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輝
文館是帝王以尊儒重學為名設置的學術—文化機構,掌藝文圖籍的校理、編纂等事,以其職責主要為著撰文史,且館中所聚者均為文人,故稱文館。文館孕育于封建社會的國家機體,是君主專制政體下制度與文化的結合物,受時局和政治的影響較大,時局的安穩與否及政治的清明程度決定了文館的興廢存亡及運作狀態。唐代文館的發展,就典型地體現出這一規律。唐代受前朝文化的影響,同時出于維系政治運作和建設本朝文化的需要,在宮殿和臺省設有多個文館,但在武后當權到退位前,文館的發展進入特殊時期。武后從永徽六年(655)被冊為皇后起,就控制了朝權,與高宗并稱二圣。其執掌政權的時間,如果從上元元年(674)稱天后算起,到神龍元年(705)宮廷政變被廢退位止,也有32年。這段時間,門下省弘文館、東宮崇文館都受到冷落,長期沉寂,而北門學士、珠英學士、習藝館則得到扶持,十分興盛。
三文館中,最先設立的是北門學士館——負責政務決策和著撰文史的機構。該館設在禁中,聽命于武后,成立于唐高宗乾封(666—667)以后,并一直延續到武后長安末。其做法是自弘文館、周王府、中書省、門下省、秘書省召文辭之士入禁中,充學士,其中來自弘文館的尤多。任職者有元萬頃、范履冰、苗神客(1)苗神客,《舊唐書》卷八七《劉祎之傳》作“苗楚客”,誤。據《舊唐書》卷三七《五行志》、卷一九○中《元萬頃傳》,《新唐書》卷四《則天皇后紀》、卷二○一《元萬頃傳》,《集古錄》卷六、《寶刻叢編》卷一○,其人本名神客,非楚客。、劉懿之、劉祎之、周思茂、胡楚賓(2)胡楚賓,《舊唐書》卷八七《劉祎之傳》作“韓楚賓”,誤。《舊唐書》卷一九○中《胡楚賓傳》《元萬頃傳》,《新唐書》卷二○一《元萬頃傳》,《太平御覽》卷七五九,《南部新書》辛卷,《太平廣記》卷一七四、二○二,均作“胡楚賓”,是。、衛敬業八人。其職責是承武后旨意,起草詔書,批答表疏,應和文章,裁決政務,既是天子秘書,也起著翰林學士的作用。從這一點來看,北門學士確實是后世翰苑制度的源頭,只不過當時還沒有這樣的名號。此外,在武后當政期間,北門學士諸人還奉旨編纂過十多種書籍,因而又帶有著撰文史的學術機構特征。劉祎之、范履冰是弘文館的事務負責人,當時號為“館主”,又承特敕入北門,身份較為尊貴。北門指宮城北門玄武門,由此門可以避開臺省,出入后宮。《舊唐書·高宗紀下》“上元二年三月丁巳”條云:“時帝風疹,不能聽朝,政事皆決于天后。自誅上官儀后,上每視朝,天后垂簾于御座后,政事大小皆預聞之,內外稱為二圣。”(3)劉昫等:《舊唐書》卷六,卷五,中華書局,1975年,第100頁,第115頁。《則天皇后紀》云:“永徽六年,廢王皇后,而立武宸妃為皇后。高宗稱天皇,武后亦稱天后。后素多智計,兼涉文史。帝自顯慶已后,多苦風疾,百司表奏,皆委天后詳決。自此內輔國政數十年,威勢與帝無異,當時稱為二圣。”(4)劉昫等:《舊唐書》卷六,卷五,中華書局,1975年,第100頁,第115頁。這表明武后之所以要建置此館,是因為她手握裁決政務的大權,需要助手來協理政務。起初北門學士還只是承擔制詔的撰寫,后來為了配合篡權奪位,又添加了書籍編纂等任務,性質接近一般文館了。
稍后設立的是珠英學士館——禁中修書之館,屬于古代設館修書的臨時性學術機構。據《唐會要》卷三六“修撰”及《太平御覽》卷六○一引《唐書》,文館初建于圣歷(698)初,延續至大足(701)中,系以修纂類書《三教珠英》為名而設立。其設館緣由是北齊的《修文殿御覽》及唐初的《文思博要》雖然部頭很大,但是于事未備,不能滿足當時撰寫文史的需求,因此需要聚集學士,重修一部。其做法是以《文思博要》為底本,增損卷帙、部類和條目。經過三年的編纂,眾學士勒成一部千三百卷的巨著,書名由武后親賜。因此,珠英學士館的性質相當于明代《永樂大典》館、清代《全唐詩》《全唐文》館,是一個設在宮殿內修纂專書的機構,事畢是要解散的。按照古代的慣例,修書之人稱學士,故修書之處自然也被視為文館了。由于當時沒有正式的文館名,后人只能根據所修之書來指稱,所以叫珠英學士館。前代修書,都在文館中進行。北齊后主高緯時所編類書《修文殿御覽》,即在文林館中完成。梁武帝聚集學士,編修類書、總集多種,修書之地也在士林館、文德殿、壽光省。隋代秘書學士奉旨修書十余種,亦在秘書省進行。唐初魏王李泰主修地理總志《括地志》,也在其王府文館內進行。李賢注釋《后漢書》,也在其東宮崇文館。上舉諸書,都是利用文館的力量修成的,并不單獨成立修書機構。