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皓丹
2020年4月,“B面巖波新書”以“緊急寄稿”標注,刊載了藤原辰史的《全球大流行病中的生存指針——歷史學的方法》和根本美作子的《近距離、遠距離與新冠病毒》兩篇文章。
B面巖波新書,指的是“巖波新書”網絡版,誕生于2018年。其創刊詞中寫道:“B面——對于數字時代的各位來說,可能是陌生的詞語。要知道,過去的唱片和卡帶都是由正面的‘A面和背面的‘B面兩面構成的。如果說讀者們在書店和圖書館見到并閱讀的巖波新書是‘A面的話,我們巖波新書編輯部設立這個網站,則是希望讀者們在‘A面之外,也能見到巖波新書的‘B面。每一本新書都是由作者和編輯共同完成的。如果把作者的工作視為‘A面,那么作為支持作者的我們,即編輯的工作,則可視為‘B面。在這個網站上,我們將展示平時扮演幕后工作者的我們編輯的工作。如果AB兩面能夠融為一體,可能會為讀者帶來更多享受巖波新書的樂趣吧?!盵1]由此可見,B面巖波新書的創立,不僅意味著書刊出版形式從紙張到網絡的轉變,而且承載了巖波新書編輯部編輯者們的立場思想,為從出版者的角度重申巖波新書的價值理念——教養主義——提供了舞臺。
一、教養主義理念下的大眾啟蒙:巖波新書一貫的發行指針
2018年同時也是巖波新書創立80周年。1938年,巖波書店創始人巖波茂雄在出版過古典文學學術著作類的“巖波文庫”系列(1927)以及最值得信賴的基礎學術書籍類的“巖波全書”系列(1933)后,又創刊了巖波新書系列,以刊行具有時代性的、新銳作者的新書為目的。三個系列各有側重,以廉價出版物實現大眾啟蒙一直是巖波茂雄的初衷。在巖波文庫發刊之際,他闡明道:“謹望真理為萬人所求,藝術為萬人所愛。過去,為愚弄民眾,學藝曾被封鎖在最為狹窄的堂宇中。現在,把知識和美從特權階級的壟斷中奪取回來,這一直是進取民眾的迫切要求。巖波文庫即是應因此一需求、受到此一需求鼓勵而產生的。它將把那些有生命的、不朽的書籍,從少數人的書房和研究室中解放出來,使之散布于街頭,與蕓蕓民眾為伍?!盵2]在巖波新書發行詞中,巖波茂雄更是將其出版主旨與當時方興未艾的大正教養主義聯系起來,“以前,為了振興學術,敝社策劃了巖波講座、巖波全書;現在,這里,以現代人的現代教養為目的,擬發行巖波新書”[3]。
所謂大正教養主義,綜合學者筒井清忠、竹內洋等的研究,大致可以將其理解為[4]:一種思想訓練與生活態度養成的理念,試圖通過使個人廣泛領略文化的各個層面,在閱讀哲學、歷史、文學等人文書籍的過程中,塑造理想人格,以確立其在學識基礎上的理性批判精神和獨立思考意識。它作為西歐啟蒙理念在日本的表現形式,根源于明治末期所提倡的修養主義,發端于大正時期,在帝大精英中盛行,受到德國特別是黑格爾哲學思想的極大影響。它曾經是孕育日本馬克思主義思想的“溫床”,也曾被置于昭和總體戰體制之內。其中,巖波書店作為戰前教養主義的代理人,與其背后的學院派學術相互成就,乃至形成了被稱之為“巖波學術”的戰前教養主義傳統,帶有很強的精英色彩和歐化意味。
及戰后至今,雖歷經日本社會變遷,教養主義在時代面前越顯落寞,但巖波新書所秉持的、以教養主義啟蒙大眾并回應時代的發刊理念,始終不變。一方面,在制度上制約戰前教養主義理念的,是1945—1948年的美國對日戰后改革。在此階段,教養主義的存在載體——戰前高等教育體制——被美國式的學制與辦學宗旨所取代;另一方面,教養主義不可能脫離時政所賦予的意識形態,其在戰前不同時段與馬克思主義、軍國主義之間皆存在著復雜、隱秘的關聯。在美國既要清除戰前日本軍國主義思想改革日本政治體制,又要消滅馬克思主義對戰后日本既有政治體制威脅的雙重統治原則下,巖波新書被迫于1946年中止發行。以1949年美國改革政策的放松為背景,巖波新書再次發行,并改版為藍封版,重申教養主義,轉變為進步知識分子、左翼學者的言論陣地,體現了其“不畏懼現實情況,以確信、希望和勇氣對待現實的自主態度”,以及“為國民大眾提供精神自立食糧的愿望”。[5]
