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當(dāng)初我能再勇敢一點

1

江徵羽從教室出來時，發(fā)現(xiàn)天幕沉沉，顯然已經(jīng)醞釀好了一場大雨。她看了會兒天，才收拾心情去了老師辦公室。

“這次家長會，除了顧聞的父母出差來不了，就是你了。有什么特殊原因嗎？”

“他們鬧離婚，來不了。家長會那天剛好開庭。”

辦公室有片刻的安靜，班主任推了推眼鏡，眼中浮現(xiàn)憐憫，談心很快結(jié)束。她告別老師轉(zhuǎn)身要走時，才發(fā)現(xiàn)顧聞就站在她身后的門邊，不知待了多久。他手中抱著一沓試卷，微妙的眼光落進她眼里。

回宿舍時云越來越低。她整理好要洗的衣物走出來，雨水終于酣暢地落下。她一只手打著傘，一只手提了兩個大袋子，頂著雨走到校門口的公交站。公交車過了一輛又一輛，唯獨她等的那路遲遲不來。

提袋子的手被勒紅。她頗為艱難地將雨傘換了只手，抬眼就看到顧聞?wù)龘沃鴤悖@邊走來。“我?guī)湍闾岚桑俊鳖櫬劦穆曇粝癖磺镉杲櫚悖宄簺霰　！安恢兀x謝。”江徵羽的目光筆直地望著路的盡頭。

兩人像身后的站牌一般，安靜地佇立了許久，顧聞?wù)f：“我們也算是同病相憐。”

江徵羽不知道他在說家長會，還是父母離婚這件事。她無意深究，只是收起傘，說了句：“再見。”然后她快步上了眼前剛剛停下來的公交車。從車門走到車尾，顧聞的目光沒有離開，她的眼睛一次也沒有看向窗外。她用大拇指摩挲著手心的勒痕。

真可笑啊，她想。他是她想見到的人，這卻不是她要坐的車。

2

江徵羽的座位在教室的倒數(shù)第二排。

從小按身高分座位，她幾乎沒有坐過前排。但后排的好處是，看想看的人時，總是輕而易舉，不被察覺。

這節(jié)是數(shù)學(xué)，老師在黑板上畫幾何輔助線，她托著腮懶懶地看著黑板。他在她相隔一個座位的斜前方。從高二分科的第一天，從他坐在她斜前方的第一天，她上課時看到的除了黑板，就是他的側(cè)臉。大概人總是不自覺地被好看的人或事物吸引，她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關(guān)注他的時間越來越多。

偶爾她也會發(fā)現(xiàn)其他偷看顧聞的女生，她們或嬌羞，或輕描淡寫，或小心翼翼，但看向顧聞時眼里的微光都一模一樣。而這些女生中最漂亮的，還是數(shù)她的同桌——馮靜宜。她們都是高個子女生，馮靜宜卻是高挑纖細(xì)，不像江徵羽，大骨架，微胖身材，眉眼俱普通，沒有任何辨識度。加之她成績也普通，在班里幾乎沒有存在感。所以這天語文老師點名表揚她時，她還有些不習(xí)慣。

“除了以上幾位，還要特別提一下江徵羽同學(xué)。她的作文不是高考普遍要求的議論文，但寫得有深度，寫得也很美，大家課下可以找她借來讀一讀。”乍然聽到老師說自己，江徵羽心頭一慌，下意識地低下了頭。可下課后，并沒有同學(xué)真的來找她借作文。她就斜趴在桌上，一遍一遍默讀自己被表揚了的文章。

“江徵羽？”近距離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江徵羽有些意外，抬頭怔怔地望著顧聞。他朝她淺淺一笑，說：“可以借你的作文一讀嗎？”

那天上完晚自習(xí)，江徵羽在走廊里遇到了專程等著她的顧聞。顧聞和江徵羽都是平時住宿，周末才回家。

他將作文還給她，邊走邊說：“你這篇作文寫得很好。老師總說我寫的作文結(jié)構(gòu)沒問題，只是少了些真情實感，以后能多請教你嗎？”江徵羽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請教我？如果我能考到48分，肯定不會在乎那只值兩分的真情實感。”

