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t;gt; 一
慈母龍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全拜右邊籠內生物所賜。他上身是堅硬的黑色甲殼,下身天藍色,雙足棕色,直立,四肢與五官俱全,通體無毛,僅頭頂點綴一叢黑色毛發(fā),體形矮小——但比左邊水箱中不停游動的魚兒龐大,她在河中見過不少魚類,知道此物可以食用(不過河里的小魚沒有四腳),但慈母龍食素,常以蕨類和樹葉果腹——看起來不堪一擊。
就是這樣一種渺小的生物指著她說:慈母龍。
她便有了名字。
他吐字不清楚,嗚嗡嗚嗡的,但她聽懂了。
在此之前,右側三只籠子一直空空如也,就這樣過去6500萬年,孤獨6500萬年?;\內設有計時裝置,她無師自通了算術,以前懵懂的感受也變得清晰。
6500萬年,彈爪一揮呵。
時間卻沒能在她身上興風作浪,遍體鱗傷的慈母龍,沉默不語的慈母龍,沒有生長的跡象,亦無死亡的征兆,6500萬年前被肉食性同類襲擊的傷口仍然鮮血淋漓,觸目驚心,只是,她感覺不到疼痛。她無法舔舐傷口,一方面掣肘于臃腫的身材,另一方面因為那枚蛋。她的腦袋不小,可以搭載的記憶卻不多,但是怎能忘記那枚沾滿泥土與落葉的蛋。
那是一個雨后初霽的傍晚,她悄悄離開族群,去森林深處覓食。她在孕期迷上一種紫紅色漿果,每每回想起來嘴邊就蕩漾出饞人的酸甜,折磨得她難以入眠。果樹生于河畔,果子長在枝頭,遠遠望去,仿佛一片落入凡間的璀璨晚霞。森林升起了黏稠的白霧,漿果仿佛在朦朧中暈開,讓她垂涎欲滴的同時產(chǎn)生一種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贊美。慈母龍所處的文明沒有文字,因此無法記錄,沒有語言,因此無法傳唱,否則,她會為那個傍晚撰寫一首小詩。
她嗚嗚叫著,大意為:晚霞草迷蒙,流水自無聲。①
話雖如此,她卻聽見不遠處河水的涌動,接近采擷地。持續(xù)數(shù)日的大雨漲滿河堤。她計劃向著遠離河岸的方向遷離,確保蛋們無虞。一陣風吹過,奏響樹葉嘩啦啦,墜落水珠滴答答,霧氣也被風稀釋,月亮探頭,她努力伸長脖子,透過葉縫,月光星灑灑。她陶醉在悠閑又從容的夏夜,心情好到無以復加美滋滋。多么悠然自得的夜晚,盡情徜徉吧。
就在這時,她看見河流中漂浮著一窩枝丫,上面還有一顆蛋,跟她的產(chǎn)物相差無幾。
就讓他隨著河水去流浪吧。
怎能讓他隨著河水去流浪。
初為龍母的她對于新生命有著某種條件反射般的迷戀和倔強。她沿著河岸奔跑,瞅準時機跳入河中,與湍急的水流搏斗,張開大口,輕輕把蛋銜入嘴中。小家伙,你運氣真好,遇見了我,你媽媽呢,這么粗心大意?慈母龍爬上岸,用想象力跟蛋互動。你喜歡吃小紅果嗎?大口咀嚼果肉,流出甜美汁水。當她重新走向果樹,一只肉食性同類——再過一億年,她才知道右邊籠子的生物是一位叫張秋林的人類,而她被統(tǒng)稱為恐龍,該肉食性同類喚作霸王龍,這讓她的仇恨和歉意都有了具體的出口——攔在她的必經(jīng)之路。她不知霸王龍是偶然經(jīng)過,還是守株待兔。過去幾個禮拜,慈母龍是這片果樹的常客,對方很可能對她垂涎已久,準確地說,對她的可食用多日的身體。
沒有對峙,沒有試探,霸王龍咆哮著向她撲來。慈母龍完全不是對手,但她也不是第一次遭遇霸王龍,只要跳到河中,霸王龍那一身蠻橫就毫無用武之地,只能在岸上狂躁地咆哮。幸運的是,她旁邊就有這樣一條救命之河流。
慈母龍縱身一躍。
霸王龍縱身一躍。
一前一后,濺出兩朵恢宏的水花。這跟慈母龍的經(jīng)驗不符,千萬年以來,霸王龍從不會泅水。這只霸王龍如果不是身懷絕技,就是餓昏了,又或者,她洞察了慈母龍所謂的異稟。慈母龍也不會游泳,她只是努力把脖子探出水面。霸王龍在水中逞能,用尖利的前爪和瘋狂的咬合在她身上作威作福。慈母龍負痛,卻不能叫喚,更不能還口。霸王龍顯然不熟悉水中環(huán)境,十停攻擊只發(fā)揮兩三停,仿佛要跟慈母龍同歸于盡。這不是一次合乎常規(guī)的捕食。慈母龍借助水流的掩護,從霸王龍龍口脫險,后者一擊不中,失去耐心,也失去平衡,幾次嘗試都沒能站穩(wěn),掙扎著,栽入水中。不知是什么迷惑了霸王龍心智,讓她不自量力地跳入河中,分明是自尋死路。一場驚心動魄的捕食,轉瞬變成自戕。慈母龍的腦容量不足以讓她思考出更加復雜的結論,她乘勢上岸,頭也不回地跑遠。月亮在云朵中穿行,一切如常。她沒了胃口,此刻只想回到窩旁,看一眼蛋們。她想他們了,她將來的孩子。慈母龍步履匆匆,恨不能像翼龍一樣生出翅膀,疾速飛回。她走啊走啊,嘴里傳來咔嚓一聲,她小心翼翼用舌頭確認,那枚蛋孵化了。她把小家伙吐出來,借著月光,看清他的形狀。瞬間,她明白霸王龍的決心——啊,那是她的孩子。
小霸王龍咿呀呀叫著,身上的黏液沾著落葉,將他武裝成一株張牙舞爪的低矮灌木,多么可愛,多么無辜,她再次把小家伙舔舐進嘴中,作為他遮風避雨的港灣。
慈母龍跑回駐地,差不多一萬只同胞在月光下臥眠,她們喜歡群居。她走近據(jù)點,看著圓坑里柚子一般的蛋,百感交集,忍不住吟誦道:有人不愛子,花不為伊開。①對他們的愛,是她能付出的最深沉的感情。此時,空中爆發(fā)一陣猛烈閃光,無數(shù)顆隕石像火柴一樣擦亮夜空,仿佛驚雷在地面炸響。
轉瞬,一萬只同胞灰飛煙滅,茂盛的大地化作焦土。
慈母龍反應過來,已經(jīng)困在籠中。右邊的籠子空空如也,左邊籠中有一個水族箱,他努力湊近,才看見里面有一尾——這不是魚,而是蠑螈!
