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棣
若干年前讀過一篇小說《八月未央》,內(nèi)容雖好,卻有些詫異作者的名字居然叫“安妮寶貝”,顯得有些俗不可耐,還以為是那批所謂用身體寫作的美女作家之一。日前閑翻一本散文集《得未曾有》,才知道作者是同一個人,而且自這本書,作者起筆名為“慶山”。書是2014年出版的,記錄了作者在2013年有緣交往的四個人物:一位是年輕的僧侶,一位是年逾八十、以古法操琴的琴師,打頭那兩位中一位是愛作畫也善于烹調(diào)的廚師、默默倡導(dǎo)著他的飲食方式,另一位是回歸農(nóng)村的攝影師,“與妻兒相伴山居,禮敬故鄉(xiāng)和大自然”。兩人的故事讀起來如清風拂面,剛巧應(yīng)和了最近突然走紅的詞語“躺平”,卻赫然昭示著一種“躺而不平、棄而不舍”的可能性。
作者的更名或許只是一種巧合,或許正是悟道的象征和體現(xiàn)。能夠早早在八年之前,就有心注意到這樣兩位平凡而不俗的社會小人物,相隨結(jié)交,并認認真真地記錄下他們的日常生活、所思所為、處世哲理,既透露出作者的獨到匠心,也展現(xiàn)了文人思緒的變化,特別是馳騁江湖后的心理回歸。
這位曾經(jīng)以版稅九百四十萬元一年、榮登2011年中國作家富豪榜排名第五的寫手,在書的自序中交代說:“我不是一個跟外界互動很多的寫作者,更多時候只愿意以自己的方式度過時間。像一個游離在社會主流之外的邊緣人,也是一個僅僅表達了個體自我的價值傾向和哲學觀的寫作者。這些年,一直只是寫著自己的字,保持寫作之外的生活。十多年也就這樣過完了。”看了這樣的自述,覺得作者仿佛只是撞了大運,從來也沒有刻意追求過那豐厚的物質(zhì)財富。相信也罷,不信也好,從作者后來的寫作實踐來看,倒的確是走了一條回歸之路。哪怕是由于江郎才盡,哪怕是因為過于執(zhí)拗,結(jié)果都是,在2013年,她看似“躺平”了一會兒,而其實則是“躺而不平、棄而不舍”。
至于為何會有這樣的變化,作者已經(jīng)交代得十分清楚。她說:“如果心的表達坦白,這樣的寫作者大多孤單。但有時依然只能走自己的獨木橋,因為潮流和虛名的汪洋并不真實。”她還說:“從二十余歲的年輕女子,寫作至今,十六年過去。一路走來,已近中年。我并非別人想象或虛擬中的一個標簽。所有是非爭議不及一縷塵煙。只是一個平凡而安靜的寫作人,有時因為過于專注,遺忘了時間的熱鬧。寫作對我而言,究其根本,只是一條道路,我在其中試圖發(fā)現(xiàn)和尋找自己。”
無疑她是幸運的,不管這番內(nèi)心獨白到底有幾分真實或虛構(gòu),能夠出入江湖、凱旋勝出已是不凡,能夠鬧中取靜,華麗轉(zhuǎn)身,轉(zhuǎn)而關(guān)注起闖入自家生活里的這樣幾位平凡而不尋常的社會小人物,本身就是一種超凡脫俗。按照自序中的說法,成書過程如下:“我與他們之間發(fā)生時而密集時而閑散的對話,談?wù)搩r值觀、信仰、環(huán)保、人類、社會此類的話題,也感懷父母、故鄉(xiāng)、童年、往事。更有閑情逸致,說一說荷花塘和油鹽醬醋。有時一起短短生活幾日:住在同一間屋子里,喝茶、吃飯、爬山,涉水、賞花、散步……一切細節(jié)、一切觀點均如實記錄于這本書。”
由于我全然不懂攝影,不易與書中那位退居鄉(xiāng)間的攝影師產(chǎn)生多少共鳴,但是作為一個吃貨,看見作者筆下那位愛作畫的廚師,打從心眼里喜歡。“他在杭州城做過一家餐廳,名叫‘醉廬’,操作方式跟普通餐廳不同,不對外公開營業(yè),只接受預(yù)訂。做應(yīng)季的菜肴。釀酒技巧來自家傳,有自己的酒窖。他也畫國畫,頗有心得”。他原本是南通人,主業(yè)是一家工程公司,后因與杭州人結(jié)婚,落戶杭州。“醉廬”的一位常客投資南通,成立家具分公司,請他去幫忙。名為副總,實則什么都做,包括開辦食堂,給員工做飯。后來,投資人在海南開了餐廳,又請他過去指導(dǎo)和管理。父親出自農(nóng)家,但燒菜好,在南通最有名的南公園飯店做過,接待過劉少奇。他本人自稱沒有系統(tǒng)學過烹飪,上輩人對食材和做法的理解也都來自于直接的傳承。如今很多人做事急功近利,他說自己做“醉廬”卻是想要選擇一種與之相反的方式。還說身體的狀況,大多跟吃進去的東西有關(guān),因此選擇食物很重要。“餐飲環(huán)境隨社會風氣一起在變形。人們覺得應(yīng)該多吃,用雞鴨魚肉招待朋友很重要。卻沒有人覺得在合適的季節(jié)做一個清爽新鮮的毛豆是好的。漸漸改變?nèi)藗儗︼嬍车膽B(tài)度是一種社會責任”。
他還說:“一千萬是過日子,一百萬是過日子,十萬是過日子,一萬也是過日子。物質(zhì)的標準無止境,一旦掉進去人就活得累。有內(nèi)心生活會比較愉悅。如果太過依賴物質(zhì),就會容易產(chǎn)生怨言怨氣。”所以,他一方面希望用自己的烹飪手藝感化大家,去追求一種樸實、自然的美食主義,同時又孜孜不倦地繼續(xù)他心愛的繪畫藝術(shù)。
人活一世,活到這種境界,活出這般瀟灑,怎能不令人羨慕。除去愛慕景仰,心中亦有所詫異,想不到他竟能退步抽身早,早早于八年前就已淡出江湖。僅就這一點而言,他與作者都堪稱是“先知”“先覺”者,引領(lǐng)風氣,率先“躺平”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