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還魂尸送來的時候,面部只有模糊的輪廓,但老太太依然認得出那是自己的兒子。
她和死者面對面坐著,一言不發,看著五官和毛發自動塑造成型。他的皮膚濕潤極了,不像死人,而像個剛出生的嬰兒,新生的紋理在皮膚表面漂浮、固定,如海流在北歐峽灣逐漸雕刻出懸崖峭壁。他的眼睛越來越深、鼻子逐漸高聳起來,左臉上慢慢浮現出一塊傷疤,是小時候摔倒在軋花機上留下的。那塊傷疤慢慢由粉轉紅、變成褐色,縮小面積,固定在皮膚的表層,形狀如兒子離家前一模一樣。
老太太深陷在藤椅中,被奇觀吸引、被恐懼攫住,身體動彈不得,呼吸聲仿佛細小的灰塵降落在角落里。
十分鐘后,死亡通知書姍姍來遲,同紙張一起來的還有鄉會計和郵遞員。會計瞪了郵遞員一眼,責備他速度奇慢,竟把通知書落在還魂尸后送達。老太太終于扶著藤椅站起來,手卻抖成篩糠,認不出紙上的字。會計好心給她念道:
茲有工兵王氏信光,歿于春月廿八日。馬革裹尸,美名詠誦,光沉紫電,忠烈可風。
老太太看著紙,喉嚨里發出貓叫般不清不楚的嗚咽聲,又轉頭瞧瞧屋里的怪物。那具還魂尸緊閉雙眼,全身伴隨胸部起伏慢慢抖動。他的膚色越來越深、頭發越來越密,血管變得更細,在肌膚之下逐漸遁于無形。會計控制自己不去盯著怪物,從隨身夾子抽出一份表格,開始與老太太核算。
“撫恤金:計信用點二十六萬。明日入賬,次周憑親緣證明、死亡通知可取。”
老太太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還魂尸突然爆發出一陣響亮的打嗝聲。
“他有……有其他繼承人嗎?”
老太太搖搖頭,嘴角耷拉下來,眼里終于涌出大顆大顆的淚珠。
“嗨,大娘!”郵遞員開口安慰她,“別傷心了,你看,不止你一家,我這里還有一摞呢!”
說完,他把手伸進郵件袋,掏出厚厚的一摞郵件,都用統一的顏色印刷,側面的顏料排成一條褐色的長龍。見得此景,老太太用手拍著大腿,高聲痛哭起來。
“可他們都沒有還魂尸!看吧,你是唯一擁有還魂尸的人,因為你的兒子炸成了碎片,只剩了一粒芯片,不幸中的幸……”
“別說啦!”會計大聲打斷他,“去送你的信吧!”
“可我還想……”
“有什么好奇的!”會計踹了他一腳。郵遞員悻悻地走出門去,最后回頭望了一眼,恐懼的表情出現在他臉上——
“那尸體,睜開眼睛啦!”
還魂尸徹底變成了兒子的樣子,他現在睜開了眼睛,慢慢轉動著眼珠。屋里的幾個人屏住呼吸,全都一動不動。老太太停止哭泣,向前挪了一步。
“當心,大娘!”會計扯住她。
還魂尸忽地一下站了起來,可是沒站穩,又坐了回去。看見怪物站起來,會計和郵遞員尖叫著向后退。還魂尸轉頭看看他們,張開嘴,一言不發,棕色的眼睛仿佛直勾勾地瞪進虛空里。
“我走了。”郵遞員說,“大娘,我可對您的遭遇深表同情。”
說完,他轉身跑出房門。“懦夫!”會計說,他的雙腿發軟,動彈不得,只得勉強用腳掌慢慢向后蹭。沒等緩過神來,郵遞員又跑了回來。
“技術員來了!”他說。
“終于來了。”會計長出一口氣。一個個子不高的年輕人跟隨郵遞員進來,他的頭頂染了一撮摻雜褐色的黃發,手上拿著帶箱的大噴槍,制服沾滿斑斑白點,身上掛著一絲破破爛爛的蜘蛛網子。
“怎么是你?”會計問,“市里的技術員呢?”
“市里的專家?他出了事故,車子翻進溝里,腿摔斷啦。”年輕人頓上一頓,“上邊說,只能讓我來講講了。”
“你講,你懂嗎?”
“他們給我傳了資料。說實話,我懂的也不多,要是問我化肥啦、農藥啦,還能……”
“這樣就行,”會計打斷他,“快講講這個鬼東西,它已經快把我們嚇死啦!”
