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和畫家朱乃正敘談,說起了我們共同有過的青海歲月,我說:“現在回憶青海,還真像你畫的那些西部題材的油畫,離得遠了,會看得更加清晰與完整。”
類似的感受,我還曾寫進我的另一部片子——《鄉關何處——關于王陽明》——
“龍場悟道的王陽明,有過許多的人生驛站,在這里,他曾做過無數次的家鄉回望。
——其實,我們每一個人,也都時常在做家鄉回望,這,不過是在——尋找自己出發的地方。”
而《青海情》的創作初心與動機所在,恰恰就可以借用上面這些話,因為青海正是我出發的地方。——每當回憶起我生于斯、長于斯、憂于斯、喜于斯的青海大地,我便百感縈心,所以,今年的盛夏時節,一接到張寧廳長的囑托,我心中儲存已久的鄉情,便一似流水開閘。
雖然許多地方都把自己的域名冠以“大美”二字,然而,想來想去,我還是以為“大美青海”最貼切。“天地有大美而無言”,來自《莊子》,莊子的核心思想,乃是人所共知的“天人合一”,而我們恢弘遼遠的青海高原,以其地面景觀之宏,地下寶藏之富,人文歷史之久,以及經過一代代各族兒女的辛勤努力所創造的生態文明之美,足可以成為“天人合一”的典型與“物我融合”的楷范。美學的概念告訴我們,大美的品格,屬于美學的最高品級,它豪放而開張,陽剛而浩渺,因此,我們完全可以十分自信地斷言,“大美”二字,唯美艷絕倫的青海大地足以當之。
但是,一首歌曲的長度,畢竟是有限的,它只能擷取美好感受的一個點位,一個瞬間,或是一個話題來抒發真情實感,盡管青海的景觀美不勝收,也只能將它個體化、概括化、精煉化,所以,經過反復的煎熬,我從大美青海諸多的景觀當中,提煉出了三個意象,即——將我們對青海的“海”字的關注點,從域名的稱謂上,轉向了“海”字更深的涵義,并從中提煉出了青色的海、銀色的海與金色的海——這青海“三原色”。當然,我們還有其他的“海”,如:無垠的草原是綠色的海,連綿的雪山是白色的海,以及西寧的夜色是燈光的海,等等,不一而足。
在這里,青色,寓意為生態文明,銀色,寓意為開發奉獻,金色,寓意為理想與明天。應當說,如果將這些意象組合起來,正可以承載和謳歌我們最為需要的主題:青海,深邃而遼遠,宏大而美麗,——這才是一部以“大美青海”為主題的藝術作品賴以立命的核心價值觀。有了這種前提,我們才可以盡情地放歌“高不過藍天寬不過海,比不上我對你深深的愛”這樣既委婉、又曠放的鄉情之唱。
除了將三原色作為意象的基調之外(如“大路通向天邊”一段在視覺上就作了集中體現——青色、銀色、金色的“三合一”),也還使用了一些象征手法,如用鳥兒來隱喻自上世紀50年代就不斷來到青海的建設者;以鹽湖來隱喻先輩們的艱苦創業及奉獻精神,等等。青海的眾多鹽湖,當然是自然景觀,但是,一代代創業的先輩們灑下的咸咸的汗水,其實也是一片浩瀚的鹽湖。若是以藝術審美的“通感”來理解,那么,這金色與銀色又有財富的意思,而前面所說到的——畫面上的青藏鐵路、青藏公路,——即“大路通向天邊”一節,也可以成為“一帶一路”的意象。
之所以選擇“擬人化”的思路,是因為這種修辭的方法,完全可以在我們習見的山水自然之間,發現一種“人賦品格”,—— 即世間萬物的“人格化”,這樣,人與自然的親近感、融合感乃至生死相契的關系,才能寫到最大化,寫出“人”的真摯,“物”的溫情,寫成人與自然的和諧之唱,天人一體的溫情之歌。有了這樣的立意之后,山山水水的概念,便不再止于自然景觀,而應當是自然景觀和文化景觀的綜合體,因為從遠古的昆侖文化到偉大的《格薩爾》史詩,也都是讓人仰望的文化高山;從馬家窯文化到青海高原眾多的優秀文化遺產,也都是源遠流長的文化長河。
