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爺

安南

彎彎小河彎到入江口便彎成了一泓港灣。灣里大小木船舳艫相繼，船舷相依，風一吹便嘰嘰嘎嘎地晃來蕩去，不時晃蕩起桐油的氣味混著魚腥一股一股地彌散過來。這種氣味自我兒時起，就潛入了我對那片河灣和河灣岸上的那頂烏篷，以及烏篷里的那個漁爺的記憶。

我小學還沒畢業，漁爺已告老在家了。

他的家就是擱在河岸的那頂舊船烏篷。篷子烏油油地彎弓著，很像他扳罾捕魚時彎腰弓背的樣子，也像煤油燈光把他投映在篷壁上的那團佝僂的影子。

至今我也不知他姓啥，只記得那時就叫他漁爺，也實在想不起自己是怎樣跟漁爺搭上話，又是怎樣鉆進他的烏篷小屋的。魏同學的家就在烏篷附近，我倆關系甚好，想來該是通過他認識漁爺的了。

漁爺顯得老態龍鐘，可長得卻很魁梧。不曉得他到底有無妻小，反正平時就只見他獨炊獨寢，獨自扛著巨傘般的罾網，在河邊轉來轉去，更多時候都蹲坐水岸”吧嗒“著旱煙，時不時地拉起漁網，從里面撿上一些魚兒丟進魚筐。然后又蹲著，一動不動，像墩孤石。

河灣常常煙波渺渺。漁爺只要在岸邊垂網起網，當晚烏篷里的小木桌上，就少不了又有一碗香香脆脆的油炸麻花魚，又有漁爺津津樂道的這個從前、那個當年了。

去過兩三次，覺出漁爺除了抽煙喝酒，像是再無其他什么嗜好。再想去，就覺得該帶上一包煙去。于是就一天兩天地攢，攢夠八分錢，晚飯一吃就出門偷偷買來一包“經濟”揣在兜里，順便再叫上一兩個相好伙伴就到漁爺家里去了。每次一鉆進烏篷，漁爺差不多都會問，這兩天咋個沒來耍喃？還說油炸魚兒都被夜貓子偷光啰。我往往都說在家里趕作業，帶了煙，便說是過來送包煙給漁爺抽。初次把煙給他時，他就說他從來都不抽紙煙，只抽葉子煙，紙煙傷肺咳嗽，葉子煙化痰止咳，口也不干，放在屋里蟲蟲都怕它。邊說邊拆開煙盒，抽出一支湊近煤油燈的火苗，點燃后跟呡酒似的，小口小口地吞吐兩下，剛抽幾口，果然被嗆得咳喘不止。我好生過意不去，他卻連連點頭，說好抽、好抽。后來他抽也不過淺淺地吸上一會兒，便又“吧嗒”起葉子煙來了。

烏篷里的床是用船板搭成的，又窄又小。漁爺常就坐在床沿，昏黃的煤油燈光涂在他有些浮腫的臉上，在幽黯的蚊帳圍罩中若不說說話，簡直就跟粗糙的泥像似的。他常常呷上兩三口酒、抽上一支半截煙，就會說起自己的過去，特別樂道于當年跑船運。他說每跑一趟至少十天半月，哪兒天黑船就歇哪兒。只要夜泊小鎮碼頭，幾碗酒一干，一伙人就吆五喝六地下船去逛江邊小鎮了。他們一涌入場鎮，那些清風雅靜的小街小巷很快就熱鬧起來。他說他一般只花兩回錢，一是鉆進煙館抽上兩口大煙，再就是溜進窯子找下女人，要是碰上順眼的，當晚就不再回船上去睡了。每當漁爺說到這些時，臉頰幾乎都會泛起一陣紅暈，像有抹夕光掠過一壁蒼崖。這個時候，他老愛說那些煙煙花花中也有好女人。

一聽他說到這些，我就會聯想起電影里那些不三不四的男男女女來。就這樣，也還經常邊聽邊還莫名其妙地直點頭，有時一聽出那么點味來，竟還情不自禁地點燃一支“經濟”，吞云吐霧地昏然起來。

通常魚吃了、煙抽了、龍門陣聽了，時間也就差不多了。這時漁爺就會說，你們該回家啰，下次還有油炸魚兒呵，不過別再給我買煙來哈，我說過我不抽那種煙，又傷肺又咳嗽的，還那么貴。我們嗯嗯著挨個鉆出烏篷，趕緊摸黑回家去了。

身后的烏篷小屋黑黢黢的，像座墳。

不久，我就輟學到外地參加工作去了。很多年以后，無意間聽說漁爺早死了，埋在河灘上，沒有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