20世紀60年代后半期,日本高等教育逐步從精英向大眾普及;高速成長時期,教育傾向更多體現了對專業化技能的培養;“一億總中流”的社會構造下,以工薪階層為核心的大眾消費文化逐步興起,充斥著精英感的戰后教養主義隨之走向衰頹。感受到時代壓力,1977年巖波新書再次改為黃封版,它一邊意識到“科技的發展從根本上要求重新審視文明的內涵,以前形成‘現代的各種概念存在新的探討空間,以世界為規模,時代轉變的胎動在各方面顯現出來”;一邊憂慮著“今天所看到的價值觀過于多層次,過于多元,甚至可能使人類失去了通過漫長歷史追求的共同目標”;[6]一邊固執堅守著其發刊初心,即培育現代人的現代教養,維持理性的批判精神。1988年,巖波新書自主進行了第三次改版,并借發刊詞,表達了左翼對冷戰國際動蕩與本國立場的憂慮,“地球社會并沒有從核時代的恐懼中解放出來,各地戰火不斷,饑餓和貧困被擱置不理,歧視沒有被克服,人權侵害仍在持續??茖W技術的發展雖然產生了新的巨大的可能性,但也具有導致人類良心動搖的面相。滿溢的信息,反而使人們的現實認識陷入混亂,開始喪失對烏托邦(未來)的想象。日本不僅至今仍沒有得到亞洲民眾的信任,近年來,甚至不能否認其恐怕存在再次走向獨善偏狹的傾向”[7]。不承想第二年,冷戰格局終結,左翼隨之式微,巖波新書也走到了沒落期。
20世紀90年代,日本泡沫經濟的崩潰與教訓和“寬松世代”教育的自由與放任,導致精英層的啟蒙被視為說教,進一步遭到排斥。新世紀的2006年,巖波新書第四次改版。以重新回歸其創刊最初的紅封版為意象,它選擇以與時代逆行的方式解決時代的問題。改版詞中,巖波新書的編輯者們是如下定義我們身處的“現代社會”的——“現代社會,變化成為常態,速度和新鮮度被賦予了絕對的價值。消費社會的深化和信息技術的革命,消除了各種界限,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的生活和交流方式。生活方式多樣化,一方面開啟了各自選擇個人生活方式的時代,另一方面,新的歧視由此產生,各種維度的裂縫和分裂由此加劇。對社會和歷史的意識發生動搖,對普遍理念的根本性懷疑和對改變現實的無力感正悄悄生根。每個人都對‘活著感到困難的時代已經到來。”[8]盡管如此,他們依然堅信巖波新書自始至終貫穿的教養主義,不但是過去,而且是現在,更是未來,解答時代困惑的通路?!艾F在所要訴求的——那就是,在重復進行個人與個人之間開放式對話的同時,每個人都要不間斷地思考如何像人一樣生活的條件。我們認為,能夠作為這些活動食糧的,只有教養。歷史是什么?如何好好生活?世界以及人類應該走向何方?與這些本源性問題的格斗,造就了文化與知識的厚重,成就了作為支撐個人和社會存在的基礎——教養。希望為通向這樣的教養之道指明方向,正是巖波新書創刊以來所持續追求的目標?!盵8]
二、“自救”與“人類共同體”,新冠疫情下的兩種生存路徑
2020年1月15日,日本確診第1例新冠肺炎患者;至藤原辰史作品獲B面巖波新書發表的4月2日,累積確診2256例;再至根本美作子發表文章的4月18日,累積確診10608例,16天增長了4倍多。整個4月,疫情正不知不覺間加速侵襲日本,安倍內閣也被迫于7日發表“緊急狀態宣言”,規定東京都等7縣進入防疫緊急狀態,16日更將其適用范圍擴展至日本全境。與此同時,3月中旬以來,疫情全球化態勢下,“震中”由中國轉移至歐美,及至4月底也沒有跡象表明其擴散態勢得到明顯抑制。
