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曉

“拜拜~”王小溪揮揮手,拿起了辦公桌上的挎包。
“記得今天要把淘寶京東的紅包用完,不然就過期了!”同事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王小溪回過頭朝同事眨眨眼:“知道啦!趕緊回去清空購物車吧!”說著快步朝打卡器走去。路上,一個老同事溜到她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喲,今天下班那么早,過節呢?”小溪回敬了個白眼——“對!趕著去相親呢!”
此刻,母胎單身36年的王小溪,只想準時下班。
北京的冬天夜晚來得早,六點剛過,天就完全黑了下來。走出公司大樓,小溪抬頭往遠處望了一眼:附近酒吧電子屏上不斷滾動的“單身狂歡夜”提醒著她:今天是11.11,光棍節。不過,她已經對所有有關單身的嘲諷和善意提醒變得無感,“練就了百毒不侵之身?!?/p>
單身正逐漸成為青年的主要狀態?!吨袊y計年鑒》顯示,我國成年單身人口總數已達2.4億,其中有7700萬人處于獨居的狀態。
關于11.11,有個外國人在書中這樣寫道:
在中國有個單身的節日,人們在這一天以購物、慶祝活動、與朋友相聚來歡慶單身。這個節日源自1993年,南京各大學的單身人士會在這一天和單身朋友狂歡,后來逐漸演變為世界最大的在線購物活動,也成為現代中國社會的文化標記。這個節日是每年的11月11日,之所以選在這一天,是因為數字“1”代表著單身。這個單身節慶在中國被叫作“光棍節”,因為其日期形似孤零零的樹枝或棍子,“光棍”在中文里是單身人士的代稱……
這些年來,光棍節已演變成反情人節,而這個節日的單身慶典包裝也確實大獲成功。2017年光棍節當天,在線零售巨頭阿里巴巴的收益達到250億元,是當年美國最大在線購物節“網絡星期一”的4倍之多。
這個外國人來自以色列,名叫伊利亞金·奇斯列夫,是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學博士,現在在美國大學里教書,專門研究社會政策和人類的單身現象。上面提到的書名為《Happy Singlehood》,其中文譯本《單身社會》也于今年3月面市。
的確,如果不是因為11.11日當天有個“光棍節”的詞條掛在微博熱搜榜的第41位,在周圍一堆和購物節相關的各種新聞中,形單影只地自娛自樂,很多人可能都忽略或是忘記了11.11的這層特殊含義。
不過,在這位外國學者眼中,中國人在這天“以購物、慶?;顒?、與朋友相聚來歡慶單身”卻與事實有偏差——在中國,傳統的文化和觀念注定了單身、尤其是大齡單身并不是一件值得大張旗鼓慶祝的事情,更多人面臨的是傳統文化所帶來的無形壓力的影響。值得慶幸的是,這種影響因為種種其它因素的介入而在慢慢改變。
“感謝雙十一,相比起問我什么時候結婚、為什么不結婚之類的問題,大家還是對買什么了、囤了哪些貨、便宜了多少、收了幾個快遞這樣的問題更關心一些?!蓖跣∠f。
打敗魔法的只能是魔法,顯然,這一次欲望魔法戰勝了好奇心魔法。11.11的意義正在不知不覺中慢慢轉變。
11.11購物的狂歡在某種程度上引開了人們對單身的關注,但不可否認的是,單身正在成為一種全球化的現象。
在今天的許多國家,單身人士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增長:《單身社會》中提到,美國的單身比例已經超過了50%;在瑞典、挪威、丹麥和德國等國家,單身家庭約占所有家庭的40%,歐洲的許多國際一線都市,單身人口的比例都有超過50%的趨勢;日本的單身人口約占成年人的35%;韓國30歲以下的年輕人有九成都是未婚。
中國也不例外。據央視報道,民政部數據顯示中國的單身成年人口已經超過2億,其中有7700萬人獨居,預計到2021年,獨居人口將上升到9200萬。