“好,知無不言!”年輕人自己拉個椅子,卻沒敢坐下,扶著把手站在一邊,“這是一類生化人,剛剛開發,用于死人的意識轉移,人們都叫它還魂尸。”
“很貼切的名字。”會計說,“但這怪物有啥用處?”
“能給人安慰吧,”技術員說,“說不定技術成熟了,大人物們會爭先恐后地入住,長生不敗、永垂不朽。”
“到那時候,原主和生化人打起來,怎么辦?”
“這……就不是咱該關心的了。”
“它現在是活的嗎?”郵遞員指著四體僵硬的怪物問。
“是啊。它的肉體剛剛形成,可能意識仍在構建。”技術員說,然后轉向老太太,“資料上寫,王氏信光陣亡時,頭部植入芯片也遭到損壞,他們能夠恢復提取的數據有限,所以生化人的人格是不完整的。大娘,他們已盡了最大努力。”
老太太面露恐懼地點點頭。
“上邊說,還魂尸仍在測試階段,優先供給陣亡將士家屬使用,數量有限。因為您的兒子他……尸骨無存了,所以向您派發一個,希望能夠帶來短暫安慰。”
“短暫安慰?”會計插話道。
技術員聳聳肩,“兩周后,他們會把個體收回去,提取運行資料,再進行研究完善。”
“研究完了,能還給她們嗎?”
“不知道,這玩意兒據說挺貴的,不過……”技術員拍拍椅子背,仿佛那兒貼著一個幫腔說話的電鈕,“和您的兒子享受多出來的兩周吧,這種機會不是人人都有,別人想要的話,恐怕得上閻王爺那兒找尋了!”
“他是我的兒子嗎?”老太太突然開口問。
“他是個生化人,”技術員說,“這么說吧,人們借助先進技術,把您兒子殘存的意識和記憶,移植進生化人的腦子。他就相當于您的兒子,只是記憶不太完整,并且給人感覺……有點奇怪。”
“我不明白。先生,他和我的兒子長得一模一樣,他是我兒子嗎?”老太太堅持追問。
“大娘,從定義上講,他是個……”
“天哪!”郵遞員雙手指天,打斷了年輕人的講解,“你講這么多,她能懂嗎?給她個明白話吧,我還有一摞通知書要發呢!”
“好吧,”技術員說,“是!他的確……算是你的兒子!”老太太抿起嘴巴,點點頭,眼睛動了一下。角落里突然傳來聲音,大家齊刷刷看過去——那個剛剛出生的人竟自己掙扎著站了起來。他看著大伙兒,緩了一會兒,慢慢開口說:“我餓了。”
人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說話,也不敢動,耳朵里只聽見唰唰唰的雜音,那是風把滿枝樹葉吹翻過來的聲響。技術員從椅子上挪開手,覺得都是汗,風一吹涼涼的。
“你問他要吃什么?”會計說,他把手放在腰間,就像那兒真有把無形的佩槍。
“你想吃啥啊?”老太太問。
“蒜苗炒肉。”還魂尸說。
“是我兒子!”母親大哭起來。
秘制蒜苗炒肉的做法——瘦肉、五花切薄片,肉片用醬油腌過,蒜苗用鹽腌過,五花肉下鍋煸出油,再放瘦肉下鍋炒熟,最后放蒜苗段和辣椒絲,加鹽、醬油炒好,起鍋淋少許麻油即可。
還魂尸坐在桌邊,連吃了三碗,雪白的背部一聳一聳。吃完飯,他抱著膝蓋,蜷縮在椅子上,不言不語。
“信……光,你冷不冷?”
“冷。”他說。
老太急忙翻箱倒柜,找出兒子的衣服。怪人笨拙地把秋衣穿上,卻怎么也穿不進褲子,老太太幫他把褲子提好,腰帶扎上。
“信光,你瘦了。”她說。
還魂尸點點頭,抬眼看看她,一言不發。
“唉,你遭罪了!”老太太攥住還魂尸的手,那手冰涼冰涼的,她趕緊把它們捂在懷里,“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怪物再次點點頭,他耐心等老太太掉完淚,慢慢把手抽出來,盤腿在椅子上坐定,面朝北方閉上眼睛。
老太太在旁邊待了一會兒,開口問:“仗……打得怎么樣?”
“什么怎樣?”
“就是戰場有什么事兒啊……能打贏嗎?主要是你怎么……怎么負的傷?”
