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鈺

《新傳統之創構——中國當代文學理論的學術軌跡與文化邏輯》,李春青著,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
回顧40年來中國文學理論的發展,“反思”無疑是其基本路徑之一。20世紀80年代主要是反思極“左”思潮下文學理論工具化傾向,90年代主要是反思文學理論的意義與價值問題。而新世紀以來,反思的矛頭則指向了文學理論本身存在的合法性問題。如果說20世紀八九十年代反思還算不上是主流,那么本世紀以來則蔚為大觀,幾乎成為文學理論最重要的言說方式。在20年來以“反思”為主調的眾聲喧嘩中,李春青教授的觀點是值得關注的。
近年來,李春青教授對當代文學理論現狀的興趣一如既往,但重點從理論性反思轉向知識性梳理與理論建構。他的近著《新傳統之創構——中國當代文學理論的學術軌跡與文化邏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11月版)便是一部系統梳理當代文學理論學術流變及其文化意義的著作,是在“反思”的基礎上的進一步探索。
該書對當代文學理論知識形態形成軌跡的梳理是從現代開始的,頗有“沒有現代,何來當代”的意味。作者認為,從話語形態到思維方式,當代學術與現代學術實際上一脈相承,都屬于同一個仍處于建構之中的新傳統。價值內涵與意義指向的差別,不過是使這一傳統呈現
不同階段而已,并不能改變其一以貫之的性質。因此,當代學術的許多根本性問題都可以溯源現代,都可以視為現代時期已經提出但未能解決的問題。他說:
現代以來,迄于今日,中國人文知識分子的言說既不能被視為古人的,即使言說者是章太炎、劉師培這樣的文化保守主義者;也不能被視為西人的,即使是胡適這樣的“全盤西化”論者和陳獨秀、李大釗這樣的馬克思主義者。因為處在中國現代文化語境與歷史條件下,想做古人是不可能的,想做洋人也同樣是不可能的。中國文化新傳統正是在中西文化沖突與融匯中形成的非中非西、亦中亦西的第三者,是屬于中國的獨特的新的文化傳統,在世界上是獨一無二的。我們今日的一切言說無不是這一新傳統的自我調節與衍生的產物。[1]10
因此,研究當代文學理論問題如果不究其現代淵源,那是無法真正把握其根本特征的。該書用了四分之一篇幅梳理現代文學理論生成與演變軌跡,從知識形態、趣味、評價標準、研究方法等視角對現代文論與古代詩文評之間的“斷裂”以及新的理論話語的形成過程進行了梳理和分析,大體上呈現現代文論從傳統中掙脫出來并逐漸形成新傳統的學術軌跡。其中作為個案,對“古史辨”派關于《詩經》的研究方法的分析清晰地展現了現代學術方法與傳統方法的根本性差異;而對“意境說”理論歸屬問題的辨析,則揭示了中國傳統文論資源在西方理論的影響下發生現代轉化而形成的獨特形態與特征。
該書第二部分旨在描述當代中國文學理論發展演變的整體狀態。作者認為40年來,中國文學理論主要是沿著兩大基本路向演進的:一是以“意義建構”為旨歸的研究路向,把文學理論看作尋找并建構意義的手段,也就是現代以來的“求用”的價值取向。20世紀80年代以來,從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人學”思想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從胡塞爾的現象學到薩特和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伽達默爾的哲學闡釋學等來自西方的理論和方法對中國當代文學理論產生重大影響,激起了人們關于文學與人性、人道主義以及異化問題的深層關聯的強烈追問興趣。對文學與人的生命體驗、生命存在之間復雜關系的持續探尋,最終導致了一股強有力的人文主義思潮,這種思潮既是彼時文學理論的動力,也是它的內涵。
二是以“追問真相”為主旨的研究路向。“追問真相”的科學主義傾向與在西方后現代語境中被廣泛質疑的“本質主義”構成某種深層關聯。甚至可以說,本質主義是科學主義思維方式的必然產物。科學主義和本質主義之所以為當時中國知識分子所青睞,又是與他們實現自身價值的主體性訴求直接相關的:研究者如果用自然科學的方法能夠準確而且一勞永逸地揭示文學藝術的“本質”和“規律”,那么他就獲得了權威發言人的地位,獲得了獨立言說的權力,因而也就充分實現了自身價值,也就真正擺脫了作為政治附庸的命運。
