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迎
東非大裂谷如同一道巨大的傷疤刻在非洲古老的大地上,從南方的默默無聞的希雷河(Shire Riyer)河口北上,踏過非洲高原,穿行紅海之下,一直延伸到鼎鼎有名的死海。在億萬年的地質變遷中,它6000公里的足跡鐫刻下河流湖泊、草原林地、高山峽谷,孕育出草木魚蟲、走獸飛禽和我們人類的祖先。在肯尼亞境內大裂谷和地球赤道線相交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十字形,如同上帝畫下的文明起源的坐標點,又好似恢宏樂章中的一個強音標號。在這片凱倫·布里克森夢魂縈繞的熱土上,我們用影像補足她的記憶,讓非洲的樣子形象清晰起來:用相機取代獵槍,重新詮釋了Safari(游獵,尤指在東非、非洲南部的觀賞或捕獵野獸的旅行——編者注)的意義。我們在肯尼亞的行攝之旅是從納庫魯湖畔的一場動物音樂會開始的。
演奏大廳

01|稀樹大草原和羚羊
7月下旬的納庫魯湖國家公園(Lake Nakuru National Park)在經歷了一場急雨后,湖水漸漸清澈,草地蓄滿雨水,泥土不再飛揚起沙塵,空氣中彌漫著青草的氣味。納庫魯在馬賽語中原本意思是“塵土飛揚的地方”,為了改善環境以保護珍稀野生動物,肯尼亞政府在1960年代初以納庫魯湖為核心建立了國家公園保護區,188平方公里的山林、草原和湖泊為數十種哺乳動物和幾百種鳥類提供了庇護所。納庫魯湖是裂谷帶眾多蘇打湖之一,湖中生長著大量的藻類和浮游生物。過去湖水面積曾萎縮到只有幾平方公里,湖水鹽堿度升高和水位降低反倒成了涉禽最佳的繁衍寶地,此地曾經擁有過百萬只火烈鳥,號稱火烈鳥之鄉。但隨著近些年納庫魯湖及周邊的環境改善加上降雨增加,湖水面積擴大到40多平方公里,水位也不斷升高,火烈鳥逐漸遷移到北邊的博格利亞湖(LakeBogeria)。如今的納庫魯正值雨季,綠色的湖水靜靜地仰臥在澄凈的天空之下,如同一顆深邃的綠寶石。
演奏家

02|水牛

03|東非冕鶴 04|黑斑羚

05|非洲南白犀06|斑馬路
站在游獵車上眺望,湖面上漂浮著一群鵜鶘,閃亮的白羽是綠寶石上點點銀光,淺水灣處的水草尤其茂盛,黃嘴鸚鸛和大白鷺輕緩而有節奏地邁開長腿踩下一個個漣漪尋覓魚蝦蜆貝。禿鸛和巨鷺偶爾會從草叢間突然伸直脖子將目光投向遠處,這舉動往往會驚擾到專心捕魚的花翠鳥,這讓它心煩意亂,只好飛去另擇靜謐的漁場。雨季的納庫魯湖注定是無法安靜的,各種鳥鳴嘈雜交織:鶴鳥的聲音嘹亮悠長,鸛鳥的聲音粗獷短促,清脆婉轉的是翠鳥,悶啞低沉的是鵜鶘。不經意地聽似乎亂糟糟不成章法,仔細傾聽則可分辨出高中低三個聲部有序的合奏:高音撩起時低音戛然而止,低音吟誦時高音細若游絲,蛙蟲的聲部組成中音,連綿不絕地銜接著高低兩個聲部,這是一場神奇的湖畔音樂會。美麗的烏干達國鳥——東非冕鶴,頭戴金色羽冠,身披靚麗鶴氅,聲音清亮而不尖銳,婉轉卻不拖沓。雌雄雙鳥翩翩起舞時,發出的啼鳴在此消彼長中悠揚合拍,如同一邊跳著雙人舞一邊演奏小提琴二重奏。統馭這片天空的鳥卻是寡言少語的非洲魚鷹,它們可不是我們想當然以為的拿過無數國內攝影大獎的著名人文動物演員“漓江鸕鶿”。非洲魚鷹是真正的猛禽,難以馴化,絕不屈從。它們擁有巨大的體型,翼展可達2.4米,體重超過3.5公斤,頭部、胸部和尾部的羽毛雪白锃亮,身體和翅膀又如烏鐵般漆黑。它們還有另一個傲氣十足的名字:非洲白頭海雕——納庫魯湖的天空霸主。它們停在一株光禿禿的駱駝刺樹上,挾攏雙翅,環目微眇,漫不經心地打量著自己的領地,偶爾發出的一聲響亮的鷹鳴,周遭一下子鴉雀無聲。在這瞬間,納庫魯湖仿佛被硬生生打上了一個休止符。
聽眾們和我們一同享受這場音樂會的是湖畔的哺乳類動物們:黑斑羚和瞪羚“買”的是遠離湖邊的便宜門票,它們不好意思地躲在灌木叢后面,豎著耳朵認真傾聽,捕捉飄來的每一個音符:湖灣兩旁的沼澤是音樂廳的側席,被強壯的非洲野水牛占據,它們三三兩兩地伏行在高草叢中,聽得興起便昂起頭發出低沉的哞叫以示鼓勵;樹上的包廂里是和著節奏上躥下跳的狒狒,它們被音樂的節拍控制了身體,時而在樹杈上手舞足蹈,時而攀附著枝干拼命搖晃,把樹葉摩擦出沙錘般的沙沙響。年幼的小狒狒則安靜地蜷縮在母親的懷里,明亮清澈的眼睛中充滿了對音樂和這個世界的好奇。樹上包廂里另一個聽眾是花豹,早些時候它謀劃著如何抓捕一只小瞪羚,但突如其來的暴雨打亂了它的計劃,只好百無聊賴地爬臥在樹干上,在鳥鳴蟲唱的伴奏下,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非洲導游補充說,其實樹上包廂里還有一位今天缺席的肉食主義聽眾,那就是獅子。納庫魯的獅子會上樹,它們不喜歡潮濕的地面,而且樹上也涼快點。正說著,一小群遲到的斑馬為了趕時間居然走上了游獵車行駛的道路,它們急沖沖地向湖畔草地而去,奔走在汽車碾壓出來的車轍之間,兩旁是原始深林茂密的灌木樹叢,陽光透過樹冠的間隙照在這條隱秘的林蔭甬道上,照射在它們黑白相間跳躍著的斑紋上,真不知道是它們無意間撞入了人類的世界,還是我們闖進了它們的童話中,這景象神奇不可言喻卻又是活生生地展現在眼前。
貴賓
音樂會的貴賓席是一大片從湖邊延伸到半坡處的開闊草地——青綠、新鮮而厚實,白犀牛們獨霸這片草地。它們緩步踏行其上,草地如同吸飽水分的海綿墊,隨著它們四足交替,腳下青草倒伏再彈起,形成的水洼陷下又平復,步履間裹挾出被驚擾的跳蛙與飛蟲,這便是牛背鷺們的餐點。牛背鷺和犀鳥對犀牛來說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伴侶。顏色暗淡的犀鳥是犀牛的眼睛、保鏢和醫生,它們對犀牛呵護備至且忠心耿耿,是長在犀牛身體上的一個會飛、會唱、會報警、會清理寄生蟲的活動器官。牛背鷺卻是個穿著鮮亮的投機分子,它們跟隨在犀牛的身邊,亦步亦趨,毫不費力地啄食被驚擾的蠅蟲和小蛙。只有當犀牛休息的時候,才會跳到背上捉幾只小蟲以示報答。

