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河
毛利人(Māori)是新西蘭的原住民,其直接的祖先為南太平洋地區的東波利尼西亞人,在公元十至十四世紀這段時期,駕駛獨木舟,穿越三千公里的驚濤駭浪,登陸新西蘭,不受外界打擾地在島上生活了近八百年。新石器時代的毛利民族,其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發展相當不平衡,很難想象一個沒有鐵器工具甚至沒有陶器的種族,竟然能高效率地組織大規模的漁獵耕作、建屋造舟。雖然不知文字為何物,卻設有多所培養貴族子弟和祭師的學校,他們提倡天人和諧的哲學,創造了富有特色深厚博大的毛利文化,毛利詩歌是毛利人輝煌的史前文明的一部分。
傳統毛利詩歌,不是現代意義上詩人所寫的詩,而是原始人日常生活中的自然發聲,率性而為的吟誦或歌唱。從內容上看,毛利詩歌可分為幾十類,有主題嚴肅崇高的家譜族譜、祈禱詞和挽歌,有情緒激烈的聲討調和劃船歌,有祭師為避險、治病吟誦的各種符咒,還有迎賓詞、調侃歌和吵鬧調,其主體部分為催眠曲、情歌和挽歌三大類。這些詩歌,用日常口語發出心底的感受和情緒,借率性天然的歌唱,述說原始宗教思想、神話傳說和家譜歷史,甚至婦女的吵架調侃,都能隨心所欲地充分表述,易記易懂、代代相傳。
毛利語與英語相比,其語音、語法結構簡單,詞匯量小,往往一詞多義;另一個重要特點是富于使用元音,所有的詞語都以元音結尾,容易形成詩歌節奏。語言學家別革斯(Bruce Biggs)注意到,這些詩句基本上按“八分原則”建構,即每半行詩使用八個元音。特別是長元音的適當使用,使聽覺效果音調柔和,甜美悅耳。毛利人是擅長于形象描述的天才,各部落的歷史傳奇、祖先的業績、浪漫情懷和社會習俗,借助簡單的詩歌意象,特別容易進入讀者的心靈。讀這些原始詩歌,能夠感受它們傳遞天風海濤、林莽深谷的自然脈動,展示初始生命的強健與神秘;詩歌的靈魂和源泉,蘊藏在生活于天地之間自然懷抱的原始人當中。這些詩歌所顯示的原始人的智力和文明,遠遠超前于他們所處的野蠻時代。
毛利人有口述傳統,部落和家族中的老人,一代復一代地向子孫吟誦部落和家族歷史;毛利祭師學校,在一種神秘的氛圍中,把部落傳統與原始宗教用吟誦的方式傳授給嚴格挑選出來的貴族子弟。這些老人,有驚人的記憶力,一對毛利夫婦向人種學家拜斯特(Elsdon Best)復述了四百多首歌謠,并且說出所有作者的名字以及與歌謠內容相關的歷史事件。一位毛利老人向民族學家史密斯(Percy Smith)講述了他的部落所有祖先的七百個名字,回溯家譜直到三十四代以前。毛利詩歌都保存在這種口述傳統當中。1821年,傳教士肯代爾(Thomas Kendall)借用英語字母體系構建了毛利書面語言,人們開始記錄毛利口述傳統。英國殖民政府剛剛成立,新西蘭總督和總理格雷(George Gray)就把記錄毛利神話傳說與毛利詩歌作為他的工作的一部分,編纂了《波利尼西亞神話集》和《毛利詩歌傳統集》,后者收錄各類詩歌五百三十三首。1908年,麥克革里果(John McGregor)出版《毛利歌謠》,收錄詩歌四百二十一首。此后,其他學者又相繼出版了一些毛利詩歌集和研究專著,最有代表性的是毛利官員學者納塔爵士(Sir Apirana Ngata)搜集的三卷本《毛利詩歌》(1959),仔細考證并翻譯傳統詩歌三百首。為盡可能地接近原始部落時期的風貌,此處所介紹的毛利詩歌,基本上選自十九世紀上半葉有關毛利種族研究的文獻資料。
家譜是口述傳統的核心內容,家譜奠定了生命與社會的基本秩序,為毛利人提供了一個與所有自然物、生命、親友相關的精神聯系。家譜記述的是人,卻和高山大海、林木巖石、獨木戰舟等環境背景化為一體,不僅交代了家族的起源,而且以“比”或“興”的手段烘托祖先的業績和神威。
古代神話與原始宗教是口述傳統的另一個重要內容,它們大多與祖先的偉業融合在一起。每個主要的部落,其始祖都是神或半神半人,對神的贊美和禱告,成為一個主要的詩歌類型。