在全人類所面臨的大災難面前,巖波新書秉持著以文化與知識承載教養、啟蒙大眾的理念,回應時代,決定于5月再次出版村上陽一郎的《鼠疫大流行》(1983年初版)和山本太郎的《傳染病與文明》(2011年初版)。如果將這兩部作品視為巖波新書的“A面”,為長遠理性反思此次疫情提供了大歷史的視角,那么選取刊登藤原辰史和根本美作子的文章,將其作為巖波新書的“B面”,并以“特別寄稿”標注,使人感受到出版者們對當下的緊迫感,發聲的使命感。他們迫切希望直接向置身疫情當中的每一位日本國民所傳達的信息,借二位學者的筆觸,在文本中鋪陳開來。
藤原辰史是任教于京都大學的歷史學者,主攻農業史(特別是饑荒史)。立足于這人與自然發生最直接互動的環境史研究領域,他批判道:“沒有食物的政治和經濟,沒有自由的教育和農業,沒有想法的暴力和殺生,面對充滿上述問題的現代世界的黑暗,只追認現實的現狀分析和只追求理想的理想論都行不通?!盵9]他主張關注最底層農人的生活狀態,以人類記憶的實踐經驗為前提,從基礎性研究中反思現代性。《全球大流行病中的生存指針——歷史學的方法》中,藤原延續其治學理念,以1915—1918年西班牙流感時期的政治社會狀況——這一早已被大眾所遺忘,卻被歷史學家拾遺的過去經驗——為參照,理解當下日本乃至西方的新冠疫情。
他冷酷地指出,疫情期間甚至疫情結束以后,日本人都不應該抱持虛假的希望,而要盡力做最壞的打算。這是因為,樂觀的希望與有根據的預測是不同的,毫無根基的樂觀心態無助于解決面前的危機,只會成為“使判斷能力變得遲鈍的廉價酒”[10]。不要依靠“科學萬能主義”,也不要依靠“道德主義”,歷史常識告訴我們,“在巨大的危機到來的時候,現實的發展總是冷酷地打破了希望”。[10]
他警告人們,以下事實正在發生:“新型冠狀病毒正在分裂世界,也在分裂日本內部自身?!盵10]面對疫情,國內政府反應遲緩;家庭難承重壓,家內感染、虐童和家暴的概率正在提高;社會支持弱勢群體的功能正在下降。這導致新冠病毒不僅在持續破壞人們的健康,還在不斷破壞人們對國家、家庭以及未來的信賴。
更糟糕的是,根據西班牙流感的經驗,如果疫情繼續擴散,沒有得到抑制,日本人有可能要直面如下歷史事件再次成為現實——它不但會使個人體驗到生活中存在大量死亡的狀態,而且可能引發原以為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分崩離析。疫情期間,每個人都會受到如下問題的困擾:疫情將出現反復的可能性;染疫卻被迫繼續工作的可能性;醫生護士大量感染的可能性;疫情信息傳達受限的可能性;政府和民眾過于情緒化而喪失理智最終導致謠言四起的可能性;公共環境惡化的可能性;政府行政停滯導致社會失序的可能性以及本國中心主義(孤立主義)泛濫的可能性。即使疫情過后,個人也許還會面對:新冠疫情的個人體驗從集體記憶中消失的可能性;過度潔癖導致自身免疫失調的可能性;種族主義再起的可能性;甚至還存在疫情疊加水災、地震進而引發復合災害的可能性。
在他看來,“世界史上的人們一次也沒有從危機的反省中,制定出以不重蹈危機覆轍為目的的、面向未來的方針”[10]。而且,最好不要懷有“對政府抱有希望而有可能獲救”[10]的念想,因為政府很可能會斷尾求生而損害個人?!盁o論是當時(西班牙流感時期)還是現在,疫情都很難用至今為止自己的經驗來應對,以至于在驚慌失措中不斷被擴散開來。”[10]面對全世界流行的又一場瘟疫,在新自由主義思想引領全球的今天,不斷被社會解構為原子化的個人,更顯無助。
