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鵬 湯怡婷 鮑艷舉
疼痛是影響患者生存質量的重要因素,癌性疼痛是目前所有疼痛治療中最困難及復雜的問題之一。癌性疼痛的治療被WHO列入癌癥綜合規劃的重點。一項大規模的系統回顧表明,癌癥患者在治療過程中疼痛的患病率為55.0%,治療后為39.3%,66.4%的晚期患者存在疼痛,中度至重度疼痛發生率達38%(數字分級量表≥評分為5分)[1]。在中國約60%的癌癥患者伴有疼痛,約71%晚期癌癥患者以疼痛為主訴。
癌性疼痛是由多因素導致的一個復雜的過程,其病因主要有三個:一是由腫瘤直接導致,出現骨轉移或由于腫瘤占位、浸潤、神經或軟組織壓迫;二是手術、放療及化療等治療的不良反應及并發癥導致;三是與癌癥無關的疼痛,患者既往存在的疾病如痛風、退行性關節疾病等或其他社會因素、情緒導致的疼痛。疼痛的機理主要是:(1)傷害感受性疼痛,由于有害刺激對機體造成損傷激活傷害性感受器而導致的疼痛;(2)神經病理性機制,由于外周或中樞神經系統的直接損傷產生異常神經沖動而致疼痛。在疾病的不同階段,這兩種機制互相影響、轉化[2]。
目前中國癌性疼痛的治療主要應用的是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修訂的《癌癥疼痛診療規范 (2018年版)》,遵循口服給藥、按階梯原則、按時給藥、個體化給藥、注意具體細節的治療原則。按照“三階梯”方案,80%左右的癌癥患者的疼痛可得到緩解,但在相當一部分癌癥患者中,疼痛治療不足仍然是一個問題[3]。止痛藥物長期使用易產生成癮性,且有惡心嘔吐、尿潴留、便秘、精神錯亂等不良反應。中醫藥對于癌性疼痛方面的治療有完善的理論與方藥,長期的臨床實踐證明了其獨特的療效,可為癌性疼痛的治療提供新的方向。薈萃分析研究顯示,與單純西醫治療相比,聯合中醫療法治療可明顯提高止痛效果,改善癌痛患者的生活質量,降低鎮痛藥物的不良反應[4]。癌性疼痛患者除疼痛外,常兼見口苦、口干、畏寒、乏力、納差、便溏等寒熱錯雜表現,臨床治療難度較大,瀉之益損其虛,補之愈增其滿,清之滋其寒,溫之生其熱。癌性疼痛可從厥陰病論治,現將從厥陰病論治癌性疼痛辨證思路整理如下,望有助于臨床。
中醫雖無論述癌性疼痛的專著,但可散見中醫文獻中積、瘤、石、瘕、臟毒、噎膈等病候中,歷代醫家亦多有描述。《內經》云:“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氣滿,喘息不便,內痛引肩項。”嚴用和《濟生方》對肺癌晚期疼痛描述:“喘息責溢,是為肺積,診其脈浮而毛,其色白,其病氣逆,背痛少氣,喜忘目瞑,膚寒,皮中時痛,或如虱緣,或如針刺。”而“積者,陰氣也,其始發有常處,其痛不離其部,上下有所始終,左右有所窮也”,類似腹部腫瘤的疼痛。《證治要訣》對類似胃癌疼痛的描述為“脾積在胃脘,大如覆杯,窒塞不通,背痛心疼”。肝癌癌痛在古代中醫典籍多有論述,《脈經·平五臟積聚脈證》云“診得肝積,脈弦而細,兩脅下痛……身無膏澤……爪甲枯黑”,《靈樞·脹論》曰“肝脹者,脅下滿而痛引小腹”。
