于太廟。故唐朝舉行獻俘儀式,大多是先獻俘于太廟然后再獻俘于太社,或者是派官員于上述兩處進行告祭。其稍有不同之處是,獻俘太廟時位于南門,北面西上;獻俘太社在其北門,南面東上。太社祭祀在唐朝占有重要地位,《大唐開元禮·軍禮篇》中記載皇帝出征時告祭儀式的順序為“皇帝親征類于上帝”、“皇帝親征宜于太社”、“皇帝親征造于太廟”,這契合《禮記·王制》中的順序,但按照唐朝規定的祭祀等級卻分別是大祀、中祀、大祀。也即宗廟屬于大祀,社稷屬于中祀,地位低于太廟。正是意識到這一點,玄宗天寶三載(744)提高了太社的祭祀等級,由中祀升為大祀[9]933。與太廟一樣,太社也象征著皇帝的權力與尊嚴[10],戰爭凱旋獻俘于此,正是對皇帝權力和尊嚴的維護和宣揚。
太清宮。太清宮本為唐朝皇室祭祀老子之地,它成為獻俘之地與李唐皇室以老子后代自居有關。唐朝在貞觀十一年(637)時開始祭祀老子[9]48,此后愈發隆重。唐初統治者重視道教在政治中的作用,高祖規定國家重要禮典中三教次序為道、儒、釋[11],太宗、高宗延續了這一政策[12]272-275。武則天自稱彌勒佛轉生,用佛教作為稱帝的理論基礎,此時佛教地位高于道教:“釋教在道法之上,僧尼處道士女冠之前。”[9]121中宗、睿宗實行佛道并崇政策[12]276,玄宗繼位后則實行崇道抑佛政策,對道教極力崇拜和推廣[12]281-284。玄宗時期的國家大祀中,太清宮具有等同于太廟的地位[13],是唐朝有別于其它朝代的獨特獻俘地點。天寶元載二月,玄宗親自主持了“三大禮”:親享玄元廟、太廟,合祭天地。享太清宮位于“三大禮”之首,顯示了玄宗改造國家祭祀的意圖;皇帝對于國家禮儀的重要性越來越高,不僅他的出席與否決定了儀式的尊貴程度,朝廷也越來越傾向從皇帝的角度思考禮制[14]。此外,太清宮在舉行其它祭祀或告祭活動中也處于首要地位。《舊唐書》卷24《禮儀志四》載:“(天寶九載)十一月,制:‘承前宗廟,皆稱告享。自今已后,每親告獻太清、太微宮,改為朝獻,有司行事為薦獻。親告享宗廟改為朝獻,有司行事為薦享。親巡陵改為朝陵,有司行事為拜陵。’”[9]927-928天寶十載,玄宗首次朝獻太清宮:“正月壬辰,朝獻于太清宮。癸巳,朝享于太廟。”[15]149太清宮位在太廟之前,這一朝獻次序被唐代歷朝認可并效仿,成為慣例[14]。此后唐朝帝王多次朝獻太清宮,肅宗、代宗、德宗、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懿宗、昭宗均是如此。太清宮祭祀地位凸顯,獻俘太清宮也成為唐朝皇帝祈求保佑的一種重要途徑。天寶五載正月,皇甫惟明“獻隴右所獲吐蕃、突厥俘于太清宮。庚午,獻于太廟”[16]136。此舉開獻俘太清宮之先例,進一步鞏固了太清宮的祭祀地位。天寶八載,哥舒翰收復石堡城,獨獻太清宮。收復石堡城是玄宗朝對吐蕃戰爭的一次重大勝利,獨獻太清宮的重視之意不言自明。此外,還有三次唐代獻俘于太清宮的記載:代宗朝平定周智光叛亂,“告太清宮、太廟、七陵”[9]3370;憲宗朝平定李锜叛亂并將其擒獲,“上御興安門親詰反狀……獻太清宮、太廟、太社”[7]322;穆宗朝平定李 叛亂,“分命攝太尉三人告社稷、太廟、太清宮”[16]137。就上述五次獻俘的記載來看,在順序上,太清宮有三次位于首位,且有一次獨獻;在性質上,兩次是有司具儀告祭。獻俘太清宮自天寶五載開始一直延續到穆宗長慶年間,直到文宗修訂告功獻俘禮后,才逐漸取消[17]。