盡管如此,在疫情面前,個人還是要憑借自己渺小的力量進行自救。藤原對此建議道,大家至少要努力維持自身在日常生活中的生存底線,保持日常習慣不因疫情而紊亂,按時做到漱口、洗手、刷牙、洗臉、通風、洗澡、吃飯、清掃、睡眠等事務;至少要對公司組織內、家庭內部的暴力和霸凌事件提出異議,而不要默默忍受。
這些自救建議與作者所警示的諸多困境相比,如此卑微而無力,甚至都不如20世紀70年代馬來西亞塞達卡村農民以個人偷奸?;姆绞?,反抗既得利益者時所采用的“弱者的武器”來得有效。[11]維持日常生存需要基本的經濟能力,反抗公司霸凌及家庭暴力則面臨失業或失去家庭資助的風險,當染疫風險疊加經濟風險,這些自救建議還會實現個人自保嗎?近年來美國發生的諸多大規模復產復工的抗議游行即反映了在上述兩難中,許多底層勞動者的選擇——以生命為賭注博得維持生計的能力。
與滿眼悲觀的藤原相比,明治大學文學部的根本美作子則顯得樂觀許多。在她看來,這次悲劇存在轉危為機的契機,“它清晰反映了人類這個共同體的輪廓。疫情不僅能使個人在頭腦中理解何為‘共同體性,而且,這種‘共同體性也因為疫情,成為個人能夠在現實中體會到的經驗”[12]。
與藤原所持的歷史感不同,受到自己研究對象——當代法國作家皮埃爾·帕謝(Pierre Pachet,1937—2016)——思想的影響,根本美作子的論述集中于哲學層面,而且她對日本的定位也是“脫亞入歐”式的,認為日本屬于西方世界的一員。
帕謝的著作幾乎都是自傳體的,其認識論——其認識主體并不是具有普遍性的人類全體或人類個體,而是具有特殊性的“自我”——也是以“自我”的主觀感受為出發點,理解整個世界的。一方面,他區分了科學與知識的范疇,認為“自我”的知識來源存在于與科學“具有不同秩序的生態空間”[13]中,生活經驗和學習經歷構成了個人的知識積累。從這個意義上講,“自我”的無知是不可消除的。另一方面,在他看來,“無知”并非完全消極的存在,“自我”正是在與“無知”的共處與沖突中,才能實現突破,在“無我”境界中創造出新的思維方式。這種由“自我”到“無我”的到達過程,根本美作子將其詮釋為“從單數個人向復數個人的飛躍”,其方式則來源于“自我的去中心化”。[14]
如果說18世紀,在因地理大發現、由東方傳入西方的異文化敘述影響下,西方啟蒙哲學家構筑了以想象中的同情與共感為基礎的、有邊界的道德觀念[15],那么新冠疫情之所以能夠成為形成人類共同體的契機,在于它為此前“想象中的同情與共感”提供了現實體驗場景。根本美作子敘述道,當下,病毒成為全球每一個“自我”共同的敵人,它打破了“自我”由距離感所構成的認知限制——遠在東方的危機近在西方人眼前;它打破了“自我”在日常生活中的常識和習慣限制——即使對歐美人來說,在公共場合佩戴口罩是對集體的保護,而不是對個人的侵害;它打破了“自我”在當代全球化浪潮中固化的個人主義——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脫離集體的“自我”無法憑借個人力量對抗病毒;它擊碎了“自我”在歷史演變中所形成的西方優越感——歐洲首次以亞洲為范本,學習抗疫經驗。
疫情破除了西方的“自我”成見,但并不能直接完成“自我的去中心化”。根本美作子進一步引用西蒙娜·薇依[16](帕謝最推崇的作者,Simone Weil,1909—1943)的觀點,認為成就“自我的去中心化”,必須改變“自我”的認知方式,否定“自我”位于世界中心的虛偽想象,將世界的所有方面都視為同樣的中心。正如西蒙娜·薇依以短暫的一生、決絕的手段、身體力行對抗納粹主義侵蝕一樣,根本美作子呼喚日本人的“自我”從靈魂深處覺醒,努力打破道德感的邊界,意識到疫情不僅僅是各國所面臨的挑戰,也是世界上每一個人面臨的考驗,進而不以親疏遠近作為依據,而是以人類共同體理念為指引,進行政治判斷。
