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位尿毒癥晚期患者,從入院到離開,僅僅兩天的時間。
對于尿毒癥晚期患者,腎臟已經發生了不可逆的衰退,體內大量的毒素無法排出,這種疾病像吸血蟲,一點一點吞噬身體,也一點一點耗盡一家人的耐性。如果經濟條件允許,進行長期血液透析或找尋到合適的腎源,進行腎移植,生命的長度便可被拉長。但不是每個生命都會如此幸運,在一場不知輸贏的賭局中,生命仿佛是籌碼。
我對她的各種情況毫無所知,只是聽同事說,她長期往返于醫院,經濟狀況不佳讓她在治療上并不積極。她有個4歲的兒子,目前家里已經貧窮到無法支付任何醫藥費的地步。
她,圓臉、嘴唇蒼白,浮腫的臉頰上躺著一雙黑黢黢的眼睛,干癟而無神,體型偏胖,只要手指輕按,便可知,她的“胖”是長期腎臟病變導致的全身性水腫。我與她的接觸時間僅有6個多小時,其間,無數次地去看過她,懼怕某一個疏忽的瞬間,死神便奪去了她的生命。前一天的入院,她就被告知病危,對于她的死亡,大家心有所知,卻又只字不提。
那天一直陪伴她的,是她的父親、丈夫以及兒子。我每次過去,她年邁的父親便起身,向我詢問她的情況,眼神中期待的其實是一句“您女兒的情況還不錯”類似的回答,但我只能閉口,像喪失了言語能力;她的兒子,站在她的床頭,小手拉著她的手,時而舉起手踮著腳尖撥弄一下她額頭的發絲,而她,偶爾無力地睜開雙眼對他微微一笑;她的丈夫,一位看著極為憨厚的人,體型瘦小,時而站著,時而蹲下來,黝黑色的臉龐滿是憂愁。
近正午,她的病情變得更加糟糕,血氧飽和度持續下降,醫生找來家屬談話,以便確定下一步的方案。在得知進一步的治療無非是只能拖延幾天時,她的家人決定放棄。那一張“放棄治療”的告知單,顯得沉重而刺目,但所有人都知道,就是這張白色的紙張,上面承載著一個生命的重量。在最后的行程里,生命寄望于一張“告知單”,顯得可笑而荒誕。
我看到她的丈夫簽完字的時候,在她的床邊大聲哭了起來。繼而,她的父親,她的兒子,也哭了起來。她一如既往地眼睛緊閉,面色更為平和,偶爾會輕輕撥動手指,像是在跟世界宣告:我現在還活著,我會一直活著。
她的病情越來越糟糕了,虛弱得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嘴巴微張著,仿佛只有這樣,才有大把大把的氧氣進入體內支撐她。
他們決定讓她安靜地在家中離去。
下午兩點半,帶著最后存留的一絲氣息,她被家人叫來的私家車接了回去。在撤掉她身體各個治療用物的時候,我聽到,她的父親發出比以往更大聲的哭聲。
“孩子,爸爸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對不起,對不起……”她的丈夫雙手捂著臉,肩膀由于抽泣而抖動,額角的青筋暴起。
“媽媽,媽媽……”一個4歲的孩子,他顯然不明白到底什么是死亡,他所能做的,便是如他的外公和父親那樣,不停地哭著。
我強忍著眼淚,協助她的家人將她抬上平車,我沒想到她那么重,窄窄的平車之上,她的呼吸更為深長。在推她出急診室大門的那一刻,我的眼淚終于忍不住,胸口仿佛有塊重石,它狠狠地壓著我,喘不過氣。
她的父親,她的兒子,佝僂的身體拉扯著一個瘦小的身體,緊緊跟隨著平車,“吱呀吱呀”的車輪聲,奏起生命的離歌。
急診室又恢復了往日的喧囂、繁鬧或平靜,而我還要不斷地從穿梭的腳步聲中去感受生命的重量。
(丘峻峰薦自《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