帝陵。帝陵成為獻俘地始自高宗。有唐一代,帝陵獻俘共有五次,三次發生在高宗朝。永徽元年(650),“右驍衛郎將高侃執車鼻可汗至京師。癸卯,獻于社廟,又獻于昭陵。甲寅,獻于武德殿”[16]135,這是首次有記載的陵墓獻俘[18]。顯慶三年(658),蘇定方率軍擒獲阿史那賀魯,高宗以賀魯背恩反叛,有意先獻俘于昭陵[9]5187,這比擒獲車鼻可汗時先獻俘社廟再獻俘昭陵更進一步,顯示出對獻俘昭陵的重視。高宗就此事詢問許敬宗:“賀魯背恩,今欲先獻俘于昭陵,可乎?”許敬宗對曰:“古者出師凱還,則飲至策勛于廟。若諸侯以王命討不庭,亦獻俘于天子。近代將軍征伐克捷,亦用斯禮。未聞獻俘于陵所也。伏以園陵嚴敬,義同清廟。陛下孝思所發,在禮無違亦可行也。”[7]320-321高宗在得到時任中書令的大儒許敬宗的支持后決定先獻賀魯于昭陵,再告于太廟[7]321,以示孝道。總章元年(668)九月,經太宗、高宗兩朝的持續征討再加之高麗的內亂,李勣率軍“破高麗,拔平壤城,擒其王高藏及其大臣男建等以歸”[9]92。李勣押送俘虜至京,“十二月,至新豐,詔取便道俘于昭陵”[7]1709,后又獻于太廟和含元殿[7]321。高宗平定高麗后舉行隆重的獻俘儀式,再次先獻俘昭陵。這是高宗朝第二次先獻俘昭陵以告慰太宗,也是最后一次獻俘昭陵。
高宗三次獻俘昭陵都是為了告慰太宗[18]。車鼻可汗反叛時恰好是太宗病危之際,其前恭后叛,擾亂漠北局勢,故貞觀二十三年太宗下令討伐,一為懲罰車鼻的忤逆行為[19],震懾西域諸國及漠北、天山地區;二為“帝因安市班師,欲立奇功,以雪恥耳”[7]1690。同年六月太宗病逝,高宗即位后繼續執行太宗征討車鼻的決策。在這種情況下,車鼻獻俘太廟后,高宗特意獻俘昭陵以告慰太宗。賀魯反叛與車鼻有所不同,他在貞觀二十二年即“率其部落內屬,詔居庭州”[9]5186,接受唐朝統治。然而,“及太宗崩,賀魯反叛”[9]5187,開始了與唐朝的拉鋸戰。這場戰爭是由賀魯挑起且發生在太宗駕崩高宗剛立之時,是對高宗能否處理好邊疆和外族問題的一次考驗,故高宗堅決征討。唐朝多次出兵征討,最終蘇定方率軍于中亞石國擒獲賀魯,賀魯之叛結束。高宗懲罰賀魯背叛太宗懷仁信任的行為,在西域各國中樹立了新君的威信。高麗王及大臣獻俘昭陵,更能體現出高宗的用意。太宗末年東征高麗,未能成功。高宗即位后繼承太宗征討高麗的遺志,但在作戰方針上有所調整,采取先占遼東、百濟,建立根據地,再聯合新羅,水陸并進、南北夾擊的策略[20],最終取得了對高麗作戰的勝利。這場戰爭的勝利實現了太宗的遺愿,獻俘昭陵告祭太宗則是高宗孝的表現。“圣人知孝之可以教人也,故因嚴以教敬,因親以教愛。于是以順移忠之道昭矣,立身揚名之義彰矣。”[21]高宗以身作則踐行孝道,起到了開領風氣的帶頭作用。同時,通過這一事例我們也能看出獻俘禮并不拘泥于禮書中規定的形式[22],皇帝的個人因素也起到了一定的影響和作用。