唯一的例外是曹魏時所修的類書《皇覽》,時值漢末魏初,戰亂頻起,制度未備,文館未立,故只能從權,修書機構有文館之實而無文館之名。武后新編類書,完全可以按照慣例在文館內修書,當時門下省弘文館、東宮崇文館都有學士,秘書省還是專職校書、修書的機構,人手、場所和圖書都是現成的,但她沒有這么做,目的顯然是為了避人耳目,以肆其私欲。《資治通鑒》卷二○六“久視元年六月”條稱: “太后每內殿曲宴,輒引諸武、易之及弟秘書監昌宗,飲博嘲謔。太后欲掩其跡,乃命易之、昌宗與文學之士李嶠等,修《三教珠英》于內殿。武三思奏:昌宗乃王子晉后身。太后命昌宗衣羽衣,吹笙,乘木鶴于庭中,文士皆賦詩以美之。”(5)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六,中華書局,1956年,第6546頁。這就揭示了事情的緣由和本質。因為她召集的人多為有文才的美少年,人數眾多,出入宮禁,易招物議,因此就以修書之名入宮。這么做,不僅可以掩蓋丑跡,還有修書治學的美名,何樂而不為?當時名義上的主編為麟臺監(秘書監)張昌宗,實際負責人為麟臺少監李嶠,骨干為徐彥伯、員半千等26人,多半來自秘書省或京城諸司。后來又以人手不夠為由,招入21人,所以珠英學士總數多達47人。實際上,《文思博要》連同目錄,已有1212卷,貞觀十五年成書,由高士廉主編,該書完全可以滿足一般的文史撰述需要,沒有必要另撰一部。實際上,珠英學士所做的工作也不多——僅根據唐初學術發展的情況新編了數十卷,增加了佛教、道流、親屬、姓氏、方域五個部類。《舊唐書·徐堅傳》稱:“堅又與給事中徐彥伯、定王府倉曹劉知幾、右補闕張說同修《三教珠英》。時麟臺監張昌宗及成均祭酒李嶠總領其事,廣引文詞之士,日夕談論,賦詩聚會,歷年未能下筆。堅獨與說構意撰錄,以《文思博要》為本,更加姓氏、親族二部,漸有條流。諸人依堅等規制,俄而書成。”(6)劉昫等:《舊唐書》卷一○二,卷七八,中華書局,1975年,第3175頁,第2706頁。引文所述,道明了編修實況。可見,這是一個典型的不務正業的文館,47人修書四年,僅新編數十卷,其余的都是抄撮舊文。招來的修書學士,真正富有學問、懂得類書修纂,且真正做實事的,只有劉知幾、張說、徐堅三人,其他44人都在宮廷內游樂宴會,賦詩閑談,這就反證了這個文館的游樂、供奉性質。其中有不少人,都被武后選為男寵,召入奉宸府,而奉宸府的前身又是臭名昭著的控鶴監。《舊唐書·張易之傳》:“圣歷二年,置控鶴府官員,以易之為控鶴監內供奉,余官如故。久視元年,改控鶴府為奉宸府,又以易之為奉宸令。引辭人閻朝隱、薛稷、員半千,并為奉宸供奉。每因宴集,則令嘲戲公卿,以為笑樂。若內殿曲宴,則二張、諸武侍坐,樗蒱笑謔,賜與無算。”(7)劉昫等:《舊唐書》卷一○二,卷七八,中華書局,1975年,第3175頁,第2706頁。引文中的閻朝隱、薛稷、員半千,既是奉宸府官員,也是修《三教珠英》的學士。控鶴監—奉宸府—珠英學士館這三個部門,都存在于圣歷、大足中,不僅建置年月、任職人員、官署職掌多同,性質、作用也相近,所以對這個文館的復雜性和多面性,還應有更深一層的認識。
第三個文館是習藝館——教宮女修習書法、算術、樂舞、詩文的宮廷文藝教育機構。據《舊唐書·職官志》《新唐書·百官志》,這個文館早在武德初就有,設在禁門內,隸屬中書省。原名內文學館,選宮人儒學精深者一人為學士,教習宮人儒學。由于人員較少,沒有文事,所以武后當權以前的習藝館是個普通的后宮教育機構,性質不同于文館。如意元年(692)五月,武后將其改名為習藝館,教學內容在一般的經史子集之外,還增加了作文、楷書、莊老、太一、律令、吟詠、篆書、飛白、棋藝,其隸屬關系也改為內侍省掖庭局。又以事在禁中,改名為翰林內教坊。《新唐書·百官志》訛作“萬林內教坊”,實則史上只有翰林,并無萬林。由于文館事務增多,又增置職員,有內教博士18人,經學5人,史、子、集綴文3人,楷書2人,莊老、太一、篆書、律令、吟詠、飛白書并棋各1人,共35人。這時候的習藝館雖然是個掖庭官府,卻與古之殿閣文館比較接近。一則其所掌之事,都在傳統儒學和文藝的范圍內;二則其所用之人亦多為文學之士,其教師所用名號亦為學士。據新、舊《唐書·宋之問傳》,在高宗初年,年方二十的宋之問就被武后召入習藝館,與楊炯分直內教坊。不過該記載與《舊唐書·職官志》《新唐書·百官志》不合。據新、舊《唐書》所載,習藝館中并無文士兩人入館充學士、輪流分值的制度,說明這顯然是武后當權以后的改制。分直制度即館中學士輪流值夜班、備顧問的制度,只有禁中文館才有,政府部門官員是不分直的,表明此館在武后時,已經變成為帝王服務的文館。不同的是,此館不修書、校書,而是教習宮女。從本質上說,該館是宮廷音樂藝術教育制度的產物,體現了儒家的傳統禮樂思想。從文館制度上來看,可以將其視為北門學士制度的延伸。這個機構在武后登基前,為她培養了不少女性宮官(8)參見陳婧雅:《武則天與翰林內教坊》,《寧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只是史書不載,史官有意隱晦其跡,故而后人不知。習藝館雖非武后創置,但武后對它的改制讓它朝著文館的方向發展,所以必須將其納入文館的討論范圍。