iiMedia Research(艾媒咨詢)發布的《2021中國單身群體消費行為調查及單身經濟趨勢分析報告》指出:目前,中國單身群體的主要特點為單身時間普遍較長,相應地,獨居獨處的時間也會加長。2021年Q2,在中國單身時長以年為單位的單身人士已高達 73.01%,其中有43.60%的單身人士單身時長為3年以上;7.1%的人無戀愛經驗。隨著人們對于戀愛和婚姻觀念的改變,單身人口將可能持續增加。
對于嗅覺靈敏的商人們來說,這都代表著商機。
同時,這份研究報告也承認,持續增長的單身人口為單身經濟的發展帶來了根本驅動力,推動單身經濟的規模持續發展。單身群體在服飾美容、休閑娛樂,以及購房置業方面等領域的消費都相對積極,單身經濟大有可為。
在剛剛過去的雙十一,單身獨居的林南就添置了咖啡機、電熱飯盒、空氣炸鍋等幾樣小家電,還有一堆的有機食品,“總吃外賣吃膩了,也不健康,一個人更是要好好吃飯!”除此之外,購物車里過冬的外套、護膚品、滑雪場的券、私湯酒店的預訂都已經被清空,只待收貨和出行……
無數個“林南”的參與,撐起了今年11.11天貓5403億交易額的半邊天。
相比非單身群體還要顧及家庭,“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單身群體更敢于消費,他們對于生活品質的要求并不會因為人數少而降低,也更愿意在非剛需或娛樂等領域消費上。
看到了單身人口和獨居人口的增加,商家們做大了一人居、一人食、一人游和一人嗨的市場,也帶火了“陪伴經濟”、“一人經濟”和“社交經濟”等新經濟業態,讓身在其中的單身人們覺得:單身也“不算個事兒”。
民政部數據顯示,2020年我國結婚登記數據為813.1萬對,這是繼2019年跌破1000萬對大關后,再次跌破900萬對大關。同時,這也是2003年以來的新低,僅為最高峰2013年的60%。
結婚的理由有許許多多,單身的理由也有萬萬千千。
知乎關于“你到底為什么單身?”的話題有359450次的瀏覽量,830個回答。排在最前面的兩個答案,一個是因為“家庭條件一般、性格一般、能力一般、無房無車”而“脫單”失敗;另一個則是“身高樣貌中等、老家可以買房、對親密關系沒信心”而選擇單身。
這兩位知乎er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代表了單身的兩種原因——被動單身和主動單身。被動單身和主動單身除了適用在未婚人士身上,也同樣適用在喪偶者和離異者/分居者的身上。
《2021中國單身群體消費行為調查及單身經濟趨勢分析報告》對人們的單身原因做了調查,結果顯示:
主動性選擇享受單身生活/不著急戀愛,為單身群體最主要的單身原因,占比高達45.9%;其次,被動性單身原因如交際圈小和工作繁忙,各占43.6%和39.3%。單身群體的各種可控及不可控的單身原因,主要是來自于社會及工作上越來越大的壓力。而另一方面,與異性建立關系在某種層面上反而會加重雙方的壓力。

伊利亞金·奇斯列夫在《單身社會》中也探討了為什么人們選擇單身生活,他把原因歸結為生育率降低帶來的人口變化、女性受教育水平提高帶來的社會角色的改變、面對越來越普遍的離婚人們開始選擇更加謹慎地開始一段婚姻、宗教勢力的衰弱,以及大眾傳媒和網絡以及城市化發展對年輕人的影響。
簡而言之,就是現代社會的發展讓單身和獨居具備了基本的物質生活條件,剩下的主要是精神層面在影響著是否單身。
“當你獨自生活時,生活就不再需要妥協,我做的事情都是因為我自己想要這么做,這完全是在寵溺自己,生活的一切都是關于你自己。”紐約大學社會學教授艾里·克里南伯格說。
自我意識的覺醒讓越來越多的人思考自己為什么而活,想要在生活中獲得什么,想要變成什么樣的人。
30歲的大學講師美云就屬于其中一員。在主動結束第一段婚姻之后,美云重新加入了單身行列,并且沒有再結婚的打算。穩定的工作和收入是她回歸單身的底氣,“單身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你可以隨心所欲,不用去將就他人。比如我喜歡旅游,買張‘隨心飛’的機票就能隨時出發,但如果和另一半在一起,你就得考慮他的時間、喜好、感受等等的問題,很多事情就會變得不了了之,可能永遠也實現不了,想起來就覺得傷心!”