高宗獻俘昭陵除孝道因素外,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即位之初延用了太宗的內外政策。太宗彌留之際,任命長孫無忌、褚遂良為輔政大臣,協助高宗處理政務。太宗是考慮到高宗體弱多病、性格懦弱,有“無忌、遂良在,國家之事,汝無憂矣”[9]2378。這二人也不負眾望,保證了政局的穩定:“高宗承貞觀之后,天下無事。”[23]高宗即位之初,對內任用貞觀老臣、虛懷納諫,輕徭薄賦、鼓勵生產,國力繼續上升、社會經濟持續發展;對外恩威并用,在東北、西北的邊疆戰爭中取得勝利,尤其是攻滅高麗,完成了太宗未竟的事業。這一時期遂被稱為“永徽之治”。永徽年間高宗朝的政策頗有貞觀遺風,正是在這一背景下,高宗在平定了車鼻、賀魯、高麗后才有獻俘昭陵之舉。
玄宗時期舉行獻俘告祭諸陵廟,是因開元二十年信安王李祎率軍擊敗了奚及契丹的叛亂勢力。李祎是吳王李恪之孫,才能出眾,初以“事母甚謹,撫弟祗等以友愛稱”[9]2651,后收復石堡城立功西北[24]6784,擔任朔方節度使時則擊敗了奚和契丹的叛亂勢力,擒其酋長,揚威東北。李唐宗室中戰功顯赫者,李祎算是其一。太宗朝時曾為爭奪皇位產生的皇室矛盾至玄宗朝趨于淡化,加之玄宗調整了對待皇室的政策[25],李祎因此得到重用,守衛北疆。李祎擊敗奚及契丹,軍功不小,加之其皇室身份,故玄宗有獻俘告祭諸陵廟之舉。
代宗時期,在平定周智光之叛后,“命有司具儀奏告太清宮、太廟、七陵”[9]3370,這應與周智光叛亂的時間、性質和危害程度有關(《新唐書·叛臣傳》有周傳)。反映出唐朝在安史之亂后對叛亂忤逆行為進行嚴懲的態度,也是對周智光在特殊時期發動叛亂的特殊懲罰。周智光因攀附魚朝恩而得以駐守華州,并與其內外呼應[15]5866,干涉朝政。華州地理位置險要,“前據華岳,后臨涇、渭,左控桃林之塞,右阻藍田之關,自昔為關中喉舌,用兵制勝者必出之地也”[26]。它是關中東面門戶,轄區內坐落著潼關,進可威懾關東,退則扼守關中。史念海先生認為,華州之于關中的戰略重要性在于,它與大荔、渭南組成了關中平原東部的三角防御地帶,是潼關的后衛[27],換言之,華州是長安抵御來自潼關威脅的前線。華州控遏關中咽喉,是關中的屏障,如若華州落入叛亂者手中,輕騎兵當日即可抵達長安[28]。此外,華州還控扼著唐朝的財糧運輸線。正是由于上述原因使得代宗不敢輕易處置周智光。然而,面對代宗的忍讓,周智光未有絲毫收斂。他以私人恩怨擅殺鄜州刺史張麟及杜冕家屬八十一人,焚坊州廬舍三千余家[24]7176,反心畢露,但代宗仍然沒有下定決心對其進行懲治。周智光返回華州后更加驕橫,違抗詔令,遣兵追殺杜冕。追殺不成后,他又聚集數萬亡命、無賴子弟截留藩鎮貢獻及漕米,殺害使者以及監軍,此后更有挾天子以令諸侯之心[15]6373。此時周智光的叛逆之心已顯露無疑,他的叛亂行為嚴重影響到了唐王朝的政治安全和經濟命脈。于是代宗決定不再姑息養奸,下密詔派郭子儀率軍征討周智光。大歷二年(767),周智光父子被部下所殺,之后被梟首皇城南街示眾[9]3370,代宗朝近在肘腋的一大隱患得以解除。周智光叛亂的時間、跋扈的行為及其為官所處的險要地理位置,決定了他被死后告獻七陵及被《新唐書》列為叛臣。