這三座文館都屬于古代文館的特殊類型。之所以這么說,是基于以下三個方面的理由。
第一,文館和學士之名不正。自古文館建置,都有專名。宋、齊總明觀學士,梁代士林館、文德殿學士,陳代德教殿學士,北齊文林館學士,北周麟趾殿學士,隋秘書學士,初唐弘文館學士、崇文館學士、盛唐集賢殿學士,都是史上著名的專稱,一般的命名方式就是“館殿名+學士”,前面的館殿表示文館所在地和辦公地,后面的學士表示任職者的身份、頭銜、職級,從而形成一個固定搭配。唯獨北門學士、珠英學士不同。“北門”是對學士出入之地的泛稱,“珠英”是根據所編之書加的權稱,都不是館殿名。由于辦公地點不在某座宮殿,無宮殿名可依,因而只能采取權宜辦法取名。其中任職者“皆自外召入,未列秘書”(9)韋處厚:《翰林學士記》,《翰苑群書》卷上,《知不足齋叢書》第5冊,中華書局,1999年,第47頁。,“召入草制,未有名目”(10)王溥:《唐會要》卷五七“翰林院”,中華書局,1955年,第977頁。,意即不在秘書省和殿閣學士系列,非秘書學士或館殿學士,只是從外廷臺省召入,起草制詔,是一種臨時性的制度安排,其職位和事務相當于古之學士,但是沒有學士的頭銜和名分,“北門學士”云云,只是對古學士名稱的借用。關于這一點,南宋學者程大昌分析說:“乾封間號為北門學士者,第從翰林院待詔中選取能文之士,特使草制,故借學士之名,以為雅稱,其實此時翰林未置學士,未得與弘文、集賢齒也,故曰北門學士,言其居處在弘文、集賢之北也。”(11)程大昌:《雍錄》卷四“南北學士”,中華書局,2002年,第73-74頁。“借學士之名,以為雅稱”,這才是事情的本質。
第二,職官設置缺乏規章。古來文館,都有一整套自己的選人、用人及辦事規章,用來規范自己的行為。以文館發展到成熟穩定狀態的唐代為例,文館制度包括沿革、省舍、儲藏、修纂、官職、職掌、選任、功能、撰述、學士名稱、頭銜、員額、恩榮、祿廩等十多個方面,職掌明確,自成系列。學士都從職事官中精擇,以他官兼領,按其調入的職事官品階來定學士名。五品以上的授予學士,六品以下的授予直學士,無品階的不稱學士,稱直館。北門學士、珠英學士卻只是一個統稱,并非學士頭銜,更無層級分別,只能據其入館年輕、資歷較淺等特征,可確認其多屬直學士,并未達到學士職級。一般文館的業務是相對固定的,武后文館則不然,其任務經常發生變化。也許武后置此三館,就是為了圖方便、謀私利,并無意于按照正規的文館規章來行事,因此才不明確具體館務,讓學士駕前候命,辦理各種事務。
第三,文館運作一反常態。一般的文館都是業務部門,校勘和著述為其主業。武后文館則不然,其設置目的為草詔敕、備顧問,行有余力,才偶爾編書以備時用。但這套官制唐朝早就有,如果沒有個人私利,完全可以在朝廷文館中公開進行,沒有必要成立新的班子。武后為了實現個人政治意圖,刻意避開外朝臺省官員,在禁中另搞一套,因此重要的詔敕都不再經由中書、門下,而在禁中。其所選北門學士、珠英學士,也只是普通的文辭之士,以其屬文敏速而被選入宮,秉筆便坐。為了避開南衙的公卿宰相,詔于北門出入。以其行事不端,從一開始就招致物議。珠英學士館盡管是以修書為名成立的,但成立以后的主要事務卻不是修書,而是“奉宸”,這就更反常了。武后時期的習藝館,更是特殊中的特殊。這個館在唐代文館中本來就是最神秘、記載最少的另類文館,設在宮禁,宦官主管,外人難近,只教習宮女眾多雜藝,而不以文學為業。武后以前無聲無息,開元末年完全停廢,唯獨武后當權期間記載明確,史事較多,這表明武后個人意志在起作用,她將這個館建成訓練宮中女子藝術才能的專職機構,因此是特殊中的特殊。
儒學思想作為封建王朝綱領性的指導思想,內化于心,外化于行,對封建社會的人類行為起著規范引導作用,在文化建設上的指導作用尤為明顯。雖然武后敢作敢為、違反綱紀,但很多方面仍不能擺脫儒學傳統的制約。文館作為主管國家文化事業的專職部門,受儒學的影響尤為直接和明顯。入館充職者都是儒林中人,即所謂的儒士,同時又是文壇的一員,而儒林的地位向來要高于文苑,文苑只能從屬于儒林,這樣一來,以儒士的身份、意識,必然對其文館的任職行為產生規范和引導。而其所在的文館也是帝王尊儒的體現,并要在尊儒的名義下實現一系列政治意圖。