一個人愛上一個地方,愛上一個物件,愛上一個景觀,便往往會把它當做一個人。反之,有時候,因為立場與情感的不同,又會使用“擬物”化,所以,擬人化便不僅是日常生活中無時不在的常規語言,更是文學創作上最為多見的修辭手法。我之所以選擇了擬人化,就是出于對于青海大美的真摯之愛,對于家鄉眷戀真摯之情,——那么,究竟要愛到什么程度?——要愛到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全都是人的化身。
按照通行的分類,語法修辭分為63大類,或說78小類,擬人化與相近手法都是排在顯眼位置的。擬人化的手法,在我們的文藝作品里是屢見不鮮的,如廣為流傳的歌曲《小草》:“春風啊春風啊將我吹綠,大地母親啊將我擁抱”,——大地,在這里就是“人”;毛澤東詩詞《沁園春·長沙》中的“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其實也是擬人化的一種,詩人在這里向大地發問,當然也是在等待大地的回答,——既然能夠回答,那大地一定也是人。有一本關于哥白尼的傳記稱:不僅偉大的哥白尼是大地之子,而且按照“地球創成”的觀念來解釋,世間的萬千物象,都是大地的后裔。——這幾乎是將擬人化“化”到了極致。記得我在《上下五千年》里寫過一首歌,化用的是女媧補天的傳說——“都說是女媧捏黃土,捏出了我們這些子子孫孫”,在這里,黃土化身為人,人也化身為黃土,已經分不出哪個是物,哪個是人了。
正是因于上述的林林總總,我在聯想到生態鏈條與物我融合的時候,蹦出了很是讓我自己激動不已的句子——
我和這一草一木
都是高原的兒女
我和這一山一水
都是大地的后代
就我的能力而言,這一次,可能再也想不出比它更能敘說青海人和青海大地生死契闊這兩者關系的詞匯了,因為它所涵納的,已經包括了我們熱愛的高原上所有的名山勝水與大地生靈。
應當說,熟悉我的朋友,也比較熟悉我歌詞創作的一些特點,比如,除了注重意象之外,還比較注重結構工穩、行文對仗,詞語精煉、平仄相間,慎選恰當的韻腳,尤其是這些歌詞一定要具有音樂性,等等,因為我一向認為,能寫出好歌詞來的,一定是懂得聲律的人。
在歌詞創作中,注重具有亮點、看點的哲理性警句,更是相當關鍵的。語言和思想,往往是同步的產物,有時候,語言產生了,思想也就成型了,反之,你的思想,若是總結得不得體,那就是因為,你還沒有找到最為合適的語言。我的習作《朝圣的路》之所以能被人記得住,恐怕就是因為有幾句既上口,又有哲理的唱詞。
另外,我的歌詞有一點大家認可的風格,也或許得益于我四十年來電視解說詞創作的實踐,即“有意識地將古代漢語的書面語言、元人雜劇明代傳奇的唱詞與現當代最鮮活的口語相結合”——或說“古今熔鑄、文采鮮活”這一長期的嘗試與追求。要說這一次《青海情》的創作有什么特點的話,我自己以為,是比較注重和強化了“化用”與“引申”的意識,比如,第一段就引申了王洛賓先生的《在那遙遠的地方》。