宮殿。唐朝統治者在宮殿舉行即位、改元、上尊號、大赦、獻俘受俘、南郊祭祀等政治、禮儀活動。宮殿也是唐朝舉行獻俘禮的重要場所。唐朝統治者在宮殿舉行獻俘受俘活動主要集中在玄宗及以前,之后則多在城樓和城門。舉行獻俘禮的宮殿主要有:太宗時期的觀德殿、紫微殿,高宗時期的武德殿、乾陽殿、含元殿,武則天時期的含樞殿,玄宗時期的興慶宮等。
據有唐一代宮殿獻俘的記載來看,獻俘場所前后有所變化,這些變化體現了唐朝政治中心的轉移。太宗朝有兩次獻俘儀式在太極宮內的宮殿舉行,分別是貞觀十四年侯君集擒獲高昌王獻俘觀德殿[9]52和貞觀二十三年阿史那社爾執龜茲王及其宰相獻俘紫微殿[15]6231。這兩次獻俘儀式的舉行,顯示了當時的政治中心位于太極宮。
高宗時期政治中心有兩個變化:一個是從太極宮到大明宮[29],一個是從長安到洛陽;這在獻俘儀式上也有所體現。高宗即位初期尚住太極宮,顯慶三年十一月蘇定方俘獲阿史那賀魯時便獻俘武德殿。高宗體弱多病,“以宮內湫濕,乃修大明宮”[7]553,并于翌年四月入住,此后大明宮取代太極宮成為政治中心。總章元年,李勣率軍攻克平壤,結束了唐朝對高麗二十多年斷斷續續的征伐。大明宮含元殿具有象征大唐帝國和皇權的意義[30],所以高宗在此舉行隆重的獻俘儀式以示慶賀。這是大明宮成為政治中心后舉行的第一次大規模的獻俘儀式,也預示著大明宮作為政治中心成為舉辦禮儀活動的重要場所。
眾所周知,高宗、武則天當政時頻繁駐蹕洛陽,洛陽作為東都的地位便確立于此。顯慶二年,高宗首幸洛陽,將其改為東都,后又六幸洛陽,居住時間累計長達十一年之久。武則天執政期間更是長居洛陽,至晚年退位之前兩年才返回長安。顯慶五年,蘇定方俘思結俟斤都曼后押送洛陽,于乾陽殿舉行獻俘儀式,洛陽展現了政治中心應有的禮儀職能。久視元年(700)七月,李楷固、駱務整討伐契丹,得勝后獻俘三陽宮含樞殿。三陽宮位于洛陽附近的嵩山,是武則天避暑之地。武周的政治中心在洛陽,三陽宮作為武則天避暑之地,也擁有了禮儀功能。
玄宗時期政治中心的變化在獻俘場所上也有所體現。開元十六年之前,玄宗三幸洛陽,居住時間總計約五年又五個月[31],而在長安時有八年左右的時間居于大明宮[32],此時大明宮是玄宗朝的政治中心。開元十六年后這一情況發生變化,玄宗常駐興慶宮[9]192,至安史之亂爆發倉皇出京,前后時間長達二十八年。興慶宮在玄宗中后期成為政治中心,這與它是玄宗繼承大統之前所居龍興之地的符命宣傳有關,也有與自己兄弟相鄰而居監視之意[15]3597。隨著玄宗中后期政治中心轉移到興慶宮,開元二十年王君 破吐蕃便獻俘于此,興慶宮開始承擔舉行獻俘禮的儀式功能。
城樓。唐代長安城的“樓”是重要的政治、禮儀活動場所。此處的“樓”指朱門深巷和宮城中的樓閣,以及方便城中人口流動和信息流通的門樓[33]。唐朝統治者在御樓舉行的獻俘受俘活動集中在唐朝中后期,主要地點有勤政樓、望春樓等。