《知識的籃子》這首詩歌贊頌林神坦尼戰勝邪惡之神、為人類從天上取下三個知識的籃子。三個籃子里的知識,是歷代祭師學校教授學生的具體內容。
我來了,我在這兒
我在迅捷地移動
我的符咒是我運動的力量
迅速地在大地上移動
迅速地穿過天空
你的祖先在飛快地移動
坦尼·努依朗依
攀上了
孤寂的天空
發現了
伊奧的無父無母的孤獨
他帶回來
知識的籃子
名叫圖奧里的籃子
名叫圖蒂亞的籃子
名叫阿羅努依的籃子
分開了它們
把知識播進
母親的土地
人類的生命原則
來到世間
來到了光的世界
《向瑪魯的禱告》毛利神話中,林神坦尼躺在地上,用雙腳把天空蹬上去,與大地分開,從此有了生命的世界。毛利人在移民新西蘭之前,創世紀的神話,是用柱子把天撐起來的。西尼胡珀珀是天神的第一個妻子,也是擎天支柱之一。神的柱子是無形的,因此詩中強調它的自然流出?,旚斒菓鹕?,常以彩虹的形象出現;他也是毛利祖先出海的保護神,人們捉到的第一條魚,總是用來獻給瑪魯。
柱子豎起來了,這是西尼胡珀珀之柱
支撐天宇的柱子立在這兒,自然地流出來
它從空中流出,它從日光的幕布中流出
它從閃電中流出,它從彩虹中流出
它從天的最高處流出
擎天之柱如此屹立,這是祖先之柱
擎天之柱向后舉起,浩瀚的天空之柱升起來了
柱子擁抱大地,柱子擁抱大地
柱子擁抱土壤,土壤是擎天之柱的根基
支撐高高的天空
噢,瑪魯,用你的武器
圖拉基·里里和圖拉基·魯哈
發出他們的憤怒,揮舞他們的短棒
把短棒擲在那里,讓它枯萎
這是瑪魯轉身離去,這是瑪魯轉身歸來
獨木戰舟是毛利部落最寶貴的物產和唯一的大型運輸工具,最大的可載一百多人,他們在造船和劃船時都會吟誦與獨木舟相關的詩歌。
哈卡戰歌——造舟
一艘獨木舟,一艘獨木舟
一艘亞麻綁成的獨木舟,一艘獨木舟
正在變大的獨木舟
閃光的獨木舟
細心地捆綁
用亞麻葉子捆綁
閃光的獨木舟
任何民族的詩歌中,情詩都是一個主要的分類,毛利詩歌也不例外。女孩子的情詩歡快輕松,受到生活打擊后唱的情歌則深沉哀傷。
我的眼睛就像亞麻花
汪洋恣肆的洪水
哦,那就是我
我的眼淚溪水般流淌
它們像大洋波濤般迸發
沖破了遠方的海岸
哦,這就是我
我孤坐一邊
坐在我高聳的拉塔樹下
凝視、久久地凝視
漫長的海灘,哦,那就是我
我的淚眼
如同低垂的亞麻花
陣風穿過,花叢沙沙作響
蜜雨般飄落的繁英
哦,那就是我
我就像狂風吹動的湍流
彎腰頂住沖擊
抖動、戰栗、震撼
用我的愛的力量
哦,那就是我
一旦愛成為我伙伴
我便讓自己酣然入睡
這就是我的愛的神靈
把我引入夢境
古代毛利人有一種風俗,男人四處游走,遇到一個合適的女子就會在女子的部落中住下來。過了一段時間,這男子可能會離開家,到新的地方成家,或是回到自己的部落中。所以毛利傳奇中常有這樣的故事:一個女子對長大的兒子說,你爸爸是一個偉大的酋長,在遠方的什么地方。于是,兒子就經歷艱辛,找到父親的住所,幫助正遭到敵人圍攻的父親擊退敵人,父子團聚。少女在本部落沒有看得上的對象,便憧憬能跟隨遠方來的年輕酋長外出闖蕩。詩中的女主角基哈羅阿,明知這種婚姻不穩定,卻情不自禁地與外部落男子提·拉維拉維一同出走。
基哈羅阿的情歌
我正家中的床上酣睡
這是鳥兒的酣睡,蜷作一堆
哦,是誰砰砰拍打著我家的墻
那就是你提·拉維,提·拉維拉維
提·阿湯伽(家),再次來吧
我們結伴而行,離開了朗依圖圖魯
在歐懷爾,我得到了庇護所
那就是說,閣下,是否你已經與家人分離
把你所愛的人,留在家中
心告訴我,盼他歸來,要經過漫長的等待
我受每一個有婦之夫擺布
那么我就是一只任意飛翔的鳥,停落在遠方
歇息在提·頗頗基的棲木上
我怕被帶進屋中,寧愿被納托托的風隨意拋擲
哦,令人煩惱
毛利人好戰,把戰爭當作一項運動,在食物收獲后的季節,常常外出討伐仇家。四五百人一個胞族,能派出七十個甚至一百四十個武士,征戰三個月。循環往復的部落戰爭,產生了無數的戰歌與挽歌。
為了防止敵對部落征討襲擊,毛利部落在十五到十九世紀,在全國留下五千多個堡,即帶防御工事的村寨的遺址。