以特朗普當選為標志,民粹主義政黨勢力的急速擴張,成為當代西方政治世界發展的突出特征。疫情期間,歐美社會陰謀論橫行,動搖著西方民主制度的根基。雖然2019年4月1日,日本成立了首個自詡為民粹主義的政黨——令和新選組,但是其主流政治思想和社會思潮并沒有追隨此一民粹化浪潮,其發展方向還是理性的。在社會裂痕逐漸加劇的今天,日本政治沒有走向民粹,固然與政治體制的頂層設計、相對完善的教育升學體制有關,以巖波書店為代表的日本出版界一直以來堅守的教養主義啟蒙傳統,日本學術界一直堅持的精英啟蒙大眾的社會責任感,也功不可沒。正因如此,疫情期間,不同的、理性的聲音才得以在日本獲得傳播的空間,被多數人聽到。
三、新冠疫情下的個人與國家
思想無國界,但思想家有國界。近代以來,民族國家作為一種“文化的人造物”,建構出了這個圍繞個人生活存在的、最重要的“想象的共同體”。[17]新冠疫情最吊詭的地方在于,日本人發現,原子化的個人過于脆弱,在沒有國家制度的情況下,迅速有效地與新冠病毒對決是不可能的;但是有了國家制度的前提下,也不確定是否能夠迅速有效地對抗新冠病毒,原子化的個人依然岌岌可危。而且,在全球化的今天,民族國家的邊界在病毒全球蔓延時沒有意義,以人為劃定的主權框架為基礎,只保護置身其中的國民,對非國民置之不理,也是無法完全對抗病毒的。
這種對近代民族國家懷疑又不得不依靠的態度,在藤原和根本美作子的論述中表露無遺。藤原雖然悲觀地認為國家不可信任,個人需要自救,卻也忍不住呼吁政府精簡脫離日常生活的節會賽事,加強對弱者的救助;根本美作子雖然批判政府抗疫缺乏同理心,呼吁每個日本人不再以道德的親疏遠近作為政治判斷的標準,其根本目的則是希望通過精英“自上而下”的大眾啟蒙,以大眾“自下而上”的集體呼聲,改變政府現狀,破除本國中心主義的窠臼,以人類共同體的理念,實現國際合作。
這種認知反映在現實路徑中,二位作者不約而同地訴諸對平等的追求。藤原認為,與西班牙流感一樣,新冠疫情蔓延不過是現代國家和社會隱藏的結構性不平等所導致的“日常危機表面化”[10]的反映;在根本美作子看來,平等是實現“自我的去中心化”,通向人類共同體的必由之路,“只有存在個人平等交換的可能性的維度,‘自我才能從內在的墊腳石上跳起來,(朝著其他個人)不停地旋轉”。[14]
新冠疫情放大了當今以民族國家為單位的內外各種不平等。它促使約瑟夫·斯蒂格利茨(Joseph E.Stiglitz)斷言,新自由主義將因新冠危機而終結。它促使亨利·基辛格(Henry Alfred Kissinger)預言,新冠肆虐將永遠改變世界秩序。它敦促各國政府以更多的措施來抑制疫情加劇的不平等,它迫使各個國家站在同一條戰壕中,共同探討共擔風險的新國際秩序存在的可能性。
后新冠時代,會變得不一樣嗎?雖然20世紀初,有關西班牙流感的經驗教訓消失在人類集體記憶中,但14世紀橫掃歐洲的黑死病動搖了西歐教會的絕對權威,從秩序破敗中涅槃重生,文藝復興竟成為民族國家成立的先導,影響了以后全世界的歷史進程。[18]當下,人類共同體的信念,是否能夠作為思想的先行者,擔綱構筑后新冠時代的價值,則需要現行“想象的共同體”的組成者——民族國家及其國民——通過“自我的去中心化”,不斷去實踐,去超越。
注釋
[1]巖波新書編集部.このサイトについて[EB/OL].https://www.iwanamishinsho80.com/about,2020-05-20.