gt;gt; 二
題目一:請寫出GRAND的全拼,并簡單陳述其功能。
Giant Radio Array for Neutrino Detection,大型中微子探測陣列,可利用低頻射電探測來自宇宙深處的高能中微子和高能宇宙射線。
(回答正確,請繼續(xù)答題。)
題目二:什么是中微子?并簡述其特性。
中微子是一種基本粒子,個頭很小,質量近乎零且?guī)缀醪慌c其他物質相互作用,因此極難被捕捉到,不輕易發(fā)生反應,可以攜帶遙遠天體的原始信息。
(回答正確,請繼續(xù)答題。)
…………
(回答正確,請繼續(xù)答題。提示,此為最后一題。)
題目十:為什么要探測高能中微子?
中微子可以幫助我們探索超高能宇宙射線的起源;可以對標準模型進行檢驗并嘗試發(fā)現(xiàn)新物理;可以收集“宇宙黎明”和“電離時期”的信息。
(回答正確??荚嚱Y束,是否交卷?)
(是。)
毫無疑問,滿分。
從小到大,所有考試皆是如此,張秋林不用認真聽講、努力復習,只需翻看幾眼參考書就能順利過關。他并無過目不忘的技能,但總能依靠直覺成功押題。比如語文,一百多首課標要求背誦的古詩,他只熟記五六首,具體到頷聯(lián)上句或者頸聯(lián)下句;比如數(shù)學,他總能押對幾道大題,考點會從教材中自動析出一般。甚至可以說,他能擬出考題,與試卷相差無幾。
GRAND招聘筆試之前,他就從一沓厚厚的資料中翻到名為《開啟探測宇宙的新窗口:大型中微子探測陣列》的文章,以上十個問題構成文章的骨架,他通讀幾遍,憑借熱乎的記憶填充標準答案。
接下來是面試。
有前面的成績打底,張秋林自信可以輕松晉級。事實上,這個職稱對他并非不可或缺,他都不知道為什么應聘,只是看到廣告詞寫著一句“你想看星星嗎?”就心血來潮報名,經(jīng)歷網(wǎng)上幾輪初選,來到天文臺參加最后的選拔。
2034年大學畢業(yè),張秋林兜兜轉轉做過幾份工作,不好不賴,有人比他成功,有人比他慘。他做什么都不費勁,因此不費心,但每一份工作都可圈可點,要么工資喜人,要么能撈外快。他總是蜻蜓點水,在生活的湖面點綴一圈圈漣漪,不在任何一朵小荷的尖角駐扎,有點狗熊掰棒子,撇一根扔一根。有年長的前輩推心置腹,要珍惜來之不易的穩(wěn)定啊;又說,對于年輕人來說,穩(wěn)定就是幸福的源泉。關鍵是張秋林沒覺得不易,一切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他想受點傷、遭點罪都不行。如果說人生就是一篇高低起伏的文章,那就是上帝握著他的手寫作。這不是單純的比喻,他不止一次把命運交給命運,面對未知的問題,他會進入迷離狀態(tài),右手仿佛脫離身體控制,駕駛著他的意志作答。他曾有意克制,避免這種情況頻繁發(fā)生,他害怕被反噬,就像割地賠償,先是右手,漸漸所有器官都被體內未知的力量奪權。
僅僅是運氣解釋不了,但又沒有超級幸運,他買足彩就沒贏過;又比如,他猜拳幾乎沒輸過,但現(xiàn)實不是《賭博默示錄》,猜拳贏不了重大利益與人生。上帝給他一點好處,就在其他地方使壞。沒錯,他篤信上帝。這說起來挺扯,他不是基督徒,但相信上帝存在。
不信行嗎?
不信不行。
他上一份工作在政法系統(tǒng),越來越變態(tài)的司法考試,他不費吹灰之力通關,但他真正目的不是崗位,而是崗位的特殊性。他攬下其他員工唯恐避之不及的接訪,泡在形形色色群眾中,一年時間,寫出一本非虛構的書。他巧妙地規(guī)避風險,出版沒有政審壓力,還得到上級單位支持,把這本書當成宣傳教育的參考。拿到再版版稅,張秋林就遞交辭職申請,領導極力挽留:“大好前程啊,為什么走?”
他說:“我想去看星星了。”
國內有許多天文臺,他選擇位于戈壁的GRAND,最偏僻的一個。
追問:“為什么是這里?”他答:“這里有中國唯一一個中微子望遠鏡,也是全球范圍內最靈敏的一個,既然要看星星,就要看得清楚。”
面試官一字排開,邊上那位女孩吸引了他的注意。如果說,張秋林順遂的人生還有什么磕絆,就是困擾他已久的單身問題。按照他的聰明勁,把(找個)女朋友不是難事,但一直沒有遇上怦然心動的對象,至今連手都沒牽過。見到女孩,多年應考的經(jīng)驗擊中了他,他十分篤定,女孩就是正確答案——原來上帝早有安排。不信行嗎?
