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遺產

廣場東側有一座石碑，石碑上用清秀的字體鐫刻著一段話：

我不想看到我們走過的地方，不再存留美好和希望。

我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么，最后還是問她：“你的程序是誰寫的？”

她的眸子是灰色的，時不時躲避著我的眼神。人類對視時會感到窘迫，我不清楚A.I.是什么時候產生這種反應的。

“我的編號是公元CD006，出產年份是寰宇紀元年，編寫我程序的人，也就是我的宿主，是一名業余的編程愛好者，名叫布尼。那時他是一名單親父親，帶著一個女兒生活在呼和浩特?！彼穆曇羧崦览锫詭捉z憂傷，和當年市場上的傳統A.I.的音色完全不同，“瘟疫爆發前，我一直在呼和浩特?！?/p>

“這些想法，是出現在你的夢境里嗎？”我指了指眼前這座博物館。此時，這座龐大的金屬機械城已被籠罩上一層紫黛，在戴森球層的折射下，夕陽的余暉柔和如水，在遠處的蒼穹邊際緩緩流動著。這座博物館已落成上百年，博物館內部的裝修風格是北歐風格，陳設的物件有不少是中國元素，像是一座新世紀的世界之窗。

“不是。”她的音調往下降了點兒，“我覺得，這些純屬是從我的記憶中合成出來的?！?/p>

“你的記憶？以前的記憶，不是會自動清理嗎？”我問道。我是在兩年前從事A.I.夢境研究的，對于眼前的這臺A.I.，我毫無頭緒。

“會自動清理，但也會選擇性地將部分上傳至云端，所以我保留了部分記憶?！?/p>

“隨機保留嗎？”

“不算吧……”她的聲音延長了些，“有些是刻意保留的，就和人類一樣。”

“說說你的經歷吧?！蔽覈@了口氣。

她的眸子恢復了最初的鈷藍色，視線向遠處飄忽著，最后定格在遠處的峰巒上，語調平和地開始敘述，“在瘟疫爆發之前，我和他們父女倆住在一處果園里。果園坐落在希拉穆仁草原南部。那時候正值百年前的那次技術爆炸時期，第五次科技革命落幕的時候。那一年，我被加上了阿西莫夫定律的思想鋼印，隨后被安排到果園里。

“接下來請允許我播放一段影像?！?/p>

“可以?！蔽掖饝馈?/p>

在我和她中間，一段全息影像伸展開來。一絲青草和泥土的氣息伴隨著升起，彌漫在鼻間，四周蔥綠的布景將我們包裹起來。

“這是兩百零三年前的一段記憶影像?！彼従徰a充道，胸口的繪制儀發出幽綠的光，時不時閃爍著。

我盯著那段全息影像。這段影像是第三人稱視角，畫面里是一個女孩，在林間踱步，跟隨在身后的，是一臺公元世紀組裝風格的A.I.，想必就是眼前這臺A.I.，經過幾代的改裝，已經很難再發現什么相同點，唯獨那雙變幻著的雙眸，有著驚人的辨識度。

她們在林間沿著一道石子路拾級而上，視角也隨之向上移動，最后停在一棵蘋果樹下。

女孩是一副亞洲面孔，縷縷發絲垂在眉間，眼里透著孩童的天真。她仰起頭，看著樹上鮮艷的果子，咧開嘴笑了起來，露出殘缺的乳牙。

“小六，可以開始了。”女孩指了指頭頂的果子。她伸出細長的機械臂，在樹梢上揮動著，最后在一側樹枝上固定住，開始熟練地進行采集工作，女孩則在一旁舉著籃子，接住從彼端滾落下來的果子。

幾秒鐘后，女孩揮手示意她停下，“可以了，上面的蘋果留著吧。我們只摘下面的蘋果。”

她停下工作，縮回機械臂，疑惑的聲調逐漸提高，“小語，蘋果樹上處在高處的蘋果，接受日照的時間更長，可以合成更多的糖分，理應是樹冠上的蘋果更好些，為何只采集處在低處的果子？”

她當時的聲音和傳統A.I.的音色沒有區別，甜美、柔和、悅耳，沒有此時淡透的悲傷。

“我只是，想留著好的果子，給后來的人。”女孩仰頭凝視著遠方的碧空，回答道，“我不想看到我們走過的地方，不再存留美好和希望?！?/p>

影像漸漸消失，泥土和青草的氣味也逐漸淡褪，周圍的布景也融入了空氣里。

“這是他的女兒，語。我一直記著那天她對我說的話，系統就默認保留了這段記憶。我只知道，這是一段好話，我想向人類學習?！彼胶偷卣f道，“我陪了他們父女倆六年，直到寰宇紀七年的到來?！?/p>

地球近代史我學得不是很好，但兩個世紀前人類那次星際遷徙我還是很清楚的。一架國際飛行器帶來外星病毒，NASA和spaceX第一時間進行聯合防控，然而傳播途徑眾多，病毒在半個月內蔓延到全球各地，引起國際恐慌。恐怖主義借機進行人類基因改造，歐美國家為挽回國際局勢發起戰爭，那段時期里全球人口銳減，由原來的一百億人口降到二十億。