07|花豹08|狒狒

09|非洲白頭海雕

10|長頸鹿母子
納庫魯的白犀牛是從南非遷移過來的南白犀亞種。非洲白犀分為南北兩支,數量超過2萬頭,其中北白犀僅存2頭!2018年3月19日,全球最后一頭雄性北白犀“蘇丹”在奧佩杰塔保護區因年老和病痛被著新鮮的青草,不遠處另一頭白犀帶著它的犀鳥和牛背鷺也加入進來,直到出現了第三頭。它們的年齡相仿,脾氣相投,彼此間似乎是認識已久的好友。三頭白犀循著新草生長的軌跡“吃”成并肩一排,心無旁騖地用寬闊的大嘴收割這份最好的午餐。納庫魯的雨后,陰云漸漸淡去,天空有了放晴的意味,這場湖畔音樂會中最為尊貴的聽眾卻迷失在自己的青草盛筵中。
場外的聆聽者
非洲雨轉晴的速度總是要比其他地方要快一些,雨后濕氣還沒等曬個太陽就消散了,陽光重新鉆出來的時候,納庫魯的空氣已經變得通透干爽了。湖畔音樂會的諸多演奏家們也更加躁動,各種樂器、旋律和聲部愈發地宏亮。在遠離湖畔的樹林里,幾只羅斯柴爾德長頸鹿憑借著它們高大的身軀把頭探出林梢,向湖畔側耳傾聽。羅氏長頸鹿是長頸鹿種群中數量最少的亞種,數量不超過2000頭,在IUCN瀕危物種紅色名錄中被標記為“瀕臨滅絕”。它們也是長頸鹿大家族中身高最高(可達到6米)的種群,優雅而罕見,納庫魯是它們賴以繁衍的最重要的保護區之一。
一頭孤單的羅氏長頸鹿的幼仔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它靜靜佇立在樹林前面的草地上,屏氣凝神專心致志地聽著起伏的旋律,渾然忘記了自己背對著危險的叢林。突然,叢林里枝葉劇烈搖動,枯枝被踩裂的嘎嘣聲和枝杈被折斷的脆響不絕于耳,斑鳩和椋鳥被驚得四處逃散,一頭龐然大物急沖沖撞了出來。我們的司機和向導正疑懼是否是非洲獅或者受驚的野水?!咄瑯又旅活^高大偉岸的雌性成年長頸鹿赫然出現在我們面前。它是小鹿母親,一位丟失獨子、驚慌失措的母親。它奔走到小鹿面前,低下頭看著孩子,不知道是在訓斥她的莽撞還是在為它的平安禱告。此時已近黃昏,午間的歡樂快板漸漸變成了從容雍雅的慢板,長頸鹿母子在夕陽下挺立著身軀邁開長腿走向樹林深處,宛若身披華服腳穿白色高襪的貴婦和淑女返回自己的莊園。在它們隱入林間的時刻,我想起了凱倫·布里克森一段文字,那是我說讀到過的關于長頸鹿最具想象力的描述:“它們的趣致、獨特及植物般的沉靜,讓人晃眼不覺是一群動物,而仿佛是一種罕見的花卉,抽著長長的花柄,花瓣碩大無朋,還灑滿斑點,這花之家族正緩緩向前……”長頸鹿母子漸漸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中,行走的奇異花卉隱入了它的植物世界,納庫魯湖畔的音樂會還沒有結束,而我們則要返回駐地了。希望這美妙的天倫之音永遠鳴奏下去,甚至超越人類文明的存續,乃至永遠。
(責任編輯·孟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