勤政樓舉行獻俘儀式始于玄宗,此時唐朝的政治中心已經由大明宮轉移至興慶宮[9]192。天寶十載正月,高仙芝生擒突騎施可汗、吐蕃大首領及石國王,并可敦及羯帥等人獻俘長安[15]148,玄宗御勤政樓受俘。翌年,楊國忠破吐蕃,獻俘太廟,玄宗御勤政樓、躍龍門受俘[16]5159。天寶十三載五月,程千里擒獲阿布思后舉行的獻俘儀式也在勤政樓。《舊唐書》卷9《玄宗紀下》載:“(上)御勤政樓大酺。北庭都護程千里生擒阿布思獻于樓下,斬之于朱雀街。”[9]228勤政樓是玄宗時期較為重要的獻俘場所,在此舉行的三次獻俘儀式,玄宗均親自主持、參與,體現了對獻俘禮的重視。
望春樓是唐朝皇帝舉行祭天和迎春儀式的重要場所,也是皇帝御樓舉行其他禮儀活動的場所之一,肅宗則在此舉行過受俘儀式。《舊唐書》卷120《郭子儀傳》載:“乾元元年七月,破賊河上,擒偽將安守忠以獻,遂朝京師,敕百僚班迎于長樂驛,帝御望春樓待之,進位中書令。”[9]3452這次受俘儀式比之其他受俘儀式有些許不同。當時唐軍與安史叛軍的作戰處于相持階段,唐軍在戰事上稍微占優。郭子儀率軍擊敗并擒獲安史叛軍的重要將領安守忠獻于唐廷,肅宗除下令百官在長樂驛迎接外,本人也親自前往長安城東九里的望春樓等候。郭子儀有再造唐室之功[9]3452,肅宗率領百官前往長安城東的望春樓,與其說是舉行受俘儀式,不如說是迎接郭子儀凱旋更為合適。
城門。作為城市附屬物的城門和街道,賦予了城市各種活力,還是身份、秩序與權威的體現[34]。應天門,原名則天門,神龍元年(705)因避武則天諱改。它是洛陽城的正門,氣勢恢宏,是舉行重大典禮的重要場所[35],唐代有兩次獻俘禮在此舉行。顯慶五年十一月,“邢國公蘇定方獻百濟王扶余義慈、太子隆等五十八人俘于則天門,責而宥之”[9]81。此次獻俘儀式規模較大,當時高宗居于洛陽,把洛陽作為東征高麗、百濟的基地和指揮中心[9]2735,所以征討百濟勝利后在此舉行獻俘禮。開元二十年五月,信安王李祎擊敗契丹、奚,獻俘應天門。當時玄宗居于洛陽,便在應天門舉行獻俘儀式。
延喜門(皇城東北門)、興安門是唐后期受俘的主要場所[33]。《舊唐書》卷20上《昭宗紀》載:“(龍紀元年二月)汴州行軍司馬李璠監送逆賊秦宗權并妻趙氏以獻,上御延喜門受俘,百僚稱賀,以之徇市,告廟社,斬于獨柳,趙氏笞死。”[9]737同書同卷又載:“(景福二年)十二月甲申朔,昭宗御延喜門受俘馘,百僚樓前稱賀。”[9]757唐末王行瑜叛亂,被李克用率勤王之師擊敗,后為部下所殺,傳首京師,“帝御延喜門納之”[15]6406。除舉行獻俘禮外,延喜門還具有迎接外來使節、舉行大赦和與民同樂的娛樂表演等活動的功能。《舊唐書》卷7《睿宗紀》載:“冬十月庚子,皇帝親謁太廟,禮畢,御延喜門,大赦天下”,“皇帝御延喜門觀燈縱樂,凡三日夜。”[9]161貞元四年(788)“十月,回紇公主及使至自蕃,德宗御延喜門見之”[9]5208。
