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曉

2019年12月7日,南京,江蘇省公務員筆試南京林業大學考點,考生開始進場。
“卷得令人發指!”
10月26日,金玉在朋友圈里發了這六個字。這六個字是一串密碼,一眼能看懂的人都是“考公”同路人。
這天,國家公務員局發布了中央機關及其直屬機構2022年度公務員招考——即俗稱的2022年“國考”的資格審查——數據顯示,過審的共有212.3萬人,與計劃錄用的31242人之比約為68:1。
第二天,#國考212萬人過審#、#2022國考競爭68比1#沖上了熱搜。
這是國考人數刷新記錄的一年,從2009年起,國考報名人數連續13年超百萬,今年更是首次突破200萬人,報名人數同比增長30%,過審人數也比去年同期增加了54萬余人。
在新冠疫情的影響下,國內外經濟環境的不穩定讓許多年輕人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處境。年輕人對穩定和有保障生活的渴求,讓被稱為“鐵飯碗”的公務員成為了就業的熱門選擇。他們渴望通過這座橋“上岸”,找到這個社會中稀缺的職業安全感,安身立命。
情況在悄悄地發生變化。
2022的國考公告中,比往年多了一句話:市(地)級以下直屬機構主要招錄高校畢業生。這句話的背后是實打實的大調整。
據統計,在國考計劃招錄的3.12萬人中,其中有2.1萬個計劃專門招錄應屆生,占比達67.3%。華圖教育發布的數據中,2019年-2022年度,國考僅面向應屆生的崗位占比,從39%升至58%;國考僅面向應屆生的人數占比,從42%升至67%。
似乎一切都在向應屆生傾斜,這對“考公”隊伍中的非應屆畢業生來說算不上是個好消息。他們的獨木橋變得越來越擠。
25歲的金玉就是這座擁擠獨木橋上新加入的一員。她剛畢業就進了一家互聯網教育公司,疫情期間大量資本涌入、公司瘋狂成長,她的工資也在翻倍增長,她樂在其中也享受其中。但好景不長,“雙減”政策的落地給了互聯網教培行業當頭一棒,她所在的公司將k12的學科培訓腰斬。她被裁了。
突然從拋物線的頂端落到了底端,金玉感受到了深深的不安全感。同學聚會上,在私企工作的同學自黑的吐槽,以及互聯網大廠工作的朋友突發腦溢血住院,更是讓金玉焦慮,她決定去考公務員。
不過,她預計到了考公的火爆,卻沒有預想到2022年國考會如此火爆。非應屆畢業生、英語專業、大學本科、群眾這幾個標簽讓她可選擇報考的崗位并不多。金玉把這次國考當成了“實戰演練”,她把目標鎖定在接下來的省考,因為相對來說,省考的難度會低一點,可報考的崗位也多一點,最重要的是復習時間也會充足一些。
“我從8月份決定考公,也報了一些班,但比不上人家早早就有計劃一直在復習備考的。我去上課,老師和我們說理想的復習周期,全職4個月、在職7個月,中間不要間斷,我連這個門檻都沒達到…….慢慢來唄,反正還可以再戰10年!”金玉說。
相比起全職復習備考,更多的非應屆畢業生則是在一邊工作一邊復習。這也意味著他們要比別人付出更多的時間精力和努力。
悅東便是在職考公中的一員。
刷完兩套行測真題后,悅東看了眼手機,01:48,他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腦子一片空白,一陣困意襲來,他張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眼睛周圍擠出了一些液體,他頓了一會兒,意識到這是身體發出的疲憊信號,該去睡覺了。
廁所傳來抽水馬桶沖水的聲音,“還沒睡呀?別太晚,明天還要上班呢!”起夜的合租室友對著透光的門縫提醒他。
“快了快了!”雖然嘴上這樣回答,但悅東還想“再多學一會兒”,比如看個解題視頻什么的,他深知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能抓住一點算一點兒。
“我也想全職考,但實力不允許。
對我這種家庭條件一般的人來說,不工作就沒有生活來源, 全職考公的賭注有點大。
魚和熊掌不能兼得?!?/p>
今年是悅東考公的第五年。
五年間,他的工作經歷遍及傳媒公司、地產公司、商業運營公司、外包客服公司,經歷過欠薪、裁員、倒閉、平淡無奇,考公對他來說也從以前的重在參與變成了全力以赴。去年,他面試上了深圳某局的合同工,開始積累基層工作經驗和熟悉公務員的工作,全職備考三年終于“上岸”的同窗摯友也給了他不少幫助,今年的省考,悅東進入了面試,雖然最后以3分之差落選,但卻給了他很大的信心,“終于在這條路上看到了希望的亮光!”
備考的每天都很累,悅東也想過全職備考,但卻再也沒有足夠的勇氣?!拔乙蚕肴毧迹珜嵙Σ辉试S。對我這種家庭條件一般的人來說,不工作就沒有生活來源,全職考公的賭注有點大,而且現在雖然是合同工,我也挺喜歡現在的工作氛圍,辭職了就不一定能找回來那么對口的了——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在職考公總有這樣那樣的煩惱和取舍,這也是大多數在職考公人最真實的體驗吧!”
考公人中流傳著一句話:考公得趁早!