展開來說,儒學在武后文館中的引領作用有四個方面。
首先,文館的成立是通過儒學的名義才取得了合法性。一項制度的建置,必須取得政治上的合法性,才能得到社會認可,這種合法性的獲得,必須符合儒學倡導的傳統價值觀。武后文館跟其他文館一樣,也是借尊儒重學之名成立的。這么做,一則適應了當時文化事業的急需,二則也更符合公眾認知,容易得到認可,所以仍需憑借傳統的力量。武后的帝位和權力是通過陰謀和強制手段篡奪得來的,是不合法的,需要大造輿論,通過輿論宣傳來幫助她取得政治上的合法性;自得位以后,為了穩固皇位,也迫切需要文化上的支撐。為了籠絡人心、羅致人才,也需要從政治層面做出新的制度安排。這時,儒學的重要性就顯露出來了,新文館的設置也有了必要性和合理性。出于這樣的考慮和需要,統治者按照儒學的傳統做法, “立庠塾,設學校,褒先儒以闡化,尊經典以立訓”(12)王欽若等:《冊府元龜》卷四九“帝王部·崇儒術”,中華書局,1960年,第548頁。。各種制度文化建設依次開展起來,一大批新人才進入政治體系,儒學的價值觀在背后作為一種政治倫理軌范,規導著這些行為,是一種隱性的存在。
其次,文館的成立在職官建置上具有示范作用。前此儒館,均按照漢魏以來的文館建置傳統設官分職,從名號到職掌,都很少有大的變化,基本的事務就是校書、編書、教學、顧問。這套制度源于先秦,本于《周禮》,是儒學思想在職官制度和人員分工上的體現。以珠英學士為例,書館和學士的建置,采用的就是西漢以來的習慣做法。西漢的淮南王劉安、河間獻王劉德,東漢的東平憲王劉蒼,都修學好古,實事求是,讀書藏書,招引名士,著書作文,以此而大獲美譽。其做法如《舊唐書·李泰傳》所說,“自古名王,多引賓客,以著述為美”(13)劉昫等:《舊唐書》卷七六,中華書局,1975年,第2653頁。。由于有此成例,武后才設館禁中,修纂書籍。修書學士雖多,而不分層級,統稱學士,平時也不以官班高下為序,而只以年齡長幼和輩分高低來分先后,這一套也是來自前朝的老做法。再以北門學士為例,名義上是廣召文詞之士,入禁中修纂,實則修纂之外,還密令參決朝廷疑議及百司表疏,以分宰相之權。歐陽修說:“唐制:乘輿所在,必有文詞、經學之士……自太宗時,名儒學士,時時召以草制,然猶未有名號。乾封以后,始號北門學士。”(14)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四六“百官志序”,中華書局,1975年,第1183頁。這里敘述的就是歷代文館職官設置的另一傳統做法,即于帝側置文詞之士。至于其掌表疏批答、應和文章,這一套也是來自儒學的政治—學術傳統。李肇《翰林志》:“初,國朝修陳故事,有中書舍人六員,專掌詔誥。雖曰禁省,猶非密切。故溫大雅、魏徵、李百藥、岑文本、褚遂良、許敬宗、上官儀,時召草制,未有名號。乾封已后,始曰北門學士。”(15)韋處厚:《翰林學士記》,《翰苑群書》卷上,《知不足齋叢書》第5冊,中華書局,1999年,第39頁。這里敘述的,也是儒學治理體系下內廷草詔的傳統,唐初從這一傳統出發來興辦文館,“修陳故事”,北門學士在其中是一個轉折性的存在。以前,中書、門下是出納王命之司,所有決策及其政令文字——詔敕都必經中書草擬、門下審議后才能頒行。自北門學士起,其職始分。中書、門下雖然仍掌詔敕,但只是一般的政令,重要決策都在內廷。北門學士既發號令,又預謀議,不僅取其詞藝而已,這表明北門學士的主要職責就是居禁中草制詔,充當皇帝秘書。作為天子私人,北門學士和君主的關系十分密切,身份特別,地位特殊。
再次,文館的運作仍要憑借傳統的力量,政治強力在這里不起作用。按照《舊唐書·職官志》《唐六典》的記載,弘文館職掌有繕寫、校讎圖籍,教授生徒,參議朝廷制度沿革、禮儀輕重四項。集賢院職掌有刊輯古今經籍、顧問應對、訪求圖書、舉賢才隱滯、承旨纂集文章、校理經籍六項。兩館職掌共計十項,都是根據古帝王治國理政的傳統確定的,其設置源于傳統,其運作也離不開傳統。不同的是,各朝都會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對于館務做相應的調整。武后文館作為一個增設的學術機構亦如此,不過在功能上盡量不與既有的弘文館、崇文館、秘書省重復。這三個文館都是以圖書校讎、管理為主的,是校讎之司,不是著作之庭,并不主管修書。