“忘了,”兒子把眼睜開,“好多事都忘了,忘光了。”說完,他又把眼睛閉上,肚里發出與上午一模一樣、打嗝般的巨響。嗝聲好一陣才過去。老太太坐在旁邊,待了一會兒,欲言又止。
“你先休息吧!”她說,然后輕輕退到外屋去。
晚上,王氏信光在家里睡了一覺,卻沒睡踏實,半夜驚醒了好幾次。最后一次醒來后,他睡不著了,靜靜地躺在床上,看著墻上掛的舊鐘表——6時15分。意識逐漸清晰,這是他第一次認識到時間概念,時間在一秒秒地流逝,真奇妙,昨天是他出生的日子,但他卻感覺自己并不是個新人,出生前的時間也并非一片混沌。他看著秒針,滴答、滴答,一天有24個小時,一小時有3600秒,如果他愿意的話,可以把每一秒再分成若干個單位來體驗,但他沒有這樣做。他現在是人類,他在學習王氏信光、學腦中本能、學所有的人類那樣按分秒來感受時間。6時17分過去了,下一個階段是6時18分,他想,窗外陽光很好,窗臺有谷粒,應該會有鳥兒落下來。
思緒未及落定,一只鳥兒突然撲來,飛降在磚紅色的窗臺上。
老太太家有具還魂尸的消息很快在附近傳開。下午,家里被圍得水泄不通。鄰居們爭相前來詢問親人的事,孤老寡婦們像油炸的面糊,把王氏信光團團包裹。
“——我的兒子怎么死的,他說過什么話嗎,有什么遺言嗎?”
“我的丈夫怎么樣了,你在部隊見過他嗎?”
“戰場是什么樣的,我們能勝利嗎?”
面對這些問題,兒子總能做出不那么得體的回答:
“不知道。”
“不清楚。”
“對不起,真的忘記了。”
后來,老太太趴在廚房睡著了,天黑之后才醒來。她走到院子里,發現街坊已經散盡,留下一地垃圾,風越來越大,只剩一只狗在沖著還魂尸狂吠。老太太拿出棍子,把狗趕到門外。可它并不走遠,在門邊的竹竿堆旁趴了下來。她剛剛復生的兒子仍然坐在桌邊,脊背保持筆挺的姿勢。
“快睡吧,信光。”老太太說。
兒子指了指門邊的黃狗。
“這動物,怎么說?”
“狗。”老太太說。
“狗。”他重復道,滿意地點點頭。
“去睡吧。”
“好,”兒子說,“等我恢復好了,學會幫你干活。”
“嗯……好,好孩子。”老太太說,“你在哪屋睡啊?跟我睡一屋嗎?”
“再說吧。先回廚房。”
“怎么了?”
“鍋倒了。”
話音未定,廚房里傳來哐嘰一聲,那是巨大的蒸鍋傾覆的聲音,有個圓圓的鐵篦子從門里滾出來,滾到草叢的邊緣,立在那里,不動不搖。
收拾好物品,打掃好庭院,兩個人才回到床上。這是復生后的第二個晚上,王氏信光做了個夢。在夢里,他見到一匹白色的駿馬在厚厚的冰上行走,冰下是重重疊疊的殘肢和深淵不滅的火焰。“馬。”他記得這個詞。夢里的冰太滑,那匹白馬跑不起來,它失了前蹄,跪倒在堅硬的地面上。血涌出來,流淌到士兵們的鞋跟下。他低頭看看自己的鞋,膠鞋掉了底,地面磨得腳生疼,頭頂的燃燒彈把天空映得如同白晝,環繞四周的有萬年前的斧石、千年前的車馬、百年前的巨炮,兩輪圓月在古戰場上空熠熠生輝。王氏信光穿著掉了底的膠鞋走在戰場上,封凍的河流讓他慢慢失去意識,他忘記了自己是誰,只是跟隨云霧般繚裊的指令,向末日緩慢地沖鋒。在那個冰凍的晚上,月光下的一切都成為慢動作,對面軍隊的炮火成為意識的標槍,地雷存在于時空的每個角落,炸彈投射過來,碎片在空氣中游泳,裹挾著夜幕與彈痕緩慢地消逝。
信光在消逝的穢霧中掙扎,在夢中拼湊著殘缺的記憶,首先看到了本家叔叔,他比自己小一歲,卻長一輩,是驕傲的飛行兵。王牌飛行手王氏信虎,在有大學可讀的日子里,他便是飛行冠軍,曾獨自一人穿過峽谷、飛躍神山。戰場上,他用身體撞爛三名敵兵,血肉如春雨般飄灑。他夢見了炊事兵安師傅,安師傅是缺少一條腿的殘疾兵。工兵營人手不足時,炊事兵親自披掛上陣,但他只會依賴設備,鐵腳感受不到土地的觸感。他不知道地雷和好土感覺是不同的,不知道觸碰引線地雷會飛到你的脖頸里,他除了做飯,什么都不知道,但死亡知道他,死亡知曉一切。他還夢見了班長鏡子男爵,班長因為迷信而得到這個名號。他總是把一面鏡子掛在腰間,拴在皮帶的扣眼上。他總在下午沏一杯糖水當作咖啡。在一塊猩紅色的盆地里,信光把他的身體從燃燒的機械中拖出來,他的腰上沒有掛鏡子,信光想,鏡子一定落在了戰車里。他夢見了女兵達娜·科拉帕洛娃,達娜長著一頭亮褐色的秀發,她……
