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t;gt; 一、塔塔
塔塔六歲的時候,彗星和木星撞在了一起。
他看著電視新聞里的模擬視頻,再也沒有忘記那個畫面——在引力拉扯下,彗星的碎片像沖鋒槍子彈一樣源源不斷射向木星表面,在巨人陰云濃郁的腹部砸出了一個深淵般的黑色斑點。斑點周圍的黑色物質擴散開來,就像是把墨汁倒入馬桶,然后再混合嘔吐物一起沖向永不枯竭的巨大陰溝。
當時,他們家已在一個帶院子的老房子里住了多年。節目播放時是晚上七點,大伙兒圍著圓桌,坐在客廳吃飯,北墻的座鐘旁是一個土黃色的電視柜,柜上有個長方形大洞,彩色電視機在那個洞里哇啦哇啦地播放,同魔法無異。客廳兩側的墻上掛著古怪的字畫,家人們背后則是網紗的大門。他的玩具斧頭和鏟子就斜插在門外的土地里,夏日傍晚新鮮的泥土氣味透過紗窗上的網眼,不停地鉆進他的鼻子。
如今,這些景象只能在夢里看到了。那棟房子,甚至那整個時代都已經不復存在,像廚房的炊煙般隨風散去。塔塔可能是那個時代留下的,珍貴的,甚至是唯一的遺產。一道天淵橫亙在他和做夢一般的往昔之間,讓他失去了實在的感覺,所有家人也變成遙遠的、并不那么精確的回憶。現在,他被稱為復生人。他沉睡了八十四年,經歷了兩萬多個無夢的夜晚,最后被成功喚醒,成為一萬六千個急凍體中唯一存活下來的人。他的疾病痊愈了,身體健康無比,除了腦子因急凍稍微遲鈍了那么一點點、器官無法與新世界的增強設備兼容之外,其他并沒有出現不適。他甚至有了新的家庭成員,準確地說,是幫助他融入“未來”的志愿者一家——爸爸、媽媽,還有妹妹。他喜歡他們,如果他們不把他當弱智一樣看待,就更好了。
新的媽媽還不錯,塔塔已經忘記了過去媽媽的樣子,她的面目先是在記憶里一片漆黑,隨后,又與新的媽媽慢慢重疊在一起—— 一個美麗的中年女人,皮膚好,愛笑,一只眼睛閃閃發亮。每個人都有一只閃閃發亮的眼睛,那是個專用眼球,把所有人聯結在一起,讓人看到不同版本的增強現實。熱帶景觀、中世紀街道、水上都市,隨心所欲,在這個時代,每個人看到的世界都是不同的。
除了媽媽之外,爸爸也不算怪人,只是位參與解凍項目的科學家。只有妹妹是全新的,那個十七歲的女孩超越了他的認知,她身上擁有三款不同粗糙程度的皮膚,其中一塊綠慘慘的、滿是倒刺。塔塔每次看到她,都感到害怕。跨年之夜,他們全家拍了合影,四個人中有三個眼睛美得閃閃發亮,笑得很開心,只剩下塔塔自己盯著暗處,奮力露出了微笑。在他們家里,眼球賦予了生活全部意義,如果沒有眼球的話,就沒有一切,屋子里只剩光禿禿的、灰褐色的、布滿霉菌般污點的墻,街道上則是單調的、全都覆蓋著灰色磚片的樓群。多少個夜晚,塔塔坐在黑暗的屋子里,感受家人們面對陡然的四壁縱情狂歡。在這詭異的未來景象下,他悄悄地生活著。他可能是唯一能看到世界真相的人,也是唯一多余的人。最后,讓他不安的是,他一度以為未來世界的人們不會輕易死亡,但是他錯了,而且錯得十分離譜。
入秋后的一個晚上,爸爸被邀請參加一場社交聚會,他們全家都去了。大伙兒坐在陰冷的出租車里,穿過漆黑一片的城市,卻全都顯得興高采烈。他們各自看到了不同的現實,父親扯著嘴角微笑,女生們則滿臉緋紅。下車之前,司機特意把車停下,讓他們把車里放送的小節目看完。但是沒有音樂,塔塔想,家人一個個都在難聽地干號。
“送到這里可以嗎?”司機轉身問。他是個只有半邊臉的機器人,眼部的銹跡像流淌出來的淚痕,亂糟糟的線頭從頭部的窟窿里耷拉著。
“你的小胡子很漂亮。”媽媽笑著說,“有種復古的感覺。”
“領結也不錯啊,”父親插嘴說,“不過,我覺得還是這雙牛仔靴最帥氣。”他指指司機,又拍拍自己的胸脯。
“謝謝先生。”機器人用沙啞的嗓子呵呵了幾聲,“下車慢走。”它并沒有下肢,塔塔看得一清二楚,但他已經慢慢習慣了這些對話,懶得再開口詢問。
舞會規模很大,每個嘉賓都穿著潔白的緊身衣,大家在白茫茫一片的大廳里,互相夸贊對方的裝扮美麗。紳士們牽著女士的手,年輕的姑娘互相撫摸鼓起漣漪、長著倒刺的皮膚——當視覺的真實性全部消失的時候,年輕一代從觸覺中找到了新的刺激。午夜時分,聚會接近散場,樂隊開始奏響最后一支樂曲,隨后,死亡的瞬間降臨了。
第一個倒下的是鋼琴師,人們聽到“噗”的一聲響,然后是“咚”的一聲,伴隨突然激起的音符,他的腦袋重重地砸到了琴鍵上。血從他的頭部流出來,塔塔看到殷紅一片,但他認為別人都沒有看到。
“鋼琴染色了?!”有個老頭子說。
話音未落,那人的腦袋里有什么東西爆開,鮮血四濺,身體仰面倒在地上。隨后倒下的是旁邊兩位女士和舞會的主持人。最后,撲通聲連成一片,人們紛紛倒地不起。媽媽從一位男士手里掙脫,向這邊跑來,卻像被什么東西重擊了一下,身體飛出去,橫躺在臺階上。爸爸沖了幾步,用身子去護自己的女兒,但已經遲了,那些姑娘像爆米花般噼里啪啦從座位上掉下來。塔塔看著這一切,突然激起了關于舊時代的記憶,那時街頭有時會被鮮血浸染,因為汽車橫沖直撞,駕駛室里坐著酒醉的瘋子或戰戰兢兢的新手,他們突破指示燈的界限,無可挽回地從行人的肉體上碾軋過去。如今在安全的未來時代,更恐怖的血腥卻上演了。整個大廳的人都因爆炸而殞命,科學家父親的身體直直地栽在塔塔面前,他的左臉緊緊地貼著冰涼的地板,右眼則只剩一個深不見底的血洞。此時,塔塔終于弄明白了——爆炸的是眼球。
除了塔塔,大廳里只剩下了一個站著的生物了。那是個年老的男人,正捂著眼睛,手扶舞臺邊緣痛苦地尖號。他沒有死,因為他用刀把自己的眼珠剔了出來。
自事發開始,新聞便將這起慘禍描述成一起火災,三天之后,就再也沒有人關心這起事故了,它和其他報道一樣淹沒在信息的汪洋里。因為科學家父親的嚴謹,塔塔早已被登記為家庭成員,所以他可以繼續在這棟房子里生活。不過房間現在充滿了灰塵和干冷的空氣,和他曾沉眠的急凍艙室毫無二致。某天中午,孤獨的塔塔終于走上了街道,這是他第一次獨自外出。路上人流熙熙攘攘,但沒有人注意他,他們透過義眼,可能會把他當成一名沙漠中的埃及小販,一個來自大西洋的丑陋海盜,或者僅僅是一棵會移動的怪樹。在充滿奇異面孔的人流中穿行的時候,他有點想妹妹了,想那個披著一身荊棘皮膚,不怎么同他說話,卻總是好奇地盯著他的女孩。他想象驗尸官的刀片劃過綠色的皮膚,鋒利的刀口和堅硬的倒刺纏繞在一起,然后,便再也忍受不了,伏在一面褐色的高墻上嘔吐起來。一個賣鮮花的女孩沖著他微笑,仿佛他吐出來的是色彩斑斕的花朵。隨后,有架長得像垃圾堆的小機器人開過來,把他嘔吐出來的污物快速打掃干凈,并向他宣講了文明知識。塔塔沒有理他,捧著肚子繼續往前走。他沒有想到這個時代的機器人全都這么丑陋,和曾幻想過的未來沒有絲毫相似之處。在他幼年,想象的未來應該到處都是優雅的機器人,穿著銀光閃閃、可變溫制服的時尚男女,空中充滿淺藍色流線型的飛行器……塔塔抬抬頭,看看破舊的大廈的外墻,沒有什么飛行器,只有午后的陽光使他有一點點眩暈,八十多年過去了,唯一沒有改變的就是太陽。
塔塔按照地址指引,轉過兩條街角,上了公共交通線。他要去一家領養動物的商店,妹妹在那里下了訂單,但沒來得及取貨就去世了。塔塔想看看這是什么樣的寵物,能否給自己一點精神安慰。這筆訂單是在妹妹的遺物中找到的,神神秘秘,甚至沒有數字格式,只是在紙上印了幾個凸起的符號。當下十分流行這種行文方式,用觸覺代替視覺,發揮排他性的辨識作用。塔塔跟隨模糊的指示,終于在下午時分找到了商店。那是一個黑市般的神秘區域,隱藏在重重樓群的間隙中,由三間白屋子摞在一起構成。他想,這里也許發生過很多不法交易,興許是女生們粗糙皮膚的貨源。
塔塔鼓起勇氣,推了推店門,風鈴自動響了。“請進!”一個模糊的聲音說。他謝過這個聲音,才躊躇著走進店里。房間四壁都是昂貴的非反射性合成材料,俗稱“灰墻”,在這里無法使用義眼的增強現實功能。有個年輕人坐在破舊的雜物和堆成山的貓籠子后面。塔塔打了招呼,年輕人抬起頭來看看他,病態地耷拉著眼皮,露出的半個右眼像別人那樣閃閃發亮。
“你、你好。”塔塔說。
“你是銀爪的朋友嗎?”店員問。
“我是她哥哥。”塔塔說,“你怎么知道我認識銀爪?”