我寫歌詞,常常是哼著寫,有時候哼著哼著,歌詞和旋律便同時顯現了。這一次《青海情》的動機,恰恰就是先從“遙遠的地方”生發出來的,哼唱的時候,我曾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了我們的父輩50年代來到青海的許多真實的往事,也自然聯想到了“在那遙遠的地方”已經發生的滄桑巨變,以至寫完“高不過藍天寬不過海”的結束句之后,依舊是心潮難平。王國維在《人間詞話》當中說過,一切“景語”,其實都是“情語”,的確如此。因青海的“特色”(色彩的“色”)而生發出對青海的無限深情,也正是這種創作法則的體現,當然,之所以能產生出歌詞中最后的情語——更重要原因,還在于——“我在這里灑下過淚,我在這里掏出過心”。
一首歌曲雖然短小,但它的創作過程,仍然是一個系統工程,當年《青海人》能獲得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文藝作品獎,能與電影、戲劇、長篇小說等等在同一個領獎臺上平起平坐,足以說明在思想價值、藝術價值上,是并不區分體量大小的。歌曲創作既然是一個系統工程,那么,我就要特別提到這一次作為音樂監制、和我有著三十多年合作友情的更嘎才旦老師和歌手新秀澤旺拉姆等人的貢獻。為了使《青海情》的音樂編配達到最好的效果,更嘎才旦在北京約請到了極有才華的編配名家李超老師,實錄弦樂樂隊時,樂隊編制就有26人(其中第一小提琴8把,第二小提琴8把,中提琴4把,大提琴6把),正因為有了這樣的組合,我們的音頻質量才可想而知。——這真是“地方題材,國家打造”。
至于為什么約請澤旺拉姆來演唱,我也可以說說我的想法。早些年,我從青海臺調到浙江衛視之后,拍攝過一部名為《曹娥的家鄉》的片子,因為著名導演謝晉就是浙江上虞——即“曹娥的家鄉”的人,便請他擔任了片子中的一位串場人物,也因此和謝晉先生有過一段過從。謝晉拍片子,往往注重起用新人,幾乎是拍一部新片,用一位新人。我以為,謝晉先生這種做法是非常可取的,起用新人的好處就在于,可以使全新的作品更加全新化,而請一位大家都已經熟知的歌手來演唱,那么,就很容易使歌手的影響大于作品的影響(這當然也不是絕對的),“這歌誰來唱”和“誰唱這首歌”的主從關系是有一定區別的。我和澤旺拉姆無親無故,素昧平生,起用她,完全是出于公心,出于對作品特色與全新感覺的考慮,經過試唱之后,也果然達到了我與更嘎才旦老師所期待的——能將委婉與奔放、內斂與張力結合于一體的效果,而且也正與我們對于風格化的追求相吻合。我尤其欣賞澤旺拉姆的聲音有一種天然的西部特質,及富有音色的光潔度。另外,拉姆姑娘的藝德也很好,為了藝術的質量,可謂盡心竭力、不厭其煩,這一點,創作團隊的同仁都是有目共睹的。現在,她的演唱,已經呈現在這里,就請大家自己鑒賞吧。
以上的文字,也許摻雜了不少的錯話,不過我以為,按照辯證法與兩點論,錯話也是一種“生產力”,因為最最熱烈的討論,往往就是因為一席錯話引起的。
貴在文如其人
收見貴如的文章,連讀兩遍,十分感慨。今天正值立冬日,江南氣溫驟降,窗外落葉飄搖,但我的心里卻彌漫起融融暖意。貴如的文章,讓我好感動啊。
人們常說,閱讀的過程,其實就是回憶的過程,真是不假。這篇文章,正是讓我回憶起了一位兼具西部作家與文廣領導這雙重身份的契友,對我數十年的厚愛。猶記得我離開青海的那天,貴如連同許許多多的朋友到車站相送,大家臨行把盞,灑淚而別,此情此景,教人沒齒難忘。其實我知道,貴如是舍不得我走的,但是,作為當年我的領導,之所以最終同意我走向新的崗位,完全是發乎“大青海”“大高原”的遠見卓識。油畫大家朱乃正是我們共同的朋友,由于他在青海高原生活數十載,所以,即便他后來執教于中央美院,但他的作品,卻始終以青海高原的風物為主調。——所以,對于每一位西部之子來說,那一片蒼茫遼遠的大地,始終都是他們的藝術生命之根。