武后想要編修專書,朝廷又沒有這樣的專職機構,秘書省雖也負責修書,但主要是修史,其他書籍的編纂不在其職責范圍,因此只能另起爐灶。故武后新成立的文館是主著述的,是“著作之庭”,不是“校書之所”,更非侍從講讀之地或訓導太子諸王之所,功能上可以彌補既有文館的不足,這是其角色定位,也是其意義所在。所謂的著作之庭,西漢以來就有。西漢的天祿閣、石渠閣,東漢的蘭臺、東觀,魏晉南北朝的著作局,都是這樣的機構。因此,武后在禁中立著作之庭并非另搞一套,而是對漢魏以來設館修書傳統的延續和弘揚。且其所編、所撰之書,也多是儒學著作。比如北門學士奉敕編纂諸書,《孝子傳》《列女傳》著力宣揚孝道和貞節;《青宮紀要》《少陽政范》教導太子治國理政的規范;《維城典訓》訓導太子、諸王宗族理念;《鳳樓新誡》《內范要略》《古今內范》旨在訓導女德;《列藩正論》告誡太子、諸王守法,《臣軌》《百僚新誡》告誡臣工僚屬守法。五個類別,各有宗旨,皆為專書。北門學士所纂之書雖多,但宣揚的都是純正的儒家思想,這個中心始終是明確的,所以目錄學著作都將其列入史部傳記類或子部儒家類。其他書籍的編纂思想也源于儒學,如類書《三教珠英》。該書正是采用中古儒館修書的老辦法完成的,其資料、體例均前后相承,增損舊文,略加刪補,即成新書。
最后,文館通行的禮儀制度也來自儒家倫理規范。文館學士都是從職事官中選調,以他官兼領,各人的職級有高有低。但由于文館只是個臨時性辦事機構,不設職事官,也就不便按照職事官的那一套行事,平日相見,只能按照年輩高低稱呼,如同張說所說:“學士之禮,以道義相高,不以官班為前后。”張說還提到,“高宗朝,修史學士有十八九人。時長孫太尉以元舅之尊,不肯先飲。其守九品官者,亦不許在后。乃取十九杯,一時舉飲。長安中,說修《三教珠英》,當時學士亦高卑懸隔。至于行立前后,不以品秩為限也。”(16)劉肅:《大唐新語》卷七“識量”,中華書局,1984年,第103頁。《麟臺故事》卷五“恩榮”補敘說:“唐張說為集賢院大學士,嘗宴集賢院。故事:官尊者先飲。說曰:吾聞儒以道相高,不以官閥為先后。先帝時修史十九人,長孫無忌以元舅,每宴不肯先舉爵。長安中預修《珠英》,當時學士亦不以品秩為限。于是引觴同飲,時服其有體。至今館職序坐,猶以年齒為差,亦燕公流風之所及歟?”(17)程俱著、張富祥校證:《麟臺故事校證》卷五,中華書局,2000年,第203頁。兩段引文所說的禮儀制度,均行于文館內部而來自傳統儒學。
以上四個方面表明,儒學作為一種文化傳統,不僅有較強的內生動力、傳衍能力,還有一定的自我完善、自我修復功能。武后時期,儒學就是憑著這些優勢去影響文學、重塑正統的。因此,雖然武后在政治上對儒學造成了破壞,但儒學體系卻能夠依靠自身的力量,隨時在思想上進行補正和救贖。而文學也有自身的規律和傳統,會按照自身的內在邏輯發展,外力的作用不會是決定性的。盡管君主能利用手中的權力對文館施加影響,但文館并不只是君主施政的工具,還是學術傳統的承續機構,文學傳統的承載機構。所以,武后時期儒學扮演的并不都是負面角色,實際上,更多的時候它起著修復和維持正統、接續傳統的正面作用。武后通過君權下的政治制度安排去組建文館,但文館組建以后的實際館務、日常運作,仍得按照儒館古已有之的規章、慣例行事,儒學思想在文館事務的組織實施、日常管理上仍居主導地位。儒學、文學,通過文館的制度安排,得以和君主、君權對接。因此,即使儒學成為武后施行統治的工具,也仍能對文學施加正面影響。
武后所置的三個文館,作為修文著書的學術機構,其文史撰述業績有如下四項。
一是文史書籍編纂。據《舊唐書·劉祎之傳》《元萬頃傳》,單北門學士禁中修書就多達千余卷(18)千余卷,《新唐書》卷二○一《元萬頃傳》作“九千余篇”,“九”字為衍文。“篇”字乃《新唐書》作者所改之文,相當于卷,非指一篇文章之單篇。宋祁修《新唐書》列傳,凡《舊唐書》稱卷之處,一律改為篇,以見不同,甚為無謂,且易引起誤解。,可考的有《玄覽》百卷、《字海》百卷、《青宮紀要》《少陽政范》《列藩正論》各三十卷、《孝子傳》《列女傳》《維城典訓》《鳳樓新誡》《垂拱式》各二十卷、《古今內范》百卷、《內范要略》《樂書要錄》《紫樞要錄》《訓記雜載》《垂拱格》各十卷、《百僚新誡》《兆人本業》各五卷、《垂拱格》四卷、《垂拱新格》《臣軌》二卷、《述圣記》一卷、《武后文集》一百二十卷,以上各書共計二十三種,包括樂書、字書、傳記、儒家、農家、法律、別集等多個門類。《新唐書·藝文志二》史部,另有實錄類的《高宗實錄》一百卷,雜傳記類女訓系列的《孝女傳》二十卷、《保傅乳母傳》七卷,《藝文志三》儀注類的《紫宸禮要》十卷。又《新唐書·藝文志四》別集類有《垂拱集》百卷、《金輪集》十卷,均標武后撰,當出武后學士之手。