顧聞安靜了幾秒，江徵羽才反應(yīng)過來，抱歉道：“不好意思，我不太會跟人聊天。”顧聞笑了起來：“沒關(guān)系，我也不太會。”他說完，又轉(zhuǎn)頭看向旁邊的操場，晚上沒什么人，只鋪著一層輕柔的月光。“學(xué)習(xí)了一天，去放松一下嗎？”

江徵羽的心情有些復(fù)雜，她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和喜歡的男生如此接近。但晚風(fēng)讓人卸下盔甲，拋卻雜念，她跟著他走向了操場中央。

他動作隨意地扔掉書包，直接躺到了操場中間的草地上。江徵羽有些拘謹(jǐn)?shù)刈谒磉叀?/p>

“以天為蓋，以地為輿；四時為馬，陰陽為御；乘云凌霄，與造化者俱。”他望著夜空，念出一句古文。江徵羽不太懂，憋了半晌只說：“你語文真好。”顧聞轉(zhuǎn)過頭，望著她笑說：“說真的，你應(yīng)該是我見過的最直率的女生。”

江徵羽聞言回過頭，不期然撞上他的眼眸。于是那一秒鐘，就成為她枯燥的青春記憶中，最難忘卻的瞬間。滿目星光沒有邊際，風(fēng)是輕柔的，夜是靜止的。江徵羽第一次有了想讓時光停止的心愿。

3

升入高三的第一次家長會，所有的家長都很重視，正襟危坐，聽著臺上班主任的叮囑。

江徵羽的父母沒來，她準(zhǔn)備回宿舍休息。這時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顧聞拉住她的書包，輕聲說：“等我十分鐘，一起走。”然后她就看他匆匆進了教室，作為班長開始講話。江徵羽透過門上的窗戶，望著講臺上謙和有禮又儀表堂堂的少年，有些黯然地想，將來能配得上他的女生，必定同樣光芒萬丈。

她又看向一旁同樣花癡臉但看起來格外自信的馮靜宜。他喜歡這樣容貌姣好的女孩子嗎？她剛出神，顧聞就結(jié)束了講話，背著書包徑直走向江徵羽：“走吧。”那一刻，她清楚地看到顧聞身后馮靜宜瞪大的眼睛。

從學(xué)校出來后，顧聞帶她去了海邊。C城臨海，他們并肩站在沙灘上，還能看到遠處的一艘艘航船。江徵羽正不停地攏著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顧聞?wù)f：“我想當(dāng)海軍，開艦艇。”江徵羽愣了愣，腦海中開始幻想顧聞穿上海軍軍裝的樣子。這時他轉(zhuǎn)過頭來問：“你呢？

以后想干什么？”

她半晌沒說話，似是在認(rèn)真思考，又像在猶豫。“作家。”她終于還是對他講出了內(nèi)心深處的秘密。顧聞并沒有覺得不可思議，反而贊同地點頭：“我覺得你一定可以。你的文字有一種別人沒有的靈氣。”

江徵羽沉默不語，內(nèi)心卻漸漸被歡喜占據(jù)。她那遙不可及的理想，其實也需要被肯定，被鼓勵呀。顧聞以為她依然沒有自信，讓她稍等片刻，然后獨自跑去不遠處的小店，帶回來兩個玻璃瓶飲料。

“我們喝完以后把心愿寫在紙上放進去，埋在這里。誰先實現(xiàn)心愿，就來挖出這兩個瓶子。怎么樣？”江徵羽接過飲料，一口氣喝了大半：“好啊，反正你一定比我先。”

瓶子被埋在一塊形狀特別的大礁石下，為了防止被沖走，他們挖了很深的坑。終于做好一切后，兩人坐在海邊，看夕陽逐漸變得溫柔圓潤。

“你為什么要來這里？”江徵羽有些好奇。

顧聞開玩笑說：“因為只有我們倆沒人管，自然要好好放肆一把。”她頓了頓，順勢問：“那你爸媽呢？”顧聞望著天邊被染了色的云彩，沉默了一會兒才貌似隨意地說：“出差。”“哦。”江徵羽看著身邊的男孩，忽然明白剛剛他卸下心防，但現(xiàn)在，他又在剎那間將盔甲穿上，再不允許任何人刺探他的內(nèi)心世界。

“江徵羽。”顧聞忽然嚴(yán)肅地望著她，認(rèn)真說，“你頭發(fā)里飛進一只蟲子。”

