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黑塞
搬入新家意味著新事物的開始,也意味著離開舊事物。在我遷入新房子的時刻,我可以,也應該回顧一下從前庇護我,讓我在其中工作和生活過的房子。我對每一處房子都心懷感激,對每一處都保留了無數的記憶,使我能夠給予每一段在那兒居住的時光以自己的面貌。在一個特別重要的家庭慶典上,人們總是要回顧往昔,追念故人,因此,今天我想回顧一下我們這美麗房子的先輩,喚醒它們在我心中的形象,和朋友們共享。
從1904年我第一次結婚到1931年搬入波德梅爾屋,這之間我一共居住過四處不同的房子,其中有一棟還是我自己蓋的。今天我想講講這些房子的故事。
一
1904年,我辭去本來的工作,決定結婚,并且決定從此完全居住在鄉間。這一切的決定以及選擇什么樣的房子、居住在什么地區,我的第一任妻子米雅參與提供了許多意見。她理想中的房子是又有農家味道又高貴的鄉間別墅,房子寬敞,屋頂有青苔,并有大樹遮蔭,最好門前還有泉水潺潺。我的想象和愿望與之相似,在這些事情上,我也很受米雅的影響。
我太太在波登湖南湖畔的小村莊蓋因霍芬找到了一座空農舍,地處一個安靜的小廣場邊,對面就是鄉村教堂。我同意她的選擇,于是我們就租下這房子,一年租金150馬克,非常便宜。1904年9月我們開始裝修,最初遇到不少困難和麻煩,家具遲遲不到。后來就一切順利了,我們的熱情隨之高漲。樓上房間的原木大梁被我們漆成深紅色,樓下的兩間最漂亮的房間有老的本色松木貼面,厚重的火爐邊就是所謂的“藝術品”:這兒靠墻有一張原木長凳,墻上貼了老式的綠色瓷磚,這面墻通廚房的爐子,所以常保持暖和。我們漂亮的貓卡塔梅拉塔最喜歡賴在那兒。這就是我的第一所房子。
我很喜歡這棟農舍,它有一點是后來其他的房子無法相比的,那就是它是第一的。它是我新婚后第一個家,是我開始以寫作為生后第一個正式的工作間,在這兒,我第一次有定居的感覺,恰恰因此偶爾也感覺到被俘虜了,受界限和規矩的約束了;在這兒,我第一次圓了一個美妙的夢,能夠自己選擇居住地,靠自己的努力建設起類似家園的東西。做這些事花費很少。每個釘子都是我自己釘的,而且所用的也不是買來的釘子,而是從搬運箱的木板上取下的,我一根根在石板門檻上敲直了拿來用。我用粗麻和紙張塞住樓上地板的裂縫,在上面漆上紅漆。在房子周圍的劣質土地上種花,由于地干,又曬不到太陽,也花了我不少心血。在修整布置這座房子時,我們滿懷美好的熱情,覺得自己為自己負責,覺得所做的是畢生大計。我們在這農舍里嘗試過農家簡樸的生活,過追求自然、沒有城市味道、不時髦的生活。引導我們的思想和理想同魯斯金和莫里斯的很相似,也和托爾斯泰的很接近。我們的試驗有成功有失敗,不過我們兩人都非常認真,對一切都是全心全意地投入。
二
后來離開那棟農舍,是因為我們決定自己蓋一座房子。我不知道我們找了些什么理由來說服自己,我只記得,我們對此非常認真。
我們在離村莊很遠面對波登湖南湖的地方選了一塊地,從那兒可以看到連接瑞士的湖邊、萊欣瑙、孔斯坦茨教堂的高頂,還有遠方的山脈。房子比原先的寬敞舒適,有兒童房、傭人房和客房,有壁柜和壁櫥,有自來水,不必像以前一樣打井水,有酒窖、水果窖,有我太太洗照片的暗室,還有不少這樣那樣方便我們的設備。搬進去之后也遇到不少麻煩,下水道經常堵塞,臟水積滿水池,就要溢出,這時我就得和找來的工人師傅趴在屋前的地上,用小枝條和鐵絲通水溝。不過整體說來,一切不錯,我們也覺得很高興。我們的日常生活仍和以前一樣簡樸,但現在有了一些我以前做夢都想不到的奢侈設備了。我書房里做了貼墻的書架和一個大文件柜,成了名副其實的圖書室。家中墻上掛滿了畫,我們和一些藝術家成了朋友,家里的畫有的是買的,有的是他們送的。布赫爾搬走后,空出的房子每年夏天有兩位慕尼黑的畫家來暫住,兩位我們很喜歡的人,至今我同他們還保持著友誼。
人的心靈善于對外界的景象進行加工,作許多篡改,更多的是修正,我們記憶中的生活景象受我們內心的影響極深。我對蓋因霍芬第二個家的回憶顯示出這一點,這令我很羞愧。離開這座房子二十年了,對它的花園我記憶猶新,對房子本身我只記得書房和連接書房的寬闊陽臺,連哪本書放在什么位置都歷歷在目,而其他房間的樣子則變得模糊不清,這真是奇怪。