店員笑了一聲,指了指自己的眼珠。“我知道你是從銀爪家來的。”他說,“你的美女妹妹怎么樣了?”
塔塔低下頭。“還、還好吧。”他扯了個謊。
“她怎么沒來?”
“生病了。”塔塔說。
店員不可思議般瞪大眼睛看著他,然后哈哈大笑起來。
“好了好了,我不問了。”他說,“把訂單交給我。”
塔塔笨拙地掏出訂單,撫摸了一下,紙很軟,但又很堅韌,上面的凸點摸起來像一個個沙粒。
“啊,就是這個。”店員把紙張接過來,“最原始的信息加密方式,也是最真實、最好的方式。”他轉過身,掀起一片“灰墻”材質的簾子,往里屋走去。
進屋前,他轉過身,對塔塔說:“我給你的可是真貨,我保證,最偉大的義眼都想象不到這個。”
塔塔答應一聲,在柜臺前的椅子上坐下,耐心等了一會兒。灰墻在他的四周閃爍不定,墻面游移著肉眼幾不可見的、干擾性的微光。這微光讓他想起了剛從急凍中蘇醒時,看到的那間屋子,那屋子里燈調得很暗,在他逐漸恢復意識的過程中,科學家父親與他對視,眼睛里就滾動著這樣狡黠的光。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塔塔在門口等了很久,店員始終沒有出來。通向后室的簾子隱約擺動,像夏日的微風般引誘著他。忽然,他發現簾子顫了一顫,有什么東西噴濺在上面,又輕掃著歸于平靜。
“先生,你還在嗎?”塔塔大聲問。沒有人回答他,時間似乎停止了。灰墻的微光讓塔塔心生焦慮、刺癢難耐,他再也等不下去了,于是從椅子上站起來,轉進柜臺里,輕輕走到后門邊,慢慢把簾子掀開。
在掀開簾子的一剎那,店里一只石塑的怪獸突然大叫起來。塔塔心一慌,急忙閃身進了內室。
“對不起,”他說,“我實在等不及了。”
沒有人回答他。內室的破爛同樣堆積如山,一個中年男人坐在對面的舊沙發上,蹺著二郎腿,饒有興致地看著他。面前的地上擺著一具血淋淋的上半身,像是被齊肩切下來一樣,眼珠還在閃閃發亮。
“咦?”塔塔發出下意識的咕噥聲。他無法自控地盯著那具殘骸,是店員嗎?頭上戴著帽子,應該是店員。然后他努力控制著眼皮的抖動,想要轉身逃開,可雙腿已經不聽使喚。
“你果然能夠看見真實。”那男人說,他抬了抬頭,露出了整張臉,那臉的左側像易拉罐般癟了一塊,下巴的胡子中間也被剃掉了半條,顯現出皮膚上的條形碼。
“你、你是誰?”塔塔問,他的下肢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在過去,他也曾如此害怕過,那是小學的一次午間遲到,他跌跌撞撞在樓梯上奔跑,雙腿發軟,最后尿了出來。這次,他沒有尿,他經歷了急凍的摧殘,如今必須靠某個裝置手動排尿。塔塔后退一步,靠住墻。
“別著急走。”男人說,“我是你的救世主。”
“放過我吧。”塔塔絕望地說,“我只想讓這些打打殺殺的事離我遠一點!”
“這是不可能的。”男人說,“你的復生,就注定了開戰。”
“不!我在這個世界里,一定是在做夢!我還被凍著,一切都是夢!”
“聽我說。”男人從椅子上站起來,完全展示出近兩米高的身軀,像個強壯但比例失調的橄欖球端鋒,“時間緊迫,如果別人知道店員死了,這里就會暴露。”
“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男人指指店員的尸體,說:“他的義眼仍在運行,只要我的條形碼在,義眼就會一直盯著這個條形碼。現在,我把它關上,咱們該走了。”說完,他用假胡子把下巴上的條形碼蓋住,店員尸骸的眼睛很快黯淡下去。
“好,他死透了。”男人說,“走吧!”
“去哪兒?”
“過會兒向你解釋。”男人不由分說,將塔塔一把擄過,轉身面向內室的后墻。塔塔聽見增強設備吱吱的加力聲,隨后,男人飛起一腳,將墻體踹出一個大洞,一躍而出。
外面的世界突然變得十分刺眼。男人拎著塔塔,把他放在一輛多輪摩托車的后座,兩條細細的安全環伸出來,將他捆住。男人自己跨上前座,松了松胳膊,雙手放在控制器上。
“頭盔。”塔塔說,“給我頭盔。”
男人看了看他,齜牙笑了笑,舌頭打了個響,車輛突然啟動,風馳電掣般向前沖去。塔塔感覺道路兩邊的風幻化為細密的線條,氣流突然灌進他的五官,全身一下涼透。我要死了,他想,要從夢中醒過來了!整條街道警鈴大作,男人卻越開越快,塔塔不知道他的義眼看到了什么,天崩地坼?刀山火海?反正一定是腎上腺素的狂飆。兩輛警車在道路中央橫過來,阻攔他們的去路,豎排多輪摩托車竟騰空而起,從警車頭頂躍過。
“警察!”塔塔大叫,“是警察!”
“是保安。”男人說。
“保安?!”
“視界公司的保安。”瀟灑騎士說完,繼續加大油門,把一切追兵遠遠甩在身后。
“有、有什么東西和我們并排前進。”塔塔說。
騎士略微偏頭看了看。
“是個飛彈!”塔塔說,“絕對不是幻覺,因為我沒有義眼!”
“我知道。”騎士一下減慢速度,塔塔的五臟六腑幾乎被擠壓到嘴里,鼻子重重磕在駕駛員背上。可那后背竟然是軟的,自動防撞擊裝置生效了,他撞上了棉花一樣的材料,毫發無損。騎士后背衣服上浮現一張女人的臉,又消失不見。與車子齊頭并進的微型飛彈超過了他們,略一翻滾,要把頭掉轉回來。此時,摩托車下方射出一只臟兮兮的輪子,將空中翻滾的飛彈擊打變向,裹挾著它重重砸進遠處的可投射廣告牌里。微型爆炸的碎片噴濺而出,像在半空中打開了一把彩色扇子,水晶一樣的玻璃雨落在塔塔身上,他把頭深深埋在騎士后背,哭喊起來。
“我20歲的時候,可沒這樣哭過。”騎士鄙夷地說,然后加大油門,載著塔塔狂飆而去。
下車之后,塔塔吐了一會兒,走路的時候,雙腿軟綿綿地纏繞在一起。騎士把他丟在一旁,自己坐在一塊路基上,耐心地等他恢復正常。
“太危險,太危……”塔塔雙手按住地面,不停地抱怨,害怕堅硬的地表一不留神,就消失不見。
“危險?”男人笑了笑,“在我看來只是紙片而已。”
“紙片!你果然在用增強現實?”
“不,”他說,“我的義眼早被永久關閉了。這樣我視物就失去了縱深,比如現在我看你,就像看一張薄薄的紙片,有意思。”
“是誰……給你關上的?”
“這是為逃避追蹤而付出的代價。”男人說,“因為眼睛的損壞,引起了聯覺,我吃東西時,也都像吃紙一樣。嘖嘖,味道特殊啊。”
塔塔沉默了。他摸著堅硬的地面,感受小石子給掌心帶來的刺痛。“你們到底要干什么?”他問。
“我們是‘刀斧手’,是爭取裸露權的組織。”騎士說,“這時代每個人都被安裝了義眼,負責維護義眼的視界公司則控制了整個社會。世界成了他們的私家花園,他們可以決定你能看見什么,也可以看到一切你見過的東西。我們要改變這一點。”
“這和我有什么關系?”塔塔問,“我只是個復生人,想要安寧地活下去。”
騎士笑了笑。“我說過了,你很特殊。你的誕生,就有兩層幸運的成分,第一,你通過了‘解凍’這條生死線。在你們那個時代,技術相對落后,急凍采取的是改良的玻璃化溶劑,解凍過程中會對細胞結構產生損傷,死亡率幾乎百分之百,但你卻活了下來。第二,你逃過了有計劃的毀滅。”
“有計劃的……毀滅?”