現在,這些人都不在了,他們被戰爭吞噬,化為廢墟中的微塵,自虛空中來,歸于虛空中去。
白馬再次嘶鳴的時候,夢一下子醒了。信光猛地從床鋪上坐起來,口中發出嘯叫。老太太點亮了燈。他的瞳孔縮小,腦袋劇痛起來,“媽媽!”他尖厲地喊道。老太太已經數年沒有聽過這樣的聲音,她覺得這聲音很美、很遼闊。
“別怕,已經早上了,”老太太說,“信光,信光。”
白天,信光學東西非常快。第一個周末的下午,他已經學會使用手扶農機耕作,只是有時面對松軟的土地,他猶豫一下才敢走過去。傍晚時分,技術員回到村里,頭頂沾滿花粉,身上的蛛網似乎更多了。
“大娘,你和他相處得怎樣?”
“我的兒子,他像個小孩。”老太太笑著說,“他一頓能吃好幾碗面條。”
技術員也笑了起來。“我有些事情要告訴你,”他說,“不要讓他的耳朵進水,普通的水還好,一定不能讓酸性物質滴進去,若毀掉自適芯片,他就徹底變成傻子了。”
“當然,”老太太說,“耳朵進水,正常人都受不了,何況他在戰場負過傷。”
技術員張張嘴,欲言又止,只好笑著和老太太告別,“祝你們健康!”技術員走后,母子二人就著微風,沿著土坡和田壟向外走,一直走到村子的盡頭。那里的房屋越來越少,小小的墳頭卻越來越多。在一塊堤壩和樹林夾成的菱形土地,兩個人停下腳步。
“這是咱家祖墳,你記得嗎?”老太太問。信光搖搖頭。
老太太嘆口氣,往南走了幾步,指著一個立有灰色石碑的墳頭說:“這是你爹的墳,記得嗎?”
信光想了想,沒有回答。老太太接著說:“我死了,得和他埋在一起,這事交給你辦。”還魂尸點點頭,把這件事牢牢存進腦袋里。他記住了墳地的位置、特征、爹的石碑、上面刻下的字跡。他看到墳頭附近有棵大型植物,沒有葉子,光禿禿的,根卻繁茂,把地都拱了起來。
“怎么有棵,植物?”他問。
“那是樹,”老太太說,“外來的怪品種,樹沒活,但把地給頂起來了,應該砍了它。”
“交給我辦。”還魂尸說。他沿著大樹走了兩圈,反復摸索一會兒,終于找到個趁手的位置。于是他彎下腰來,頭沖下,雙手環抱住樹干。第一次用力,樹干稍微動了一動;第二次用力,樹開始搖搖晃晃;第三次用力,發出根莖斷裂的哧啦哧啦聲,大樹竟被連根拔起,倒懸著栽倒在地,根部帶出大塊泥土,幾根長長的蚯蚓掉在地上。
這聲巨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附近上墳的、瞧熱鬧、閑著沒事的幾個人全都看向這邊,目瞪口呆。信光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他用手把樹根上的泥土攏起來,填回坑中,用腳踩平,形成了一個盆地般的小坑。老太太在旁邊幫他拿著衣服,用手撫摸他后背浸滿汗水的“H4004”黑色編號。這刺字是什么意思呢?她想,最好不要讓別人看見。自老頭去世之后,她一直沒精打采、行邁靡靡,但幾天來,失去多年的信心一并回到她的胸中,令她高興地把頭高高揚起,就像光彩萬分地嫁到村子里時一樣。信光干活很快,等兩人回程時,身后已經跟了不少人,有人在錄像,這是舊時代殘存的習慣,網絡被全面禁止后,錄像已經沒有實際意義。信光跟在母親后面,走在小路上,黃泥從老太太鞋底掉了下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發現自己很喜歡土黃的顏色,這色彩就像黃昏,具有柔和的力量感。此刻正是黃昏時分,黃色微光浸潤一切、使人通明。于是他感覺到力量澎湃洶涌,眼前所見之物不再是靜止不動的畫面,它們的命運像時間中的錄影,緩慢但不可阻擋地呈現在眼前。大部分時候,畫面是模模糊糊的,但卻偶爾變得清晰起來。
前方,一條狗正趴在路邊,爪子按住根泥嗆嗆的骨頭。他們拖著人群浩浩蕩蕩經過時,它一動也沒動,只是翻著眼球向上看。
“這動物,狗,快死了。”信光說,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過去。有的人蹲下,趴在狗的旁邊看它喘氣,更多的人跟著信光走了。走到第二條街道時,信光停下,看著房檐下坐著的一個農夫,大喊:
“快跑起來,事故!”