少數書如《垂拱格》,還有兩種,書名相同,但年代、內容、卷數不同,當各為一書。以上各書,多數著錄為北門學士撰,少數未標明作者,但經考察出自北門學士之手,所以仍歸入其名下。兩種情況累計,只有六百七十五卷,遠未及《舊唐書》《資治通鑒》所言千余卷之數,可見還有不少典籍闕載。以上所列還只是見諸中國載籍的,中國所無而別見于《日本國見在書目錄》的,有《則天大圣皇后集》十卷、《金輪萬歲集》五十一卷、《圣母神皇垂拱后集》三十卷、《圣母集》十卷,都是武后詩文的階段性結集,非最后匯總之書。書名顯示了成書年代,顯然是北門學士、珠英學士或秘書省學士、弘文館學士代編,后來抄本流傳到日本。里面的作品亦多為其臣僚代作,出自學士之手,應當算作武后文館學士的文學業績,只是沒有署名而已(19)參見陳尚君:《唐女詩人甄辨》,海豚出版社,2014年,第12頁。。可以明確,古籍中凡標為“武后撰”“天后撰”者,都是武后學士代作。《新唐書·藝文志一》“《字海》一百卷”條下注:“凡武后所著書,皆元萬頃、范履冰、苗神客、周思茂、胡楚賓、衛(敬)業等撰”(20)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五七,中華書局,1975年,第1450頁。,指出了真正作者,辨明了事實真相。
由珠英學士編纂的書只有兩部。一為大型類書《三教珠英》,《舊唐書·經籍志下》類事類著錄,連同目錄多達1313卷,在唐代跟《文思博要》《文館詞林》齊名,部頭卻更大。唐文宗開成二年(837)十月辛卯,詔改為《海內珠英》。武后所改字,并復舊。開成三年,以此書篇卷有缺落,令依舊目,隨文修補,這些事都在集賢院和秘書省進行。又劉禹錫說:“每覽《珠英》卷后,列學士姓名,有常州人符鳳,白衣在選,取其藝業,不棄遠人。”(21)陶敏、陶紅雨:《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卷一九《薦處士嚴毖狀》,岳麓書社,2003年,第1282頁。這是劉禹錫于開成末、會昌初在東都洛陽檢校秘書監時看到的,為中唐秘書省藏本。可見,直到晚唐前期此書還在流行,南宋時才散亡。與此相伴而行的另一文學書,是《珠英學士集》五卷,成書年代略晚于《三教珠英》,或在武后長安中。該書為初唐著名的詩歌總集,《新唐書·藝文志四》總集類著錄,珠英學士崔融纂集,收錄對象是武后時修《三教珠英》學士李嶠、張說等人的詩。該書南宋仍有傳本,見《宋史·藝文志八》總集類、《郡齋讀書志》卷二○總集類,元明間散亡。晁公武還談到,預修書者47人,崔融集其所賦詩,各題爵里,以官班為次,融為之序(22)晁公武撰,孫猛校證:《郡齋讀書志校證》卷二○,卷一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059頁,第655頁。。而著名的《三教珠英》,到南宋前期也僅剩三卷(23)晁公武撰,孫猛校證:《郡齋讀書志校證》卷二○,卷一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059頁,第655頁。。
前述以武后之名修纂的各書,真正可以歸類到文學的,只有《孝子傳》《孝女傳》《列女傳》《保傅乳母傳》、武后文集及《珠英集》,其余都是子史類雜著,偏于實用,唐宋時期長期流傳,影響廣被,其編撰、庋藏,都不是可以用利己和私欲概括的。其內容、用途更覆蓋到實際生活的多個側面,其方式依然是按照文館尊儒重學的做法編纂的,本質上是古代文館尊儒重學傳統的產物,文化傳統在文館發展中仍居于主導地位,作為一種隱性的支配性力量存在。
二是文學人才培養。古代文館的一項基本職能,是儲才育才,這是其特色所在。自梁代以后,文學類館閣占據了文館主流,以著述作文為業的創作類文館又要強于、多于以校勘、考據為業的學術類文館。這類文館在用人上,首重文學,強調從社會上挑選文辭之士,入館修書作文。這種政策,可以在短期內造就一支陣容空前的詩文作者隊伍,把全國各地的優秀人才都羅致入館。大家同地辦公,朝夕相處,時間一長,切磋交流,談藝論文,見識和才藝自然增長,選才—儲才—育才,在文館形成一個鏈條,作用是為國家儲備人才、養育人才、造就人才。唐代在這方面的表現尤為突出,初盛唐百余年所置文館,成為培養詩人的重要基地,期間詩人任過學士的占多數。論文學人才培養,當以初唐為第一,而初唐又首推武后時期。武后用人,不講出身,但論才藝,這在特別重視門第出身的唐代,是石破天驚之舉,是特別難得的。