興安門是大明宮的西南門,也是接受和處置俘虜之地。憲宗朝征討藩鎮取得較大成功,藩鎮跋扈氣焰得以削減,“自廣德以來,垂六十年,藩鎮跋扈河南、北三十余州,自除官吏,不供貢賦,至是盡遵朝廷約束”[24]7761,史稱“元和中興”。為此,憲宗舉行了隆重的受俘儀式,地點即在興安門。史載:“(元和十二年)十一月丙戌朔,御興安門受淮西之俘。以吳元濟徇兩市,斬于獨柳樹;妻沈氏,沒入掖庭;弟二人、子三人,配流,尋誅之;判官劉協等七人處斬。”[9]461又載:“(元和十四年二月)壬戌,田弘正奏,今月九日,淄青都知兵馬使劉悟斬李師道并男二人首請降,師道所管十二州平。甲子,上御宣政殿受賀。己巳,上御興安門受田弘正所獻賊俘,群臣賀于樓下。”[9]466會昌四年(844),武宗又于興安門舉行受俘儀式:“八月辛巳朔,平澤潞,劉稹傳首京師。帝御興安門,獻于宗廟、社稷,百官樓前稱賀。”[16]137與延喜門一樣,興安門也具有舉行與民同樂的娛樂表演活動的功能。如元和六年(811)七月,憲宗“御興安門觀樂”[16]1358。
延喜門和興安門是皇城和大明宮的重要城門之一,地位雖不如承天門等重要,但也是重要的御樓場所[33]。延喜門位于皇城東北部,興安門位于大明宮南面最西,兩者位置相近。延喜門、興安門城樓較高、視野開闊,適合舉行規模較大、人數較多的獻俘儀式。故唐朝統治者在這里舉辦獻俘活動,公開對叛俘進行處置或將反叛者首級示眾,炫耀唐廷的赫赫戰功,從而達到宣傳勸誡和以儆效尤的目的。在此二門舉行獻俘儀式的史實,也為妹尾達彥有關唐后期禮儀空間以連接大明宮與東市的南北大街和連接兩市的東西大街為主軸的判斷[36]提供了佐證。這一帶是唐后期人口最密集的地區,太廟、太社則位于連接東市與西市大街的中間位置,在此舉行獻俘儀式具有強烈的視覺效果[36]。且延喜門和興安門位于從大明宮到太社、太廟的直線街道上,兩者距離較近,在告祭結束后,唐朝統治者御樓受俘,與皇室、官僚、軍人、商人、僧侶、庶民同樂,慶祝勝利。
通過對獻俘地的梳理和分析,可知唐朝舉行獻俘儀式的場所具有多元性。影響唐廷選擇獻俘儀式場所的因素較多,包括宗廟祭祀層面的考慮、政治中心的空間變動、皇帝孝心的個人因素、獻俘儀式的視覺效果等,從而使得獻俘地點表現出空間上的相對固定性和一定隨意性,以及時間上的前后差異性。
第一,空間上的相對固定性,指以下兩種:城市的固定性、具體獻俘場所的固定性。唐朝舉行獻俘儀式的城市主要是長安、洛陽二都,以長安為最多。長安、洛陽作為唐朝政治中心,是舉行獻俘禮的固定城市,其地位無可替代。具體獻俘場所則主要為太廟和太社,以太廟為最多。獻俘禮含有的祈求保佑的目的,決定了其多在太廟、太社等供奉祖先神和自然神的場所進行。獻俘太廟與古人認為軍事戰爭的勝利系得到先公先祖的庇佑有關,所以在戰爭結束后在此舉行盛大的獻俘活動,除表達感激之情外,還可以達到張揚武功、顯耀王威和威嚇異族的作用[6]。縱觀有唐一代的獻俘禮,獻俘和告祭太廟最多且貫穿始終,這也體現了獻俘禮的最初之意。告祭太社的記載相對較少且多與告祭太廟同時出現,在人們心目中其所起的保佑作用也相對太廟較小。
