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陽
那時,父親在農村勞動,看不到出路,就拼命地寫東西。白天“奮戰”在大寨田,夜晚加班回來后點上小煤油燈——火油也憑票限量供應——伏在小飯桌上沉迷地寫,居然在《大眾日報》《山東民兵》《農業知識》《廣闊天地報》登出幾篇。山東省知青辦的《廣闊天地報》見他寫得好,專門去商調他,因文章署名只給署了縣和大隊、回鄉知青,由本來應到的呂標公社而錯到了無忌公社,那時交通、通訊不便,一條濰河之隔,事情竟因查找不到“此人”而未成。是十幾年后該報已轉行的編輯認識他后對上名號告訴他,他方知此事。
——題記
1985年5月,父親因工作的關系赴西安,訪了路遙。
父親說,路遙住的是東屋,大檐出廈的那種。整個《延河》和《長安文藝》編輯部,東院西院,也或者說陜西省作家協會和西安市作家協會,都在這個古屋聚居群落里。因為又訪賈平凹,西院進門,是個西屋。可惜賈平凹不在家,下鄉了。
路遙抽煙,看樣子抽得還挺迷,胖胖的中等個,三十五六的樣子,穿一雙蛤蟆皮鞋,床邊地上還有一雙懶漢鞋,不是西裝革履、皮鞋錚亮的那種風格。
進門左首,北墻上掛了一副秦兆陽的字,立軸。大概是路遙中篇處女作《驚心動魄的一幕》的淵源吧。當時秦老師主編《當代》。秦老師因《現實主義——廣闊的道路》被打了右派,下放到了很遠的外省一個工廠,二十二年,年華幾乎誤盡。秦老師還是勉勵路遙,生活是不盡的創作源泉。
路遙和賈平凹、陳忠實等剛當選了省作協副主席,前不久還進了省作協黨組,路遙似乎并不覺得這是當了什么“官”,起碼在山東訪客面前是這樣。
父親佩服的是路遙的《人生》,是作品。路遙已構思布局《平凡的世界》,寫了多少了,沒多說。正在編一個自己的中短篇小說集,想出兩本。
父親讀《人生》,連《十月》雜志也不舍得還給廳資料室,真有據為已有的沖動。高加林和巧珍,簡直就是他自己人生的影子。電影《人生》,在山東劇院放映時,他看了五六遍,招待學習完留濟的朋友看;家鄉考來了大學生,招待完餃子,帶去看;周末,從宿舍外出散步,過齊魯大學老門口,過省博物街口,又走到了山東劇院,還是進去看;淚水盈眶,思緒難平。單位的雙卡收錄機,是一個同事譯英文用的,磁帶被他錄了《人生》插曲《一對對貓眼眼望哥哥》,晚飯后,反復播放,單元房南北兩間五個人,書也不看了,稿子也不寫了,靜靜地聽。三洋的立體聲效果真好。早調來已安家的同事,女兒高考復習外語,來借,這外語編輯同事就答應了。父親散步回來時收錄機已不見,恍然若失,那歌帶永久珍存了才好,他暗暗心痛了好幾天。那時,就這么個物質條件。
父親寫了《紅紗巾下的淚滴》,是影評文章。還寫了《我到過高加林的故鄉》,是國慶三十五周年征文。獲獎征文集子出版,出版社第一次印刷三十萬冊,很多學校加訂,加印多次,印了一百三十多萬冊,出版社賺得兜滿袋溢,父親僅分享了360來塊編輯評析稿費。那時還不興版稅合同,千字6至12元,評析論篇,每篇評析6元。不過,《我到過高加林的故鄉》他寫得十分滿意:去酒泉看叔叔的路上,他拐了個彎兒,在高加林的村里,他見到了高加林,高加林回村后,分析政策,瞅準機遇,干了養鴨專業戶,撐一個筏子養鴨。恢復高考考上了大學。巧珍已嫁,無可挽回了。妹妹巧玲,歲月已成,愛上了高,下定決心,嫁給了高加林。
父親住在留園,張學良公館,去止園,住楊虎城公館,這兩館分別是省府二所、三所吧,訪談了中國當代文學年會,見到了杜鵬程老師、姚雪垠老師,請他們題了字。父親說,杜老,慈祥謙和的老頭兒,中等個,說話帶著微微的笑意。姚老,虎睛劍眉,鼻梁高高,說話風風火火,聽父親說是山東諸城人,說:好呀,我和你們臧克家,不是一般的熟!父親說,我老爺爺和臧克家是高小同學,兩村隔河五里。后來父親看到一篇資料,可不,在部隊政治部戰地文工團,臧、姚都是二十幾歲小伙子,宿舍挨床,個人情感經歷交談目睹不少,知根知底,不是一般的熟,不是虛話。