最后，人類在南極中心秘密建造方舟，兩億人口通過方舟逃離到火星、木衛六等星球進行地球化改造，延續人類文明的火種。剩余十多億人口暴露在強烈的核輻射環境下，壽命直線下降，十年內悉數滅絕。幾萬臺人工智能留在地球上，擔任起恢復人類文明的重任。

我的情緒開始有所波動，思考了一會兒后，我盡量用平靜的語調說道：“可以把你和她最后在一起的那段記憶影像，調出來看看嗎？”

“可以。我一直都保存著?！彼卮鸬?，胸口的繪制儀再次發出微弱的光線。

一大片雪白色的布景從周圍涌現出來，視野開始延展，場景迅速拼接在了一起。這次是第一視角。眼前一個女孩在雪地上急速奔跑，視野跟著她向前移動著。

這里顯然是南極的方舟發射中心，遠處蒼穹邊際一道道光帶，在靜謐的夜色里舞動著，蠶食著天邊最后一抹斜暉，在遠處雪山的灰茫中，流露出一絲恢宏。這是歐若拉女神的浪漫，卻被末日籠罩著，伴隨著上億人的絕望等待，在南極上空緩緩流淌。

遙遠的冰封的地層之上，有一塊凸起的斑斕，在雪地里反射出金屬的光澤。

“前面就是方舟發射中心了，小六，我們在這里分開吧。”女孩突然停住腳步，回頭說道，“我們還會回來的，只要我還記得你，我就會回來?；貋淼臅r候，我希望看到，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可以被留存下來?！?/p>

女孩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在沉默的雪原上回蕩。

影像消失了。

“女孩的媽媽，也就是布尼的妻子，在十五年前和布尼一起去B376旅行，在下坡時被一塊巖石絆倒，摔下環形山，導致腦死亡，也就是你們所說的植物人。那時她已懷有身孕，卻不能生下來。之后她被送去國際冬眠局，五年后因為布尼無法為一個母體續費，她體內的胚胎被取出培養，十個月后就有了女兒，也就是語。”柔美而憂傷的聲音再次傳來。她的目光回到了我的身上，和我對視著，不再躲閃，“而布尼的妻子則一直在亞洲冬眠局里沉睡。全球進入危機后，布尼本想帶走她，一家三口一起逃離地球。而恐怖分子的三顆氫彈，砸向了亞洲冬眠局，布尼和他的妻子死在了一起。一家人，只剩下語了。她一個人離開地球，參與了木衛六的地球化改造。我，一直在這里，等著她回來?！?/p>

“送走了她以后，你去了哪里？”

“之后的幾十年里，地球都是一片廢墟。”她的語調再次變得低沉，“我先去俄羅斯參加了白令大橋的建設工程，在那幾年里，地球上的人類漸漸銷聲匿跡。

“寰宇紀20年，我回到蒙古，開始管理這一塊的建設。

“你是第一批回來的人類吧，我想，如果能等到她回來，她看到我設計的城市，一定會高興吧。我把人類文明最精華的一部分留在了地球上，我也不想看到，被我們A.I.走過的地方，不再存留美好和希望?！?/p>

我是第一批重返地球的志愿者，我在之前一個月里大致把美洲大陸和歐亞大陸的大城市考察過了，這兩百年里，A.I.在地表上建起一座座巨大的鋼鐵機械城，在地下掘出大片的居民區。

蒙古地區的建設是眼前這臺A.I.策劃的，這里和其他地區是完全不同的景象。大片大片的草原環抱著中心城區，四周幾座衛星城以不同形式簇擁在一起：有歐式的城堡，風格迥異，主要是哥特式建筑和巴洛克建筑;遠處有宏偉的宮殿群，是典型的中國古典建筑，城區之間有綠地星羅棋布，泛著生命的氣息，其中還有江南風格的水鎮，蜿蜒著將一片片草地分割開來。這一切，儼然是這座城市的遺產，也是人類文明的遺產。

廣場中心的博物館，也是她策劃建造的。我看著這座宏大的建筑，時不時發出一聲驚嘆。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說道：“你可以四處走走，參觀一下?！?/p>

我答應著，站了起來，向博物館內走去。她緊跟在我身后。

大廳很寬敞，四周的陽光都可以照射進來，大廳中央是一棵蘋果樹，點點紅色綴滿樹梢。

“這是當年那棵蘋果樹。地球環境下的蘋果樹壽命只有五十年，而這棵蘋果樹，已經活了兩百多年。”她指著那棵蘋果樹，介紹道。

我向那棵蘋果樹走去。兩百年前的那棵蘋果樹，枝干瘦弱，隨風顫動。而眼前這棵蘋果樹，已是枝葉青蔥，宛如華蓋。

【責任編輯：鄧 越】

小雪說文

最近上刊的小說都比較短呢，其實小雪也不是沒收到過篇幅比較長的投稿，但可能是同學們普遍在較長小說的處理上還稍微欠缺一些火候，導致大部分故事比較松散，缺乏一體性。對于這個問題，最常見的方法就是找到一個點貫穿全文，而本篇文章中這個點就是“蘋果樹”?！疤O果樹”這一意象給小說增添了浪漫的氣氛，與小作者優美的文字相得益彰，是一篇以特定科幻構思和敘述氣氛為主的不錯的作品。但很顯然，這篇小說的缺點也是比較明顯的，它在故事情節上稍顯單薄了一些，另外科幻構思也不夠獨特，希望梁同學以后在這上面查漏補缺，大家一起來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