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

薩沙站在極東島上,看著帆船在海天連線處消失,知道自己被扔在世界盡頭了。他打量四周,這座世界最東面的孤島像一塊露出海面的銹鐵,毫無生機。
薩沙向島內走去,連日的暈船讓他步履虛飄。島很小,他很快走到了中央,看到一座小丘上有一個黑洞,像一只盯著他的怪眼,洞的周圍散落著一層黑煤面,他知道這是一個礦井。在洞旁邊的空地上有一口大鐵鍋,安放在高大的石灶上,他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鍋,倒扣過來能做一個大房頂,那也是他見過的最大的房頂。
薩沙以前沒見過很大的房子,因為他沒出過遠門,自從愛上冰兒,世界的其余部分對他再也沒有吸引力了。但這次為了冰兒,他一下就來到了世界的盡頭。
石灶里沒有火,空氣中充斥著奇怪的油腥味,是從大鍋中散發出來的。
礦井里黑不見底,但薩沙發現黑暗深處有一點搖曳的火光,后來他看清了,那是一輛緩慢上行的礦車上的火炬,直到走近他才發現礦車是被一個人拖著,堆滿煤塊的小車沿著破舊的木頭軌道吱吱呀呀地移出井口,陽光照到礦工身上,是一個細高的老頭,干瘦黝黑,像一段從煤層中挖出來的枯樹根。
“幫幫我。”老人說,薩沙于是到后面去推車。
車到大鍋旁的煤堆邊停了下來,看來這個小礦井中出的煤全部用于燒這口大鍋。
老人精疲力盡地靠著車輪坐在地上,喘息著。
“我來找你,我來求你。”薩沙不用問這人是誰,肯定是他要找的,極東島上只住著這一個人。
“我有什么好求的,一個燒火的,一輩子吃苦受累的命。”老人擺擺手說。
“人們說你能讓得絕癥的人活下去。”
“我自己都活不了多久了,老了。”燒火工長嘆一聲。
“地上的每一個人,在天上都有一顆屬于他的星星,如果那顆星星出了毛病,星光照不到那個人身上,那人就病了,如果星光長時間暗下去,那人就得了絕癥。”
“這誰都知道。”
“你有一本大書,能從里面查出每個人的星星在什么地方,你還能登上天,把出毛病的星星修好。”
“你病了?”
“我愛的女孩病了,絕癥。我知道你在這里要錢沒用,但如果你修好她的星星,我為你做什么都行,我為你去死都行!如果你不答應我,我就死在這島上,沒有她我活不下去。”
“這就是愛了?”老燒火工抬頭看看薩沙,老眼發散的目光費力地聚焦在他臉上,略帶嘲諷地笑著,但似乎對他有了些興趣。
薩沙沒再說話,默默地跪在燒火工旁邊。
“你不用去死,接我的班吧。”
“好的,我愿意接您的班,在這島上當一輩子燒火工!”
老燒火工不動聲色地看了薩沙一會,突然搖著頭笑了起來:“呵呵呵,以前來的那些人也都這么說,等我把他們讓我修的那些星星修好,他們都走了。”
“我不會走的,我會接您的班,我發誓!”
燒火工吃力地站起身,捶著腰說:“那就試試吧,我只能每次都試試,我還能有什么別的選擇?”
老燒火工和薩沙開始為登天修星星做準備。
首先要造火藥,用硝、硫黃和炭配制。硝和硫黃都能從礦井中采到,島上卻沒有燒木炭的樹木,燒火工用鯨骨代替,燒出來的炭雖然味道難聞,但細膩而滑爽。
在環島的海灘上,堆放著許多大鯨的骨架,那些大骨架在世界邊緣的陽光下雪白雪白的,在海風中發出渾厚的聲響,走進一個骨架中,薩沙仿佛置身于一座漢白玉宮殿的廢墟。燒火工住的小棚屋也是用鯨骨搭起來的,上面蒙著暗藍色的鯨皮。
造火藥的進度很慢,燒火工磨磨蹭蹭漫不經心,薩沙心急如焚,他催燒火工快些,因為在大洋那邊遙遠的大陸上,在家鄉的冰兒的病正在一天天加重。
“快有什么用,”燒火工指指天空不耐煩地說,“離上弦月出來還有好幾天呢, 沒有上弦月,怎么登天?”