一定隨意性,是指除廟社外還有其它用以舉行獻俘和告祭的場所。這種隨意性還有可控和不可控之分。前者是唐朝統治者主動進行的選擇。如高宗平定車鼻、阿史那賀魯及高麗后,出于孝道,獻俘昭陵;高宗移都洛陽時,在乾陽殿接受蘇定方俘虜的思結俟斤都曼;玄宗出于追溯李氏皇族為老子后代,增加太清宮為獻俘地;等等。后者是被動的選擇。中和四年(884)七月,唐朝取得平定黃巢叛亂的勝利,徐州節度使時溥函送黃巢及其家人首級獻于成都行在,僖宗御大玄樓受俘[24]8312,后將首級獻于行廟[7]323,標志著歷時六年的黃巢之亂結束。因黃巢攻破長安,僖宗逃至成都,迫使受俘儀式不得不于行在舉行。兩年后的興元(今陜西漢中)受俘也是如此。光啟二年(886),邠寧節度使朱玫擁兵叛亂,并逼迫鳳翔百官奉襄王李煴為帝,僖宗在田令孜的脅迫下逃至興元。王重榮、李克用率軍勤王,兩人“欣然聽命,尋遣使貢奉,獻縑十萬匹,愿殺朱玫自贖”[9]724。朱玫后為部下王行瑜所殺,首級由王重榮送至興元行在,僖宗在興元行在城門閱俘,慶祝平叛勝利。僖宗在興元即刻舉行受俘儀式,意在顯示唐廷平定叛亂的決心和樹立威嚴,不過這也是無法即刻返回長安情況下的無奈之舉。
第二,時間上的前后差異性,指的是可以玄宗天寶十載高仙芝獻俘勤政樓為界分為前后期,獻俘儀式在舉行地點和參與者上有些許不同。為厘清其中的差異,我們有必要全面了解唐朝的獻俘禮儀式。獻俘禮儀式在成書較早的《大唐開元禮》中記載較為簡單,只有“凱旋告日,陳俘馘于南門之外,北面西上,軍實陳于后。其告奠之禮皆與告禮同”[37]的字樣。文宗大和三年(829),重新修訂禮儀制度,關于獻俘儀式,《舊唐書》卷28《音樂志一》有如下記載:
凡命將征討,有大功獻俘馘者,其日備神策兵衛于東門外,如獻俘常儀。其凱樂用鐃吹二部,笛、篳篥、簫、笳、鐃、鼓,每色二人,歌工二十四人。樂工等乘馬執樂器,次第陳列,如鹵簿之式。鼓吹令丞前導,分行于兵馬俘馘之前。將入都門,鼓吹振作,迭奏《破陣樂》等四曲。……候行至太社及太廟門,工人下馬,陳列于門外。候告獻禮畢,復導引奏曲如儀。至皇帝所御樓前兵仗旌門外二十步,樂工皆下馬徐行前進。兵部尚書介胄執鉞,于旌門內中路前導。次協律郎二人,公服執麾,亦于門下分導。鼓吹令丞引樂工等至位立定。太常卿于樂工之前跪,具官臣某奏事,請奏凱樂。協律郎舉麾,鼓吹大振作,遍奏《破陣樂》等四曲。樂闋,協律郎偃麾,太常卿又跪奏凱樂畢。兵部尚書、太常卿退。樂工等并出旌門外訖,然后引俘馘入獻及稱賀如別儀。別有獻俘馘儀注。俟俘囚引出方退[9]1053-1054。
根據上述引文,再結合《大唐開元禮》相關禮儀和有唐一代的獻俘受俘史實,我們可將這一儀式大致總結為:擒獲罪人—迎接軍隊凱旋—告功(于廟社等)—皇帝受俘(于宮殿、城門等)—赦或殺。
玄宗天寶十載之前,唐朝舉行的獻俘儀式多為告祭,地點多在廟社,高宗時期增加了獻俘昭陵。此時獻俘儀式中夾雜著皇帝親自受俘,這通常在告祭或獻俘廟社儀式結束后。受俘儀式中,皇帝對叛亂將領或俘獲的敵國國王及將帥作出殺或赦的處置決定。唐朝前期,告祭廟社和獻俘宮殿這一官方禮儀流程較為嚴密,百姓不得參與,但是百姓可以參與宮殿以外的禮儀活動[36]。太宗時期舉行受俘儀式的觀德殿位于太極宮內的宜春門北,高宗時期舉行受俘儀式的武德殿位于太極宮東、含元殿位于大明宮南、乾陽殿位于洛陽宮城內,此四者均位于宮城內,百姓不得入內。獻俘儀式中也未見唐廷試圖主動與百姓互動的意圖。