兩天后,陣亡軍人追思會在村公所舉辦。人們按翻書查來的舊時習俗,搭起一個巨大的靈棚,以灰毯為地、紅白相間為頂,大棚兩側樹長竿一十八根、秉燭三十六盞,場地中央擺幾十把椅子,大家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干脆席地而坐。為死者大發哀慟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幾個女人在小聲地哭,其他人都在談話,親屬們近乎麻木,鄰里也已習慣年輕人的死亡,他們一個接一個消失,就像是離家去上學、去工廠工作、去遠赴黃金時代殖民的邊疆,他們談論這些就像在談論一場宴會,有人中途離席,但不妨礙宴會的繼續。老太太領著信光進來的時候,人已經把棚子坐滿了。他倆走向側面僅剩的幾個空位,村民們轉頭望著他們,一下子安靜下來。這寂靜僅僅持續了片刻,一個小孩突然喊道:“怪物!媽媽,害怕!”旁邊的母親趕緊抱住了他,但孩子看起來并不怎么懼怕,他把頭發埋在大人的懷抱里,偷眼向外看,瞳孔中倒映出還魂尸雪白的皮膚。
“這怪物怎么來了?”有人問。
“主任,把它趕走!”一個村民叫道。
“不是怪物,是我兒子!”老太太說,但似乎沒有人聽到。看不見的手捂住了所有人的耳朵。
“她有什么資格來?”有人大聲喊。
“她兒子也是士兵,”公所主任說,“來就來吧。”
“他好胳膊好腿的,可我兒子呢?我兒子在哪里?”一個女人哭喊道。
“整個連隊都完蛋啦,他卻回來吃香喝辣,恬不知恥的膽小鬼!”
“他也經歷了戰爭,不要難為他了。”主任說。
“這種怪物,應該回到前線,沖上去!為小伙子們報仇!”
“我不管!你們把我丈夫還回來!”一個年輕的寡婦大哭著沖向信光,卻被會計拼命攔住了。
“冷靜點兒!”會計說,“他不是人,是還魂尸,你懂嗎?別跟他計較,他只是個還魂尸啊!”
“但他復活了!憑什么!憑什么我丈夫就不能復活!”
“我兒子是人。”老太太提高音量說,她用手緊緊攬住兒子的胳膊,“他跟你們一樣吃飯,一樣睡覺。”
“不一樣!”一個孩子突然站起來,“我看過他拉屎,他的屎是深綠色,像果凍一樣又黏又惡心。”
“你什么時候看到的?”老太太問。
“昨天,我趴在廁所看到的!辛也可以作證。”
“那你們就是偷窺者,是鬼鬼祟祟的小偷。”
“還魂尸才是小偷,”一個回來奔喪的年輕人站起來,“他偷走了村子的平靜,讓大家分裂、嫉妒,讓失去親人的人傷心瘋狂,他不應該在這里,這里哪有他的位置!”
“我們還看見他偷吃雞!他躲在廁所里,生吃了抓來的一只母雞!”那個叫辛的小孩說。
“沒有。”信光辯解道。
“還有,他來之后,村里的狗就不見了。”有人說。
“他拔了大伙兒祖墳的樹,還頂翻了車子。”
“他前天詛咒了我丈夫!”一個女人歇斯底里起來,“他叫他小心出事故,結果他立馬就被塌下的一塊房頂砸傷了!”
“復活的魔鬼!叫他躲在家里,永遠不要滾出屋子吧!”