薩沙每天夜里睡前都盯著星空看,盼望著上弦月的出現,那是冰兒的生機。
三天后,火藥總算配完了,裝了滿滿的一大鯨皮口袋。
下一步就是造火箭了。火箭的箭體是一顆完整的鯨牙,必須是筆直的牙, 燒火工和薩沙鉆進幾個碩大的鯨頭骨,找到了5顆這樣的大牙,每顆有人的大腿粗,立起來比薩沙還高,頂部尖尖的,燒火工把它們的表面打磨得潔白光滑。然后,他又切割打磨一些薄薄的鯨骨板, 做成了15片火箭的尾翼,每片像刀子般鋒利,能切肉。他在鯨牙的尾部開了淺槽,把尾翼涂上膠水插進去,膠水是把一種牡蠣碾碎后提取出來的,那種牡蠣常粘在礁石和船底上,用刀都刮不下來。最后,把火藥倒進中空的鯨牙中,火箭就做好了。薩沙曾問是不是需要試驗一枚,燒火工很有把握地說不用試,肯定能行。
這些天燒火工的主要精力還是集中在自己的工作上,他的活兒包括采煤、獵鯨和煉鯨油。薩沙幫著干,發現燒火工的工作極其繁重,像他這樣身強力壯的年輕人每天都累得精疲力盡。
所有的工作都是為了燒火,每天的燒火時間是凌晨,這時薩沙都睡得很死,燒火工沒帶他去過。只是有一兩次,在后半夜,薩沙在睡意朦朧中隱約知道燒火工駕著小帆船出海了,他回來時太陽已高高升出海面。
火箭做完后,燒火工帶薩沙去獵鯨。薩沙第一次看到了鯨笛, 雖然以前聽說過, 看到它這么大還是很吃驚。鯨笛是用一根鯨的肋骨做成,彎彎的,有薩沙兩個身長,像一把拆了弦的大弓。他和燒火工兩人抬著才能把鯨笛送到海灘。
這時海邊的浪不大,兩人抬著鯨笛走到海水中,鯨笛大部分沒入水中,只有燒火工抓著的一端在水上,“你要接我的班,就要學會吹鯨笛。”燒火工說著,把嘴湊到鯨笛的一端吹起來。
“我什么也沒聽到。”薩沙疑惑地說。
“鯨笛發出的聲音只有鯨能聽到,人聽不到的。”燒火工說完繼續吹,手指還在鯨笛上的一排小洞上不停地按動,他雙目半閉,一副很陶醉的樣子,“這是鯨求偶的歌聲。”
燒火工吹了一上午鯨笛,沒有什么結果,在失望地返回前他最后試了一次。這時,薩沙看到遠方天水連線處出現了一個水包,接著一頭鯨的黑色背脊在海面上浮現了一下,然后巨大的鯨尾抬出水面又落下,激起一圈大浪,它穿過平靜的海面,向這個方向快速游來。
“快跑!”燒火工對薩沙喊道,當薩沙回頭跑上海灘時,他仍在水中吹笛,直到鯨接近才拖著鯨笛轉身跑上沙灘。
被笛聲引誘來的大鯨觸到了淺海的海底,水中傳來一陣轟隆隆的摩擦聲。接著,那龐大的軀體借著慣性沖上海灘,它推上來的帶沙的濁浪把來不及躲避的燒火工和薩沙沖倒了。大鯨在沙灘上痛苦地滾動著,它是海洋中的動物,在陸地上內臟因自身重量的壓迫受到致命的損傷,鮮血從鯨口中涌出,染紅了大片海灘,又染紅了沖上來的海浪。大鯨很快停止了滾動,在小山丘般的軀體上掠過最后的死亡抽搐。
當鯨完全死亡后,燒火工用斧頭和鋸剝開它腹部厚厚的鯨皮,然后用長刀割下里面雪白的脂肪,每塊都有一頭豬大小。鯨的巨大讓薩沙震驚,他覺得他們不是在切割一個動物,而是在一座骨肉之山上開采礦藏。他們把大塊脂肪背到大鍋處,石灶里已經燃起熊熊煤火,鍋底都燒紅了。他們登上支在石灶邊的梯子,把脂肪扔進鍋里,鯨脂塊沿著滾燙的鍋面滑下,在喧鬧的“吱啦”聲中像冰塊一樣熔化,琥珀色的鯨油在鍋底很快聚集起來。
燒火工和薩沙從棚屋里搬出一大盤繩子,繩子用鯨皮搓成,只有小指粗細,卻十分堅韌。薩沙想象不出這一大盤繩子有多長,他們兩人都抬不動,只能拖著移動。燒火工把一桶鯨油潑到繩盤上,說是能起潤滑作用。這是登天前的最后準備了。
入夜,上弦月終于出現了,細彎的月牙與上方的兩顆星星組成了一個銀色的笑臉。燒火工說他們必須盡快登天,等月牙盈起來后就不好用了。
他們把五枚鯨牙火箭和繩盤搬到海灘上,還拿來了小帆船上的兩面卷起來的帆,以及兩根桅桿, 燒火工說到了月牙上, 這帆就要當槳使。最后拿到海灘上的是一本厚厚的大書,羊皮書封上鑲著古老的徽章和銅角。這些東西都堆在沙灘上的一個大鐵錨旁,燒火工把它叫月錨,說是錨固月亮用的。