“這是我們要詳細傳達給你的。”男人站起來,向塔塔伸出了手,“來吧,去‘宮殿’,去見見我們的朋友。我叫怪犬,是‘刀斧手’的一員。”
塔塔嘆了口氣,站了起來,騎士在一旁扶住他,等他身心逐漸恢復正常,才帶他慢慢往坑洞里走去。“宮殿”是爭取裸露權組織據點的暗號,在整座城市中可能有超過十個“宮殿”,每個都深深隱藏在陰暗隱蔽的角落里。他們要去的這家,位于舊廠區的地下,騎士點亮燈光,照著長長的臺階,兩人晃晃悠悠向下走去,就像走入了鯨魚曲折蜿蜒的腹中。
gt;gt; 二、怪犬
怪犬十二歲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注定成為殺手。那時候他已經身高一米七以上,對外謊稱十六歲,來到一家大飯店做門童。這家酒店在遠郊赫赫有名,建筑物通體紅色,有十四層樓那么高,外墻裝飾著野獸和美麗花朵的雕塑,四季都有諸多旅客入住,其中不乏社會名流。怪犬在酒店承擔兩項工作,一是幫助客人們把行李堆在金色的小推車上,送到房間里去,二是給部分樓層客房送餐。
秋天,酒店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似乎是個大人物,因為經理難得地從七樓溫暖的辦公室下來,親自站在飯店門口迎賓。這位客人上了年紀,但卻顯得精力充沛,步伐緩慢矯健,頭發梳得紋絲不亂,額頭皺紋緊縮,嘴邊長著兩條翹起來微微卷曲的小胡子,穿著一身過時的、直筒一般的黑色長襖。一個不茍言笑的女人和一位笑瞇瞇的秘書始終跟隨著他。他們從車上下來之后,就開始挑酒店的毛病。
“太復雜了,”那客人指著樓體外觀,對專程迎接他的經理說,“我走到哪里,所見的風景都是如此。這種一成不變的復雜,真是讓人感到厭倦。”
“我們每過兩年,就會對整棟大廈進行粉刷,”經理賠笑說,“下次的主題會變個顏色。”
“我說的是裝飾品。”老人說,“它們沒有隨客人喜好迅速變化的潛力。”
那位大人物說話時,一只眼睛炯炯有神,另一只眼睛暗一些,慢慢閃爍著,時不時輕眨一下,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他眼前飛舞。怪犬知道,這是一種增強眼球,經理和領班們也有,但這位大人物的,又似乎和他們不太一樣。
經理以職業性的笑容,略一彎腰,不卑不亢地把客人們請進了大飯店。怪犬接過了所有的行李,仔細在車子上擺好,慢慢推進了大廳。傍晚來臨,意味著一天走近了終點,也意味著酒店后廚會非常忙碌。怪犬來到廚房里,見到了女孩黑弦,她正急不可耐地攪動冰水,長長的黑發像蜻蜓般垂落水面。黑弦這個名字是怪犬起的,廚師長叫劍鞘,阿姨叫豐藻,這些古典風格的名字都是怪犬想的,甚至“怪犬”的名字也是自己定的,因為他喜歡阿茲特克人,做夢都想爬到叢林里的金字塔上。此時,晚餐的忙碌到達頂峰,怪犬愛死了這個時刻,所有人都在忙碌,每個人什么也不想,純粹為了行動而存活在這個世界上。這是所有人浸透其中的一個活生生的、不可取代的時刻。
豐藻阿姨一聲怒喝,吩咐怪犬快去給1133號房間送餐,送完這份,他就可以暫時休息一下。黑弦幸災樂禍地笑了,怪犬也高興地抿抿嘴,端過托盤,走出廚房,擺動著他又瘦又高的身軀,往電梯的方向走去。可離廚房最近的電梯長久地卡在8樓,沒有動彈,怪犬搖搖頭,選擇通過樓梯往上爬。這條樓梯是廚房專用,基本沒有人,怪犬輕盈地彈跳著,哼起歌來。
在十層樓梯平臺的轉角處,他突然看到了兩個人。
其中一個倒在地上,脖子上套著細細的繩索,臉漲得像個紅茄子,舌頭粗粗地伸出來。另一個蹲坐在他身邊,穿著巡警制服,捂著腰部,呼哧呼哧喘氣,面色慘白。
“先生?”怪犬的手有點抖,他拼命穩住盤子,問,“長官?發生什么事了?”
“沒什么。”巡警裝扮的人掙扎著站起來,沖他擺擺手,那手掌上全是血,“我自己能應付。你在往大人物的房間送餐?”
“是,先生。需要我叫人嗎?”
“我會處理好,去干你的活。”巡警往餐盤的方向擺了擺下巴,嘴唇毫無血色。
“好的,長官。”怪犬心里很害怕,但手依然盡量保持平穩,這是一位侍者的基本功。
“等等。”巡警突然叫住他,“把蓋子打開,我看看那壺茶。”
怪犬順從地把茶壺蓋打開,小心地端著餐盤,想要湊到巡警面前。可巡警聞都不聞,隨手掏出了什么小玩意兒,投擲到了茶壺里。
“這是一劑吐真劑,對任何人都不要提。”他說,勉強露出一個微笑。怪犬覺得他的臉更白了。
當怪犬小心地端著餐盤走到1133門口時,終于想起來樓梯上被勒死的人是誰了,是大人物身邊那位笑嘻嘻的秘書。他雙手晃了晃,然后穩住盤子,輕輕地敲了一下房門。
“門沒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進來。”
怪犬打開門,那位大人物坐在里面,背對著他。
“先、先生,”怪犬說,“您要的晚餐,請慢用。”
“還真慢。”老人沒回頭,輕輕咳了一下,“食物放在小桌上,小費在桌面上,拿走吧。”
“謝謝您。”怪犬好不容易平穩地把托盤放下,然后轉身就要離開。
“等等。”老人指指面前的墻壁,“在你看來,墻角那里有什么?”
怪犬越過他的腦袋,恐懼地看看墻角的壁紙。那里有一點點翹起來了,黑色的暗紋爬在墻面上,一直延伸到扁平的通風口,稍微有些影響美觀。
“對不起,先生,我立即向經理反映。”怪犬急忙向大人物鞠躬。
“你想,如果這墻角爬的不是暗紋和霉點,而是萬馬奔騰的軍隊,或是奇異動物組成的嘉年華,那該多好啊。”
“您的意思是,建議我們換一些活潑的壁紙。”
老頭哈哈笑了,終于回過頭來,滿臉都是欣悅,一只眼睛閃閃發亮。
“比這還要簡單,”他說著,指指自己的眼睛,“這玩意兒不止能提供數據分析和搜索,應該被我們更好地加以利用,你說呢?”
怪犬突然知道這是誰了。他倒吸了一口涼氣,發明家汀格,最耀眼的科學明星,他創造了鋁制二氧化碳電池和高功率石墨烯電池,制造了摩托車一樣大的戰斗衛星集群,而增強眼球的擴展應用,只是他的興之所至的“餐后甜點”。
“這壺茶已經涼了,我去換一壺。”怪犬把餐盤里的茶壺端起來,不動聲色地藏到了背后。汀格感激地沖他點點頭。
“我在找一個可以做實驗的地方,但確實很難。”老人說,“孩子,我問你,這棟酒店現在住客多不多?”
“天氣轉涼,馬上就冬天了。算是淡季,人不多。”
“那么,酒店工作人員中,有多少人裝了增強眼球呢?”
怪犬想了想,他為什么要問這個呢?他可是偉大的發明家汀格,他發明的產品拯救了成千上萬個家庭,大概只是做個市場調查吧。
“除了我,嗯,還有黑弦沒裝。”怪犬說,“其他人差不多都裝了,據說連接網絡很方便。”
汀格揚起眉毛,謹慎地點點頭:“謝謝你,孩子,你有什么愛好,或者特長嗎?”
“我最擅長打架,”怪犬笑著說,“還能干任何力氣活。”
汀格哈哈大笑,然后站起來——他比怪犬還要矮一點。他輕輕拍了拍服務生的胳膊:“孩子,我需要你幫個忙。”
怪犬滿懷年輕人的自豪之心,仔細地把十六個纏滿奇怪線圈的柱子插在飯店的各個角落,另外,汀格叮囑他,把大廳休息區的7號軟椅留出來,他要在大廳小憩一會兒。怪犬已經幾乎將那起樓梯殺人事件拋在了腦后,內心深處只為服務汀格而激動。說不定那也是汀格的計劃呢,在試探他,看他夠不夠格為發明家幫忙。
布置完畢后,怪犬回到汀格的房間,向他報告。老人正在卷自己的胡須,他聽完線圈安放的位置,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看來一切順利,”汀格說,“我要去大廳了,你也回去工作吧。”
怪犬再次謝絕了汀格的小費,發明家嘆口氣,沒再堅持。但怪犬實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心,于是開口問:“先生,這線圈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只是用來創造磁場。”老人說,“我要做個實驗,利用磁場影響人的眼睛。”
怪犬迷茫地看著他。
“每個增強眼球內部,其實都充滿了納米級的磁性顆粒,我嘗試過控制它們,卻沒法通過網絡信號引導它們變化。”汀格繼續說,“只有磁場才可以做成這件事,但要使磁場強度足夠引導顆粒的話,需要的磁場源只能來自眼球內部。”
“我不懂。”怪犬說,“怎么可能把磁場安置在眼睛里?”
“是啊,所以要把外部的磁場源覆蓋進去!于是,我用精確控制的電流創造了一個動態的磁場源。”汀格興奮起來,卷卷的胡子一抖一抖,“這可是大伙兒兩百多年來的夢想!我依靠電流的精準排列和精細變化,將‘并不存在’的磁場源疊加在眼球里,從而吸引磁性顆粒改變。”
“那您以前,做過這種實驗嗎?”
