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劍

行走在城市間的“鱷魚”。
在俄羅斯莫斯科,有這樣一個機構,其工作人員統一開著帶有字母“P”的綠色拖車運輸車出沒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要么載著剛剛“收繳”的違停車,要么正在趕往“收繳”違停車的路上。那些抱著“停十幾分鐘應該不會被發現”的僥幸心理而違停的車輛,無一例外地被他們拖走,而罰款等行政處罰也一樣不少。更多時候,你以為泊車前已經仔細觀察過周邊情況——沒有禁停標志、已經停了不少車、不妨礙人行車往,應該一切“OK”!然而,等你辦完事回來時,等待你的可能是空無一物的泊位——你的愛車不見了蹤影,且沒有留下罰單和通知,只有一個不知所措的你。
莫斯科執行著全俄最嚴格的違停拖車制度。禁停路段泊車——拖!占用他人車位——拖!居民小區內泊車不規范——拖!各類市區停車場泊車不規范——拖!騎壓路肩——拖……市民將綠色的拖車運輸車比喻為“鱷魚”——潛伏在水中伺機而動,橫行在都市所向披靡。這種嚴格的拖車制度一方面源于俄羅斯重視規則的特性,另一方面也折射出大型城市快速增長的交通壓力與有限資源間的結構性矛盾。上世紀60年代,蘇聯莫斯科開始實施《城市車輛停泊管理規定》,但因缺少行之有效的懲罰機制,這一管理規定幾十年來形同虛設。人們可以在首都的任意公共區域泊車,人行道、公交車站變成了天然停車場,造成嚴重的交通擁堵問題;莫斯科市中心商業區的資源也遭到擠兌,這些占據最優越城市區位的商務和消費場所停車場被無關車輛占據,令真正的利益相關者十分頭疼。

莫斯科道路檢查管理局檢查員。

統一調度中心。
2010年末,謝爾蓋·索布亞寧就任莫斯科市長,第一件事就是根除亂停車的頑疾。一番調研和反復討論后,2012年11月1日,莫斯科正式引入公共區域泊車收費制度。前期試水階段收效良好,相關路段平均通行速度提升6%—9%,平均停車時間從6—7小時降低至3小時,城市收入也增加了2180萬盧布(根據2013年匯率,約相當于460萬元人民幣)。為了進一步在全城范圍內落實和推廣這一制度,2012年底,莫斯科交通局成立莫斯科停車場管理中心,統籌負責公共區域停車場收費、罰款等事務。管理中心為了徹底杜絕違章停車亂象,組建了一支龐大的拖車隊伍,對全城的違停車輛實施零容忍的強制扣押措施。
根據制度設計,莫斯科停車場管理中心本身無權拖車,它直接向莫斯科交通局和莫斯科道路檢查管理局負責,執行后兩者的拖車指令。交通局全稱是國家道路交通安全檢查局,前身是蘇聯時期設立的城市交通管理處。1936年,蘇聯將城市交通管理處重新改組整合,成立國家汽車檢查局。1998年,繼承蘇聯衣缽的俄羅斯發布“第711號總統令”,將國家汽車檢查局正式更名為國家道路交通安全檢查局。交通局隸屬于俄羅斯內務部(相當于中國的公安部),在各州、市一級均有分支,主要負責駕駛證件簽發和道路交通管理兩大板塊。2013年,莫斯科政府為更好地管理首都交通問題,單獨成立了莫斯科道路檢查管理局,配合莫斯科交通局,嚴查行車違章。
違停拖車分為部門監督和市民舉報兩種方式。同中國一樣,俄羅斯也在各大城市的主路和路邊臨時停車區域安裝了大量攝像頭。抓拍到的圖像直接傳送至交通局或道路檢查管理局的統一調度中心,調度員判定違章后呼叫附近執勤的拖車運輸車到達現場,將違停車輛運至郊區專門用來存放被拖車輛的停車場。在攝像頭未覆蓋的區域,交通局和道路檢查管理局定時派出人員晝夜行動,對關鍵路段和區域進行重點巡查。這兩個機構間有著清晰的分工:前者負責監督人行道違停現象,后者則負責車行道區域。