路遙的煙抽得確實挺迷,煙的檔次也達不到金絲猴的檔兒,量多,拉下來了。遞山東煙給他,別人才抽三分之一呢,他吸完一支又把西安大雁塔遞過來了。他弟弟進來站了站,便出去了。《早晨從中午開始》弟兄倆正在預備。弟弟開煤窯,比哥掙錢多,路遙的生活也多是弟弟在跟前照顧。路遙后來的不幸早逝,與太拼,與生活安排欠舒適,都有關鍵性的關系。
路遙堅定的認為創作是一種勞動,這與祖輩的勞作,這與從王家堡走出,這與被出嗣給大伯前才真真地飽吃了一頓白面饸饹,有著絕對的千絲萬縷的關系。出了縣到大伯家,在延川中學吃不飽,伯母討吃,供他上中學。縣委報道組長曹谷溪慧眼愛才,路遙才成了寫材料的臨時工,辦油印縣文藝刊物,辦鉛印山花小報。第一個戀人返城回到很遠的城市工作,離開了他。第二個戀人成為了妻子,她是第一個戀人的好友,都是北京來的知青。能談成戀愛,與路遙能寫作有很大關系。路遙的出息,源于勤奮,也感謝遇到能碰撞思想產生火花的老曹等人。否則,放羊,生娃,娃又放羊,再生娃,脫不開的黃土塬上的生活循環。
父親與路遙,生活經歷和創作經歷,何其相似。不過,父親說,自己沒達到豁出命去拼的程度。生活中,父親更多了些妥協。
青春情感,父親說,孫少安,是真的;孫少平,是理想的。
路遙在文化上繼承了陜西人有抱負、敢謀大事、善成大事的性格。北宋張載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黃土高原的生、冷、硬、倔,“一根筋精神”,做事往往執拗而擔當。在創作手法的選擇上,路遙繼承了像“歷史書記官”一樣真實記錄歷史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現實主義創作方法是把人物命運放置重大歷史轉折時期加以呈現,在寫作上采用“歷史書記官”的方式真實地刻畫人物在特定歷史時期的命運。這樣的創作姿態,勢必要求創作者要站在歷史的高度上,用手中的筆書寫歷史詩意。
青島去西寧、蘭州的火車,隔一發一,一次蘭州終點,下一次是西寧終點。父親的同事去烏魯木齊看望投奔大姐的老父,他們在西安上了上海至烏魯木齊的火車。父親辭別路遙,還要去蘭州。他疑問陜甘高原的麥茬地,是五月收割的嗎?牧羊人的羊鞭桿橫枕在肩背上,“誰知道——天下的黃河富寧夏哎……流過了陜甘就九十九道彎……”一聲信天游,曠遠,高亢,深沉,一下子顯出了額頭上羊肚子手巾與冀魯的不同。但勞動的美,是一樣的,就如同路遙與他的創作追求。
西漢司馬遷在《史記·六國年表序》中言:“夫作事者必于東南,收功實者常于西北。”西北的神秘吸引力,吸引父親徑直來了!訪西安,成了父親很重要的記憶。
1977年10月21日清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廣播了國務院批轉教育部《關于1977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的意見》。
父親是在山東諸城涓河岸邊東嶺龍骨澗南崖下、庫溝北崖,昌濰地區農田水利基本建設濰南戰區工地,下午四點半左右回村,走過涓河姜太公釣魚臺崖上時,聽到工地大喇叭播放的。他心里猛地跳了一下子,真想蹦一個高:變了,春天要來了。他激動地把手里的半塊冷窩窩頭嗖地一聲遠遠扔了出去,大大的一個圓弧,半塊冷窩窩頭落在了距今3億5000萬年前白堊紀晚期時代就形成了的龍骨澗嶺溝里。“山在呼,海在笑,大江南北在跳躍,春來了!春來了!!春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