“我們在一些手術中,曾經這么干過。總不能把磁鐵塞進人肚子里吧?所以我們用‘遠程創造’的磁場覆蓋人體內部的患處,吸引靶向藥物投放。而今天算是一場大型實驗。”
“呃,又是能夠造福大家的事。”怪犬迷迷糊糊地說。
“好了,”汀格心滿意足地說,“我該去7號座位了,太晚就來不及啦。你回去工作吧,祝你好運。”
怪犬想問他什么事來不及了,但拼命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他沒有忘記自己只是一個門童兼侍者,彎腰鞠了一個躬,便退出了房間。
怪犬回到工作崗位的時候,遭到了領班的破口大罵。他只好抓緊時間,干完自己該干的工作,而且晚上很可能沒有飯吃。當怪犬推著堆砌如山的垃圾抄近路從大廳經過時,看到了汀格。老發明家穩穩當當地坐在大廳中央,戴著一副就他這個年紀而言相當酷炫的眼鏡,并且朝怪犬打了一個響指。怪犬突然感覺眼皮一跳一跳的,他急忙揉了揉,低頭繼續推自己的小車。
收垃圾的人把車停在側門的便道上,看到怪犬走過來,急得直跺腳,開始用惡毒的語言詛咒他。按照以往的脾氣,怪犬一定會動手揍他,可今天不一樣,怪犬今天幫助了偉大的發明家汀格,心中仍然被自豪感所占據。他感覺自己是汀格的臨時助手,地位絕對高于這些可悲的、底層的蟲豸,蟲豸的侮辱根本無法動搖他。于是他艱難地擠出一個微笑,向清運員道了歉,然后在越來越低的咒罵聲中,把垃圾清運的工作慢慢做完。在垃圾消失的時候,那咒罵聲也越來越小了,終于無可奈何地停下。
仿佛一切聲音都停止了,只剩下風聲,和樹葉搖晃的沙沙聲。怪犬干完活,抬起頭,摘下帽子,夜風有些冷,他出了汗,頭頂涼颼颼的。眼前大飯店燈火通明,可他卻突然有種感覺—— 一切似乎都已沉睡。
“噗”的一聲響。怪犬回過頭,看見垃圾清運員趴在地上。他叫了叫那人,沒有反應。于是他走過去,想要把那人扶起來,那人很重,簡直像一攤九十公斤的死肉。怪犬挑戰了一下體能的極限,用一只手臂把他翻了過來。
垃圾清運員的眼瞼半睜著,右眼冒出鮮血,眼球似乎完全腫脹碎裂,就像有誰把嚼碎的巧克力塞進了他的眼皮。怪犬大叫一聲,一下把他放倒在地。這時,有輛禮賓車突然從車庫沖了出來,撞上裝飾樹木,機蓋冒出濃煙。怪犬急忙跑過去,把車門拽開,用力把駕駛員拖出來。司機是那位受傷的巡警,同樣一只眼睛里流出黏稠至極的膿血。他也死了,他們都死了。怪犬倒吸一口冷氣,抬頭看了看安靜的、燈火闌珊的酒店,撒開腿,拼命往大堂的方向跑去。
大廳的旋轉門仍在轉動,怪犬沖進去,迎賓員躺在地上,頭部的血流出了一大攤。大廳里休息的客人歪七扭八,前臺的兩個接待也沒有了氣息。只有汀格在座椅旁站著,在大廳的正中央,孤獨、絕望、目瞪口呆地站著。怪犬繞過他,往勤務區跑去,一個女人正在往這邊走,眼睛直直地盯著前方,怪犬和她擦肩而過。這女人正是陪汀格下車的那位淑女。怪犬沒有停步,直接跑過賓客們的尸體,越過儲藏室,來到后廚。豐藻在那里趴著,頭埋在盆子里,卷曲的頭發在一盆血水中漂浮,而廚師劍鞘則倒在冷藏柜的旁邊。怪犬在案板下面找到了黑弦,她全身顫抖地縮在那里,怪犬一把抱住了她。黑弦頭發上都是菜葉,手臂死死把著他的胳膊,口中發出啊啊的哭泣聲,像個剛出生的嬰兒。
怪犬攙扶著黑弦走出來,回到血流滿地的大廳,讓黑弦慢慢坐在沙發上。此時,汀格戴上了自己的禮帽,拿起手杖,在女秘書的陪伴下向外走去。怪犬使出僅存的力氣,叫住了他。
“汀格先生!”他喊道,“這是怎么回事!”
“實驗失敗了,”汀格低了低頭,“很遺憾,人們喪命了。”
“你……你事先知道他們會死?”怪犬渾身發抖。
“這有點超出了我的預料。”汀格說,“我的立體磁場源多算了一個數量級,是我疏忽了。”
“疏忽?一句疏忽,就敷衍過去嗎?”怪犬向前邁了幾步,雙拳攥緊,關節欲碎,殺氣騰騰,“你為什么沒有死?”
“7號椅子在大廳的中心,這是精心計算的位置,不會受到磁場的影響。”發明家說,“很抱歉。我保證,以后不再貿然進行類似的實驗。”
“你必須先為這些人贖罪!”怪犬說。
“我有什么罪呢?線圈是你布置的,可能你在布置中故意出了差錯。我認為你也應該逃走。過來吧,有興趣跟我一起逃嗎?”汀格朝他伸出手,笑了一下。
怪犬咒罵了發明家一句,向他們沖去。但是,汀格身旁的女秘書伸出了右手,掌心銀光閃閃的槍口對準怪犬。她迅速射出一枚低壓彈,擊中怪犬的肩部。怪犬頓時感覺全身酥麻,摔倒在地,肌肉和骨頭如過電般難受,仿佛千萬只螞蟻在皮膚上啃噬。
“向你介紹一下,她是我的護衛。”汀格說,“是部冷血的機器。”
怪犬痛苦地在地上的血泊中翻滾,不停流出眼淚。那都是別人的血,他必須為這些血負責。汀格,他要殺了汀格。但是,汀格已經逃走了。大廳里空空蕩蕩,只剩下黑弦把他扶起來。兩個人互相擁抱了片刻,怪犬慢慢平靜下來,此時,整棟飯店警鈴大作。
“你走吧,”黑弦說,“快跑。”
怪犬掙扎著站起身,點點頭,拖著輕微麻痹的手臂,向處理垃圾的側門走去。他回頭看了黑弦一眼,黑弦正抱著腿,在地上邊哭邊向他揮手。那是年少的他最后一次看到黑弦,因為他再也沒有回到這個地方,大飯店于一年后被拆除,沒有人知道這里究竟發生過什么,整個事件全部被掩蓋了。于是,怪犬成為自我冊封的殺手,他要殺的目標只有一類人,那就是汀格和他身邊的幫兇們,這幫成立視界公司的大亨。他要他們血債血償。許多年過去了,怪犬都沒能如愿,他幾次被捕,被強迫安裝了義眼,隨后又通過黑市商人搞壞了它。他在一個充滿紙片的平面世界中生活,全憑經驗和熱情做事。他一度陷入了絕望,準備了此殘生。但是,突然,一個從過去復生的人來到世間,給了怪犬最后一絲希望。
這個人沒有義眼。怪犬知道,他一定會被人盯上,自己要救他,然后再去毀掉汀格一生的心血。
gt;gt; 三、宮殿
在怪犬的指引下,塔塔從“宮殿”黑暗的入口盤旋而下,一步步向底層行走。每走幾米,氣場就會下降,人就會感到悚然而憋悶,腦中開始胡思亂想,仿佛整趟旅程是場無盡的精神塌陷。塔塔懷疑,樓梯盡頭有夢境最深處的角落,自古以來無數黑暗的秘密掩藏其中。他感覺越來越冷了,甚至有點羨慕擁有義眼的人。如果他擁有義眼,現在就會把它打開,播放一段幻景,把這里變成陽光明媚的海濱。
可就在陽光明媚的期許里,他想起來了——就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他被醫生冷凍起來。大晴天,天很熱,他的病情到了終結時刻。人們在哭,爸爸?媽媽?他們早已不復存在了,但他們的聲音留存在他的腦子里。
我的兒子啊。那個聲音哭喊。
“這里曾經是一個核設施。”怪犬突然在黑暗中說,暗淡的光照射前路,地面的灰塵一鼓一鼓,仿佛一頭野獸的腹部在沉眠中起伏。行進到樓梯的某個轉角,怪犬一閃身,拐了進去,眼前出現了一個平臺,有扇巨大而厚重的門。沒有電子鎖,沒有任何智能輔助設施,怪犬用兩只手,把住門上圓圓的大環,用盡全身力氣,把門擰開。門里突然有了光亮。他們走進去,是個開著白熾燈的走廊,兩側墻壁貼著臟臟的白色瓷磚,如同簡陋的產房。
塔塔懷疑地看著走廊的盡頭,那堵墻上噴涂著一個巨大的橙色小丑。
“小丑處往右轉。”怪犬說。
塔塔點點頭,突然發覺這里跟地面不一樣了。城市里的建筑千篇一律,色調單一,只是為使用義眼行個方便。這里則調動了人類真實的感覺,一種古樸的金屬感,一種別離后擁抱的錯覺。
五官終于活了過來,塔塔看著自己的手,再看看身邊的大個子。怪犬低下頭,沖塔塔擠了擠殘缺丑陋的義眼。
“歡迎來到‘宮殿’。”他說,假胡子在下巴上飄飄然,似乎馬上要掉下來,縫隙里輕輕露出條形碼的殘角。塔塔咽了口唾沫,繼續向前走。怪犬在他的身邊,輕輕敲打著瓷磚。兩個人從小丑處右轉,塔塔看了眼反方向,那里也有一條黑洞洞的走廊,盡頭看不清楚——似乎有什么東西要從那黑洞里跳出來。塔塔不敢琢磨了,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跟隨怪犬進入據點。
據點就是個空曠的大房間,活像地下驗尸房,燈光又白又亮,屋子中央擺著一張金屬床,墻邊有幾個柜子、三張桌子,桌旁坐著個憔悴的老頭,嘴里在吱吱地嚼什么東西。老頭看了看他們,招呼他們坐下。
怪犬扔掉背囊,拉過兩把椅子來,這都是古老的金屬椅,似乎沒裝任何智能設備。但塔塔沒有坐,他站得遠遠地,警惕地看著兩個人。
“那么,”他對兩人說,“有計劃的毀滅是什么?請告訴我吧。”
“嗨,嗨,別著急啊!”老頭也站起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塔塔,笑著說,“這就是那位急凍人?”
