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以鮮
在晚年所作《園官送菜》詩中,杜甫說:“一經器物內,永掛粗刺痕。”意思是說器物如果太粗糙,會給食物之類帶來深深的傷害。日常使用的器物(尤其與飲食相關)通常要光滑晶瑩才可愛,也才方便使用。
住進草堂后不久,就有一個樸素的朋友給杜甫送了一籠子櫻桃來,杜甫為此曾作《野人送朱櫻 》一詩:“西蜀櫻桃也自紅,野人相贈滿筠籠。數回細寫愁仍破,萬顆勻圓訝許同。憶昨賜沾門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宮。 金盤玉箸無消息,此日嘗新任轉蓬。”宋人宋范溫在《潛溪詩眼》中說:“老杜櫻桃詩如禪家所謂信手拈來,頭頭是道者。直書目前所見,平易委曲,得人心所同然,但他人艱難,不能發耳。”這話說得很有道理,里面確實也藏著一點禪機。杜甫一方面為“野人”的饋贈而感動,一方面又為“野人”用以盛裝櫻桃的竹籠(筠籠)而覺得實在對不住“萬顆勻圓”的櫻桃,粗糙的竹籠子已經把其中的好些個櫻桃給劃破了,劃得杜甫的心都隱隱疼痛起來。詩人只好小心地把櫻桃從竹籠子中一顆一顆取出,放入另外的器物,“細寫”二字,道盡了杜甫的疼惜。
杜甫對于器物的要求幾近于嚴苛,可以被視為一位“精致生活”的推崇者。
大歷二年(767)立春日,杜甫在夔州作《立春》詩,回憶了當年在長安食用春盤的美好場景:“春日春盤細生菜,忽憶兩京梅發時。盤出高門行白玉,菜傳纖手送青絲。巫峽寒江那對眼,杜陵遠客不勝悲。此身未知歸定處,呼兒覓紙一題詩。”仇兆鰲注引《四時寶鏡》:“唐立春日食春餅、生菜,號春盤。” 據黃生注,這里的生菜就是韭菜。此種立春食春盤的風俗,蘇軾在《送范德孺》詩中也曾寫及:“漸覺東風料峭寒,青蒿黃韭試春盤。”在韭菜之外加上了青蒿。杜甫對春盤頗為講究,裝盤的器具要足夠精美,要白玉的盤子才能與韭菜的春色相映襯;傳送春盤的手要足夠美麗,才能與春盤的青翠相匹配。
這就是杜甫。一個把詩歌寫到極致的人,一定是一個講究生活細節之美的人。
如此,我們才能理解杜甫為什么會為一只瓷碗而激動不已。《又于韋處乞大邑瓷碗》:“大邑燒瓷輕且堅,扣如哀玉錦城傳。君家白碗勝霜雪,急送茅齋也可憐。”從詩題來看,顯然杜甫已不止一次找這位韋姓朋友索要過東西,這個韋兄弟是誰?杜甫曾向做涪城縣尉的韋班要過松樹苖,找做綿竹縣令的韋續要過竹子,因此,這個再次贈給杜甫白瓷碗的韋姓友人,很可能就是二韋中的一人,韋續的可能性更大,畢竟,縣令比縣尉的資源更多。
這首詩在中國陶瓷史上很知名,它填補了一段唐代陶瓷史的空白。清人朱琰說大邑在唐代屬邛州, 是不是可以說杜詩所述這種胎薄質堅、音脆釉白的大邑白瓷就是邛窯呢?但是,現在所見的邛窯并不以白瓷見長,而是以彩瓷稱善。離大邑不遠的彭縣磁峰窯倒是出產白瓷,杜甫說的大邑白瓷碗有可能出自磁峰。人們稱杜詩為“詩史”,并不僅僅因于杜甫對于唐代政治現實的真實記錄,也體現于杜甫對于唐代生活的珍貴描述。如果沒有杜詩的記載,就永遠不會知道世上還有這樣一只既輕薄又堅實且能發出音韻的大邑瓷碗。我們完全能夠想象當年杜甫得到這只名碗時的心情,一團來自高溫火焰的“霜雪”,在略顯灰暗的草堂黃昏中發出迷人的光亮。杜甫忍不住屈起拇指和食指,輕輕彈擊了一下瓷碗的邊緣,隨即便聽到“哀玉”一樣清脆悠長的言語。“哀玉”一詞并非杜甫發明,眾注家均指出自南朝詩人徐陵的一篇賦文“哀玉發于新聲”。 哀玉,不是悲哀的玉,強調的不是玉質而是玉的聲音,一種清麗得令人傷心的玉聲。這是漢語的奇妙之處,有時候會反義為訓。宋人朱松在《菖蒲》中形容泉水清泠:“流泉撞哀玉,清冽生菖蒲。”《聊齋志異》中有則名叫《羅剎海市》的故事:宮中有玉樹一株,圍可合抱,本瑩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黃色,稍細于臂。葉類碧玉厚一錢許,細碎有濃陰。花開滿樹,狀類薝葡。每一瓣落鏘然作響。拾視之,如赤瑙雕鏤光明可愛。時有異鳥來鳴,毛金碧色尾長于身,聲等哀玉,惻人肺腑。生聞之,輒念故土。如此看來,“哀玉”之音簡直就是一種美妙得難以言喻的聲音。