有些人天生就適合單身,能在單身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有些人則不然。
受傳統文化和根深蒂固的家庭觀念的影響,在中國,單身并不被認為是一件“光榮”的事情。對于單身人士來說,“一直單身一直爽”也只存在于極少數人的生活中,更多的單身人士面臨的是各種各樣的壓力與挑戰。
南都民調中心發布的《年輕人婚戀觀調查報告》中顯示,過半數的單身受訪者表示面臨“單身壓力”,壓力主要來源于身邊同齡人都有對象,以及父母、親戚催婚,還有就是擔心錯過最佳婚育年齡。
1976年的高翔和1982年的表妹Judy都從事金融行業的工作。在投行的Judy事業發展甚至比表哥更勝一籌,但這并不妨礙人們把單身的高翔歸為“鉆石王老五”,而把Judy劃入“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的行列。因為單身,Judy經常被安排加班和出差,領導認為“你的時間比有家室的同事方便”,而加班和出差又擠占了Judy許多的私人時間和社交時間,也在某種程度上讓單身成為了必然。
Judy不拒絕婚姻,也不懼怕單身,在親戚們的催婚和朋友們不知不覺的秀恩愛中,她偶爾會覺得孤獨,偶爾又覺得單身的生活很美好。唯一讓Judy感到擔心的是未來成為“孤寡老人”后的獨居生活,“不知道會不會很難……”
難是肯定的,但難又是相對的。
在廣州單身獨居超過10年的子龍已經深諳獨居生活之道。這位老程序員篤信科技會讓人的獨居生活變得便捷,他把家里的電器一一進行了升級,并入智能家居系統,把語音控制的音響放到了浴室,避免“洗澡被困浴室30小時”的發生;在上班的閑暇時間,他打開手機App開始指揮家里的掃地機器人工作,這樣,回到家時地板永遠是干凈的……
但機器遠不能代替人的作用。子龍有痛風,嚴重的時候連床都起不來,倒杯水吃點止疼藥都成了奢望,他為此還打過110,警察請了開鎖公司才開門進來,給他倒了水拿了藥。臨走前警察囑咐了一句:“一個人太辛苦了,找個伴吧。”這句話像錘子一樣打在子龍心里,過了好久才平靜下去。
“可是談戀愛又不是買東西那么簡單,哪有時間啊!”子龍說。

北京大學人口所教授穆光宗認為,空巢青年和單身人口的增加,將通過不婚不育和晚婚晚育加劇低生育-少子化進程,給婚姻家庭制度、人心人性和生活方式,以及人口安全帶來前所未有的大挑戰。空巢青年的未來不明朗、獨居老人老來無伴的風險都需要引起重視。
在2013年出版的另一本《單身社會》中,美國紐約大學社會學教授艾里克·克里南伯格卻認為,獨居并沒有那么可怕,面對單身社會這種無可避免的社會變革,我們需要的是做出改變,并且讓未來的社會和城市規劃適應這種變化。
“獨居和結婚一樣,只是一種生活的可選項,并不是通往重塑自我和個性的唯一途徑。它是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不應該受到排斥和歧視,相反,社會應該為獨居人群做好服務和保障。此外,獨居不應僅僅被視為一個社會問題,它也是機遇,并帶來一些顯著的社會效益。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地方,并不一定會把我們帶向寂寞和孤獨。反之,獨居給了我們時間和空間,來幫助我們學會與自己相處,學會承擔一些挑戰,一個人自得其樂地生活。獨居也意味著我們需要在社交上付出更多努力,建立強大的朋友與同事的社交網絡,在獨樂樂與眾樂樂中建立信心、找到平衡點。”艾里克·克里南伯格說。
獨居的王小溪正在克服自己不時出現的“社恐”,努力讓自己的存在感變得強一些,比如多出去和朋友聚會,多發朋友圈,多給家里打電話……,她的努力也收獲了一定的“成果”:如果好幾天沒發朋友圈,就會有朋友私信問她怎么回事,“有一種活著打卡的感覺”。
她也開始未雨綢繆,比如在自己家樓下水表間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藏一把備用鑰匙,想著萬一要是生病或者發生什么意外,還可以讓朋友來救救急。對于她來說,這些都是單身獨居的必修課,“早一點準備總沒什么壞處吧!”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受訪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