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俞老師是教數學的,也是班主任。她是我唯一記得姓名的小學老師了,因為一直對她念念不忘。
她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年輕時一定很漂亮。當時大約五十歲的年紀,一頭齊耳根子長的花白頭發梳得特別整齊,是那個時代很多女性的標準發型,上面三七分,下面一刀平,一邊少些的頭發別在耳后,另外多些的屬于“七”的那部分,用兩個黑色的細發卡在額邊別得妥帖,垂下的那部分稍微有些小小的晃動。我媽有段時間也是這個發型,所以會常常對俞老師也生出一些無賴小兒的依戀。
我小時候特別不愛干凈,雖然不是那種特別調皮的孩子,但是我什么地方都敢鉆,垃圾堆,煤棧倉庫,廢棄的屋子,甚至廢棄的屋子里床上多年都沒人動的被子。我小時候好像對臟不臟是沒有概念的,而且那時候洗澡也不是很方便,尤其天涼了以后,一家人洗澡都要去公共浴池,一兩周才能去一次,還沒等到洗澡,我已經早就全身臟得閃閃發亮了。我姐姐每天都不讓我進門,在外面野了一天,回去吃晚飯前,必然會被她拉扯到水池邊,用刷衣服用的那種豬鬃的硬毛板刷,狠狠地刷我的手,直到刷出一盆黑水才放我過關。
俞老師是我上三四年級時才調過來教我們的。第一天點名,她仔細地對我看了又看,課上了一半,她給全班同學布置了些課堂作業,然后就把我叫了出去,牽著我的手去了她的辦公室,然后叫我自己拿了毛巾肥皂和臉盆,我們又去了操場邊的水池,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給我洗了手,擦了臉,還仔細搓了脖子(我真算是把她的毛巾給毀了,全黑了)。然后她又牽著我,把我帶回了教室。這一路我腦子里都是蒙蒙的,既很羞愧自己那么臟,卻也有幾分得意,因為全班同學那么多,老師只給我洗臉洗手。沒想到的是,就在那天之后,經常地,俞老師只要看我哪天足夠臟了,就會叫我自己去辦公室拿臉盆肥皂毛巾,然后還叫我自己去打水,再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把我給洗刷一遍。那時候真逗,我竟然一點兒都沒有覺得羞恥,記憶里一點兒都沒有,反而每次都是得意極了,甚至分明覺得同學們眼里滿滿的都是嫉妒。
其實我不但臟,還愛撒謊,并且特別不愛做作業。現在想來因為我早上了一年學,是全班最小的孩子,估計是腦子不及別的孩子發育完備,功課根本就學不會,很認真學了也學不會。后來我干脆自暴自棄,也不做家庭作業了,別的嚴厲的老師的作業不敢老是不交,總是借了同學的抄襲一番,或者以幫別人畫美術作業為條件,委托別人代我做了。在俞老師這里,我因為她的寵愛變得有恃無恐,從來是不交作業的。每次她問我,我便會編一個瞎話來搪塞,有時說作業本掉在井里了,有時說被風吹到別人院子里了,我還編過家里廚房著火,燒掉了作業本,寫完了作業可是字跡自動消失了,等等。有一次家里新買了縫紉機,我對縫紉機肚子下面的一個洞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第二天對俞老師說的話便是:“我想在那個洞里掏東西,夠不著,就拿著作業本去夠,結果作業本掉進那個洞里,再也找不到了。”這些說辭,我那時真的都說過,一點兒都沒編,因為當時特別得意,在俞老師面前編瞎話,成為小小的我在失敗的人生里,重新找回自信的最重要的手段。而她從來沒有戳穿過我,她總是微笑著聽我說,每天都等我給出一個一本正經的說法。
如今每次回憶起這個小小的片段,我就特別想哭。我初中的時候去看過俞老師一兩次,爹媽知道她喜歡我,命令我去的,后來等我腦子終于發育完備了,自己回味過來她的好,再去那所小學校的時候,老師已經退休,離開了學校。之后年紀再大一些,明白一些事理,想起來也許可以通過學校找到退休教師的家庭地址,再回去找,不料那小學校已經被夷為平地,一棟貼滿丑陋瓷磚的大樓,阻隔了我通向童年,通向我親愛的俞老師的所有道路。
后來在廟里看到觀音菩薩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起這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這世間如果有一種守護神,會毫無道理地為笨拙的小孩守護著童年,護著一份天真,那我的守護神一定就是她。
秋水長天//摘自《人間臥底》,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