急凍人不喜歡這個稱呼。“我叫塔塔,老先生。”
“可實際上,你比我更老。”老頭說著,哧哧地笑了起來。塔塔看見他戴了枚鉆石形狀的徽章,徽章的腰部有個半圓形的、飛舞的藍色飄帶。
“視界公司的徽章!”塔塔盯著老頭的前胸說,“我父親有個一模一樣的!”
“沒關系,放松點。”怪犬說,“他是我們的人。”
“叫我研究員S,”老頭急忙向塔塔伸出右手,“原諒我用了假名,我還不想砸掉自己的飯碗。”
塔塔抓住他的手,握了握。老頭有兩根手指頭怪怪的,但不像這個時代常見的增強設備,是假肢,非智能義體。
“世道艱難,是吧?”研究員對塔塔笑笑,“你的時代怎么樣呢?有什么不一樣的事、好玩兒的事?”
“沒有,大部分都忘了。”塔塔說,“但和現在一樣,汽車會殺人,電梯會殺人,飛機會殺人,一切都會殺人。”
“和我們一樣殺人。”S垂下眼瞼,看著地面說。他的情緒似乎不是很穩定,于是怪犬打斷了他們之間的對話。
“他和你父親,都是‘刀斧手’安排在壟斷企業的臥底。”怪犬說,“多虧了他們,我們才能策劃接下來的——”
“等等!”塔塔說,“你說,我父親也是個‘刀斧手’。”
“當然。”怪犬說,“他自稱研究員Z,一直在保護你,你們沒有交流過嗎?”
“他在……保護我?”
“正是因為他的保護,你才躲過了視界公司的清洗。現在請你坐下,靜下心來,S會把你有權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訴你。”
塔塔盯著怪犬看了幾秒鐘,然后乖乖地找了把椅子,坐了下來,他已經沒有精力與未知的未來對抗了。自從在冷凍中復蘇以后,他從沒有這么累過。他望望頭頂的白熾燈,那光線不太均勻,這是少見的古老東西,是他們那個年代的遺物,這使塔塔心中升騰起一縷絕望的懷舊感。
研究員S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了半袋不明液體,吮吸了一下,開口講話了。
“塔塔,你們這些解凍過程的幸存者,因為玻璃化溶劑的副作用,免疫系統變得異常脆弱,”他說,“對任何嵌入式設備都會有嚴重的免疫排斥反應,所以沒辦法安裝義眼。”
“這我早就知道了。”
“而義眼是視界公司的生命線。視界公司依靠義眼,提取了所有人的深度生物學信息,鑄就了史上最完備的防御庫。他們利用‘基因阻隔’算法打造了任何人都不能進入的、絕對安全的空間。但是,這庫里沒有你的信息,你對防御機制來說,是個‘空白人’,對數據是百分之百的威脅。”
“我根本不會去碰他們的什么庫,我沒那個興趣。”
“步槍也沒有殺人的興趣,但如果你的鄰居懷里始終揣著一把,你一定會寢食難安。”
“……好吧,你說服了我。”塔塔說,“不過,除了用義眼之外,他們不會用別的方法提取DNA嗎?比如,在冷凍的時候拔根頭發,或者,趁我不注意,刮一下我的表皮。”
“人體內可能混入別人的DNA,比如吸收兄弟姐妹未成形的胚胎、吸收流產后徘徊在子宮內的殘余細胞、獲取通過胎盤流入的母體細胞等,這是一種嵌入現象。而你們作為復生人,體內混入的也是古人的DNA,庫里并不存在。”S詭秘地笑笑,“要提取所有重要器官的生物學信息,只有義眼才能做到。義眼發散出的納米顆粒能夠均勻分布在人體內,獲得任何區域的生物學信息。”
塔塔有些吃驚,他抬頭看了看怪犬的殘廢眼睛,后者艱難地沖他擠了擠眼。
“對于無法安裝義眼的人,視界公司必須斬草除根。比如,在你之前成功解凍的三個急凍人,全部離奇死亡了。你是碩果僅存的一例。”
“這個……用詞讓我覺得不太舒服。”
“幸好有Z一直在保護你。”怪犬接過話茬,“從解凍之前,他就在保護你,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可他為什么要帶我去那場聚會?是誰殺了他們呢,殺光整場舞會的客人?”
“那是項目投資人邀請的聚會,根本不可能拒絕。你記得嗎?把自己眼睛剜出來的那家伙,他就是視界公司的安全員。他應該是隨身攜帶了共振裝置,引爆了所有人的眼珠。”怪犬說,“相信我,我見過這血腥的場面,深知他們采取的手法。”
塔塔搖搖頭,閉上了眼睛。那些死掉的女孩子又像爆米花一樣在他的眼前跳躍。研究員S做了一個遺憾的表情,然后又從懷里掏出那袋不明液體,用力吮吸了一口。他想把袋子傳給塔塔,被怪犬伸手阻止了。
“好吧,”塔塔說,“我又欠了別人一筆,我寧肯自己從來都沒有復活過。我不想當一個被人爭奪的廢物,我不屬于這里。我應該現在就死掉。”
“你并不是廢物,你可以幫我們個大忙。”怪犬說。
“幫你們做什么?攻擊什么防御庫?”
“差不多吧。”
“老天啊!”塔塔高舉雙臂,“那里到底藏著什么寶貝?”
“簡單地說,是發明之神汀格還沒來得及實現的一千個想法。”怪犬說,“毀掉它們,視界公司便會成為無源之水。”
“只是……幾個想法?”
“對,”怪犬說,“汀格是視界公司的頭號顧問,也是一切發明創造的來源。”
“我再考慮一下。”塔塔說,“我剛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需要時間消化。”
“沒有時間了。”怪犬說,“汀格已經在昨晚死掉了,他中了劇毒,因全身器官衰竭而死去。后天,將為他舉辦國葬。那就是我們的行動之日。”
“什么,你說的那位汀格,已經死了?”
“據可靠消息,在死之前,他把所有的信息存儲在身體某部分的DNA里,然后把遺體托付給了最忠誠的機仆。”怪犬說,“他和視界公司徹底決裂了,要讓所有遺產和自己一起燒個干凈。”
“那我們需要做什么?”
“視界公司的安全員一定會襲擊葬禮,想方設法弄到他的遺體,”怪犬嚴肅地說,“而我們唯一的目的,就是保證他的尸體完全、徹底地被燒掉。”
聽到這里,塔塔突然感到惡心和眩暈,他從金屬椅上站起來,扭了扭,一頭栽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怪犬趴下去,按住塔塔的脖頸,研究員S快速檢查了一下他的身體。
“是排斥反應。”S說,“快,脫掉他的衣服!”
