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魯迅有文,談到有關(guān)文人志業(yè)的兩種“死于非命”:捧殺和罵殺,可惜嫌簡略。即如“殺君馬者道旁兒”一語,只截取上馬,奔跑,馬在兩旁排山倒海般的“加油”聲中狂奔,直到力竭、死去這一段,前面的鋪墊,從被選為騎手,練習騎馬,均闕如。馬并非人人得而騎之;跨上馬背,能驅(qū)策,尤其是在“道旁兒”簇擁下一路瘋狂揮鞭,且夾緊馬腹,使之跑死,這樣良好的心理素質(zhì)和技術(shù),在當今,簡直可送去香港沙田跑馬場當風光且高收入的騎手。
且舉我熟悉的“文學青年”為例,他的被“捧殺”不可能是短期行為,可歸納為三部曲:
第一步,嶄露頭角期。一些人年輕時為什么偏偏愛上寫作?從以往作家的家譜可知道,“文脈代代秘傳”的例子極少,主要是自己的選擇,如把稿件投給報刊竟被采用,校園墻報上的寫作贏得喝彩,因某篇作文得了滿分而被同學圍觀。氣象更大的是少年出書,進作協(xié),得大獎。暴得大名的方式多種多樣,共通的特點是一開始出手不凡。
第二步是堅定信心期。擁有最初的成績之后,面臨“我到底行不行”的自我拷問。行,就把寫作立為畢生事業(yè),將生命全部投入;不行呢,早早放棄。在節(jié)骨眼兒,外力的干預至關(guān)重要,不必說主編登門約稿,雜志出專輯,出版社簽出書合約這類官式肯定,就連語文老師在作文后的批語,師長促膝深談時的期許,戀人的仰慕,也可能一錘定音。堅硬的自信以源源不斷的褒揚為后盾,一路寫來,專家的評論,朋友的期許,粉絲的點贊,獎項的獲得,一個也不能缺。
第三步是孤注一擲期。據(jù)說,一位男子,上中文系時寫了一首歌詞,被人譜曲,還由小歌星在夜總會唱了幾個月。大學畢業(yè)后,不找工作,關(guān)門創(chuàng)作。他是從小被驕縱的獨子,父母只好養(yǎng)他,指望將來他名滿天下。十年下來,數(shù)以千計的歌詞投給作曲家或歌星的工作室、報刊,無不是石沉大海。但他咬定是所有人有眼無珠。這位失敗者即是被“捧殺”的——“殺手”不是外人,而是自我判斷出錯,人生定位荒謬。
人間浮沉久了,目擊許多寫作者的“小時了了,大未必佳”之后,我的思考深入一層。原來,寫作是以天賦為前提的,一如歌唱家以好嗓子為入場券。不錯,稍將愛迪生的名言改一下:假如成功是“10%的天分+90%的勤奮”,那么,這道題不是簡單的加法算術(shù)題——如果是加法算術(shù),得用個比喻來演繹一下:若“成功”的所指是建一所房子,那么“10%的天分”就是地基,“90%的勤奮”則是地基上的建筑工程;沒有地基,建不起房子,沒有某方面的天賦,也不可能成為此領(lǐng)域的佼佼者。因此,有些人雖然一直在耕耘,但到最后未必有所收獲。“小時了了,大未必佳”者,多是將一次偶然當成必然,誤入某個領(lǐng)域,被掌聲和喝彩聲所迷惑,忘了自己本來是打醬油路過而已;如不能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很可能就會成為“傷仲永”。
可是,一旦人在馬背,走上充滿變數(shù)的競爭之旅,誰不渴望“道旁兒”的喝彩?
歸根到底,基于“天然地喜歡受稱贊”的這一普遍人性,寫作過程若缺乏鼓勵,絕難長久地堅持。一如刺刀下難以寫出歌頌征服者的詩。也許有人拿“不甘寂寞難以出不朽之作”來批駁我。我卻認為,寫作歸根到底是要別人看,意志力當然有強弱之別,但最終還是要以外界的評論來區(qū)分成就的大小。所以,“不能沒有人捧,一旦捧錯又會被殺”的怪圈是寫作者的宿命。
所以,許多寫作者即以燦爛始,以黯淡終。因為某些欠缺才華的作者,其名利欲不可能不遭到一連串的堵截,如銷路,退稿,批評之類。從這類文壇的犧牲品還想到,格于人生多艱,多少出色者都無法盡才,半途而廢;那么,某些人早日被“捧殺”也算好結(jié)局——至少受過檢驗了,輸了不能不服氣,未至于赍志而沒,亦算得幸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