聽著這些,信光感覺周身的熱量慢慢向眼睛積聚,他緊緊閉上著了火的眼睛,第一次體會到憤怒。如果可以剖開肚腸、掀開頭顱檢測,這種召之即來的情感足以證明他不是生化人、不是機器人、不是虛擬人,甚至不是陣亡將士的紀念品,而是個有情緒的、真正的人類。他想開口辯解,但審判席沒有給他辯解的機會,自古以來,他們占著人數和道義的優勢,從來不給別人機會。老太太緊擁著兒子,在嘈雜聲中,還魂尸牢牢地抓住眼前的一柄長竿,憤怒地舉過頭頂。但他突然看到了未來,這個棚子的未來、這些人的命運。他看到自己將長桿插進女人的胸口,血就像山后的汩汩涌泉,她的血混合在十幾個被徹底刺穿的人的血液中,鋪滿地面,形成暗紅色的河流,蜿蜒地流到陣亡士兵的黑白相片前,涂滿他們的軍裝和灰色的臉。棚子撕成了碎片,人們躺了一地,桌椅傾覆,有人像筷子般折斷,有人頭被砸扁,白色的腦漿流出來,摻雜在粉紅色的泥水里。在這之后,他攬著母親,一起步行回家,天上降下雨來……這多么像戰場啊!他想起冰冷的機械把活人踩在輪下,臉皮從骨肉上分離,像大地長出的一張面具。這是永恒噩夢中揮之不去的殘酷畫面。他退縮了,默默地放下手中的長竿。眼前的景象如煙般散去。
母親緊緊把住他的胳膊,指甲深深地嵌進肉里。她并未察覺到兒子預言的幻景,只是在不住地發抖。
“他要打人啊!”有人喊道,“他還想打人!”
“我們走。”母親顫抖著說。
于是他攬著母親的手,走出壓抑的棚子,天上果真降下雨來。
信光已經好幾天沒有出門了。公所送來村民起草的《約法六章》后,母親不再讓他出去干活。這幾天,他靠看影集度過了漫長的白日,影集是父親的遺物,是老頭在城里舊貨市場淘到的,里面放著不知誰家的照片。一百多年前,城市里流行為死人拍生活照,攝影師用架子把尸體固定好,讓他們或坐或立,眼睛黏成睜開的樣子。他們只拍黑白照片,化妝師技術高超,以至于看客分不清誰是活人、誰是尸體。這應該算是還魂的古老形式——一種簡陋的、平面的、復古的還魂。信光費力地辨認活人與死者的區別,但他失敗了,他看不到照片中人物的未來,因為就現在而言,那些未來早已是過去。
咚咚,大門響了。信光預見出兩個男人的模糊影子。他從涼爽的席子上站起來,回憶了《約法六章》的規定——第一,不準去陣亡軍人家庭和追思會;第二,不準去祖墳;第三,不準破壞任何莊稼、植物、樹木;第四,不準接近和傷害牲畜;第五,不準用不祥的言語詛咒;第六,天黑之前不準出門。他想了想,開門不違反規矩,他可以開門。
門外站著那個叫“會計”的人,旁邊是個坐著機械輪椅、愁眉苦臉的老頭兒,有個戴眼鏡的姑娘推著他。會計沖信光笑了笑。
“怎么樣,小伙子?適應村里的生活嗎?”
“還好。”信光說。
“你覺得痛苦嗎?”
“不。”信光回答。他感受到的更多是害怕。
“痛苦可以蒙蔽人,就像村子里那些人。”坐輪椅的老頭開口說,“原諒他們吧,他們被痛苦和嫉妒捂住了眼睛。看到,卻不能分辨;聽到,卻不敢相信;言語,卻出口傷人。”
信光搖搖頭。這時,老太太從后院鉆出來,手里握著兩根白色帶須的蘿卜。
“這是真正在土里長的蘿卜吧,大娘?”會計說。
“當然!”老太太回答。
“很好,母子倆能一飽口福!”
“你們來做什么?”
“啊,這位是市里的技術專家,”會計指指坐輪椅的人,“前幾天,腿不幸受傷啦!但他還有話要說,堅持來訪。”
“您好!”老頭兒抿著嘴唇笑笑,“我早該來的,遇上倒霉的車禍,住了幾天院。”
“哦……不打緊吧?”
“沒事,”專家說,“公司給治病、生活費、營養費、獎金、補貼,我還能說什么?只能拼命完成考核任務、感激涕零。為完成未竟的使命,我今天必須來,您就當走過場吧!”
老太太點點頭。
“我們這次來,是問問生化人的事。”
“生化人?”
“就是你兒子。”會計插嘴說。
“什么兒子?”專家問。
“還魂尸啊,”會計說,“她兒子。”
“她兒子?你竟說生化人是她兒子?你最好清醒點兒,那只是團硅膠凍肉,把意識注入肉里,他從頭到腳跟你一毛錢關系沒有,他可不是人類。”老頭說,“你們上次跟她說了什么?噴農藥的小子說了什么?”