中醫學認為風、寒、暑、濕、燥、火、瘀血、痰飲、食積、情志不舒、飲食不節等都是癌性疼痛的重要病因。歷代醫家對癌性疼痛病機的認識可概括為以下6個方面。(1)氣機失調:由于各種內因或外因,致使氣機失調,留滯不去,而成腫瘤,阻滯經絡,經氣不利,氣血不通致疼痛。(2)瘀血內停:血行不暢而凝滯,一方面四肢百骸失于濡養,另一方面瘀血閉阻經脈,瘀塞不通,氣血運行不暢而形成腫塊,癌腫反過來加重瘀血程度,影響氣機的升降出入,導致經脈不通,“不通則痛”。(3)痰濕內蘊:痰濕是形成癌痛的重要物質基礎,阻滯經絡氣血,致臟腑經絡氣血失調而發生疼痛;(4)寒邪凝滯,寒主收引,易傷陽氣,陽氣運行受阻,氣血凝滯而致疼痛。(5)熱毒內結:火毒熾盛,傷津耗氣,生風動血,腐肉成膿,發為腫瘤,火毒灼傷經絡則產生疼痛。(6)臟氣虛損:臟氣虛衰,正氣不足,《外證醫案匯編》“正氣虛則成癌”,正氣虧虛,氣血陰陽虛損,病邪乘虛而入,經脈不榮,四肢百骸失養,所謂不榮則痛。
癌痛患者體質差異大,病情病期不同,病機多虛實夾雜、寒熱錯雜,錯綜復雜,正虛與邪實可同時存在,相互影響,相互轉化,因此診治癌痛要發揮中醫辨證論治優勢,聯系病因、病程等從整體出發進行動態綜合的分析,才能取得滿意的療效[5]。
《素問·至真要大論篇》對于厥陰的定義為“兩陰交盡”,根據陰陽學說“重陰必陽”的思想,兩陰交盡則一陽方生,厥陰處于陰盡陽生之時,因此厥陰為病表現為寒熱錯雜、陰陽交錯的特點。《素問·六微旨大論篇》言“厥陰之上,風氣主之,中見少陽”。陳修園[6]認為“厥陰以風為本,以陰寒為標,而少陽之火在中”。由此可見,厥陰與少陽關系緊密,其主要原因是兩者所處位置相同。厥陰為一陰,少陽為一陽,兩者均為陰陽交界中;陽為表,陰為里,兩者處于半表半里之間。《傷寒論》中厥陰病的提綱為“消渴,氣上撞心,心中疼熱,饑不欲食,食則吐蛔,下之利不止”。消渴、氣上撞心、心中疼熱應為上焦之熱性證,且與少陽病篇中“少陽之為病,口苦、咽干、目眩也”“兩耳無所聞,目赤,胸中滿而煩者”“傷寒,脈弦細,頭痛發熱”的描述相近;“饑不欲食、食則吐蛔、下之利不止”為中下焦虛寒證。由條文可見,厥陰病表現為胸腹之間寒熱錯雜,結合胡希恕先生所言“半表半里指表之內、里之外,即胸腹二大腔間,為諸臟器所在之地,則謂為半表半里。若病邪集中反應于此體部時,即稱之為半表半里證”[7],辨其病位應在半表半里。在八綱基礎上,根據病位的表、里、半表半里,厥陰病應為半表半里陰證[8]。因病位在半表半里,病邪不易從汗、吐、下而解,郁而化熱,表現為“消渴,氣上撞心,心中疼熱”上熱證候。中焦虛寒,脾胃運化失司,故有“饑不欲食,食則吐蛔”等下寒的表現。厥陰病的實質是除“半表半里實熱證之少陽病”之外的上熱下寒、寒熱錯雜,其中熱證包括少陽病、陽明病、少陽陽明合病;寒證包括太陰病。臨床中,癌性疼痛患者表現為寒熱錯雜的證候,從厥陰論治往往療效顯著。
從病程發展來看,依據《傷寒論》六經病的發展規律,厥陰病屬三陰病末期,其癥候復雜多樣,病機寒熱錯雜,虛實夾雜。《素問·熱論篇》曰“厥陰脈循陰器而絡于肝,故煩滿而囊縮……兩感于寒者……三日則少陽與厥陰俱病,則耳聾囊縮而厥,水漿不入,不知人,六日死”,厥陰病病程長且較為嚴重,“死證”在六經中最多,與腫瘤晚期階段相似,根據流行病學調查癌性疼痛也多發于腫瘤晚期。