燒火工讓薩沙多穿些衣服,說星空中很冷。
當上弦月在夜空中移動到合適的位置時,他們開始登天。
燒火工把長繩的一頭固定在一枚鯨骨火箭的尾部,然后把火箭豎立在鯨骨制成的簡易發射架上,他用手指當尺子目測月牙的位置,仔細調整火箭的角度,然后用一把細長的火炬從尾部點燃了火箭。
鯨骨火箭呼嘯著升空,它噴出的火焰在海面上撒下一片跳動的金輝。火箭很快在夜空中變成一個小小的亮點,它后面拖著兩條線,一條是白色的煙線,另一條黑色細線是它拉上去的長繩。那個小光點飛向月牙,最后從一個牙尖附近掠過,光點熄滅,空中的黑色細線彎曲了,長繩和火藥耗盡的火箭一起墜向大海,看上去落得很慢,像一根飄落的長發絲。發射失敗了。
第二次發射也失敗了,鯨骨火箭撞到月牙上,殘存的火藥爆炸了,濺出一大片璀璨的火星,像在月亮上放了一個焰火。
第三次成功了,火箭拉著長繩從月牙正上方越過,隨后熄滅墜落,把繩子搭在月牙上,就像掛在星空中的一個大鉤子上。燒火工和薩沙繼續快速放繩子,鯨牙箭體的重量在月牙的另一面拉著長繩下垂,當繩盤放得只剩下薄薄一層時,吊著鯨牙箭體的長繩的另一端垂到地面,兩人把繩索的兩端都系牢在大鐵錨上,夜空中的長繩漸漸拉緊,變得筆直,系在鐵錨上的繩結在強勁的拉力下吱吱作響,把繩中的鯨油都擠了出來。鐵錨被月亮在沙灘上拖了一小段,但錨尖很快鉤住了沙層下堅實的土地,月牙在星空中停止了移動,被錨固住了。
燒火工拿出三小段鯨皮繩,用其中的一段把船帆、桅桿和大書捆成一捆,連接在系于鐵錨的長繩兩端的一端上,又用一段短繩在自己的腰間纏了幾圈,再越過雙肩并在胸前打了個結,很熟練。他把最后一段繩子用同樣的方式捆在薩沙身上。燒火工把自己身上的繩頭與長繩連接起來,與那捆東西連在同一端。
燒火工拿起一把斧頭,說:“你年輕力壯,本該先上的,但你是第一次登天,我就先上,再把你拉上去,照我說的做!”
燒火工揮起斧頭砍斷了與自己和貨物相連的長繩的那一端在錨上的繩結,這時長繩只有一端還系在鐵錨上, 月牙失去了錨固,又在星空中移動起來。燒火工剛把斧頭遞給薩沙,自己就和貨物一起被移動的月亮吊起來,薩沙同時也用力向下拉長繩的另一端,使燒火工和貨物被更快地吊上天空,很快變成了夜空中的一個小黑點,小黑點最后升到月牙上,消失在它的銀光里。
很快,月牙又停止了移動,顯然燒火工在上面把繩子固定了,這時月亮和地面只有一根繩子相連,薩沙感覺它很像一個銀色的大風箏。
薩沙把自己身上的繩頭與長繩連接起來,又等了一會兒,估計燒火工在月牙上已經準備好了,就用斧子砍斷了鐵錨上的最后一個繩結。
薩沙立刻被月亮拖著飛跑起來,轉眼間就被拖到了海里,在海面上飛快滑行。薩沙死死地抓緊鯨皮繩, 感到頭暈目眩, 海浪似乎變成了很硬的東西,他的臉上和身上被打得很疼。就在這瘋狂的拖曳使他崩潰時,他的身體離開了海面向上升去,顯然燒火工正在月亮上拉起他。映射著細碎月光的海面向下退去,漸漸變得模糊起來,又過了一會兒,薩沙看到了下面極東島完整的形狀。他慶幸這是在夜里,在白天他會恐高的,他擔心月亮上的燒火工用盡了力氣,一松手讓自己掉下去。但他這時明顯感到身上的鯨皮繩勒得不是那么緊了,燒火工對他說過,越接近星空,人的重量就越輕,他自己的重量顯然在不斷減輕,后來他也可以自己拉動繩子了,這就使上升的速度快了一倍。
月亮在上方越來越大,漸漸占滿了整個視野,薩沙估計了一下月牙的大小,大約和他來時所乘的帆船一樣大。他沐浴在月亮的銀光中,那是冷光,沒有一點熱度。
終于,薩沙伸手可以觸到月面了, 他以前以為月亮是堅硬光滑的, 像一大塊發出銀光的玉石,這時驚奇地發現月面很柔軟,他想,月亮不斷地盈虧,當然不可能很堅硬。月面摸上去細膩光滑,像冰兒的肌膚,這讓薩沙心里一動。他向月亮內部看,感覺里面似乎充滿了發光的乳白色液體。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