市民舉報,顧名思義是由個人直接向交通局或道路檢查管理局告發違停行為,相關部門收到舉報后派出檢查員現場判定,隨后呼叫莫斯科停車場管理中心拖車隊將車運走。無論是部門監督還是市民舉報,整個過程不會向車主發出任何通告,也不給車主任何現場申辯或修正的機會,從而有效預防了矛盾和沖突的發生;若拖車裝載時車主恰好回到現場,則拖車行為中止,檢查員當場對車主開具罰單。拖車裝載運輸費和車輛扣押費均由車主負擔,而從查詢車輛被運送到哪個停車場到辦理提車手續,至少要花上一整天的時間,按小時計算的車輛扣押費隨之水漲船高,這種極度耗費精力、財力和物力的懲罰措施令莫斯科人叫苦不迭,對其頗有微詞。2014年總統年度記者會上,有民眾向普京提問:莫斯科的拖車部門是否表現得過于“勤勉”和“熱心”?一向強硬鐵腕的普京也只能說一句:“一切都應遵循適度、合理的原則。”
我在莫斯科留學期間數次領教過俄式拖車的厲害,現在想起第一次被拖的經歷,仍心有余悸。那是一個初夏的午后,天陰沉著,我照常開車來到學校。主教學樓后面有一塊用鐵欄桿圍起來的停車場,已經停得滿滿當當,只有角落里還有個略顯局促的位置,但仿佛被遺忘了一般——土路面加上長年不見陽光,潮濕甚至有些泥濘。我趕著上課,急匆匆把車塞了進去,臨走時似乎瞥見車尾旁有一處上鎖的小門,鎖上已經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塵。此前對莫斯科停車規則之嚴苛有所耳聞,所以一邊往教室走一邊暗暗思忖:那扇小鐵門似乎不常用,稍稍遮擋一點應該不會有問題。
兩個小時后我回到停車場,等待我的只有地上兩條深深的車轍。我在原地愣了幾分鐘,大腦飛速地分析著車究竟是被拖走了還是被偷走了。突然,我發現剛才停在小鐵門附近的另一輛車也不見了,地上留著一樣刺眼的車轍,一下子感到如釋重負,斷定車被市停車場管理中心拖走了。試著撥打管理中心的熱線電話,卻始終無人接聽。我犯了難:被拖車后的第一步就是向管理中心查詢車輛被運送到何處,如果聯系不上管理中心,那該怎么辦呢?我一時間沒了主意。
我叫了一輛出租車,準備先回家。司機是位健談的中年俄羅斯人,我便隨口同他聊起了自己的遭遇,他微微一笑,淡淡地說自己的朋友尤里在交通局工作,可以幫我問一下。隨后,司機撥通了朋友的電話,兩人沒說幾句他就掛了電話。下個路口,司機突然調轉車頭,對我說:“走吧,直接去交通局。”我顧不上多問,連聲說“好”。大約20分鐘后,車停在一棟二層小樓門前。這時太陽出來了,照得我有些發昏,我瞇著眼睛仔細打量這棟建筑:典型的蘇聯風格,威嚴肅穆,泛黃的墻體有些斑駁,但俄羅斯人似乎很喜歡這種自然舊的格調,堅持不做任何翻修。
司機領著我走進大廳,右手邊的窗口不知是辦理什么業務的,正排著長長的隊伍,每個人臉上都露出焦急的神色。我倆徑直上了二樓,一位穿著深藍色制服的工作人員已經等在那里了,他就是司機的朋友尤里。尤里與司機寒暄了幾句,將我們領進了辦公室。辦公室不大,還有兩位工作人員正埋頭做著自己的事情,看我們進來就機械地抬頭說了一聲“下午好”。尤里坐到辦公桌前,一邊整理散落在桌上的文件,一邊漫不經心地對我說:“進來時看到大廳里排著的長隊了吧,全都是來找車的。”我心里抖了一下:如果是自己來辦理,少不了要花上一天的時間啊。