怪犬扯開了塔塔的上衣,S看了看上半身。
“褲子!”他喊道。
怪犬又解開了他的褲子。S在腳腕處發現了一顆黃豆大小的機器,它正嘗試鉆入塔塔的筋膜中。怪犬一把將機器扯出,幾條黑線從塔塔的皮膚下邊被抽出來,像蜘蛛的毒絲。
S拿出一支急救制劑,注射進塔塔的靜脈,然后幫塔塔把衣服裹上,怪犬把機器遠遠地摔在墻上。
“應該是在寵物店被偷偷植入的。”S說,“好在這個東西很弱,不能提取DNA信息,但有定位功能。”
“我們分頭跑路,我帶著他。”怪犬說,“打開自毀裝置吧,這里已經暴露了。”
研究員S點點頭,飛快地吸光袋子里的液體,然后沖到“宮殿”的接聽設備前,按動了所有的按鈕。怪犬解開衣物,牢牢地把塔塔反向綁在自己的身后。
塔塔呢,他感覺不舒服,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感覺全身被一層朦朧的薄紗籠罩,薄紗之外是塊四四方方的沙子地,上面立著個自制的單杠,年幼的自己雙手握著單杠,興高采烈地吊在那里。
他沖那個畫面伸出手來,但卻什么都摸不到。
這時,四周傳來隆隆的悶響。S與怪犬對視一眼,沖向走廊,分別往兩個方向跑去。塔塔在怪犬的背上,面向后方,在一顛一顛中看到了墻壁的解體。一臺巨大的黑乎乎的機器從墻體內沖出,它是視界公司在附近的清除設施。怪犬越跑越快,雙腿咔咔作響,機器則在狹窄的地下通道里隆隆而來,如一枚硬塞進臺球網道的大球,沿途墻壁的瓷片像波浪般一茬茬被掀到半空,形成覆蓋萬物的怒潮。飛來的硬物碎片劃傷了塔塔的臉,痛覺似乎已經恢復了,真是可喜可賀。怪犬突然一轉向,沖進了一個更加狹窄的坑洞,那大概是地下網絡的通風口。他急速向前奔跑,塔塔透過越變越小的方形入口,看到原有的道路逐漸被黑色的土方淹沒。走廊停電了,怪犬在漆黑中一往無前,他可真有力氣。塔塔動了動手指頭,酸疼、腫脹、無法折彎,每個關節都像被砍斷一樣麻木。忽然,塔塔看見了光,他們來到了一個工程深井的底部,遙遠的頭頂上方露出圓圓的天空。多小啊,像天頂的月亮。
隆隆聲又近了,那機器似乎根本不去管S,直追兩人而來。怪犬咒罵一聲,將靴子里的匕首拔出來,把手柄扭了幾圈,豎直地立在墻角。機器的追擊聲越來越大,怪犬緊了緊捆綁塔塔的帶子,然后抓住豎梯,拼命向上爬。在半空中,塔塔隨飄蕩的重心搖搖擺擺,全身都要散架了,就像個頂著四十攝氏度高燒卻堅持鍛煉的運動員。冷凍是多么甜美啊,塔塔迷迷糊糊地想。爬到一半的時候,一個小一點的圓球終于從通風出口擠出來,看起來是大機器的一部分。它如胖狗般抖落出幾個小短腿,抬起前爪,試探了一下豎梯的結實程度。這時,怪犬留下的匕首突然彈躍起來,手柄中射出光線,整個匕首在深井底部快速彈射跳動,將機器球切割成了七八個小塊。機器散架了。但是,最頂上的一個半圓體殘骸卻伸展出兩根細長的槍頭,向豎梯之上的二人射出最后一股火焰。
火焰燒到了怪犬的側腹部,他慘叫一聲,一根綁緊塔塔的帶子松了,塔塔的身體往下一沉,幾乎墜落下去。如果從這個高度摔下去,他就完全解脫了,塔塔的腦子突然清醒起來。他想起自己喜愛的一段電影鏡頭,癱瘓的工程師背負著朋友攀爬梯子,外星怪物卻牢牢抓住他們的腳。另一位由朗·普爾曼扮演的角色雙手持槍,從懸梯倒掛下來,槍口噴出怒火,報銷了怪物的腦袋,酸液四濺。
塔塔絕望地向上看了看,沒有朗·普爾曼,只有來自下個世紀的怪犬拼命抓住梯條,后背焦煳的味道蔓延開來,他的雙臂在顫抖。
就這樣吧,永別了,這就是二人的宿命。塔塔閉上眼睛。第二條帶子也斷開了。他感到微微往下一墜——但有什么東西扯住了他的衣服。
塔塔睜開雙眼,艱難地轉頭看了看,卻用余光瞄到了令人恐懼的一幕。怪犬,他背部的衣料撕裂開來,皮膚上有一張女人的臉,那女人牢牢地用嘴巴咬住了塔塔的領子。
怪犬從牙縫中擠出一聲咆哮般的慘叫,然后奮力向上爬去。
怪犬和塔塔終于到達地面。怪犬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氣,塔塔手扶著泥土坐在一邊,早已經魂飛天外。他看著怪犬背上的人臉,那女人閉著眼睛,沒有張嘴,也沒有表情。
“這是什么?”塔塔問,“你背上,這個人……”
怪犬繼續趴著,緩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口。
“她是黑弦,我的發小。”他深呼著氣,說,“嘿,黑弦,這位是復生人塔塔。”
“她會打招呼?她會打招呼?”塔塔驚恐地問。
“開個玩笑。”怪犬說,“黑弦曾受了重傷,為我修理義眼的黑市醫生大發慈悲,把彌留之際的她移植到了我身上,她如今沒有任何意識。”
“可是,她在我要掉下去時咬住了我。”塔塔說。
“那就是你命不該絕,”怪犬笑了笑,“我們快走吧,這類清除設施會有援兵。”
“你的傷不要緊?”
“我已經習慣了。”怪犬艱難地站起來,然后從破爛的外套上扯下兩塊布條,仔細地把那張女人臉包好。那張臉就像個熟睡的嬰兒,眼瞼輕閉,鼻翼一起一伏,對外界刺激毫無反應。
“這是個離經叛道的東西,”他說,“最好別讓別人看到。”
“假眼球、大屠殺、移植體、機器人,”塔塔說,“這些事已經……超出了我的接受范圍。”
“那么,你要退出了嗎?”
塔塔沉默了,他不知該作何回答,只能看著腳下的土地,泥土呈現一種陰慘詭異的顏色。他沒有家,沒有親人,也沒有一個朋友。他還能去哪兒呢?
“對你來說,我是什么呢?”塔塔突然問,“是個怪物、弱智,還是可憐蟲?”
“對我來說,你是一個沒有受到污染的人。”怪犬說,“像年輕時的我。我覺得,我對你負有責任。即使你退出不干了,我也會盡力確保你的安全。”
塔塔低下脹痛的腦袋,想了片刻。“好吧。”他抬起頭說,“你救了我兩次。所以,你算是這個未來時代,我唯一信任的人了。”
怪犬笑了。“這可不是未來,伙計,”他說,“這就是現在。”
gt;gt; 四、葬禮
守衛二十四歲生日那天,警車鈴聲在半夜將他吵醒了。他揉了揉義眼,關掉了整夜播放的運動集錦,從床上爬起來,摸出武器,鎮定地來到窗邊。窗外是暗紅色的天空、冒著寒意的指向塔和深夜的都會大道,道路上一個人影都沒有。路面方向傳來聲響,幾秒鐘后,閃著燈光的警用多輪摩托車排成兩列,從橋洞下依次鉆出。十幾排摩托車后面,是三輛最高規格的禮賓用車,隨后,載著發明之神汀格靈柩的車輛出現了。那長長的車體就像一根黑面包,包裹著整個時代最富爭議的大師遺體。有人說,他是憑空降下的圣人,有人說,他就是個歪門邪道。守衛哪個都不信,他只因自己的任務而焦慮。在巨橋的洞口外面,長長的護衛車隊一眼看不到盡頭,附近的窗戶出現了一些歡呼、吶喊和哭泣的聲音。守衛拉上窗簾,回到床上,在幾番嘗試之后,再次進入了夢鄉。
清晨,國葬之日。守衛按時從床上爬起來,簡單地吃過早餐,穿好制服,戴上自己的99號徽章,去保衛這場舉世矚目的葬禮。蜥蜴宮外已經人山人海,許多人放棄了全息實況轉播,來到現場送發明家最后一程。抗議的群體被劃到了西北角,占據了一塊小小的場地,他們制造的鼓噪和噓聲被人群吶喊的聲浪蓋過。警衛們按照既定職責,被安排到宮殿的各個位置。99號負責內室的第二道門,他順利通過“基因阻隔”檢測,準時來到理論上最安全的崗位,距離汀格的遺體僅一墻之隔。到崗后,他快速檢查了一下通信設備和四周的環境,然后遠遠地瞄了一眼停放在內室的棺材,棕黑色,有些短小,式樣和普通人無異。
內室的門關閉了,各處風平浪靜。99號守衛輕咳一聲,無人應答。他控制不住無聊的心情,輕輕地把義眼調整了一下,卻沒有出現任何畫面。這時,他才注意到,周圍四壁全被鋪上了“灰墻”,義眼的增強現實功能無法使用。他攥緊拳頭,低聲咒罵一句。幻境就像大腦的興奮劑,缺少這一切,他有些茫然失措,然后感覺渾身不適。墻,四周只有墻,單調的墻,顏色趨同,方向各異,微弱的閃光讓人心情煩躁。他越來越焦慮不安,為什么要把我安排到如此要害的崗位?那些更加專業、更加英勇的警衛呢?他們難道在外面鎮守?如果義眼能用就好了,讓這里變成深海底部的寶船,再加上柔軟的大型動物,配合無壓潛水般的快感……
但是沒有深海,沒有寶船,只有枯燥的數據和監測信號閃爍。他的耳朵不舒服了,有一面墻在輕微地啪啪作響。99號守衛狐疑地走過去,不能使用義眼,他就像瞎子一樣,只好摸來摸去,最后找到了一個小設備,上面印有蜥蜴宮的標記。是什么防御網絡吧,無趣。他又回到自己的崗位,像棍子般杵在那里。這是堵虛假的墻,虛假的宮殿,虛假的一切,他在內心深處盼望葬禮趕快結束,好回到增強現實的懷抱。他嘗試聯系長官,但無人應答。他只好報個平安。外面不知道怎么樣了,冗長的典禮是否已經開始了?
這時,一個人突然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是另一名守衛,98號。他認識98號,兩人是學訓時期的同窗。
“什么事?”99號說,“不要脫崗。”可來者眼睛直愣愣地,旁若無人般走過來,伸出手臂,想要把什么東西交給他。
“命令。把這個拿好。”98號說。
“這是什么?”
