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間地頭、溪畔山谷、荷塘水庫,凡此種種, 是我童年生活的重要組成。而外婆和外公,就是在這一片山清水秀的熱土上,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他們耕作、飼養,換來餐桌上風味獨佳的料理。之于我,外婆的料理是最深情的存在。
夏末蟬蛻,外婆家老房子梁下的燕窩從新泥轉變為風蝕雨剝的老泥,一條四角蛇翹著高傲的頭顱躥出石頭縫,門前棗樹下一灣清水融合了在水一方的初衷。然而這愜意的鄉間生活,有一天卻不復存在了。
是的,外婆已經沒有老房子了,記憶中的老房子在初中轟然倒塌。在拿到搬遷的新房之前,外婆依靠住房補貼在村鄰家里住了兩個夏至。
借住鄰家,好處是能和山里田里的莊稼好好告別。養在雞圈里的老母雞也被遷移到了新的院子里,在一棵枇杷樹下安了家。
老母雞并不是一來新住處就會下蛋的,外婆也并不著急,早晚一遍木糠谷粒伺候著。鄰家公雞打鳴,外婆就提著鋤頭繞過屋后的籬笆門,沿著蜿蜒小路種地去了。日上三竿,外婆便帶著新鮮的菜蔬趕回家,準備給一家子做一頓豐盛的家常菜。
外婆熟練地挑揀出發蔫、蟲咬的菜葉,這些菜葉正好給老母雞加餐一頓。晚上,老母雞睡得比我們任何人都要早,暮色幽微,它便被外婆哄進了雞籠,做起了春秋大夢。
于是在一兩周后,外婆早起去放老母雞出雞籠,在雞籠里摸到了兩顆帶著溫熱體溫的黃皮雞蛋。
大約又過了一周的樣子,我便忍不住問外婆,什么時候可以吃蛋。外婆從來都是唯我馬首是瞻,她立馬說今天吃,外婆給你煮茶葉蛋。
外公掏出他愛惜的鐵銹茶葉罐,遞給外婆,又鉆到灶臺后面生起火。外婆將綠茶鋪滿了鐵鍋鍋底,再將洗凈的雞蛋一個個小心地碼入鍋底,這時再加入半鍋井水,基礎工作大致完成。接下來便要取來雪碧桶裝的赤醬,隨心地點幾下,再撒幾大勺粗鹽,也不攪拌,蓋上了鍋蓋便搖著蒲扇,坐到了門邊看我寫暑假作業。
煮不久,外婆便要打開鍋蓋,拿鏟子輕輕拍打每顆蛋的外殼,直到每顆蛋都能由內而外地被湯汁包圍。由此茶香與醬香全被蛋吸收,當再一次開鍋時,每一顆茶葉蛋都擁有了別無二致的花紋。
外婆瞇著笑眼,用大漏勺撈起兩顆茶葉蛋放到雪白的盤子里。在她的首肯下,我迫不及待地剝開蛋殼,這時蛋白已經呈現穩固的狀態,咬上一口,蛋白立馬在口腔中旋轉跳躍。
進入伏夏,低矮的田埂邊便堆疊了大把大把帶著根須的青豆枝。各家各戶都趕著將青豆賣到市場上,外婆也不例外。半邊天還沒有亮透,外婆便戴著自編的草帽,彎折著她的軀干,拔起青豆枝來。
結束半天勞作的外婆快速沖了一個澡,穿著碎花小衫和深色棉褲又操持起剝豆子的大業。
飽經滄桑的手指上覆蓋著畸形的指甲,深藏著溝壑起伏的紋1zezknH7Fvl4hPV3VGsPkIPIMW3DdeWHz0dRRhMQukE=路。外婆以甲為刀,剖開毛豆肚腹,拇指和食指使力往左右一掰,毛豆便落入了預先擺好的鐵盆里。
外婆抓一把細毛光透的毛豆裝到磨盤孔里,利用臂力推動嘎吱嘎吱作響的木把手,青白的豆汁就順著磨嘴滴滴答答流淌下來。
取一塊紗布,將豆汁過濾一遍,于是青豆的精華再次被擠出紗布的孔洞,紗布里只余下粗粒的豆腐渣。這些豆腐渣本來是要丟棄的,但外婆就是擁有將它變廢為寶的能力。
大鍋加熱, 冷油入鍋, 等到青煙略微浮動, 加入佐料南瓜絲和肉絲不停翻炒, 炒至六七成熟的樣子,將豆腐渣倒入鍋內爛燉。出鍋前,要撒上粗鹽和味精,這樣的豆腐才是合格的菜品。
周而復始,每到青豆成熟的季節,外婆家的飯桌上總有一碗新鮮的豆腐。而我不知為何十分抗拒豆腐。
那時,正是處于不知好歹的天真年歲,所以有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底氣。為此,外婆沒少為我的飲食操心,變著花樣帶我去山里摘野果、挖野菜,讓外公帶我去小河塘里摸螺螄、捉泥鰍,以及到林子里抓知了,以此來慢慢改善我挑食的毛病。
如今, 外婆很少做豆腐了,而我,再也不用為如何拒絕外婆辛苦制作的豆腐而感到輕松,可有時亦覺得因此少了幾分熟悉的外婆味道。
可口燙嘴的豇豆餅每年到了豇豆大量上市的季節,外婆便會為一家子人制作一回豇豆餅。
拎起一把豇豆,掐去豇豆的頭部和尾部,再用山泉水沖洗掉豆皮表面的塵土,放進菜簍里晾干水分備用。
和面團的時候,外婆總是不厭其煩地少量多次往面粉里倒入熱水,將一條條面泥揉搓成一個光滑的圓團,直到面團富有彈性。
等面團發酵的同時,外婆又開始處理豇豆。要想豇豆餅好吃,豇豆一定要切得細薄,這是外婆的訣竅。
一把用了多年的老刀,在外婆的指揮下,手起刀落,豇豆如雪花般堆疊在案板上,頗有多米諾骨牌倒伏的動感。制作餡料時,肉也要切得細膩、顆粒均勻才好。
包豇豆餅的環節,是我兒時最喜歡的動手體驗。軟軟的面團不僅可以任由我搓扁揉圓,還可以將面團放入灶臺下直接烘烤成小饅頭狀。同樣的面團,在外婆手里一拉一抻便成了一個圓餅,這時在餅上加入豇豆餡,再折上花邊,便成了一個個彎月似的半成品。
外婆就著鍋邊,快速地將豇豆餅下到鍋里。只不過一眨眼的工夫,面團由白至黃開始變得酥脆,并且在餅皮上還可以看見一個個微張的細小氣孔。外婆舉著鍋鏟,嫻熟地為每一個豇豆餅翻邊。
油亮的豇豆餅,帶著莫名的香氣,吸引了分散在各處的家人。大家在外婆的招呼下,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撈起一個個滋滋發響的豇豆餅,迫不及待地往嘴邊送。不知道是誰喊道:“哎喲,真是燙嘴!”大家便都笑著放慢了手上的動作,開始細細品嘗豇豆餅帶來的那既清甜又酥脆的舌尖體驗。
去年夏天豇豆上市的時候,周末我匆匆從工作地趕回家里看望外婆,才得知外婆借種的那片農田,已經被徹底清理干凈,不剩片葉。未來,開發商將在那里播種下備受關注的房子,等待人們采擷。而我一點兒也不愿意外婆的豇豆餅,變成記憶中的一粟。
//摘自三明治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與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