那么文學理論如何才能走出科學主義或本質主義誤區呢?作者給出的解決辦法是“走向闡釋”。那么文學理論應該如何走向闡釋呢?作者認為,“文化詩學”是文學理論突破困境的可行的出路之一。根據他的考察,當下文學理論的發展呈現兩大趨勢:一是“從哲學走向歷史”。作者以為,文學理論從來不是一種獨立的話語系統,而是某種原發性理論如哲學關于文學問題的言說,具有中介性質。傳統哲學固有的抽象性、思辨性及其形而上學傾向在文學理論話語形態上留下了深刻印記。這就導致了文學理論的兩種明顯弊端:一是把文學經驗抽象化,使那些朦朧、鮮活、多樣、變化無常的審美感受為有著明確內涵和外延的概念所固化,從而成為一種哲學話語。二是把文學現象從具體的社會文化關聯中抽取出來,成為一種超歷史的、純邏輯的理論形態。當人們認識到文學理論的這些弊端之后,從哲學走向歷史就成為必然的選擇。所謂走向歷史也就是從概念世界返回到具體歷史語境中由各種社會、文化因素構成的關系網絡,讓文學理論成為關于具體文學現象的理論言說,而不是某種哲學理論的代言或翻版。
另一大趨勢是“從審美走向文化”,作者認為,中國文學理論和美學領域從80年代至今始終存在著一種把“審美”形而上學化、神圣化的傾向,不愿把它和階級、權力、利益等語詞聯系起來。然而實際上所謂“審美”,從社會學角度看,從頭到腳都與階級、權力、利益直接相關,絕非一塵不染。因此,把審美看作一種包含著權力、利益與階級區隔功能的社會文化現象便成為文學理論和美學研究的一種趨勢。
基于對文學理論發展演變兩大趨勢的判斷,作者認為“走向闡釋”是當下文學理論擺脫困境的出路之一。文化詩學正是這樣一種文學闡釋學。20世紀90年代以來,國內掀起了“文化詩學熱”。然而對于究竟什么是文化詩學,其基本精神是什么,至今言人人殊。在《新傳統之創構》一書的最后一個部分,作為對當下文學理論研究“出路”的思考,作者集中討論了對文化詩學的理解。具體論及了文化詩學與審美詩學的差異問題、文化詩學學術品格問題以及文化詩學的操作路徑問題。
“文化詩學就是以文化為核心或主要研究視角的詩學,審美詩學就是以審美為核心或主要研究視角的詩學。”[1]336這是作者對兩種詩學之差異的基本理解。對于文化詩學而言,“審美”也是一種受到各種社會條件制約、具有政治和意識形態功能的文化現象,也要納入歷史化視野中來考量。打破關于“審美”的神話正是文化詩學的使命之一,因此,文化詩學的學術品格就是從具體歷史語境出發,揭示各種文學現象生成、演變的社會原因及其政治的和意識形態的功能。研究的對象是文學現象,所以是“詩學”;研究的目的則是文學與社會文化諸因素的復雜關聯,所以是“文化”。在文化詩學看來,一切文學現象包括文學形式,都是歷史性的,均可以視為各種社會文化因素之表征。
作為一種文學闡釋學,“對話”精神是文化詩學的基本品格。在闡釋古人流傳下來的文化文本時“必須對古人保持一份‘了解之同情,把他們留下來的文化文本看成活的精神、活的聲音,看成一個活的主體,善于傾聽他們并與之討論。這樣一來,‘一個通向未知領域的新的視界打開了。這發生于每一真正的對話。我們離真理更近了,因為我們不再固執于我們自己(伽達默爾語——引者)”[1]382。李春青教授認為,“對話精神”是中國當代文學理論最為缺乏的精神,因此也是他所主張的文化詩學所極力闡揚的。
從對當代文學理論的深入反思入手,到試圖建構作為文學闡釋學的文學理論形態——文化詩學為止,李春青教授對中國當代文學理論研究做出了自己的努力,提出了許多具有啟發性的見解。他的見解當然存在許多不足之處,比如,對各種形式批評的具體方法關注不夠,關于文化詩學的操作路徑的思考主要限于關于中國古代文學思想的研究方面等,因此如何能夠建構起一種真正具有當代意義的文學理論,就待于包括他本人在內的學者們的進一步努力了。
注釋
[1]李春青.新傳統之創構——中國當代文學理論的學術軌跡與文化邏輯[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
作者單位:太原理工大學文法學院
(責任編輯程成)