唐人張鷟小說《朝野僉載》嘲諷武后用人,待以不次:“則天革命,舉人不試,皆與官,起家至御史、評事、拾遺、補闕者,不可勝數。張鷟為謠曰:‘補闕連車載,拾遺平斗量。杷推侍御史,椀脫校書郎。’”(24)張鷟:《朝野僉載》卷四,中華書局,1979年,第89頁。《資治通鑒》卷二○五“長壽元年”條:“春一月丁卯,太后引見存撫使所舉人,無問賢愚,悉加擢用。高者試鳳閣舍人、給事中,次試員外郎、侍御史、補闕、拾遺、校書郎,試官自此始。”(25)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五,中華書局,1956年,第6477-6478頁。《唐會要》卷六七“試及邪濫官”:“天授二年二月十五日,十道使舉人。石艾縣令王山輝等六十一人,并授拾遺、補闕。懷州錄事參軍霍獻可等二十四人,并授侍御史。并州錄事參軍徐昕等二十四人,授著作郎。內黃縣尉崔宣道等二十三人,授衛佐、校書,蓋天后收人望也。”(26)王溥:《唐會要》卷六七,中華書局,1955年,第1180-1181頁。這么做固然有其不好的一面,但也可以為國家選出有才藝而無門第的人,讓他們較為順利地登入政壇,加入文壇,造就新局。《舊唐書·文苑傳》及韋處厚《翰林學士記》列名的北門學士,有元萬頃等八人。據《唐會要》卷三六“修撰”,預修《三教珠英》的學士,有張昌宗、李嶠、閻朝隱、徐彥伯、薛曜、李尚隱、魏知古、于季子、王無競、沈佺期、李適、徐堅、尹元凱、張說、馬吉甫、元希聲、李處正、喬備、劉知幾、房元陽、宋之問、崔湜、韋元旦、楊齊哲、富嘉謩、蔣鳳等26人(27)《唐會要》所記26人中,李適原作王適,喬備原作高備,韋元旦原作常元旦,均為訛誤之文,據傅璇琮、陳尚君、徐俊《唐人選唐詩新編(增訂本)·珠英集》卷首徐俊《前記》改正,詳見該書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50-51頁。,后來陸續調入21人,前后所集,修書學士達47人。這些人都不是山東士族,也非關隴勛貴,就是普通的庶族子弟,以文詞見長而資歷較淺,以武后修書之名被征入館,從此踏入政壇,步入文壇。到中宗、睿宗、玄宗朝,有不少就成長為文學名家。李嶠、崔融名列“文章四友”,武后時朝廷大手筆,多出其手。徐堅、劉知幾是武后時期成名的學者兼文學家,崔湜、張說、魏知古更是政壇高官。王無競、沈佺期、李適、宋之問事跡,均見兩《唐書·文苑傳》。《舊唐書·徐堅傳》:“堅多識典故,前后修撰格式、氏族及國史等,凡七入書府,時論美之。”(28)劉昫等:《舊唐書》卷一○二,中華書局,1975年,第3176頁。崔湜《故吏部侍郎元公(希聲)碑》:“則天大圣皇后萬幾之余,屬想經籍,思欲撮群書之要,成一家之美,廣集文儒,以筆以削,目為《三教珠英》,蓋一千二(三)百卷。公首膺嘉命,議者榮之。書成,克厭帝旨,遷太子文學。”(29)李昉等:《文苑英華》卷八九八,中華書局,1966年,第4726頁。這兩人的事跡有一定的代表性。徐堅以富有學問,七入文館。在初唐,像他這樣以負有藝業而被征入館的文士,還有不少。他們也是當時文壇一員,初唐詩的作者。沒有這批人,就沒有初唐文學上的偉業,而且各位修書學士在事畢以后,官位都有升遷,政治上也是有出路的。
三是引領朝野詩風。自古臺閣山林、江湖廊廟,環境不同,孕育的文學也氣質有別。但人才流動卻可以促進朝野詩風的交會對接,打破這種凝定格局。建置文館,征調學士,就是帶來改變的有效手段。武后文館,以草詔修書為名建置,用人首重文采,精選才士。北門學士多在高宗前期成名,而珠英學士也以文學新銳居多。《新唐書·徐彥伯傳》:“武后撰《三教珠英》,取文辭皆天下選,而彥伯、李嶠居首。”(30)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一一四,中華書局,1975年,第4202頁。這么做等于為文壇樹立了新的領袖,加快了人才隊伍的新舊交替。李嶠、徐彥伯的文壇領袖地位,就是經由多次文館修書,參與宮廷唱和而確定的。《玉海》卷五四提到:《新唐書·藝文志》總集類的《珠英學士集》五卷,收學士李嶠、張說等47人詩,總276首。(31)王應麟:《玉海》卷五四,廣陵書社,2007年,第1030頁。其中作者多為無名人士,特別是未列《唐會要》26人之列的21人,更是才秀人微。可能因為沒有官職,史書闕載。比如胡皓、符鳳、劉允濟,就都不在其列。胡皓,初唐詩人,《珠英集》錄其詩七首,修《三教珠英》時僅為恭陵丞(32)陶敏:《全唐詩作者小傳補正》,遼海出版社,2010年,第244頁。,以名位過卑,未能載入兩《唐書》及《唐會要》。符鳳,武后時以修《三教珠英》“白衣在選”。