“命令。向下傳遞。”來者重復道。
99號只好把東西接了過來,那東西如拳頭般大小,半透明狀,內部層層纏繞著線圈,看著有點像電池,表面卻黏糊糊的,輕輕攥一攥,便牢牢地和手粘在一起。
“什么鬼東西!”99號憤怒地嚷道。那石頭卻和手粘得更牢固了,手心傳來麻麻的感覺。他的同窗突然全身瘋狂抽搐,然后仰面倒下去,在地上掙扎兩下,便不動了。
“你怎么了?”99號驚恐地問。可他隨即感到頭顱內一陣刺痛,眼球似乎鼓脹起來。一束疼痛從眼睛后面直通腦髓。他雙手抱住頭,痛感沒有減輕半分,有什么東西從眼球中溢了出來,充斥了他的大腦、他的神經、他的全身。他想報告上級,可體內的一切指揮系統已經不聽使喚。他感覺自我意識被壓制,被吸入了黑洞。他失去了人格,失去了記憶。本來存在于大腦中的片段——兒時陽光下玩耍的場景,學生時代多姿多彩的夢境,舊愛模糊的臉龐和身體,所有生命里忘不了的火焰,一切都在黑暗中消散無蹤。
從這一刻開始,他不再是自己了。99號守衛抬起頭,轉過身,舉起自己的右手,堅定地向內室走去。內室里除了汀格的棺材,還有四名警衛,質問完99號之后,他們一一握了手。99號突然癱倒在地上,另外四人堅定地退后幾步,站得筆直。一人的上衣繃開了,扣子晃晃悠悠,但他沒有去按。另一人則時不時地抽搐一下,喉嚨里爆發一聲低咳。最高最瘦的一個人失禁了,白褲子被緩慢地洇濕,但身軀依然筆直地矗立、一動不動。唯一一個捂著頭的人也慢慢收起了手臂,四個人的姿態逐漸整齊劃一。
此刻,塔塔和怪犬正吸附在頭頂角落的墻壁上,在世上最安全的空間里,全程觀看這令人悚然的一幕。衛士們等了一分多鐘,忽然開始行動,他們邁起同樣的步伐,向著棺材走了過去——葬禮要開始了。
“和機仆說得一樣!”塔塔說,“視界公司有辦法控制所有人。”他的雙手已經不由自主地抖起來了,只好拼命說話掩飾恐慌。而怪犬似乎非常不舒服,他皺著眉頭,抿了抿嘴,似乎把什么東西咽了下去。
“這只是種一次性的、殺人式的方法,”怪犬低聲說,“不太高明。”
“可是,你為什么能穿過基因阻隔的屏障?”塔塔說,“我以為只有我一人執行任務。”
“我自有妙計。”怪犬說,“用不著你操心。”
“只有我們兩個冒險。”塔塔發起牢騷,“機仆為何不一起來?”
“她不想暴露自己。”
“她?”
“在這個時代,發展自主型機器人是法律禁止的。”
“即便是偉大的汀格也不行嘍。”塔塔的手已經抖得無法自控。
“噓。”怪犬說,“平心靜氣。他們走了,該我們出場了。”
蜥蜴宮外,觀眾們擠滿了一切空間,人們呼出的氣體使溫度驟升,流淌的汗水令花朵枯萎。如此盛況,大概已經幾十年沒有出現過,尤其是義眼時代以來,大規模的集會更是少之又少。此時,蜥蜴宮附近的環境已淪為地獄,但觀眾們依然安之若素。他們有萬能的義眼,那就是享受,那就是生命,那就是世上的一切。太陽底下,喧囂聲此起彼伏,無數張皮膚形成的大氣壓力讓人難以喘息。在一聲長長的號角啼鳴后,葬禮的時刻終于來臨了。人們紛紛伸長脖子,等著再見汀格——或汀格置身其中的箱子——最后一面。
三聲鐘聲敲響,蜥蜴宮的正門打開。就在大人物們棲身的露臺下面,四名衛士抬著棺材出現了。觀禮的人群騷動起來,歡呼聲達到了小小的頂峰,人們激動地望著他們的圣人,聚焦著小小的棺木,每個人的義眼都給了這場盛事不同的解讀。
有人喊:“啊,汀格,享用著海皇的棺材,看哪,那湛藍色的漆面,四角盤踞的觸手,披掛如浪花般的串串珍珠,棺槨覆蓋的金燦燦的鱗甲。何等榮耀啊,發明之神汀格!”
有人哭了出來:“汀格,閃耀著大地顏色的棺木,裝飾青蔥的樹苗和感恩的花朵,您的造物拯救無數人的性命,奉獻了四季的五谷,治愈未命名的疾病,使老人延長壽命,孩童不致餓死。圣人汀格!”
反對派們則大吵大嚷:“地獄來的惡魔,瞧你棺木上流著那些惡心的鼻涕,血液滴滴答答,木板就要融化,扶棺的都是奇形怪狀的囚犯,滿身都是碎肉和殘渣。殺人狂,地球破壞者,我要用裸眼看世界,還我裸露權!”
在這嘈雜的人群中,衛隊長是最特殊的一個、最冷靜的一個。他緊張地盯著眼前的四名小伙子,人人身形緊繃,配合默契,一看就令人放心。但他發現觀禮者有的跳了起來,在指著棺材嚷著什么。一群瘋子。隊長又仔細看了看汀格的棺木,深褐色,裝扮有銀飾,畫著骷髏頭,一閃一閃的——隊長最喜歡的是熱舞,所有眼前的東西都閃爍著快速明滅的白光。伴隨四名衛士堅定步伐的鏗鏘節奏,隊長的視線一直跟隨汀格的褐色透明棺材,那棺材閃得快讓人瘋掉了,他在心里情不自禁地跟著舞蹈起來,甚至專線通信響了兩次,都沒有在意。那透明木材真是做工精細,白光閃爍的瞬間,視線甚至能穿過它,看到背景的草地和白日下的虛空。
什么?虛空?
隊長僵住了。專線通信持續響著,他無暇接通。他定定地看著那棺材,木頭一明一滅,在滅掉的時候,就是那電光石火的一瞬間,他終于看清,四名衛士手中,似乎什么都沒有。
他們正在抬著空氣前進。
隊長一下子關掉了義眼。專線通信自動接通,是觀看全息實況轉播的上司們。沒開義眼的幾名官員已經瘋掉了,在沖衛隊負責人叫罵。
“停下!停下!”隊長瘋也似的跳進葬禮會場的大道,想要攔住抬棺人,“棺材呢?你們腦子進水了嗎?”衛士們也沖了進去,現場一片大亂,可是葬禮卻還在進行。中間的四個護棺使者依舊抬著空氣,旁若無人般地往國葬的靈車走去,就像一位位從冥界請來的,不通情理、刻薄寡思的擺渡人。那輛豪華靈車被視界公司精心改裝過,本打算在車中把汀格的遺體調包,但全都白費了,行動小組只接到了空氣的尸體和成千上萬歇斯底里的怒罵聲。
在衛士扶著空氣走出去的時候,塔塔和怪犬抬起真正的靈柩,向蜥蜴宮后門狂奔而去。取代灰墻的“黑墻”緩慢地閃著光,發出臨近崩潰的啪啪聲。“黑墻”是機仆提供的私密技術,是汀格多年實驗后留下的最后遺產,可看作磁場實驗的縮小版,能制造一組并不存在的、偏離原位的磁場源。怪犬耍了個小聰明——用磁場源影像義眼,使義眼對停棺處的圖像定位發生偏移。如果人們有一個正常眼睛,恐怕此舉會被立即識破,但被控制的衛士們只能通過義眼視物,于是便如僵尸般與汀格的棺木擦肩而過,精準地找到了二十厘米外的空氣,雙手托舉著這可笑的“虛無”,昂首走向葬禮的外場。
一路上,塔塔與怪犬看到了大批守衛的尸體,這些活生生的人成為視界公司行動的耗材,再也無力阻擋他們逃命的步伐。怪犬在前面抬著棺頭,塔塔托著棺材的后部,但他感覺怪犬奔跑的速度似乎在不斷變慢。隨后,塔塔發現有什么東西在滴血,血流到路面上,滴滴點點。“等等!”他大喊,“汀格出血了!他沒有死!”
“不,那不是他的血。”怪犬頭也不回地說。
塔塔詫異地看著怪犬的褲腿。
“你受傷了!”塔塔喊道。
“不,我沒有。快走!”怪犬嚴厲地呵斥道,他的臉轉過來,皮膚似乎正在松弛,眼睛越來越大了,頭發扭結成一團。
“可你……”
“我的時間不多了,”怪犬說,“求你了,快走。”
后門洞開,幾名守衛在地上趴著,耳朵流出血來。越過這幾名守衛,是坐在墻角的兩名視界公司安全員,額頭都有大洞,這應該是機仆的杰作。
“快沖向我們的車子。”塔塔想,“贏了。”
研究員S已在車里等候多時,他落下玻璃,大吼著讓他們快點。這是輛六十年前的古董汽車,沒有任何智能設備,唯一的功能便是手動駕駛。兩人把棺木置于后備廂,坐上后座,奮力把門關上。S一腳油門,車子疾速向前沖去,直直撞上花壇。
“我可以開這種車!”塔塔說,“交給我!”
“沒關系,只是緊張而已!”S說,“我認識路,你照顧好搭檔!”