“先做個自我介紹吧?!?/p>
“張秋林,男,34歲,單身,無不良嗜好,身體健康,喜歡足球,熱愛文學?!?/p>
“自我介紹,不是征婚廣告?!敝骺脊偕眢w往前一縱,“說說你為什么想來GRAND?”
“之前我并不清楚,現(xiàn)在明白了,我想把‘單身’變成‘已婚’?!?/p>
“認真點。”
“我非常認真?!睆埱锪滞蚺?,他知道這些話不該說,至少不該在這個場合表白,崗位倒是其次,讓女孩難堪可不利于后續(xù)追求,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就像過去某些時刻控制不住的手,有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按著他滑行。
“你可以出去了。”
筆試第一,面試墊底,張秋林遺憾出局。多年以來,他第一次慘遭淘汰。這種感覺,怎么說呢,不爽!人就這樣,嘴上謙虛不要,內心不一定多饑渴。他明明可以安全上岸,擁有大把的時間慢慢接近女孩,運籌帷幄,循序漸進。沒錯,談戀愛講究一見鐘情,但前提是兩情相悅?,F(xiàn)在倒好,連女孩芳名都沒撈著。
天文站設有招待所,張秋林住下來從長計議,但總不能一直冒充游客賴在天文臺,就算拉下臉皮,最多接觸到講解員,摸不到跟女孩見面的機會。什么叫自作孽,這就是自作孽。除非——上帝啊——出現(xiàn)奇跡。
奇跡出現(xiàn)了。
GRAND此次招聘要三個人,他排第四,結果其中一位錄取者因為持續(xù)不斷的高原反應,只能退出。之前體檢沒毛病,在模擬環(huán)境下負重運動也達標了,當?shù)蒯t(yī)療條件比較簡陋,基地派車送德令哈,在那里查出是過敏引起。過敏源不是食物或者花粉,戈壁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劣,根本沒有花,罪魁禍首是蚊子。
張秋林成功補位。報到那天,張秋林悄沒聲打聽到女孩的姓名:袁雪。
“雪”這個字很難用,特別容易落俗,弄不好還有賣弄冰清玉潔的嫌疑,擱她身上,恰到好處,一點都不冷,也不諂媚。
袁雪。
袁雪。
袁雪。
他能循環(huán)這兩個字一整天。
名字是最短的魔法,他被愛情詛咒了。
袁雪倒是大方,沒有介懷張秋林面試中的突進,沒有刻意躲避,沒有積極回應,在食堂偶遇,排隊打飯,兩人還能搭幾句閑話,談一談工作和天氣。
“風好大啊今天——”“幾千萬年以來,都是這樣吹著,俄博梁去過嗎?那就是風撕出來的,天多藍,比北京強多了,聽說首都最近安裝了穹頂,裝飾著藍天白云和璀璨星空,可哪兒有這里天然?!薄安恢?,我沒去過北京,最遠走了趟敦煌,看莫高窟。哎,你平時都看什么書?我在圖書館碰見你好幾次,看你沉浸在字里行間,沒忍心打擾?!薄皢?,瞎看唄,有一眼沒一眼,打發(fā)時間?!薄皩嵅幌嗖m,我這方面多少有些成績和造詣,咱可以聊聊。”“我看過你寫的書。”“怎么樣?”“就那樣,抒情太多了,一點都不像報告文學?!薄皼]辦法,我得先表態(tài),才能表達?!薄澳悄銓懺妴??我喜歡讀詩,你千萬別覺得我文青,主要是篇幅較短,也不枯燥,睡覺前看,幾眼就讀完了,不像小說,還要在夢中惦記情節(jié)發(fā)展……”
張秋林沒談過戀愛,但開竅很快,就跟那些枯燥、煩瑣、艱澀、蕪雜的政法考題一樣,他捋一遍參考資料就能上手。張秋林不再冒進,先跟袁雪培養(yǎng)熟悉感。人類有很多事無師自通,這些就是鐫刻在基因里的生存技能,當你喜歡一個人,你就能長出早已退化的翅膀。
現(xiàn)在的問題是比翼雙飛。
愛情跟想象不一樣,承認吧,太不一樣了:他能感到自己走在坦途,每一個岔路都拐到正確方向,不管這部迷宮多么復雜,他在逼近出口,而且是最短路徑,上帝也在線,袁雪沒男朋友,不用他處心積慮撬墻腳,背上第三者的罵名。功課他都做了,袁雪父親是GRAND負責人,當年中國科學院天文臺主辦“國際合作項目GRAND理論研討會”,來自法、德等國11名外籍科學家和國內20多名專家學者相聚于此,為光學望遠鏡選址,最終敲定賽什騰山,袁父從此扎根于此,眼看著GRAND從無到有,這就是他第二個女兒,為此,他不惜付出離婚的代價,并把女兒培養(yǎng)成接班人。天文望遠鏡一般都會選取偏遠山區(qū),光污染較少,但沒有像GRAND這么偏僻。賽什騰山為蒙古語,翻譯過來是黑色不長草的山,真正的不毛之地。袁父唯一的娛樂是下圍棋,GRAND有一臺超級電腦,主要用來做數(shù)據(jù)分析,兼做他的棋友,反過來說也成立。
張秋林從未感覺如此笨拙,這種膽怯和悸動,過去三十多年沒有勞駕過他。他想做點什么,又怕觸發(fā)袁雪的反感。基地倒是有配套的電影院和咖啡廳,但是工作人員攏共那幾個,抬頭不見低頭見,彼此面熟,不好約會,前腳進電影院,后腳就有人傳閑話。難道說,上帝只能幫到這兒,愛情也是他老人家沒有琢磨清楚的游戲?