剛畢業的應屆生考公,不但職位選擇多,還能參加考選調生,“成公”的機會也多一些。對于非應屆畢業生來說,如果把考公難度分等級,全職考公劃為普通級的話,在職考公算是困難級,成家后在職考公則可以稱為噩夢級,處于難度頂端的則是職場媽媽們,她們的考公之路的難度算得上是地獄級。
在噩夢級難度試煉過一年后,1990年出生的吳倩已經在地獄級難度里煎熬了兩年。
一切都始于她嫁入了一個公務員大家庭——除了她是電視臺的“合同工”之外,公婆和大小姑子全都是公務員。從未想過考公的吳倩,自結婚以來就經常收到家中長輩和老公的旁敲側擊,明里暗里催促她去考公。
“為什么一定要考公務員?”吳倩很不明白,她很滿意自己大學畢業后開始的這一份工作:時間自由、工作氛圍和領導都好,工作內容對她來說也駕輕就熟,收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切都讓她心滿意足。
但在司法系統工作的老公并不這樣認為,他考慮更多的是將來。在他看來,媒體已經日漸式微,大不如前,在媒體工作的工資也只是“夠自己花”,再長遠一點,比如退休后的社保待遇,還是公務員更有保障一些。老公甚至給吳倩報了個幾萬塊錢的集訓班,讓她辭職全心備考。
她舍不得她的工作,但也心疼花出去的錢,兩人大吵一架后她妥協了,白天去上課考試,下課后回單位做策劃、寫方案,回到家只想躺在沙發上睡覺,“累得像條狗”。毫無意外,吳倩沒有考上,得到的是老公“辭職回家備考”的安慰,重復了大吵一架相互妥協之后,她成了在職考公大軍中的一員,甚至在懷孕期間還得忍著不適到“沖刺班”去上課。這一次,她差3分沒能進入面試。
成為媽媽之后,身體和情緒的變化困擾著她,更現實的問題是,還得兼顧孩子:比如剛拿起書不多會兒,女兒就過來爭搶;又比如好不容易讓孩子睡下了,自己也困了,復習效率自然不高;只有周末家人把孩子帶出去玩,她才有整塊的時間復習。
毫無意外,吳倩又失敗了,這次離面試差了5分。
今年,她已經決定放棄考公轉而考編,恰好多年沒放出編制的電視臺開始放出了少量編制,其中還有她對口的部門,對年齡45歲以內這個要求也比考公寬松很多。對于她來說,障礙是她從未想過要考的中級職稱,但這對于考公來說,顯然難度要低得多!
“結婚以后,考公可選擇的范圍就縮減了一半,因為還得考慮不要離家太遠,最好每周至少能回家一次;有了孩子之后,還要考慮孩子的問題,可選擇的范圍就更窄了?!眳琴徽f。
“上岸”了,然后呢?
人們形象地把端上“鐵飯碗”稱為“上岸”,體制內的工作成為了人們認為的動蕩大時代中的避風港和安全屋。
近年來,如果稍有留意,就會發現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在追求穩定的工作,人大碩士進卷煙廠、清北博士考街道辦、國際一流名校博士碩士考中小學教師一類的新聞越來越多——體制內強大的抗風險能力、不輕易裁員所帶來的安全感,讓考公、考編、考軍隊文職成了熱門的“三件套”,吸引著越來越多的年輕人。
無論是在知乎還是在豆瓣,都有許多人在分享自己“上岸成功”的經歷,但也有不少人在訴說著“上岸”后理想和現實之間的落差、困惑與無奈。
網上有許多人分享自己“上岸成功”的經歷,也有不少人在訴說“上岸”后理想和現實之間的落差、困惑與無奈。
被朋友戲稱“考霸”的阿法是85后,他經歷過考公的二進二出,最終在31歲第三次考上了省直機關的公務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阿法看來,“上岸”只是代表考試的成功,“上岸”之后,還有重重的考驗。
“就因為是選準備做一輩子的工作,所以才要更加謹慎!”阿法說。法律專業畢業的他,曾考進珠三角城市的規劃局和城管,但在接下來的工作中,他卻深深感受到這并不是自己喜歡的工作,分別呆了一年多、兩年多,最終因為難以適應選擇了抽身退出。
回憶起這兩段經歷,阿法把原因歸結于“當時年輕,總是跟著一些所謂的攻略、經驗,選一些容易考上的職位而忽略了自己的興趣和專業,即使考上了,工作中也覺得沒什么干勁,只是完成任務而已,沒有什么成就感,也感覺不到快樂?!彼X得看清楚自己的內心需求、想好自己的職業規劃非常重要,“我有個以前的同事,就因為工作的不順心得了抑郁癥,整個人都不好了。這對我的觸動特別大,也讓我想明白了很多?!?/p>
宇宙的盡頭并不是只有考公、考編。
“套用一句話說,公務員其實是個看上去很美的職業,現在很多公務員都在一線工作,疫情期間都要求沖在第一線。除了工作壓力,中規中矩的薪資水平、‘一眼望到頭’的職業生涯、自由度小等諸多局限性都是真實存在的。你要問問自己能不能忍受和接受這些?這份工作能不能讓你快樂?讓你有成就感?想清楚了才能知道以后的路該怎么走?!爆F在在編制辦工作的阿法說。
(應采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