“照顧好……他。他到底怎么了?”塔塔看著身邊的怪犬。怪犬已經雙眼翻白,仰面躺在靠背上,塔塔急忙去搖晃他。
“沒事,只是有點累。”怪犬沖塔塔笑笑。
“不對,你生病了。”塔塔把手縮回來。手掌上黏黏的,上面竟是怪犬脫落的皮膚。
“告訴我!發生了什么?”塔塔絕望地喊道。
“他注射了機仆提供的兩針制劑,”駕車的S說,“第一針是基因隔絕,使全身絕大部分DNA斷裂;第二針則解禁了人體的分子鐘,加速殘存DNA中突變的累積。目的是……讓防御系統無法明確識別生物學信息。”
“為什么這樣做?”塔塔問,“我自己就能執行任務。”
“必須兩人行動,一人去,簡直是找死。”怪犬低聲說,“再說,這是我的任務,是我和視界公司的舊賬。這個世界特別奇怪,最強大的敵人卻看不見、摸不著。但我立誓要親自復仇,親眼看汀格燒掉,看著視界公司遭遇最深重的絕望。”他的嘴角撇了一撇,一縷黏稠的血水流了出來。
“快去醫院啊!”塔塔喊道,“S,你是研究員,救救他!”
“沒用的,”S說,“這是不能后退的自殺。”
“你真蠢!”塔塔用力地捶打著車門,“不就是,要燒掉一個老頭子嗎!”
“這不是一個好的時代,塔塔,”怪犬說,“很抱歉你在這種時代醒來。”
車輛轉過最后一個繁華的街角,進入一條待拆除的古舊街道,然后開進死路上的倉庫。那間倉庫里有個隱秘通道,和廢棄的銀行大廈相連。車輛直接開上升降機,來到了大廈頂層。
機仆正在那里等候他們。她面無表情地站著,已經在身旁點燃了毀滅之火,只等待主人尸體的送達。這也是她的最后一個任務,自從與怪犬第一次見面起,三十年了,她的相貌始終沒有改變,只有盡日的磨損在機械的核心積累,使這套合金身軀早已不堪重負。
此時,盛載棺材的車輛穩穩地開了過來,停在她的面前。塔塔和研究員S下了車,打開后備廂,用力把棺木抬下來。塔塔低著頭,盡量不去看她年輕卻僵直的臉。怪犬也從車上下來,他扶著車門站著,面色痛苦,頭發已脫落一半,雙眼通紅。在他按壓的地方,為車體留下了一個深深的血手印。
兩人將汀格的棺材方方正正地擺在了機仆的面前。塔塔終于鼓起勇氣抬頭看了看機仆,她長得很漂亮。怪犬說過,她長得像汀格的第一個女兒。
“感謝你們的服務,”機仆毫無表情,“我將親手燒毀汀格先生的遺體。”
說完,她伸手撕裂了棺材的蓋板,把巨大的釘子如除草般輕松拔掉。汀格的尸體露出來了,他的雙眼是兩個黃色的星星,頭上戴一頂破舊的禮帽。可是——在那棺材里還有一個人,一個瘦小的安全員。他匍匐在汀格的尸身上,滿臉鮮血,虎視眈眈地瞪著外面。發明家已經被開膛破肚,兇徒嘴里鼓鼓囊囊,露出半塊血肉——毫無疑問,那就是汀格儲存信息的器官。
研究員S大叫起來,機仆立刻舉起手中的槍管,可面向主人的尸體,她卻遲疑了一下。就在此時,靈活的兇徒從棺材里躍出,手持高熱匕首劃向機仆的身體,將她生生切成兩段。機仆倒下之時開了槍,子彈擊中兇徒的肚子和大腿。那兇徒緊咬著汀格的肉塊,一瘸一拐地向大樓邊緣逃去。怪犬大吼一聲,掏出自己的槍追了過去,塔塔和S也緊跟著奔跑。
到達大樓邊緣時,兇徒回頭看了看。三個人已將他包圍。
“你無路可逃了。”怪犬捂著胸部,齜牙咧嘴地說。他自己的身體組織已經開始潰爛,身后流淌著一條黏稠的血河。
身負重傷的兇徒沒有理他,而是轉過頭,望了望大樓下面。他突然掏出匕首,割向自己的脖子。脖子被立刻斬斷,他口含器官的頭顱掉了下去,向大樓下方墜落,那無頭的尸體則向后摔倒。
“不!”塔塔大叫。他沖到邊緣,向下張望。人頭像流星般下墜,一個身形矯健的人正等在樓下,他高高地舉起手臂,穩穩接住了人頭。
塔塔目瞪口呆。這時,那人向上邊看了看,把人頭夾在腋下,揮舞著另一條胳膊,拼命沿著街道向城市的方向跑去。
“完了!”研究員S沮喪地跪在地上,“所有努力,全都白費!”
“等等。”怪犬說,“還有一個辦法。”他把一串膠囊狀燃燒彈含在嘴里,咔嗒一聲咬下開關。
“你要干什么?”塔塔恐懼地問。
“去送汀格的遺產歸天。這么多年,我已經習慣了紙片的世界,可以計算出跳躍后的落點,這比你們的世界要簡單。”怪犬沖他擠擠眼睛,兩個眼皮幾乎粘連在一起。他瞄著兇徒奔跑的方向,后退幾步,塔塔聽到了增強設備蓄力的吱吱聲。
“你會死掉的!”塔塔吼道。
“我已經是一個死人了。”怪犬說,“這是我的最后一點用處。復仇因我而起,也要由我結束。”
塔塔看著他,不知道該說點什么,雙眼卻無法自控地流出淚來。
“古代人,車上有個包裹,你替我照顧她。”怪犬說,“等視界公司垮臺后,你就是自由人啦。”
沒等塔塔回答,怪犬就如離弦的利箭一般彈射出去,蹬踏幾步,從大樓邊緣向半空中躍起。他那增強的后肢在離地的一剎那爆開,血液滯留在空中,在身后畫出一道彎彎的拋物線。
S跪坐在血霧面前,雙手高舉,口中念念有詞。塔塔轉過身,用力擦著眼淚,走向車輛的方向,試著不去想遠處響起的一連串爆破般的巨響。他跌跌撞撞地來到車里,從后備廂找到了一個包裹,然后坐在地上,定了定神,慢慢把包裹打開。
出現在他掌中的是黑弦的臉,她輕輕閉著眼睛,從纖小的口鼻里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gt;gt; 尾聲
“視界公司因汀格之死和遺體失蹤丑聞,市價暴跌,似乎快要迎來崩盤。但直到現在,也沒人弄清楚汀格的死因究竟是什么。”主播的聲音從酒吧的全息播放器中傳來,“今日,森蚺財團宣布整合視界公司的義眼業務,它承諾給予人們一定的裸露權。”
全息屏幕中出現了一個大大的森蚺徽章——橙色叢林,交叉著兩條蛇狀的巨型藤蔓。塔塔見過它,它曾出現在機仆的手臂上。不過,這些事都和自己沒關系了,他現在只是偶爾去“宮殿”幾趟,跟研究員S學學生存之道。其他時間,就泡在父親龐大遺產給予他的麻木生活中。
“狗屁!”旁邊一個醉醺醺的老頭望著屏幕,“我要的是徹底的裸眼權,至少把這玩意兒給刨去!”他指指自己臉上的義眼,那東西正關閉著,像顆孵化到一半的禽蛋。老頭子越說越激動,用力敲碎了一只昂貴的酒瓶,拿玻璃碴沖自己的眼睛比比畫畫。
“嘿,鬧事就滾出去。”保安從門口繞了過來。
老頭只好嘟嘟囔囔地站起來,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但胳膊肘撞了一下塔塔的后背。
“哎呀!伙計,你背上,是什么呀,這么軟。軟軟乎乎的?”他笑著問。
“是個人頭。”塔塔扭頭說,“要不要看一下?”
老頭恐懼地盯了他一眼,歪歪斜斜地走了。
“像你的老師一樣暴躁,嗯?”同塔塔喝酒的長胡子男人嘿嘿笑了一聲。
“他不是我的老師。”塔塔說,“他是位英靈。”
“你拿來的那臺機器,上半身已經修好了。”長胡子低聲說,“是臺古老的半自主式機器人,但失去了記憶。注意,如果她暴露了,咱倆都得判死刑!”
“小心點就不會。”塔塔遵守承諾,向男人轉去一半的報酬。
“冷凍業務也已辦妥。”長胡子繼續說,“定做了兩米多的加長柜,嘿!”
“最好舒服一點。”塔塔說,“我會提前把尾款付清。”
“收到。”他說,“但是,不是我潑冷水。我認為,這種死法,即便在數百年后,復生的概率也接近于零。”
“嗯哼。”塔塔沒理他,把杯中酒一飲而盡。身處這“最糟糕的時代”,他已經慢慢學會不再害怕。
“那我走了。”長胡子說,“合作愉快。”
“等等。”塔塔又追問一句,“他的義眼手術真的是你做的嗎?他說看見的東西、吃的東西全都像紙片一樣。”
“是啊,這可是他自己的要求。”長胡子說,“據說連疼痛都是撕紙的感覺——哧啦——”
塔塔咂咂舌頭,嘴里咝了一聲。
“我們管這個叫——”長胡子伸出根截掉一半的手指頭,“一種新的、美學的誕生。”
塔塔哈哈大笑起來,抬眼望了望窗外單調的美景。新的壟斷企業的廣告牌也亮了起來,淺藍色的背景,條狀燈帶閃爍不停,橙黃大蛇的壞品位,再配合哀婉的音樂,如霧如雨,如泣如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