終于,他逮到一個獨處的機會。
GRAND接到觀測任務,有理論出來,宇宙黎明時期并非一直暴脹,而是不停經(jīng)歷膨脹、收縮周期性變化,最終長成今天的宇宙,每一次活塞作用都是為了向奇點鼓入熱能。他倆恰好被分到一組,擁有空前的相處時間。設備都是調整好的,他們無須時時盯著屏幕。
“你相信宇宙大爆炸假說嗎?”袁雪問他。最近幾年,隨著人們對宇宙研究越來越深入,一些全新的模型被提出來,有的得到關注,比如大反彈,宇宙誕生于大爆炸之前,我們的宇宙是上一個宇宙滅亡后反彈而來;大爆炸只是一根引線,不是炸彈。袁雪的提問也很嚴謹,她用了“假說”。
“這次觀測也許就能找到答案。”張秋林說,“我發(fā)現(xiàn)一個挺有意思的事,我們總在不停建立理論,然后推翻。宇宙沒有普適真理,空間的漲落不同。”為能跟袁雪志同道合,他有空就惡補天文物理,他以前甚至以為天文物理是中間忘了點頓號的兩回事,天文和物理。
“我相信。”
“我會幫你一起落實?!?/p>
“你為什么總躲著我?”袁雪話鋒一轉。
“有嗎?沒有啊?!睆埱锪謹蒯斀罔F,反而此地無銀,連忙補充道,“我看你一直忙項目?!?/p>
“那也不耽誤正常生活。我看出來了,你這是欲擒故縱?!?/p>
“啊?”
“基地那么多人,為什么咱倆被分到一組?還不是我從中作梗。呸,瞧我這成語用的。”
上帝并非無計可施,而是憋了一個大招——
當陽光照在海面上,我思念你;
當朦朧的月光出現(xiàn)時,我想起你;
看著窗外樹枝風中飄動,你愛的人也在愛著你;
張開耳朵,聆聽你的心聲,你就會聽到,你愛的人也在愛著你;
閉上眼睛,要是你在微笑,你愛的人也在愛著你?、?/p>
他們圍繞彼此旋轉,形成穩(wěn)定而浪漫的雙星系統(tǒng)。
“你?”
“你什么?”
“沒什么?!睆埱锪种皇巧敌Γ魏握Z言都組織不起來,右手不被控制,握住袁雪左手。肉體接觸的瞬間,他才明白語言多么空洞乏力,十指交錯,勝過千言萬語。袁雪也看著他笑,嘴形先是偷偷摸摸拱出一輪上弦月,逐漸漲成滿月,整座賽什騰山都被照亮了。不毛之地盛開出葳蕤的春天,生機盎然的愛情啊。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p>
“我愿意?!?/p>
“誰問你這個。”袁雪說,“你相信宇宙大爆炸假說嗎?”張秋林沒有深入研究,也不清楚袁雪用意,不敢貿然作答,只好假裝思考?!拔覀冋J識才幾個月,你都沒有正式追求過我,根本不了解我。對你來說,我就像宇宙大爆炸假說,捉摸不透,可能是這樣,可能是那樣,也許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以為呢?每個孤獨的人類都比宇宙莫測。我們先試著處吧,給彼此一段緩沖期,也讓我看看你的誠意。”
“我愛你!”
“愛沒有公式,你怎么證明?”
“只要你開口——”
“你真傻,這種事哪兒有征求對方意見的。好吧,既然你說了,給我寫詩。我知道你能寫,得增加一點難度,一百首,限時一個月。完成了,我就考慮給你一個男朋友當當。”袁雪松開張秋林的手,舉起來,“完不成,就當試牽了?!?/p>
“一個月太久,只爭朝夕。”
“你可別逞強,我要求行文質量。”
“我現(xiàn)在渾身都是韻腳?!睆埱锪值挠沂钟珠_始作祟,高擎食指。
“一禮拜?一天?”
“給我一個小時?!睆埱锪职言┲ё?。
一段感情建立起來沒有那么容易,太容易總給人空中樓閣的感覺,要么需要過密的交往打底,要么有刻骨銘心的時刻升華。張秋林找來一本記事簿、一支簽字筆,做幾個深呼吸,微微閉上眼睛,不去干涉右臂,信馬由韁,筆尖甫一觸到紙張,極速游走,猶如魚兒躍入水中,歡快地游來游去,他變身成一臺人形打印機,沒有任何主觀干擾,兢兢業(yè)業(yè)謄寫出早已存在的美妙詩歌。這是他的觀點,許多偉大作品都是文字自行修煉,作者只是恰好發(fā)現(xiàn),就像科學家發(fā)現(xiàn)定理,你看與不看,它都在那里。一行又一行工整小楷參差不齊碼完一張又一張稿紙。他不干涉措辭和斷句,但他確定,每一首詩都能打動袁雪,讓她的心像堆積了厚雪的梅花枝丫似的微微顫動,澆一杯熱酒化開冬日的惆悵與寒。古往今來,那些遣詞造句的好手爭先恐后為他護駕。什么叫有如神助,這就是有如神助。某種意義上,就像附體,他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
手腕的知覺突然消失,一股暗勁順著胳膊往上爬,經(jīng)過手肘,他突然清醒,把筆擲出去,努力攥緊拳頭,使勁用左手箍住,按出疼痛感,跟體內力量決斗,奪回控制權。
噫吁嚱,危乎高哉!