[2]巖波茂雄.読書子に寄す——巖波文庫発刊に際して——[EB/OL].http://daimyoshibo.la.coocan.jp/ppri/kankounoji.html,2020-05-20.
[3]巖波茂雄.巖波新書を刊行するに際して[EB/OL].http://daimyoshibo.la.coocan.jp/ppri/kankounoji.html,2020-05-20.
[4]有關大正教養主義問題的討論,參考竹內洋.教養主義の沒落:変わりゆくエリート學生文化[M].東京:中公新書,2003;筒井清忠.日本型「教養」の運命:歴史社會學的考察[M].東京:巖波書店,2009年;田中文憲.日本的教養(1):教養主義をめぐって[J].奈良大學紀要,2014,42:1-22;田中文憲.日本的教養(2):教養主義をめぐって[J].奈良大學紀要,2015,43:1-22.
[5]巖波新書編集部.巖波新書の再出発に際して[EB/OL].http://daimyoshibo.la.coocan.jp/ppri/kankounoji.html,2020-05-20.
[6]巖波新書編集部.巖波新書新版の発足に際して[EB/OL].http://daimyoshibo.la.coocan.jp/ppri/kankounoji.html,2020-05-20.
[7]巖波新書編集部.巖波新書創刊五十年、新版の発足に際して[EB/OL].http://daimyoshibo.la.coocan.jp/ppri/kankounoji.html,2020-05-20.
[8]巖波新書編集部.巖波新書新赤版一〇〇〇點に際して[EB/OL].http://daimyoshibo.la.coocan.jp/ppri/kankounoji.html,2020-05-20.
[9]藤原辰史.2020版研究紹介[EB/OL].http://www.zinbun.kyoto-u.ac.jp/~fujihara/,2020-05-20.
[10]藤原辰史.ハ。ンデミックを生きる指針——歴史研究のアフ。ローチ[EB/OL].https://www.iwanamishinsho80.com/post/pandemic,2020-05-20.
[11]參考[美]詹姆斯·C.斯科特.弱者的武器:農民反抗的日常形式[M].鄭廣懷,張敏,何江穗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
[12]根本美作子.近さと遠さと新型コロナウイルス[EB/OL].https://www.iwanamishinsho80.com/post/pandemic,2020-05-20.
[13][法]皮埃爾·帕謝.哲學家的休息[A].《第歐根尼》中文精選版編輯委員會編.哲學家的休息[C].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14.
[14]根本美作子.『アジアにおける一個人——ピエール·パシェの作品を読む』へのイントロダクション[J].文蕓研究,2018,135:23.
[15]參考[德]漢寧·里德.無處安放的同情:關于全球化的道德思想實驗[M].周雨霏譯.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20.
[16]參考[美]帕拉·尤格拉.西蒙娜·薇依評傳[M].余東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14.
[17]參考[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18]參考朱孝遠.歐洲涅槃:過渡時期歐洲的發展概念[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2.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日本研究所
(責任編輯郎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