“沒有,沒有,就按指導手冊講的。他是個生化人,還魂尸!”
“嗯,別看他這樣,屋子不敢出、什么都不懂、話都說不成句,未來可要仰仗他們!”老頭說,拍著輪椅扶手,“他們不是人,強于人!你們要接受未來,就要先改變觀念。”
姑娘俯下身,用手摸摸老頭的脖頸,“你講得太多啦。別忘了,我們是在偏遠的村子里。”
“不用拍我,我可是有武器的人。”老頭咧嘴笑笑,“你看過老電影嗎?殘疾人把槍藏在輪椅里,掏出來打天花板上的怪獸。看過嗎?會計先生。”
會計臉上滲出汗珠來,從口袋掏出塊皺巴巴的手絹擦擦臉。“沒關系,您可以完全放心,村里沒有危險!百分百放心!”
“讓我問他幾個問題。”
“好,快過來!信……你這還魂尸?別躲在門板后邊。”會計喊道。
“白天不讓我出家門。”信光說。
“別這么死板!”
“公所定了六條規矩。”老太太央求道,“不要為難他了。”
“只是因為這個嗎?”老頭說,“生化人,你過來,說實話。為什么不看我?”
“沒有。”信光說。
“說實話!”
“……你會掏槍打我。”信光低聲說。
老頭笑笑,果然從背后摸出一把裝有消音設備的小手槍。會計尖叫一聲跳開。信光站在門邊,面露猶豫。
“你為什么不躲開?”
信光眨眨眼,“場景變了,你不會真的開槍。”
老頭看起來很高興,他費力地扭過脖子,對姑娘說:“這個意識可以!成功了一半。我就說了,必須在生活中測試。”
“但他好像只能看到幾秒鐘?”
“別管時間長短,這就是一個巨大的進步!”
老頭說完,把頭轉回來。“還魂尸!合同快到期了,好好和老太太享受最后的日子,我們下周一,就是后天,要把你帶走了。你將回到屬于你的地方。”
信光抬起頭。“我哪兒也不去。”他說。
“別傻了。”老頭說,“你以為你真的是兒子,她真的是母親?沒有我們的保養維護,你什么都不是。你現在只是個給人安慰的替代品,替一名工兵把生命延長了十幾天,這就是你的價值。”
“只能再待這么兩天嗎?”老太太問。
“這已是極限啦。”姑娘接過話來,“為了這個實驗、為了讓你們延長這十幾天,你知道我們正在損失多少錢嗎?”
“那,你們會讓他回到戰場上去?”老太太顫抖著問。
“我本不想騙你,”老頭把手上的槍支收回去,“你以為,他生來是為了做什么的?”
午后,村子里稀稀落落地下起冰雹來,大棚突然被砸壞了,人們冒雨解散了陣亡將士追思會。郵遞員為信光家送來召回通知書,是軍隊里一個從未聽過的番號。
吃完晚飯,他們誰也沒開燈。在黑暗中,老太太和信光坐在一起,兒子像往常一樣很少說話,盤腿望向北方。老太太不知那邊有什么,她能看到的只有黑暗。她想,要是能找到個有趣的話題就好了,但就像所有的媽媽和兒子一樣,很難找到共同的興趣點。她輕輕摸著信光的手背,脈管在跳動,她發現自己越珍惜這個晚上,時間就過得越快。
“信光,你記得第一次坐旅行飛艇嗎?”老太太問。
“不記得了。”
“你八歲的時候,把農藥倒在培育牲口的池子里?”