三
在蓋因霍芬居住了八年,我們逐漸習慣于認為房子是可以賣掉的,蓋因霍芬的生活只是一段插曲,現在我們要搬到伯爾尼去了。當我們準備就緒,真的從波登湖區搬到伯爾尼時,一切都改變了。在我們搬家前幾個月,我的朋友維爾提和他太太先后過世,我去伯爾尼參加了他的葬禮。那時事情變成這樣:既然我們決定搬到伯爾尼,最好的辦法就是搬進維爾提住的房子去。我們內心并不情愿這樣做,那兒死亡的氣息太濃。我們也在伯爾尼附近找過房子,可是沒有找到合意的。于是我們決定搬入維爾提家,那房子的主人是當地一個大戶人家,我們接替維爾提租下房子,一些家具和維爾提的狼狗蘇希也留下了。
一切都比我們想像的要好得多,可是它卻從一開始就蒙上陰影和厄運。我們的新生活開始于維爾提一家的死亡,這可說是個預兆。起初我們還在好好享受了房子的優點,時常眺望無與倫比的景色和猶拉山的落日,享受美味的水果和伯爾尼老城里的朋友和音樂會,只是一切都有些聽天由命、有些壓抑,無法真正開懷。幾年之后,我太太才對我說起,雖然她和我一樣喜歡這棟古老的房子,可是從一開始在屋里就感到懼怕和壓抑,害怕突然的死亡,害怕鬼魂出現。逐漸地,改變我的生活,甚至毀了我部分生活的那個壓力靠近了。我們搬到伯爾尼還不到兩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就開始了,它摧毀了我的自由和獨立,引發了我道德上的危機,迫使我重新建構我的思想和生活。家里,我們的小兒子常年生病,我太太也出現了精神病的先兆。當我被戰時服役弄得精疲力竭時,代表我幸福的一切也漸漸粉碎了。戰爭后期,在我們那棟無電的老房子里,因為缺少煤油,我經常在漆黑的房里閑坐,我們的錢慢慢也用盡了。經歷了長時間的艱難,我太太的病終于爆發出來,后來只好長期住精神病院治療。我們的房子太大,又無人照管,家維持不下去了,我把孩子送到寄宿學校,自己一個人留在變得荒涼不堪的房子里,由一位忠心的女仆留下照料。如果不是因為戰時有役在身,我老早就走掉了。
四
1919年春,服役期滿,我終于可以離開住了近七年的中邪的房子了。離開伯爾尼的房子我并不難過。我很清楚地知道,對我來說,道德上只存在一種生存方式:不計一切,投身文學創作,只生活在文學創作中,家庭的破滅、錢的缺乏或其他任何事都不要分心去管。如果不這么做,我就完了。我到了盧加諾,在索倫哥住了幾星期后,在蒙塔涅拉找到了一棟房子,卡木齊居,于是搬了進去。從伯爾尼我只運來書桌和書籍,其他的家具就用租住的房子里現有的。我在這房子里住了十二年,最初四年整年住在那兒,后來就只在暖和的季節住在那兒,這是我迄今為止最后的住房。
我似從經年累月的噩夢中醒過來,大口吸吮著自由、空氣、陽光、孤獨和工作。搬來后第一個夏天我就先后寫了《克萊恩和華格納》和《克林索爾》,內心因而輕松了許多,于是能夠在冬天動手寫《悉達多》。原來我并未倒下,我再度振作起來了,我還能工作,還能集中精神,戰爭的那些年并未如我隱隱所害怕的那樣把我的精神給毀了。這些年里,如果不是許多忠誠的朋友經常予我以資助的話,我是不可能挺過來的,更不可能寫出這些作品。沒有溫特圖爾那位朋友的支持和那幾只可愛的暹羅貓,我就做不到這一切。
就這樣,我在卡薩卡木齊一住十二年。
如果不是重新遇到一位生命伴侶,如果我還一人孤獨地生活,那么,我就不會想到搬離卡木齊居,雖然這房子對一個漸漸進入老年并且健康情況不佳的人來說,許多方面都不盡如人意。而美麗的童話發生了:1930年春在蘇黎世,有一天傍晚,我們坐在“方舟”喝酒,聊著聊著,聊到了房子和蓋房,我想有棟房子的愿望也提到了,好友B突然對著我笑,他大聲說:“您會有那房子的!”
我以為那是玩笑,是我們酒興正濃時一個美麗的玩笑。但是,玩笑成真,我們當時想像中的房子如今建好了,它是那么寬敞、那么漂亮,我有生之年可以居住其中。于是,我再次布置房子,再一次為“畢生”而裝修布置,這次大概不會有變了。
要寫這房子的故事,現在為時尚早,因為故事才剛開始。現在要講的是其他房子的故事。讓我們舉杯,感謝我們樂于助人的好朋友,為他們也為新房子干杯。
(摘自上海人民出版社《溫泉療養客》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