江徵羽頓了三秒，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蟲子在發(fā)絲間振翅的動靜。那聲音令她毛骨悚然，直接從地上彈了起來。“啊啊啊！”江徵羽彎著腰，在原地轉(zhuǎn)著圈圈狂甩頭發(fā)。“你快幫我看看它在不在了。”顧聞輕輕撥弄她的頭發(fā)，說：“沒了。”她松了口氣，正欲向他表達感謝，卻聽到他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哈哈哈。對不起，醬汁魚，你有點可愛啊。”江徵羽的名字用這邊的方言講出來，有點像“醬汁魚”。她沒想到顧聞也知道這個外號。

這時江徵羽從書包里取出一個本子，有些猶豫地遞給他。“你要幫我看一下這個嗎？”顧聞接過本子翻了翻，看到整頁整頁密密麻麻的清秀字跡，不由驚訝地問：“這是？”“我寫的小說。”江徵羽的臉有些熱。顧聞合上本子，小心地放進自己的書包里。“我會好好看的。”

4

和顧聞有了專屬于彼此的小秘密后，他們常常對視一眼，默契地露出只有彼此才懂的笑容。他們的眉來眼去全被馮靜宜看在眼里。終于有一天，她在顧聞的桌洞里看到了眼熟的筆記本。她認(rèn)得那是江徵羽的。于是在活動課，趁著顧聞和男生去打球，她裝作不經(jīng)意地將那個本子碰到地上，隨即撿起大驚小怪道：“咦，這是什么？”

“‘他喜歡我，不是因為我有整套的漫畫書。他喜歡我，覺得我愛吃也很可愛，覺得我微胖但無傷大雅……’啊！江徵羽你干什么！”馮靜宜突然大聲讀出來，江徵羽沖過去奪走筆記本。馮靜宜卻不依不饒，氣沖沖地追過去指著她喊：“江徵羽，你厚顏無恥！”

班上的同學(xué)從書本中抬起頭，好奇地觀望兩個女生的爭執(zhí)。這時教室門口傳來了顧聞的聲音：“你們在干什么？”

他還穿著籃球服，頭發(fā)微濕，顯然是剛打完球。弄清楚來龍去脈后，他冷冷地對馮靜宜說：“我書桌里的東西，你是怎么看到的？

我不知道你是這樣偷偷摸摸的女生。”

馮靜宜聽到喜歡的男生這樣說她，眼圈瞬間紅了，轉(zhuǎn)身飛快地沖出教室。江徵羽不顧一切地追了出去。然而，教室離辦公室太近，待她趕到時，馮靜宜已經(jīng)在告狀：“老師！江徵羽和顧聞在談戀愛！”這時匆匆趕來的江徵羽急切地說：“我沒有！”

老師頭疼地看著這一幕，正欲詢問，顧聞也來了。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淡定，望向江徵羽時卻流露出幾分擔(dān)憂。

“老師，你要不信，江徵羽那里有寫給顧聞的一整本情書！你可以檢查！”江徵羽知道，馮靜宜以為她寫的小說是情書。

老師嚴(yán)肅地對顧聞?wù)f：“這次考試你退步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絕對不能松懈啊。上次你父母不在，現(xiàn)在他們應(yīng)該回來了吧？”顧聞神色微微一變，說：“不在。”老師想起剛剛他看江徵羽的目光，語氣越發(fā)強硬：“總之這周內(nèi)，我必須見到你家長！”

江徵羽不由得擔(dān)心地看向顧聞。他黑眸沉沉，再次堅定地開口：“對不起，老師，他們來不了。我的父親……行動不便。我的母親，她不會回來了。”

5

顧聞的父親，也曾是前途無量的鐵路工程師。后因一場事故被卷入車輪，雖保住了性命，卻再也無法正常生活。這對于正處于事業(yè)上升期的顧聞母親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她也曾咬牙堅持照看丈夫，卻終究沒能受住顧聞父親越發(fā)暴躁的脾氣。終于，二人選擇離婚。顧母一走了之，去了國外。