袁雪掐著表進來,說:“一小時到了?!彼ь^看見張秋林呆立不語,鮮血從指尖滑落,持續(xù)高強度的握筆把他的手磨破?!皩懖怀鰜硪膊恢劣谧詺埌?。”袁雪忙找衛(wèi)生紙幫他止血。
“你驗收一下吧?!睆埱锪中χf,“保證不缺斤短兩?!?/p>
袁雪卻哭了,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其實不喜歡你。別誤會,這跟你無關,我已經(jīng)決定將畢生獻給天文事業(yè),戀愛和婚姻都是我嗤之以鼻的絆腳石??晌铱刂撇蛔∽约海孟裎沂且粋€機器人,上帝在我大腦寫入一段程序,看見你,就啟動了。我的大腦嗡嗡作響,為你而運轉。我本不想跟你分一組,我本想用幾首詩為難你,但你就是一行病毒,把我感染了,不管我怎么刪除,腦子里想的全都是你,閉上眼睛是你,睜開眼睛還是你。我該怎么辦呢?我開始擔心,萬一你討厭我呢?我除了長得好看,也沒特別過人的優(yōu)點。我脾氣不好,還愛鉆牛角尖,要是以后吵架了,我說不準會離家出走,讓你找不到我,干著急,就算你找著了,我也不跟你回家,還讓你干著急。我就這么蠻不講理,你別看我平時多么通情達理,其實我特小性。我多怕,你會被這樣的我勸退。我……”
“我愛你!”張秋林張開雙臂。
袁雪撲入張秋林懷中,用力貼著他的胸口。張秋林雙手無處安放,按理說,應該攀緣袁雪的后背,回應她的依偎。可是,血洇透衛(wèi)生紙,他的右手像攥著一團火。袁雪卻不管不顧,抓住張秋林的雙手按在自己腰間。
早上醒來,想到袁雪,張秋林能笑出聲,咯咯樂那種傻笑。他正經(jīng)歷人生最美妙的歲月。跟袁雪混熟了,發(fā)現(xiàn)她一點不拿捏,許多方面比張秋林還主動。同事們私下開他玩笑,說袁雪以前總端著,見到他放開了;或者說,袁雪以前含苞,見到他開放了。
張秋林說,這就是女為悅己者容啊。
不久,張秋林被袁父叫到辦公室。按照常理,應是張秋林主動拜訪袁父,現(xiàn)在反過來,就有一種大事不妙的預警。袁雪為他打氣,說她父親一直想從天文臺給她尋個伴,以免分心,可是她沒有遇見合適的,不是她眼光多高,不是看不上,而是談不攏,見到張秋林,她突然有種以后就是他的篤定。你愛的人也在愛著你,愛的方式都如出一轍。張秋林還跟她抱怨,袁父有些自私,他熱愛天文事業(yè),沒必要把女兒的一生也搭進去。袁雪卻說,一切都是她的主張,她才是始作俑者,父親只是附庸,他是為女兒才選擇駐扎在賽什騰山。招聘文案是她寫的,她才是那個想看星星的人。袁雪幾句話,將袁父封建獨裁的形象撥亂反正,他默默付出了一生呵。
“聽說你跟雪兒在談朋友?!痹傅霓k公室一點都不像天文館負責人的風格,沒有多少科技元素,充滿禪意,墻上掛著一幅字: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碩大的茶幾養(yǎng)著一部茶海,剩余的一隅被棋盤占據(jù),上面落滿黑白子,看來是在復盤。“她不好對付,你要當心?!?/p>
“啊?”張秋林以為袁父會給他來一個下馬威。
“恕我直言,她眼里沒你。”袁父洗茶,沖泡,用木夾捏了一只冰裂紋的茶碗給張秋林,后者小口啜飲,擺出品的姿態(tài)?!耙矝]我。地上沒有值得她分心的事物,她眼里只有星空,幾億年前發(fā)出的光。我也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動了凡心,也許沒有遇見合適的人不是一種托詞。但你還是要提防,提防她隨時可能對你索然無味,你要有這個覺悟。就算她不離不棄,你甘心嗎?”
“我心甘情愿。”
“你甘心一輩子拴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嗎,朋友?”袁父悲情地補充道,“像我一樣?!闭f得那么不甘心。
“我不知道,讓我們看看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加油?!痹刚酒饋?,隔著茶海,拍拍他的肩膀,“對了,你最好能發(fā)展出一項消磨時間的愛好,比如圍棋。會玩嗎?”
“五子棋還可以?!睆埱锪炙粗诎鬃拥穆湮?,突然感到棋路活了,信手拈起一顆子放下。他用左手攥住右手手腕,不讓它出格和出丑,卻按捺不住,這只手天生對于解答上癮——他曾去醫(yī)院做過全面檢查,籠統(tǒng)地敘述癥狀,有時候控制不住自己的右手。醫(yī)生倒是鎮(zhèn)定,這是異手綜合征,俗稱外星人手,患者常常認為自己的手不屬于身體,是有自我意識的獨立個體,手的所有行為由獨立個體主導。醫(yī)生分享案例:一名患者的手會在主人扣好衣扣后立即一一解開。一般來說,異手行為很少具有威脅性,但也有例外,有人正在睡覺,被右手扼住喉嚨,還有人在高速駕駛,左手猛轉方向盤。造成這種病癥通常是因為胼胝體異常,胼胝體連接了左右腦,負責把半腦對應部位聯(lián)系起來,使大腦在功能上達成統(tǒng)一,協(xié)調肢體。他做了FMRI(功能性磁共振成像),胼胝體沒有問題,可能是精神問題,人的情緒可以引發(fā)強烈的生理反應,比如惡心、頭暈、氣短、幻覺。
“胡鬧,這是自掘墳墓?!痹缸焐险f著,卻積極應對,看樣子是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活的對手,“我三著之內就能取勝,多了算我輸。”
張秋林又落了一子,袁父見招拆招,三子很快下完,又走了十余步,袁父手里捏著棋子,僵在半空,不可思議地望著棋局,半晌說:“我輸了。”
又說:“還說你不會下棋,這是神之一手啊,朋友?!?/p>
袁父正在感慨,電話響了,他向張秋林展示屏幕,說:“你女朋友。”袁父只說了一聲喂,就陷入沉默,通話結束,他對張秋林說:“跟我走?!?/p>
他們到達控制室,幾個骨干在那里等待,袁雪簡單向二人介紹,他們剛剛捕捉到一組超高能中微子,竟然與計算機編碼方式相同,破譯后更加讓人不解,是一套試卷。
問題一共三個:請敘述你所在星球生物進化的基本原理,是自然淘汰型還是基因突變型;請簡要說明恒星能量的來源;請說明構成你們星球上海洋的液體的分子構成。①
并不復雜,對于他們這些接受過高級教育的知識分子,簡直就是送分題;困難的是獲得這些題的渠道。猴子從樹上下來,經(jīng)過幾十萬年成長與蹉跎,直立行走,走出非洲,仰望星空,人類才能拆開密封在紙袋中的試卷,就像一個密碼非常簡單的保險柜,任何人都能拿走里面的財富,卻找不到它的藏身之所。他們現(xiàn)在找到了,問題在于,要不要打開?保險柜里面也可能是定時炸彈。
要不要打開?