拜讀了貴如對《青海情》的解析之后,我深深感到,這篇文章同樣有著很高的站位與宏遠的視野,雖然它是以一首歌曲作起興,但是,它卻引申與包含了“生活與創作”“積累與提煉”“選材與視角”以及“電視專業與整體修養”等許多藝術創作領域都會遇到的共性與個性話題,既富學理,又有實例,而且始終貫穿于對《青海情》的評論之中,若在這里說句文言的話,那就是:一似這樣“修辭立其誠”的文字,“非老手不能作也”。如果說,張寧廳長以青海省文化和旅游廳領導的身份向我發出最初的創作邀請,是《青海情》產生的第一契機,那么,貴如的這篇長文,便可以視作對這首歌曲令人欣慰的總結了。
貴如的文章讓我感動,還有更為重要的一點是,并沒有出于曾任我多年領導對于劉郎的私恩,因為人們都知道,貴如的任內,曾經組織過許多部產生過全國影響的作品,如今,他仍然以“大青海”“大高原”的情懷,對現下青海的文藝創作,給予了極大的關注與熱望。可以說,一部作品的作者,雖屬個人,但一部作品的影響,卻屬于整個社會,只有富有胸懷的主政者,才會營造出產生優秀作品的氛圍,才會打下鍛造藝術經典的基礎,產生這樣的作品,既是合力的成果,也是一地的光榮。記得在《青海情》最初審片的時候,張寧廳長的唯一意見是,要去掉文旅廳所有人員的名字而只是保留創作集體。正是在審片會結束的時候,我想起了齊白石老人的兩方印章,一方是“膽敢獨造”,一方就是“何要浮名”。我常常為我今生能夠遇到一些可以引為知己的領導朋友十分慶幸,而這也恰恰可以用上白石老人另外一方著名的印章,這方印章,刻的是“知己有恩”的人生金句。
我曾說過,思想和情感的表達,往往是和最為恰當的語言契合的,所以,這就要說到貴如的文字了。貴如的行文,不僅文字老到,文風也非常純厚,這正像貴如的為人,為官而平易,為文而樸實,正所謂“修辭立其誠”。——而貴如在朋友中間之所以有口皆碑,也正是應驗了“文如其人”的千年古訓。
有一家出版社一直想給我出一本新書,稿子已經基本齊備了。我想,貴如的這篇真情飽滿的文字,因為對劉郎的創作經歷和作品特點,已經以解析《青海情》為主線,概括得相當精煉了,則完全可以當作該書的序文。當然,文中多作嘉許,我自是不敢當,但其中對我的勉勵,我將會銘感終生。
現在,人們常常談起“幸福感”,我以為,在人們的感受中,幸福感是因人而異的,就比如,能交到推心置腹而又學養相當的朋友,就是一種幸福,因為人在感到孤獨的時候,就是由于沒有一位能夠說說話的人,手機里微信聯絡人的名字,也許人名兒不少,但你心中最能和你“說說話”的人,孰先孰后,可不是按照拼音字母排列的。
劉郎 高級編輯。創作藝術片《走向博大的山野》《羯鼓謠》《西藏的誘惑》《夢界》《天駒》《星辰故事》及長篇組片《上下五千年》等,其作品多次獲中國電視文藝最高獎“星光獎”一等獎與單項撰稿獎,長篇組片《上下五千年》與原創歌曲《青海人》,兩次榮獲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文藝作品獎,出版有西部題材的電視文集《西部的星空》與《風騷》。另外,電視作品《西藏的誘惑》中的多首插曲與單曲歌曲《青海人》曾廣為傳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