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平
八月,是天氣最熱的月份,所以知了叫得特別響:“熱死啦!熱死啦!”那時候,我們村里有好多樹,知了就躲在樹上的繁枝密葉里,不知疲倦地歌唱,聲音響徹天地。我們這些男孩被吸引住了,都想爬到樹上捉一只知了回家養(yǎng)著。
可是,不是人人都有爬樹的本事的。班里塊頭兒最大的大模子拍著胸脯說:“你們看我的!”說著,他往兩個手掌里各吐了一口唾沫,然后用手臂和腳掌緊貼樹干,試圖也做出青蛙蹬腿那樣輕巧而敏捷的動作,可他試了幾回都沒成功。這時,我們班最瘦弱的“老病鬼”站出來說,其實,捉知了用不著爬樹的。
老病鬼有過敏性哮喘,這病一年四季說犯就犯,根本不知道究竟哪個是過敏原,吃了魚會犯,聞到油漆味會犯,摸摸鵝卵石也會犯。哮喘發(fā)作時,他的喉嚨里就像拉風箱一樣,嘶啦嘶啦地響。因為生病,他來上課的時間不多,所以大家不大想得起他來。雖然他不大來上學,可他很想讓我們告訴他班里發(fā)生了些什么事情,語文數(shù)學都教到哪里了,我們卻心不在焉,不愛搭理他。一次,老病鬼看見我在吃冰棒,兩只眼睛便一直盯著我。我問他:“你想吃嗎?”他搖搖頭說,他不能吃冰棒,一吃就要犯哮喘的,但他央求我,不要把冰棒棍扔掉,讓我吃完后送給他。
我們問老病鬼,不爬樹那該怎么捉知了?沒想到,他說得頭頭是道,說只要在晾衣服的竹竿上粘上面團,然后去粘停在樹上的知了就是了。我們連忙問,怎么去弄面團呢?因為那時面粉是定量供應的,不是想買就能買到的。他想了想說,他去找他奶奶。因為平時他發(fā)病時不想吃飯,只吃些饅頭,所以,他奶奶用秈米跟別人家換了一些面粉。他說,他回家去讓奶奶和面做饅頭,到時,趁她不注意,將面團偷出來分發(fā)給大家。我們吩咐他現(xiàn)在就回家去,纏住他奶奶做饅頭。大模子還說:“要是你奶奶不肯,你就立刻犯哮喘,倒在地上,嘴里吐白沫。”我說,他是哮喘,又不是羊癇風。


我們將信將疑地跟著老病鬼一起走了。他走進自己的家里,而我們則蹲在他家的窗臺下面。他家的窗子外面,長著一叢車前草。這時的車前草還沒結籽,正在開花。車前草的花不是那種大花朵,沒有一片片的花瓣,說是花,不如說是粗粗的草,看上去像女孩子的小辮子。車前草的花也沒有鮮艷的顏色,就是淡淡的綠色,草色青青,草香淺淺。我們一邊撫弄著車前草,一邊豎起耳朵探聽窗子里面的聲音。
一切順利。不多會兒,我們已經(jīng)每人拿著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在新村里的樹上撲來撲去了,竹竿頂頭都糊著小面團,一看到樹上的知了,立刻粘上去。這個捕蟬神器非常管用,不消多時,我們個個都捉到了知了。
我到家后才想起來,還沒有給知了準備好“蟬窩”呢,只好把它放進了飯罩里。我一動不動地守著知了,期待它發(fā)出嘹亮的蟬鳴。可是,這只知了一聲不吭。
傍晚時分,大模子到我家來了。他手里提著一只小竹籠,里面放著他先前捉到的那只知了,它叫得正歡。大模子看了看我放知了的飯罩,不由得大笑,說我是用炮彈打蚊子。接著,他又將手伸進飯罩,抓住知了看了看。這下,他笑得更響了,甚至還彎下了腰。“哈哈哈哈,你捉了一只不會叫的知了!”“你怎么知道它不會叫?”“哈哈哈哈,它是雌的,不是雄的!”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會鳴叫的只是雄性的知了。大模子大笑而去,而我驀然間淚如泉涌。
那天晚上,老病鬼來了,他佝僂著后背,臉色灰白,喉嚨里拉著風箱。他告訴我,他又犯哮喘了,他奶奶說一定是知了過敏,隨手就把他的知了連籠子一起扔出了窗外,他不顧奶奶阻攔,跑出去撿了回來。他還說,他一直希望我能多跟他說說話,他聽大模子說了我的事后,想把自己的知了送給我。說著,他將一只精致的四四方方的籠子放在我的面前。籠子里的知了在大聲歌唱。忽然,我瞪大了眼睛———那只籠子竟是由三四十根冰棒棍疊架起來,然后用橡皮筋綁緊的,上面還裝飾著車前草的葉子。
許多年過后,我才知道,車前草原是有“花語”的。車前草的花語是“留下足跡”:它太不起眼兒了,所以期望人們能夠注意到它的存在,并在它身邊留下足跡。我想,其實,車前草自己也留下了足跡,它的足跡便是耐心的等候,只是我們不知道這份等候有時太過艱難和漫長。
選自《新民晚報》,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