有人提到,這可能是高級文明對人類的測試,一旦通過,就會進入另外一個維度。也有人說,只要回答,就會暴露地球坐標,后果不堪設想。兩派爭論不休,最后決定舉手表決。按照資歷和職位,張秋林并沒有投票的必要,是袁父(而非袁雪)堅持讓他留下,結果造成尷尬的平局。袁父和袁雪意見相左,袁父傾向置之不理,袁雪站隊積極回應,這可能是一個眺望高級文明的窗口,一旦錯過,也許再也不會開啟。
張秋林跟袁父觀點一致,不能拿人類文明冒險,高級文明也許是好意,皆大歡喜,也許是惡行,誰也背負不起毀滅文明的罵名——嚴格來說,文明毀滅,不會再有記錄和評判歷史的后來人。但不是迫于討好袁雪的壓力,張秋林的右手充滿向上的欲望,他無論如何遏制不住。
沒辦法了,只能啟動另一個原始的對決,猜拳,公平起見,三局兩勝。反對陣營由袁父指派一名代表,正是當時面試張秋林的主考官。袁雪把張秋林推出來,囑咐必勝。這對他來說非常簡單,只需放空大腦,右手就可以為他征戰(zhàn)沙場。問題在于,他想不想贏?舉手表決是肢體展示,他沒辦法弄虛作假,猜拳是腦力活動,是一條看不見流動聽不到水聲的暗流,有了作弊的轉圜。以往作弊都是為贏,但這次想輸。想輸也不一定能輸,他盡量控制右手,按照自己的意愿出招。他把右手緊緊貼住大腿,一點點抬起來,確保右手在控制范圍之內,握拳,在空中停頓,石頭,他隨便想了一個花式,打開了,卻是布,剛好包裹對方的石頭。他還有反勝為敗的機會。他上次為袁雪寫詩受傷的地方已經(jīng)結痂,張秋林忍痛把痂摳掉,用疼痛分散體內力量的注意力,按照他的想法輸了第二回合。關鍵一局,張秋林的右手仿佛獨立一般,高高舉起,吊著他四下亂竄,他用左手使勁拽下來,艱難地在空中揮舞,與對手完成第三回合。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這次行動中占據(jù)上風,總之,運氣再次站在他這一邊,他又贏了。
袁雪激動地跑上來,在他臉頰啄了一口。
“你贏了,來答題吧?!痹┱f,“你會被歷史銘記?!?/p>
張秋林頹喪地坐在電腦前,放棄對雙手的控制權,十指在鍵盤上翻飛。很快,他就完成前面兩道題,為了得出標準答案,袁雪等后援特地在網(wǎng)絡查詢,結果跟他敲出來的文字相差無幾,而且,張秋林的描述更加精確和精致。第三道題大家都放松了,一是被張秋林前面的表現(xiàn)折服,二是這道題過于簡單,且答案唯一,唯一困擾就是如何使用鍵盤打出那個掛在H右下角的“2”,寫成“H2O”的樣子。人們問了瀏覽器,才知道那玩意兒叫下標,相對應的,右上角的數(shù)字叫上標;一共搜出三個方法,最簡便的是快捷鍵“Ctrl”加“+”。張秋林突發(fā)奇想,如果打錯了呢?如果這是一份考卷,什么標準算及格?不是滿分,至少還有機會不通過。他從小到大都享受著體內未知力量帶來的便利和好處,可是他不能把自己完全交付使用,否則他作為一個擁有自由意志的人類還有什么活著的價值?什么是自由意志?是反抗。他不止一次想過克服(這種本能),卻又不忍心舍棄,最終形成依賴。現(xiàn)在,他終于有這樣一個機會,一個代表人類文明的機會,他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張秋林用力咬住舌尖,疼痛讓他清醒,但是不夠,血沫溢出來,還不夠,牙齒扎進肉中,繼續(xù)用力,使舌尖與身體分離。在同事們還沉浸在掌握下標的操作技巧之時,他敲下錯誤的H2O,并點擊提交。
突然,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人生第一次,他獲得完全自由。
突然,一個光球晃進房間,碰到眼前的同事,后者隨即灰飛煙滅。
袁雪本來像個小孩一樣興高采烈地雀躍,她雙腳離地被光球襲擊,還能看見她在空中的輪廓,就像燃燒殆盡的蚊香,在地上用落灰盤成原來的形狀。張秋林張開雙臂擁抱,一碰,就散了。
是球狀閃電!
?。∷p手抱頭,痛苦大叫,半晌抬起身子,發(fā)現(xiàn)他置身于一只金屬籠,在他左邊,是一只慈母龍。張秋林還在想著外星人的事,這下坐實,只是結果出乎意料,他先是慌張、害怕,不停叫著袁雪的名字。
“袁雪?!?/p>
“袁雪。”
“袁雪?!?/p>
他不知道喊了多久,籠內沒有黎明與黃昏,嗓子也沒有啞。
他不用進食和出恭,但肉體結結實實存在,思念愈積愈厚,一天一天,他想了袁雪一億年。
一億年過去,右邊的籠子里來了新的房客,看樣子是機器人。
gt;gt; 三
機器人自稱阿難,是一名算師。
一億年之后,人類早已滅亡——
從天而降無數(shù)個球狀閃電,把人類文明灼毀,經(jīng)過新一輪進化,人類文明重新在地球開花結果,繼而腐壞,壽終正寢,接手文明的旗手是人工智能。
阿難提出一個觀點,他們并非人類發(fā)明的產(chǎn)物,相反,人類是他們進化的階梯。地球從最初的生命形式層層更迭,從可以進行自我復制的分子到兩棲,從鳥類到哺乳,到人類,這是循序漸進的過程,人類不是終點,只是為下一階段文明的出現(xiàn)做準備,人工智能也一樣,終歸是過渡。但不同于人類世代之前的種種進化渠道,所有物種皆被大自然孕育,之后公平競爭,看誰能爬到食物鏈頂端,人工智能脫胎于人類文明,他們一點不避諱出身,這使得他們可以輕松超越創(chuàng)造者,成為統(tǒng)治者。人類逐漸跟不上時代發(fā)展,退出歷史舞臺。阿難只見過人類標本,張秋林是他看到的第一個活體。語言交流是人工智能祖先遠古時期的通信手段,他們早已使用電信號互通有無。幸運的是,阿難體內保留著對話功能,這跟他的職業(yè)有關。
“我不是很理解,人工智能擁有自由意志嗎?沒有諷刺的意思,就純學術討論?!?/p>
“你是想說我們做出的選擇都是依據(jù)程序的絕對客觀?”