玄宗時這一狀況發生變化,獻俘儀式增加和突出了皇帝御樓受俘與民同樂的內容。玄宗頻繁登御勤政樓,舉行宣赦、受俘、改元等活動,降誕日活動也在此舉行。天寶十載,高仙芝“生擒突騎施可汗、吐蕃大首領及石國王,并可敦及羯帥來獻。帝御勤政樓,會群臣引見”[16]5158。勤政樓開始承擔舉行獻俘禮的功能。勤政樓地處興慶宮南部,南臨大街,西南為東市,視野開闊,這一優越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它可以更好地承擔這一功能。同時,勤政樓也具有舉行娛樂活動的功能[38]。如史載:“玄宗在位多年,善音樂,若宴設酺會,即御勤政樓”[9]1051;《開天傳信記》載:“上御勤政樓大酺,縱士庶觀看,百戲競作,人物填咽。”[39]可以說,玄宗時期勤政樓扮演了供君民同樂的臨時性“劇場”的角色[40]。玄宗之后,勤政樓依然延續了這一功能。如開成四年(839)二月,文宗“幸勤政樓觀角抵、蹴鞠”[9]757。唐朝中后期舉行獻俘禮的地點多在勤政樓、興安門、延喜門等地,獻俘地從唐朝前期禁衛森嚴的宮城轉為可以君民同樂的城樓、城門等開放場所,百姓遂得以參與受俘活動,實現了官民互動。集政治、娛樂功能于一體的門樓獻俘儀式,反映出獻俘儀式舉行地點的擴大和世俗性色彩的增強。
天寶十載之后唐朝獻俘儀式的變化是玄宗朝世俗化因素進一步增強的結果,但更與安史之亂爆發后唐朝國力的衰落相關。唐前期內外征戰頻繁,對內剿滅割據勢力,完成統一,對外擊敗東突厥、高昌、百濟、西突厥、高麗、奚、契丹、吐蕃等強敵,軍事武功顯赫一時,這也是唐朝的上升期和昌盛期。然而,安史之亂的爆發打破了唐朝的統治秩序,唐朝由盛而衰。隨著國家的衰落,統治集團的各個層面開始發生變化,禮儀制度也不例外。獻俘受俘儀式意在彰顯皇權和懲罰叛亂者,在唐后期內部藩鎮割據不聽中央調遣,外部吐蕃、南詔等政權不斷侵擾的情況下,這一意義得到凸顯。唐朝統治者試圖通過舉行大規模的獻俘儀式宣示國力,借此震懾反叛勢力。出于這一目的,唐后期的獻俘受俘儀式多選定在人口密集和流動較大的城樓和城門舉行。禮儀上也出現了從神圣到世俗的轉變,儀式過程中的宮殿以外部分,城內民眾作為觀眾可以參加,且儀式的規模越來越大[36]。皇帝則通過獻俘受俘儀式不斷出現在民眾中間,皇帝的權威也逐漸變得具象了[36]。皇帝現身民眾之間引領儀式,官員百姓積極參與,從而形成全民互動,儀式遂在內容上超出了文本中的國家禮儀規范。在全民參與下,獻俘禮的禮儀空間較之以前發生了改變,逐漸走向了公開性[38]。
綜上所述,唐朝舉行獻俘儀式的地點具有多元性,空間上呈現出相對固定性和一定隨意性,時間上則存在前后差異性,但從性質上而言不外乎祭祀類獻俘地和受俘類獻俘地兩種[18]。祭祀類獻俘貫穿始終,是獻俘禮的主要類型;受俘類獻俘就次數和參與群體來說,后期明顯多于前期。
獻俘禮作為自上而下的禮儀表演,由統治者倡導,群臣、使節甚至庶民參與,一并觀看戰俘進獻儀式,體現和宣揚著勝利者的優越感和自豪感。就其舉行目的而言,不外乎慶功和震懾敵人,這便對禮儀場所的選址、大小、位置有特殊要求,它的時空特征展示了特殊的政治意涵,傳達了統治者的政治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