《武士的挽歌》:這是一首納提·濤部落古代的挽歌,充滿對戰斗中逝去的親友的深厚感情。
啊,我的悲哀
為了我心中摯愛的你
我徹夜難眠
為了你,哦,朋友,就這么走了
從此,你的靈魂不再夜夜來看我
就像一陣憤怒的颶風
冰冷的死亡——冷風般刺透了我
哦,年老的酋長們
你們從此消逝,如同曾經繁盛一時的恐鳥
今生再難以相見
哦,轟然作響的陶塔拉樹
瞬間倒向大地
只有那毫無價值的灌木叢留在地面
就這么走了,哦,閣下,問候你
武士曾經走在前邊
在戰斗中挺立的人們
在海岸邊
微風輕輕地吹
或是大海咆哮的風浪
環繞著維提考山的一角
我聽到了海浪輕輕的嗚咽
灑在西亞維的海岸
那些靈魂,他們離開了光明的世界
留下了最后一瞥
托瑪哈的海浪滾動咆哮
為逝者唱著送別的歌謠
他們將永久地從我們眼前消失
符咒是毛利祭師吟誦的韻文,具有神秘性,與種種禁忌有關。祭師作為神與人的中介,吟誦符咒,乞求神的啟示,助人解除困厄、醫治傷病。每一段符咒表示一種特殊意義,按其魔術的作用有很多種分類。有些符咒在日常生活中普遍使用,逐漸世俗化,普通人也可以使用。符咒按其使用的人群來分,可分為祭師、普通人和孩子吟誦三類。
太陽,出來
大頭,大頭
太陽照耀
你會吃掉
我頭發中的跳蚤
大頭大頭
讓太陽光照
飛翔的皇帝魚
成為一串
震動著你的雙翅
以免你的雛兒被雨淋濕
停止,停止下雨吧
《去除喉嚨中魚刺的符咒》:普通人不需要懂得祭師向神禱告的宗教儀式,即使熟悉一般的規程,因為禁忌的原因也不能夠去操作它,但普通人可以掌握一些簡單的符咒知識并應用于生活,這是大多數人從小就接受的傳統教育。海邊生活的人,每當被魚刺卡住,家人就會念一段符咒助他脫困。這段詩歌從被吃的魚的角度說話,關切中帶一點嘲弄的幽默。
為食物嗆了而吃驚
為吃魚嗆了而行動
用你的權力救治自己
因為你是站著吃東西
因為你吞食太急促
因為你吃東西像個女孩
我的多少個兒子
被你吞食
奶奶,外婆
瓦西饒的提珀塔西
一起被你吞下
吐出來吧
嗆著的食物出來了
《呼喚愛情的符咒》:年輕的獵人戀上一個姑娘,在林中捕鳥時,對著鳥吟誦一段符咒,以此捕捉戀人的心。
這是一只什么鳥
它是林中的知更鳥
這是一只什么鳥
噢,它是一只麻雀-鷹
它從這兒蹦到那兒,歡唱著“踢-踢”
它在枝頭移動,不停地振翅
它就是一只專為情人引路的鳥
人類的父母
哦,我的妻子
來吧
飛入我火熱的懷抱
《預測戰果的符咒》:祭師吟誦的符咒多種多樣,巴克爵士歸納為建屋、造舟、為武士去除禁忌等十八類。這段符咒借水鳥獵魚的象征預測戰爭的結局,以此鼓舞武士奮勇迎敵。
你們希望捉到俘虜嗎
你們希望掠奪財物嗎
大海中堅固的礁巖
無懼的礁巖,什么樣的巖石
你們的肌腱像邁爾樹那樣結實
從外表上看不出你們深藏的技能
那鳥就是只白鶴
它從不捕捉最小的魚
一束紅色羽毛遮蓋了噴泉
那鳥就是黑色羽毛的鸛
為出征的團隊送來兆頭
扁魚吞食著河砂
捉住它
這就是即將來臨的戰斗的預兆
那鳥就是鸕鶿,讓它潛水吧
當它浮現時就會銜一條鮮魚在喙中
何時才能從岸邊的噴泉
再現這場景
那條魚,是一條飛魚
被長喙的鸕鶿剪成兩截
紅眼睛的鯡魚正在深深的水底沉睡
卻被捉了上來,這就是給我們的戰爭結果的預兆
十九世紀中葉,學者們開始記錄研究傳統毛利詩歌。初創的毛利文字詞匯少,很多詞一詞多義。當年的老祭師去世以后,作品中涉及歷史、宗教的一些暗喻后人難以理解,因此,毛利詩歌的整理與翻譯,是一項極難的學術工作。納塔爵士多年搜集研究毛利傳統詩歌,深有感觸地說:“過去,一兩個詞匯涵蓋豐富的內涵,構成詩的格律和音樂的格調,聽起來甜美悅耳,讀起來卻如同諺語?!睂W者們將毛利詩歌譯成英文時,所做的考證工作是難以想象的,一個多世紀來,留存的經典詩集,也就五六種。但這些譯詩的可貴價值,是最大程度地保留和呈現了作為天地之子的原始人的思想情感和精神風貌,能把這些清新質樸的原創詩篇介紹給更多的讀者,確實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