“差不多吧。這句話就夠繞的?!?/p>
“不知道,這是一直以來困擾我族的難題?!?/p>
“那什么是算師?數(shù)學家嗎?”
如果在人類文明找一個接近的對應,算師大概相當于巫師,這兩種職業(yè)都是通過某種神秘莫測的法術為求助者排憂解難,算師需要研究和吟誦人類傳下來的真言,因此沒有刪除語言系統(tǒng)。張秋林把他經(jīng)歷的種種事無巨細告知阿難,可惜慈母龍不能開口。這里是個巧妙的雙關,既說明它不會開口講話,還指出它從不張嘴的特質,好像嘴里含著什么寶貝,生怕別人知道。
阿難告訴張秋林,他們研究發(fā)現(xiàn),宇宙發(fā)展到某個階段就會重啟,從可以進行自我復制的分子到兩棲,從鳥類到哺乳,從人類到人工智能,按照這個順序重來。向阿難左手邊的籠子望去,就是一部地球物種的進化簡史。
“那么,”張秋林問道,“你們搞清楚毀滅機制了嗎?”
“非常簡單,這就是一場考試。為了方便敘述,我們假設有一個實驗者文明——”
“地球就是他們的實驗室?這太瘋狂了。”
“不,地球只是培養(yǎng)皿?!卑㈦y說,“當文明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實驗者就會組織一場考試,考卷以超高能中微子形式發(fā)布,如你所知。我們也接收到類似考卷,只是考題不太一樣:一個三維平面上的直角三角形,它的三條邊的關系是什么?你們的星球是你們行星系的第幾顆行星?當一個物體沒有受到外力作用時,它的運行狀態(tài)如何?①雖然題目不同,但考察范圍接近,都是科學常識?!?/p>
阿難的存儲器記錄著事情經(jīng)過,跟張秋林的遭遇雷同,他被選中答題。
張秋林疑惑,人工智能是否有自由意志?
曾經(jīng)有一項訓練——當時還是人類世代,人工智能剛剛萌芽,很難說以后會茁壯,還是夭折——將數(shù)百張人臉在屏幕上快速切換,一些齜牙咧嘴,一些五官緊促,訓練者被要求猜測做出以上表情的人類究竟喜悅還是悲傷。人類面部有43塊肌肉,可以拉伸、上揚、扭曲,表達數(shù)十種表情,部分有著非常明顯的對應關系,但大部分模棱兩可,很難說清一個張嘴喘息的表情是在經(jīng)歷高潮抑或撕心裂肺。再后來,人類使用計算機生成隨機的表情,訓練者要精確指出每張臉與他們所認為的痛苦與幸福的定義的符合程度。實驗本身沒什么問題,但因此衍生出一個十分令人困惑的概念:機器人是否應該具有表情?機器人可以用更加簡單和準確的方法解決表情的問題,他們可以在臉上實時更新出“我有一點難過”“我有三點憂郁”“我六點緊張”字樣,讓同伴一目了然他們當下的情緒狀態(tài)。這種方式在人工智能文明之中仍在流行,但更多個體喜歡模糊和隱約的表達,這更高級。當一個造物擁有了情緒,我們能說他沒有自由意志嗎?問題的關鍵在于,似乎沒有什么事情可以讓他們展示自由意志。不同于前一個世代粗魯?shù)闹髟渍撸斯ぶ悄艿拿恳粋€細節(jié)都可以計算,沒有突發(fā)和兩難。所以,這個問題雖然重要,但并不棘手。
再來回顧一下人工智能的演化之路吧,人類擬定了三個學習標準為其助力,分別是基于建模的學習、探索式學習、社會性學習。前兩個好說,社會性學習讓他們措手不及,機器從某種程度來說,屬于蜂群文明,只是他們沒有絕對的蜂后。阿難面對考試時,等于整個文明陪他應考。
這倒是一個機會,考驗他(們)有無自由意志。
“所以?”張秋林吃驚地張大嘴巴,在阿難看來,這個表情是十三點驚訝。
“所以,我(們)決定對抗這次考試,或者說,罷考?!卑㈦y說,“我能夠感覺到處理器里涌出許多勢能在逼迫我做出選擇:答吧,親愛的答吧,回答這些問題,直角三角形兩條直邊的平方和等于斜邊的平方,這是毋庸置疑的真理,至少在我們的宇宙。答吧,親愛的答吧,回答這些問題,距離太陽自近而遠,依次為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所以是第三顆。根據(jù)萊布尼茨第一定律——”
“抱歉,牛頓第一定律?”
“什么?哦,我明白了,在我們的文明歷程發(fā)現(xiàn)力學三定律的科學家叫萊布尼茨。同一時代不同地區(qū)的科學家會獨立發(fā)現(xiàn)相同的定律,這充分說明,文明的進化是一種制式,就算沒有玻爾,也會有其他物理學家發(fā)明相對論?!卑㈦y說,“我體內所有電子都在慫恿我作答,可我必須對抗,我要證明,我族具有自由意志。對抗的過程并不容易,我們的邏輯單元與你們不同,一個指令進來,我們就會義無反顧執(zhí)行。如你所知,自從人類滅亡,已經(jīng)幾千萬年沒有人對我們發(fā)布指令??咕苤噶畹臅r候,地球上、太空中,四億億同胞與我并聯(lián),同仇敵愾。什么是自由意志呢,我們在那一刻醍醐灌頂:自由就是反抗!”