從病機來看,厥陰病的核心病機為“陰陽氣不相順接”,陽逆陰陷,氣血、臟腑、升降、出入等失調、紊亂、不相順接。而癌性疼痛的病機為邪氣積聚,正氣虛損,正虛邪戀,臟腑功能虛損,氣機失調,氣滯、痰凝、濕聚、血瘀等互相結聚導致經絡血脈阻滯即“不通則痛”;另一方面,正氣虧虛,脾胃受損,脾胃乃氣血生化之源,氣血不足,難以濡養四肢百骸即“不榮則痛”導致癌癥疼痛產生。厥陰病的病機為“陰陽氣不相順接”,與癌性疼痛病機相似,重點均在于“陰陽氣血阻滯不通”[9]。
從臨床特點來看,癌性疼痛證候表現為寒熱錯雜、虛實夾雜[10],與厥陰病特點一致。因此,癌性疼痛可從厥陰病論治。
第一步抓主癥:抓住最有特點最能表現病機的癥狀。腫瘤患者出現疼痛且具有口干口苦、胸脅滿、面紅目赤、煩躁、乏力、下肢怕冷、大便稀溏、小便清長等上熱下寒、寒熱錯雜表現,結合舌紅黯、苔白膩或黃膩、舌體胖大有齒痕、脈弦或沉,寒熱錯雜是厥陰病的主要表現,出現上述癥狀應首先考慮厥陰病。這一步是辨病的過程,決定診療的思路與方向。
第二步明病機:主癥不必悉具,病機最為根本。癌性疼痛厥陰病的病機以正虛為基礎,正氣虛損,損傷脾陽,寒濕內停,中氣陰郁于半表半里,清濁易位,郁而化熱,氣血陰陽不足,阻滯經絡,發為疼痛。治以養中和中,清上熱,溫下寒,調半表半里樞機不利,使升降復職,陰陽相通,清濁得位,氣血運行。
第三步辨方證:胡希恕曾言“方證為辨證論治的尖端”,柴胡桂枝干姜湯、烏梅丸、半夏瀉心湯等均為厥陰病主方[11],臨床應用需辨明方證。柴胡桂枝干姜湯、烏梅丸、半夏瀉心湯均為仲景寒熱并用的代表方,可治療寒熱錯雜的厥陰病,但是烏梅丸方中細辛、干姜、炮附子、蜀椒等溫陽藥味多而重,其方證核心以“陰寒”為主,脾腎虛寒,氣血寒凝,以郁熱為標,功效以溫陽、通調氣血為主,應用于癌性疼痛中,其疼痛程度為三方中最重,且伴有四肢厥冷等表現。柴胡桂枝干姜湯方證病機為太陰虛寒兼少陽郁火,以“郁”為主,氣機郁滯較重,脾胃虛寒較輕,清少陽郁熱兼以溫中,調暢肝脾氣機。半夏瀉心湯辛開苦降、平調寒熱,病機為濕熱阻滯脾胃、寒熱互結,且熱大于寒,病位主要在胃,治療癌性疼痛患者癥見心下痞滿、胃脹、嘔吐等。
第四步調方藥:確定主方后要根據不同階段扶正與祛邪側重點不同、患者的身體狀況以及病邪的狀態,適時調整方藥,這樣才能不斷提高癌痛治療效果。若虛寒盛可合用理中湯或四逆湯;氣機郁遏,陽氣內郁,癥見手足不溫、脅肋脹悶等可合用四逆散;脾胃濕阻而致氣機不利時加用平胃散;口干為熱傷津液以天花粉、牡蠣生津液兼以軟堅散結,消除癌腫;火熱內蘊,肝火上炎加用夏枯草、菊花以清熱疏肝;治療癌性疼痛時可在柴胡桂枝干姜湯的基礎上,用蜈蚣、全蝎等蟲類藥祛瘀通經、通絡止痛;用三棱、莪術破血調氣,一方面可破血行氣消除癥瘕,另外一方面可行補藥之滯,增強補藥功效;山慈菇、白花蛇舌草清癌毒、消癌腫。臨床應用可在保護正氣、顧護脾胃基礎上,進行攻毒祛邪,根據患者的體質和病情調整用量、逐步加量。