我要特別提及杜甫在成都得到的一件烏黑色的小家具——烏皮幾。
幾是隱幾或憑幾,用以靠身休息,可置于腹前或后背,亦可置于側面作為依靠的支撐。幾,是一種原生的中國家具,早在《詩經》中就已出現。《莊子》和《孟子》中都有關于隱幾的傳神寫照。《周禮·春官》中以幾的工藝和材質之不同而分為五種:玉幾、雕幾、彤幾、漆幾、素幾。這些不同的幾之間有著嚴格的等級劃分,普通百姓是不能使用玉幾的。據晉人葛洪記載,漢時的皇帝才能用玉幾,玉質寒,到了冬天還得在幾面鋪上厚緞子(綈錦)一類的飾物。公侯貴族只能使用竹木一類的幾,冬天則可以在幾面鋪上一條小小的毛毯(細罽為橐)。
漢以后,幾逐漸市井化,也沒有那么多講究。唐宋以降,幾更是成了一種日常用品。由于高腳家具的普及(尤其是椅子),幾的憑靠功能被弱化,成為一種陳設雅具,多置放于書齋雅舍之處, 也有直接用來擺放筆墨的。 隱幾在中國古代具有特殊的意義,秦漢以前主要以兩足或柵足直面幾為主,南北朝尤其是隋唐以降,兩足直幾之外,人們似乎更喜歡三足曲幾。兩種形式的隱幾均為滿足人們從低矮家具轉向高腳家具時期的需要提供了極其自然的過渡。三足曲幾由于造型更為優雅,靠姿舒適(上肢及后背可以憑靠),深受道士及隱士們喜愛。根據圖像文獻資料,唐人直面憑幾的坐姿,主要以置于身前為主,兩膝則位于憑幾兩足之間,便于身體移動伸展,故又稱“夾膝”。日本正倉院迄今仍保存著三件唐代兩足直面憑幾的實物,著錄名稱為“挾軾”。
廣德二年(764)早春二月,杜甫由閬州返回成都,途中作五首詩給嚴武,詩中首次出現烏皮幾的名字。《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之五:“錦官城西生事微,烏皮幾在還思歸。” 仇兆鰲注引皇甫謐《高士傳》記載,隱士孫登曾送給另一高士一件烏羔皮裹幾。按仇氏的意思,杜甫的烏皮幾就是一件用烏黑羔羊皮包裹制作的隱幾。南朝詩人謝朓有首名為《同詠坐上玩器烏皮隱幾》的詩,詠一件利用木材的天然形態做成的三足隱幾:“蟠木生附枝,刻削豈無施。取則龍文鼎,三趾獻光儀。勿言素韋潔,白沙尚推移。曲躬奉微用,聊承終宴疲。”從詩中所寫來看,這件烏皮隱幾一定不是用烏羔皮包裹的,這件類似現在根雕作品一樣的家具,由于木材的變化屈折太多,烏羔皮無法充分包裹緊貼。此處的“烏皮”只有兩種可能性:要么是樹木本身的烏黑顏色隨著歲月撫摸而益增深沉,要么就是表面進行了涂飾處理(漆幾)。后一種可能性更大,烏皮幾的烏皮大部分時候并不是用烏皮(烏羔皮或鹿皮)包裹的,而是運用一種髹漆工藝制作而成。明人管訥在《髹幾》一詩中就明確說烏皮幾就是髹漆隱幾。成都自漢代開始即以漆藝精絕獨步天下,長沙漢代馬王堆出土的很多漆器即出自成都漆匠之手。
杜甫對漆藝并不陌生,在秦州時,他曾打算在西枝的西谷一帶卜居,原因之一就在于那里生長著很多漆樹,漆樹是一種具有高附加值的經濟植物:“近聞西枝西,有谷杉桼(漆)稠。”(《寄贊上人》)杜甫的這件烏皮幾是一件髹漆三足曲面隱幾, 詩人之所以對這件小家什念念不忘,除了隱幾本身所具有的隱士暗喻之外,可能還有一層更重要的意義。
杜甫為什么會在寫給重守成都的嚴武的詩中提到這么一件小家具呢?