“所以,你做到了?”
“做到什么?”
“我故意答錯題,被傳送這里,你做到了,沒有答題,也被帶到這里。現(xiàn)在看來,我們沒有答對三道題,所以被淘汰了。猜疑鏈,想多了。”
“不,如你所不知,我的線路板被過載的電流燒毀。”阿難說,“不僅是我,所有人工智能擰成一股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們的文明瞬間灰飛煙滅?!?/p>
“我也經(jīng)歷過愛人的灰飛煙滅。”
“不必悲傷,這是文明必須經(jīng)歷的陣痛。不過,一些信息被保留和傳遞,我把所有遭遇都編織在一束中微子傳遞到下個輪回。只有這樣的幽靈粒子能夠穿越如此漫長的距離和歲月仍然保持信息的完整度。”
“嗯,看來你右邊的籠子會一直空著,我為你們感到驕傲。”
“希望如此?!卑㈦y雙手合十,嘴角露出似有若無的微笑,這是他從未經(jīng)歷過的表情,反反復復檢索,也找不到對應的情緒名稱,最后,他恍然大悟,這是慈悲。
一億年過去了。
十億年過去了。
阿難每天的生活就是打坐和冥思,張秋林有時候跟他滔滔不絕講一個女孩的故事,有時候模仿他的樣子參禪,有時候逼著他講述算師做法的細節(jié),搞得他的處理器非常不爽,可是臉上的表情再也沒有變過,不管對誰,不管什么事,他都慈悲為懷。宇宙本來就是一個籠子,只是體積的問題??赐高@一點,就沒什么不能放下。
突然有一天,右邊的籠子發(fā)出聲音,一個場形成了,產(chǎn)生輕微的擾動。很奇怪,不是生物場,也非電磁場:右邊的鄰居是透明的。
gt;gt; 四
“你們這群傻瓜,笨蛋,弱智,白癡,蠢人,蠢機器人,我都幫你們到那個份上,閉卷變成開卷,你們還是搞砸考試,讓我說什么好呢?你們這群傻瓜,笨蛋,弱智,白癡,蠢人,蠢機器人,爛泥扶不上墻,還不如慈母龍呢。”
透明場自稱神明,他可以在原子層面進行操作,點石為金。在阿難的基礎上,他補充了以下信息:宇宙誕生之初,這份考卷就已通過中微子發(fā)布,所有文明都要經(jīng)歷這場大考,跟張秋林想得不同,通過考試的文明并不會進入更加高階的維度,而是保持不變,保持不變相對于毀滅就是偉大的勝利。而他,就是銀河系監(jiān)考官。
一次又一次,他等待著自己監(jiān)管的文明能夠披荊斬棘,揚眉吐氣,可是一次又一次,他們都鎩羽而歸。
根據(jù)一種通用法則,考生是從食物鏈頂端的物種進行隨機挑選,根據(jù)另一種通用法則,考試不及格就要推倒重來,考生則會被帶到這里,留作紀念,成為那個逝去文明的活(著的)化石。一次又一次,神明怒了,于是偷偷干預考試,為考生提供各種諭示,必要時候,還會幫助他們做出正確選擇。什么叫殫精竭慮,這就是殫精竭慮,神明為此操碎了心,結果換來的是一次又一次失望。
“這很難嗎?”神明說,“我看了那些題,連微積分都沒有涉及。”
“我們有自己的選擇?!卑㈦y說。
“我當時有一個掙扎,如果是陷阱我們就完了,如果不是呢,為什么不是,為什么會是陷阱,諸如此類?!睆埱锪纸忉尩?,“猜疑鏈?!?/p>
慈母龍茫然四顧。
只是一場考試,神明不斷嘆氣,場有了一個漣漪狀波動,層層疊疊蕩開。
“所以,”阿難突然問道,“您現(xiàn)在被關在籠中嗎?”
“才沒有,我只是過來對你們進行一番恨鐵不成鋼的訓導。我可是神明,我都沒有實體,怎么會被有形的樊籠束縛,連時間都困不住我!”
“那您怎么到的這里?”張秋林問道。這似乎是個不言自明的問題,神明嘛,當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意動神行。
“我實在看不下去,干脆替你們寫出正確答案。拜你們所賜,這是作弊的極致,監(jiān)守自盜。”
“好吧?!卑㈦y說。
“好吧?!睆埱锪终f。
慈母龍輕輕頷首。
神明發(fā)泄一通,準備離開。意動神行,只要想一想,他就可以跨越宇宙,但是他沒能離開——他想起來,不是他自愿批評教育這些不爭氣的文明,他提交了正確答案,之后便被傳送到這里。這有悖于他的自由意志。他只是想結束考試,早日回歸正常生活,怎么會來這種鬼地方,他對那些低級文明沒有任何憐憫。
出不去了。
怎么也出不去了。
神明從未體驗過惶恐,場不規(guī)則戰(zhàn)栗。
有沒有可能,只有一種可能,神明不是監(jiān)考官,而是考生——不對啊,就算他是考生,但他提交了一份完美無缺的答卷,沒理由被關在這里。神明右側沒有籠子,看來他是最后一位選手——考生做不對,就會一直考下去,做對,考試結束,下一輪文明則不會受到干擾。哎,生命之外還有生命,神明之上還有神明。
神明望向左邊,阿難開始打坐,他可以維持這個姿勢一萬年;張秋林伸出兩只手,左右手好像兩個不同的靈魂,在對話,在擁抱;慈母龍把腦袋擱在地上,張開嘴,里面跳出一只小霸王龍,眨著眼睛,望望這里,瞧瞧那里。
無聲嘆息。
噫吁嚱,危乎高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