“不記得。”信光答道。
“你十歲那年,從學校偷了一個報廢的機器人,他本來是給跑道刷漆用的。”
信光搖搖頭。
“你把機器人搬回家,在屋里放著。夜里,它自己動起來,在地上畫了一個賣假鈔的廣告。”
“嗯。”信光吭了一聲。他為自己的一無所知而感到羞愧,這也是他第一次體驗到愧疚的感覺。母親講述的事情大概已隨破損的芯片付之東流,又或者技術員太懶,沒有把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塞進他的腦袋。
老太太嘆了幾口氣,沒再為難他,只是拍了拍他的胳膊。信光想,自己的皮膚摸起來一定很涼,人類的皮膚是溫暖的,而他卻一直很冰涼。他閉上眼睛,學習人類的睡眠,這是他最早學會的東西,很簡單——什么都不想,蜷縮在床上,像真正的人類蜷縮在充滿溫水的子宮里。他很快便睡著了,沒有做夢。
清早,老太太做了六個菜,還打開了一瓶老頭留下的濁酒。信光知道這是送行酒,他即將回到地獄中去。他躊躇著在小桌旁坐下,端起碗扒飯,眼前再次浮現出往日的景象,過去生活中的記憶全部消失了,戰場的記憶卻無比清晰地存在于腦海里。戰車、炸彈、血霧、警報……還有那些已經永遠消失的人。他們一個接一個出現,排隊捧起桌上的酒杯向他致敬。信光看到了自己第一次從運輸機下到兵營,第一次訓練,第一次排雷,第一次踏上真正的戰場,第一次從工兵變成偵察員,第一次扣動堅硬的扳機,子彈射入人體的感覺,密密交織的鋼鐵和射線,銹跡和血水……
他咕噥著嗓子,咽下最后一口飯,然后推開碗,拼命眨巴著眼睛,想看看自己明天會干什么,是回到實驗室嗎?還是直接上戰場?他十分努力地去體驗,但他卻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他只看到母親從后廚拿來了剪刀。
“先理個發吧。”老太太說。
信光坐到廊下,進入清晨肅穆的寂靜里。這是他第一次被人修剪頭發——至少是這具軀體的第一次。母親理發的手藝很好,把他的頭皮刮得干干凈凈。
“信光,你頭頂有個大漩渦哦。”母親說。
“是嗎?”
“是啊。我問你,你小的時候,哭著要一架玩具戰斗機,我一直沒買,你會恨我嗎?”
信光想了想,他不記得這件事,他什么都不記得。也許他根本不是什么信光,真的只是一具化學生產的還魂尸而已。
“不會。”他說。
“好了,躺下。躺在墊子上,對。”
信光順從地躺好,老太太指揮他側臥過去,摸了摸他,轉身離開。
信光迷茫地躺在那里,聽著老太太的腳步,愈來愈遠、愈來愈遠,又愈來愈近、愈來愈近,鼻子突然聞到了一股味道。他的頭腦猛地張開,像撐開了一把接受訊號的雨傘。他用意識而不是眼睛,看見母親正端著一盆深褐色的液體走來——那是醋的味道,他想起了溶解的感覺。他似乎不是第一次被溶解,上一次害怕得幾乎不能動彈,模糊的人影把他從身體里拽出去,把另一個人安插進來。是信光進來了嗎?離開的又是誰?雨傘的信號突然前所未見地強烈起來,他看到技術專家帶了一隊士兵過來,他奪門而出,殺得血流成河,敵人的痛苦呻吟幾乎掩蓋住老太太哭泣的聲音。他將順利跑出去,跑出村子,進入森林、河流、大漠,在大漠陷入流沙和永恒的孤獨中去。當他最終走出來的時候,只有半截身子,他爬到廢棄的中轉站,爬到一百年前第一批殖民衛星離開地球的地方。他被治療,被教化,成為半機器的野人,成為黑暗中畏畏縮縮的生物崇拜古神的載體。他們在崇拜人類,人類的形體和他一樣,只是向來長了眼睛,卻什么都看不到,擁有頭腦,卻什么都不去想,他看到面對愚昧,神們自己也緘口不言。
……他看見這一切,用腦子而不是眼睛。而眼睛看到的是母親用顫動的手端著一大碗黑醋走過來。此刻他意念全開,身體靈活,完全可以一躍而出,逃離這間房子,沖破外面迫近的專家和士兵,獲得同類不可企及的自由。但他卻分毫都沒有動彈,他繼續躺著,等待母親端著燒熱的醋碗走到眼前。
“我絕不會再把你交到他們手里。”母親說,眼淚不住地淌下來。
信光點點頭,用萬分之一秒時間思考自己的選擇,然后慢慢關上他頭腦里前無古人的意識之傘,閉上眼睛,等待接受母親的熱醋和愛意。戰場的畫面一下子變淡了,村子里的人們也不再成為困擾,他看到自己坐在庭院的屋檐下,在風中飲食,一只蝴蝶落在肩膀上——此刻,醋汁從高處顫抖著澆下來,有一些灑到了外面。當這些滾燙的液體灌入耳朵的時候,信光沒有痛感,只感覺到暖和,世界在收縮,意識在慢慢固定中消散。他耳中聽到的最后一個音符是海邊的浪濤聲,那年他只有七歲,乘坐旅行飛艇,第一次俯瞰大洋,海鷗在短小的舷翼側面掠過,它們的翅膀反射著永不停止的太陽的光。
【責任編輯:遲 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