尤里請我提供了駕照、護照和保險單,自己不知從哪里抽出一張填寫得密密麻麻的登記表,照著我的證件一項一項地填著。我坐在一旁看不清楚,似乎是一張違停取車登記表。隨后,尤里開了一張5000盧布的罰單(約合人民幣500元),又打了一通電話,確定了我的車的去向。尤里寫下了停車場的地址,面無表情地遞給了我。我看著這個陌生的地址,似乎沒在市區見過。在交通局辦妥手續后,尤里告訴我,可以去這個地址取車了,罰款很快會發送到繳款APP的個人賬戶中。我和司機從交通局走出來,索性又請司機繼續送我到拖車停車場。
一路上,我同司機隨意地攀談著。司機告訴我,莫斯科共有20多個拖車停車場,全部分布在郊區,從市區開過去至少也要個把小時。天色逐漸暗下來,華燈初上的莫斯科分外華麗,車窗外的景觀逐漸從摩登高樓變為矮房,接著又變成了一片片高聳的樹林。穿過樹林,開上黑黢黢的城際高速,大約又過了五六分鐘,才遠遠地看到熟悉的綠色標志“P”。不一會兒,出租車停在拖車停車場的辦公室門口,辦公室后是一片用綠色鐵欄圍起來的開闊平地,四周豎著數十盞照明燈。清冷的燈光下,放眼望去停滿了各式各樣的汽車,有的已經報廢,隨意地堆疊在一起。我走進24小時值班室,里面坐著一位中年人,我報了車牌號,他不緊不慢地查詢著系統:“哦,找到了,下午兩點送來的,停車費1000盧布(約合人民幣100元),拖車費5000盧布(約合人民幣500元)。”我付清費用后,走進了偌大的停車場,工作人員只能根據送來的時間提示汽車的大體位置。我略帶好奇地穿梭在一排排汽車間,有的車仿佛被車主遺忘了,落了厚厚的一層灰;有的顯然是剛送來不久,似乎在期待著被主人認領回去。大約找了10分鐘,我終于發現了自己的車,前機蓋和車門都貼上了封條,這是為了確保車主取車前無人私自動用汽車。我酬謝了出租車司機,與他道了別。離開時,取車的車主也排起了隊,我加快速度,駛離了拖車停車場。

莫斯科的拖車停車場,一般分布在城市的郊區。
回想剛剛的經歷,我既懊悔又慶幸。整個流程下來,加上給出租車司機的酬謝費和車費,前后一共支出了13000盧布(約合人民幣1200元)。反思一下,應該是停車時妨礙了那扇供人進出的小鐵門而遭到舉報,其實我當時已經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卻因僥幸心理而未能及時止損;慶幸的是遇到一位樂于助人的出租車司機,大大簡化了我尋車的流程,也縮短了提車的時間。第二年冬天,我又經歷了一次被拖車,這次是由于積雪覆蓋了地上的殘疾人標識,導致我違規泊車。盡管流程一樣的繁瑣復雜,但我不再有怨言,因為這就是違反規則的代價,我必須不斷學習這里的“停車之道”。
高壓政策9年多,莫斯科的泊車亂象得到了有效遏制,有人稱贊這是一項值得推廣的好制度,也有人質疑它是否過于“不講情理”。隨著莫斯科交通規劃的不斷完善,公共區域泊車收費制度正從市中心快速向外輻射,莫斯科停車場管理中心的總收入業已突破430億盧布(約合人民幣37億元)。這筆十分可觀的政府收入被用于城市美化、殘障人士基礎設施建設、道閘安裝補貼和街道景觀設施維護等。歸根結底,城市治理制度的優劣必須由實踐來檢驗,這種實踐帶給人們的思考和影響也必然推動著政府部門不斷提升治理能力和服務水平。
(責編:南名俊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