這種做法,體現出文館用人的特點,那就是不拘品級,不看門第,不限資歷,只論才藝,不像官府,官員選授,首先要看資歷。文館用人的另一特點是流動性大,人數不固定,沒有編制,常根據任務變化來增減學士。如果編修任務重大,事情緊急,則短期內可以征召學士上百甚至數百;如果無事可做,則文館之中學士寥寥,甚至全無學士。不像政府部門,職有常守而位有常員,不能隨便增減。學士都從他處選調,在館短則數月,長則數年,事畢則遷往他處,各色人員總是進進出出。這種靈活的用人機制,造成文館很大的流動性,成了各色才藝之士的匯集之所、表演之場。學士都身兼數職,入館之前和之后都在其他部門工作,文館學士只是其仕歷的一個階段。學士們雖然在館的時間不長,但由于身在學術中樞,調入時多數又正值其初仕階段,所以受到的鍛煉往往很大,故而在文館任職,反而成為其生平和文學生涯很關鍵的一段時期。這種人一旦調往州郡,又會把京城流行的文學風氣帶到地方,吸引當地文士仿效追慕。而鄉野文士一旦進入文館,又會經受京城詩風和文館氛圍的熏陶,而帶有某種京城詩風的特征。唐代內外官調動頻繁,在朝和在野,京官和地方官,都是相對的。一個唐代官員,身份經常在京官和地方官、朝士和處士之間變化。不僅如此,文士職位的朝野遷轉還會帶來文學上的互動。原先在朝和在野建立的人際關系,并不會因其調離任所而中斷,還會通過異地郵寄書信、詩歌等手段來繼續維系,地理距離并不會成為人際交往的阻隔。一般來說,文士離京外任的時期,反而是和京城親故僚友聯系較密切的時期。這種個人交往,也會帶來觀點碰撞和詩風互滲,而文館則是促成這種思想觀念和詩歌藝術交流碰撞、互相滲透的重要平臺。種種原因,使得唐代武后時期的文館,成為實現朝野詩風融合的最佳場所,文壇名士,由此而出。
四是促進詩體發育。中古詩歌,以齊梁到初唐這一段發展最快,文館的存在對促成這種變化起到了關鍵作用。從齊梁到唐末,文學的中心一直在京城,文館則充當了樞紐角色,不僅尊儒重學、儲才育才,而且融匯詩風、琢煉詩體。文館學士主要的活動方式就是文士聚會游宴,開展詩歌唱和,進行文士雅集,評陟詩文優劣,討論詩文作法。看似平庸無聊的文學創作和欣賞討論,卻在醞釀氛圍、造就人才、琢磨詩體、提倡詩風方面發揮了很大的作用。故齊梁間還遠未成熟的五言新體詩,到唐中宗朝就基本定型了(33)參見陳鐵民:《論律詩定型于初唐諸學士》,《文學遺產》2000年第1期。。同時相伴和緊隨而來的,是五七言絕句和七律的定型,而其中的關鍵人物,正是初唐的四代文館學士:虞世南、褚亮為第一代,許敬宗、上官儀為第二代,李嶠、崔融為第三代,沈佺期、宋之問為第四代。而最關鍵的學士群體,正是武后時期的珠英學士和中宗朝的修文館學士,后者又是前者的自然延續。因為中宗朝景龍文館學士的骨干,正是武后時的珠英學士,珠英學士館實際上是中宗修文館的母體,珠英學士的領袖李嶠,在中宗修文館又是領袖群倫、地位最高的大學士。武后時期其他學士也是當時文士群體成員,在促進詩體發育方面也不無功績。正是基于這些事實,我們才可斷定,武后文館在律體詩歌格律定型方面有突出貢獻。據學界研究,從儀鳳三年到長安四年(678—704),廟堂詩歌唱和有十多次,地點在太子東宮、朝堂殿閣、臣僚私宅,召集人是唐高宗、武后或某位朝官,常客則是北門學士、珠英學士(34)參見傅璇琮、陶敏:《唐五代文學編年史·初盛唐卷》,遼海出版社,2012年,第181-283頁。。比較重要的廟堂詩歌唱和有五次:分別是垂拱四年(688),武后拜洛水,賦詩,李嶠、蘇味道、牛鳳及有和作;天冊萬歲元年(695),武后造天樞成,朝士賦詩甚眾,李嶠詩冠絕當時;圣歷元年(698),道士司馬承禎歸天臺,敕李嶠率百僚于洛橋餞行,賦詩送別,李嶠、宋之問、薛曜各有七絕一首;圣歷三年(700)五月,武后與群臣游嵩山石淙,賦七言律詩一首,從臣蘇味道、姚崇、閻朝隱、徐彥伯、沈佺期、宋之問等,皆有和作,宋之問詩最高,東方虬詩次之;長安三年(703)正月十五燈會,文士賦詩數百人,蘇味道、郭利貞、崔液三人詩為絕唱。幾乎每次活動都有李嶠,他在圣歷中任麟臺少監,兼任編纂《三教珠英》的實際負責人,是珠英學士之首。他是當時的文壇領袖,張說、徐堅、東方虬、宋之問、沈佺期則是學術骨干。兩《唐書·宋之問傳》記載的武后在洛陽龍門奪東方虬錦袍賜予宋之問一事,正發生在武后與群臣游嵩山石淙這一次,其所賦之詩,用字平仄比較接近標準的七律。經過武后當政三十多年,到中宗、睿宗朝,規范的五律就成批涌現,可見武后文館在琢煉詩體方面的巨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