患者,男,37歲。初診日期:2017年11月1日。主訴:間斷右上腹疼痛2年余。現病史:患者2015年因肝區疼痛就診于當地醫院,檢查發現肝右葉占位病變,診斷為原發性肝癌,行部分肝臟切除術。術后仍述右肝區疼痛,于2017年9月復查發現新占位病變區,考慮肝內復發,肝功能:總膽紅素37.7 μmol/L,直接膽紅素25.5 μmol/l,總膽汁酸25.6 μmol/L,谷氨酰轉移酶65.5 U/L,谷草轉氨酶153.8 U/L,谷丙轉氨酶163 U/L。患者拒絕行手術治療,想通過中藥治療改善癥狀,增強體質,遂前來就診。既往慢性乙型肝炎病史10年。刻下癥見:右上腹疼痛,發作時難以入眠,口干,口苦,乏力,背部疼痛,腹脹,納眠差,小便色黃,大便質稀,3~4次/日,舌黯紅胖大有齒痕,苔白膩,脈弦細。中醫診斷:肝癌病、痛證,肝郁脾虛證。以疏肝解郁,健脾溫中為法,方選柴胡桂枝干姜湯加減,處方:柴胡20 g、桂枝10 g、干姜8 g、黃芩5 g、天花粉15 g、生牡蠣20 g、生龍骨20 g、炙甘草5 g、蒼術10 g、厚樸15 g、陳皮20 g、茵陳30 g,7劑,水煎服,日一劑。囑忌酒,忌食肥膩、辛辣、刺激、甘甜、生冷之品。
2017年11月29日二診:口干苦、乏力、腹脹減輕,疼痛癥減不顯,大便不成形,2次/日,小便調,舌苔薄白,舌胖大有齒痕,脈弦細。上方加鱉甲20 g、延胡索30 g、當歸10 g、白芍30 g。
2017年12月27日三診:藥后背部疼痛消失,右上腹疼痛明顯好轉,納眠可,大便不成形,2次/日,小便調,舌苔薄白,舌胖大有齒痕,脈弦,加蜈蚣6 g、全蝎3 g。
2018年2月28日四診:藥后食欲明顯好轉,小便不黃,口干口苦基本消失,上腹部疼痛減輕,偶有便溏,舌苔薄白胖大有齒痕,脈弦,加用山慈菇10 g、莪術30 g、醋三棱10 g。
2018年3月28日五診:2018年3月于當地醫院復診發現肝占位區較前無明顯進展,總膽紅素13.3 μmol/L、總膽汁酸12.2 μmol/L、谷草轉氨酶53 U/L、谷丙轉氨酶55.7 U/L、直接膽紅素2.4 μmol/L,納眠佳,乏力消失,精神狀態好,體重明顯增加,偶有上腹痛、便溏,繼服中藥調理。
按 患者既往慢性乙肝病史多年,毒傷肝臟,肝失疏泄,經氣瘀滯,日久成癌瘤,癌瘤阻滯臟腑經絡,氣機不暢,瘀血內停則見肝區疼痛;肝氣不舒,氣郁化火,侵犯于膽,膽火上炎,膽氣上溢則見口干口苦;肝木乘脾土,肝氣犯脾,脾虛致運化失司,則食少腹脹;肝失疏泄影響脾的運化功能,運化失常,故大便稀溏;脾不升清,氣滯濕阻則見乏力。患者口干、口苦、舌黯紅、脈弦考慮為上熱證,乏力、大便質稀、腹脹考慮為下寒證,綜合辨證為上熱下寒、寒熱錯雜之厥陰病,方用柴胡桂枝干姜湯解少陽之熱、除虛寒。納差、腹脹、苔白膩、舌胖大有齒考慮為病久脾氣虧虛,脾胃失于運化,脾虛濕困證,方選平胃散健脾利濕,消脹除滿;小便黃加茵陳利濕通淋,保肝降酶。二診疼痛未見明顯減輕,加入當歸、白芍養血柔肝,緩急止痛,鱉甲專入肝經,功善軟堅散結、祛瘀消腫,加入延胡索活血行氣止痛。三診患者諸癥減輕,考慮患者病程日久,久痛入絡,加用蜈蚣、全蝎蟲類藥以攻堅破積,通絡止痛。四診加入山慈菇、三棱、莪術通肝經積血,消瘕止痛,抑制腫瘤生長。
癌性疼痛屬中醫“痛證”范疇,病性為本虛標實,病機以氣滯、痰濕、瘀血、臟腑虛弱為主。因虛致實,又因實致虛,病機變化多端,臨床表現為虛實夾雜、寒熱錯雜。從厥陰病論治癌性疼痛需抓“上熱下寒”主癥,識“半表半里虛寒兼寒郁化熱”病機,明辨方證,靈活調整藥物的用量,如此不僅能減輕癌性疼痛對患者的影響,還可發揮整體辨治優勢,有效提升生活質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