顧聞恨過他們，也恨過命運。每當(dāng)參加與家庭有關(guān)的活動時，那溫馨的一幕幕都深深將他刺痛。他從此一頭扎進學(xué)習(xí)里，從不惹是生非，原因就是害怕老師叫家長，讓人知道他有這樣難以言說的家境。直到在辦公室聽到江徵羽的那句坦白。他訝異于她的坦率，也想通過她，找到如何接受命運的方法。沒想到，一切發(fā)生得這樣突然。

事后，江徵羽問他：“你上次模考不是真的退步吧？”顧聞這次笑得十分坦然，說：“我那天吃壞了肚子。”

而關(guān)于顧聞父母的事，出乎意料地沒有被更多人知道。馮靜宜安靜異常，也低調(diào)了許多。她和老師后來也知道了江徵羽寫小說的事。就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一段時間，離高考的日子越來越近。

6

比起高考前的轟轟烈烈，高考本身其實要平淡很多。

兩天的時間很快過去，考完的第二天晚上，班長組織大家去KT V做最后的告別。大家玩起來也十分放縱。江徵羽等了許久，才看到顧聞一個人走了出去。她便起身跟了過去。

高考前一晚，顧聞終于將小說看完，并且用信紙給她認(rèn)真寫了評語，甚至用鉛筆輕輕圈出錯別字或語句不通順的地方。她想好好感謝他，順便……問問他想去的學(xué)校。

顧聞曾是她遙不可及的夢。但現(xiàn)在，她想給自己一點勇氣。

然而她跟過去才發(fā)現(xiàn)，是馮靜宜用短信叫顧聞出來的。她背靠在轉(zhuǎn)角的墻壁上，問：“你真的喜歡江徵羽嗎？我不能理解……”

江徵羽攥緊了手指， 聽到顧聞的聲音。“是，她不算很好看… … ”

江徵羽邁開腳步，朝富麗堂皇的大門走去。走廊兩邊，金色的墻壁映照出面容模糊的女孩子。江徵羽漠然地看了眼那上面身形微胖的影子，她想起那個下雨的秋天，她匆匆逃離，只是不想暗戀的男孩多看自己幾眼。繞了一圈，不可愛的女孩，還是不會被喜歡。

7

大學(xué)后江徵羽和顧聞去了天南海北的兩所學(xué)校。因為江徵羽對顧聞的態(tài)度改變，他們聯(lián)系越來越淡。在江徵羽換了聯(lián)系方式后，二人便不再有對方的消息。

她再次回到那片海灘，已經(jīng)是出過兩本書以后。這些年，她依然沒能變成美女，但也漸漸能接受自己不夠美麗的事實，努力活得精彩。她在海邊，想起那個黑發(fā)凌亂、眼眸深邃的少年，想起她寫下心愿時的甜蜜和緊張，然后獨自挖了很久，才找出那兩個瓶子。其中一個是自己的，另一個，屬于顧聞。原來這些年，他也沒有來看過瓶子。江徵羽有些疑惑，他應(yīng)該比自己更早實現(xiàn)了愿望。

然而等她打開泛黃的字條，心就像瞬間墜入無邊際的真空宇宙，仿佛順著時光隧道回到了那天的KTV，耳邊沒有嘶吼的歌，她也沒有因為自尊心受傷而離開。于是她能聽到顧聞?wù)f：“她不算很好看，但她對于我來說是非常特別的女孩。”

可惜，可惜……

“親愛的，怎么了？”身后有男聲響起，江徵羽怔了怔，撕碎字條塞回瓶里，轉(zhuǎn)身走向了自己的未婚夫。她要結(jié)婚了。

江徵羽和愛人攜手離開時，遠處的海平面上，有航船駛過。穿白色海軍軍裝的男人站在甲板上，遠眺那片熟悉的海灘，心里想的是多年未見的姑娘和那時認(rèn)真寫下的一字一句。許久后，艦隊掉轉(zhuǎn)方向，開始遠航。唯余一聲嘆息留在那片海洋。

8

“醬汁魚，希望你一生平安順?biāo)欤腋ｊ柟狻Ｓ腥诵奶郏腥苏疹櫋Ｓ腥耍瑦勰憔瞄L。如果這個人始終沒有出現(xiàn)，那，就讓我來照顧你吧。”

“我想和顧聞結(jié)婚，相濡以沫，白頭到老。”

//摘自《花火》B版2019年第11期，本刊有刪節(jié)，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