比較合理的解釋是,這件做工考究的烏皮幾,正是寶應元年(762)嚴武第一次守成都時送給杜甫的一件小禮物。杜甫在成都期間首次寫到隱幾是在一首名為《大雨》的詩中:“荒庭步鸛鶴,隱幾望波濤。”靠在幾上觀望錦江波濤,那是多么愜意的事啊!此處的幾應該就是這張烏皮幾。謝思煒校注杜詩引黃鶴注:“公寶應元年《說旱》云:‘蜀自十月不雨,抵建卯非雩之時,奈久旱何。’意此詩是寶應元年在浣花作。”
杜甫躲避戰亂而逃至梓閬一帶差不多待了兩年之后,在得知嚴武再次鎮蜀時,立即放棄順江東下的念頭返回成都。杜甫在詩中說:沒有你嚴武的成都太沒有生趣了,唯一舍不得的是你送給我的那只小小的烏皮幾啊!
從此,杜甫一直將這件小家具帶在身邊,走到哪兒都帶著。離開成都時,絕大部分家具都放棄了,只有這件小小的烏皮幾沒有扔掉,一路上行船走馬帶著靠著,一刻也沒有舍棄。像金人元好問在《發濟源》詩所寫的那樣,不是真愛:“棄擲烏皮幾,裴回白版扉。”到了夔州,杜甫把心愛的烏皮幾放在瀼西甘林里的屋子里,經常拂拭上面的灰塵。《阻雨不得歸瀼西甘林》:“拂拭烏皮幾,喜聞樵牧音。令兒快搔背,脫我頭上簪。”只要一靠到烏皮幾,杜甫就有一種安全感,身心就會得到放松。靠著烏皮幾,即連聽覺都會變得敏銳一些,可以聽見更多更遠的聲音,樵夫伐薪的聲音,牧人放牧牛羊的聲音。烏皮幾于杜甫而言,有時也是靈感觸發的導具,他在夔州所作著名的《同元使君舂陵行》,就是靠著這張烏皮幾寫出的:“呼兒具紙筆,隱幾臨軒楹。”心情不好時,靠在烏皮幾上,看看青山也好:“卷簾唯白水,隱幾亦青山。”(《悶》)
由于長年倚靠,再堅固的烏皮幾也會慢慢破損,局部的破損可以修補。晚唐釋貫休就在《和韋相公見示閑臥》詩中寫道:“修補烏皮幾,深藏子敬氈。”杜甫也同樣遇到這樣的情形。杜甫晚年在寫給劉永濟(與杜甫祖父杜審言同朝)孫子劉伯華的《寄劉峽州伯華使君四十韻》詩中寫道:“憑久烏皮折,簪稀白帽棱。”“折”字一作“綻”字,都講得通,“折”字更準確。看來,杜甫的烏皮幾因“憑久”而早已折損。杜甫實在是太喜愛這件小東西,破了又修修了又破。但是,最終的破敗,最終的不可收拾必然會到來。這是萬物的通則,杜甫也是知道的。
大歷五年(770)冬天,杜甫漂泊在蒼茫的湘江船上。
垂暮的詩人回頭看著那件跟隨他快十年的烏皮幾,身上綁滿了縱橫交錯的繩子:“烏幾重重縛,鶉衣寸寸針。”(《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烏皮幾已經破敗得不能再使用了,輕輕地倚著也無力承受,仿佛一碰就會垮掉。杜甫將目光收回,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身軀,已經是一副比烏皮幾更加不堪的枯架子,更禁不起刺骨疾風的吹拂。杜甫知道,他的烏皮幾之戀行將結束,和這件烏黑閃亮的小東西彼此分別的時候,已經到來。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